语气词“者”的形成及其语气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语气词论文,语气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本文主要探讨语气词“者”形成的时代、途径、机制及其语气义。
“者”作为一个产生于先秦、在中古得到较大发展、而后一直延续使用到清代的语气词,学界对它的认识还不够深刻,特别是它产生的具体时代、途径以及假设语气义的由来等。语气词“者”源于指代词“者”的虚化,这点为学界之共识,但是对于形成的具体时间、途径及机制,却大多语焉不详。这样,对一些具体语料的分析就存在较大分歧,比如“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论语·公冶长》)中的“者”是指代词还是语气词,不同学者可能就有不同处理。从现有资料来看,语气词“者”源于指代词“者”虚化的观点当可以肯定,但结构助词“者”也是从指代词“者”发展而来,那么哪些指代词“者”演变成了语气词、哪些又演变为结构助词或保留了指代词的用法呢?指代词“者”虚化为语气词的途径、时间层次及句法环境还有“者”的语气义又是什么呢?本文从历时角度对“者”的发展演变进行考察,并试图在理论上加以解释。
一、商周至战国初的指代词“者”
1.1 在商周金文中,“者”主要假借为“诸”,“者侯”即“诸侯”。在今文《尚书》中,“者”字出现6次,都是指代词。如:
(1)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夏书·胤征》)
(2)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商书·仲虺之诰》)
“先时者”就是“先于规定时间到达的人”,“不及时者”就是“不按时到达的人”,“能自得师者”就是“能够得到军队拥护的人”,“谓人莫己若者”就是“认为没有人比得上自己的人”。“者”字居于中心语位置,前面的动词性结构做“者”字的定语。这类“者”都是表示转指的后置代词,指代性非常强。为了方便起见,我们把这类“者”字结构记作“VP者转”。
《诗经》中“者”出现62次。其中“VP者转”共54次。例如:
(3)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王风·黍离》)
(4)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小雅·菁菁者莪》)
另有8例“者”字前面不是VP,而是NP,分别是“駉者”4次、“今者”2次、“始者”和“昔者”各1次。如:
(5)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驈有皇。(《鲁颂·駉》,4例都在该篇)
(6)今者不乐,逝者其耋。………今者不乐,逝者其亡。(《秦风·车邻》)
从今文《尚书》到《诗经》,可以看到“者”字的使用有了较大的发展,这不光表现在数量的大量增加,还表现在出现了新的格式“NP者”。“NP者”的“者”4例在“駉”后、4例在时间词后。这类“者”字紧接在单音节名词之后,或主语位置、或宾语位置,很难看作语气词。朱德熙指出是代词,表白指,为指称标记[1]。
1.2 再来看战国初期文献《论语》和《左传》中“者”字的使用情况。
1.2.1《论语》中的“者”字共219例,其中“VP者转”189例。“NP者”25例,如:
(7)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公冶长》)
(8)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雍也》)
(9)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季氏》)
(10)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述而》)
较之于《诗经》,《论语》中的“NP者”结构在数量上有所增加,在形式上也有一定发展:一是NP由单音节发展到双音节或多音节;二是NP的范围有所扩大,从人到物、从具体名词到抽象名词似都可以,只是以人为主。
除了这两类“者”字外,《论语》中还要一类“者”字置于动词性结构或形容词性结构后,却又不表转指的,共5例。如:
(11)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
(12)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颜渊》)
这类“者”字大多出现在“……者,……也”句式中,与“VP者转”中的“者”明显不同。“VP者转”中的“者”居于中心语位置,VP是“者”的定语,如“从者”(《八佾》)指“跟从的人”;而“孝弟也者”中的“者”不是中心语,“孝弟也者”也不是指“孝弟的人”,而是指“孝弟”本身。这类“者”其实和前面“NP者”中的“者”同质,那么是指代词还是语气词呢?
我们先来看两派不同的观点。上面例(7)“鲁无君子者”,朱德熙、袁毓林12分析为表自指的代词。朱文认为“孝弟(悌)”、“闻”这类词是谓词,具有陈述功能,而“者”的作用就是把这些动词(形容词)性结构名词化,“者”具有指称化功能;“NP者”里的“者”和这类“VP者”里的“者”是同一个“者”,即都是自指代词(1)。与他们的观点截然不同的是孙锡信[3]、江蓝生[4]、龙国富[5]等,他们都把“鲁无君子者”中的“者”分析为语气词。如江蓝生说道:“‘君子者’即指‘君子’,不可释作‘君子的人’,‘者’的指代义弱化。由于‘者’出现在这个假设句从句的句尾,因此它就起着加强假设语气的作用。也就是说,此句本是假设句,并不是用了‘者’才变成假设句的;‘鲁无君子’这个假设条件分句是话题,‘者’是它的话题标记,起着提顿语气、引起下文的作用。”
分歧的焦点在于“者”字有没有指代性或者指代性的强弱,没有指代性或者指代性很弱就是语气词,反之就是代词。汉语缺乏形态变化,“鲁无君子者”中“者”的性质缺乏一个显在的形式标记,如单单观察这个例句,很难说“者”是自指代词还是语气词。不过《论语》中还有如下例句:
(13)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先进》)
(14)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
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述而》)
例(13)“君子者”和“色庄者”对举,“色庄者”就是“脸色庄重的人”,“者”是代词;例(14)“君子者”和“有恒者”出现于上下文中,“有恒者”就是“有恒心的人”。联系语境,很难把上面两个例句“君子者”中的“者”分析为语气词,也就是说“君子者”中的“者”还是代词。
另外如上面例(8)-(10)中的“颜回者”、“二臣者”、“二三子者”中的“者”语法功能明显是同一的,但是“颜回者”、“二臣者”都处于句中,“者”明显不具有表语气的功能,而“二三子者”处于句末,如果据此就认为“二三子者”中的“者”是语气词,理由似并不充分。朱德熙认为是自指代词,我们认为是对的。
1.2.2《左传》中“者”的使用情况和《论语》大致相仿。620例“者”字中,“VP者转”占到了550余例,其他绝大多数“者”字也很难看作是语气词。试比较以下两例:
(15)a.会于商任,锢栾氏也。齐侯、卫侯不敬。叔向曰:“二君者必不免。”(《襄公二十一年》)
b.此二君者,异于子干。(《昭公十三年》)
(16)a.又谓诸大夫曰:“二子者祸矣!恃得君而欲谋二三子。”(《哀公六年》)
b.今二子者,君生则纵其惑,死又益其侈,是弃君于恶也。(《成公二年》)
上面两例a句的“NP者”在句中,b句的“NP者”在句末,都应当是自指代词,“者”可以标作“者自”,“NP者”即“NP者自”。
1.3 从《论语》和《左传》可以看到战国初期“者”字的使用有如下特点:
1)表转指的“者”占绝对多数,自指的“者”处于发展的阶段。
2)从产生的时间来看,最早是“VP者转”,而后是“NP者自”,最晚是“VP者自”。而指代性的强弱正好和产生的时间相适应,即“者转”指代性最强,而“NP者自”中的“者”明显要弱,“VP者自”中的“者”最弱。“者”指代性的强弱有语言事实的支持:“VP者转”语法位置不受限制,可居句首、句中和句末,“者转”居于中心语地位,和VP的结合非常紧,中间不能用“也”等语气词隔开;“NP者自”以在句末为常,有时也出现在句首或句中,“NP者自”中间有时还可以用“也”隔开,如“邦也者”(《论语·先进》),中间可以插入语气词,这正是指代性弱化的一个表现;“VP者自”或在句末或单独为分句,中间也可以用“也”隔开,并且绝大多数处于“……者,……也”句式。“者”的灵活度是和它的指代性成正比的,即指代性越强,“者”字结构语法位置越不受限制。另外,自指的“者”有时还可以不出现,这也是指代性弱化的一个表现,试比较下例a、b两句:
(17)a.礼也者,小事大,大字小之谓。(《左传·昭公三十年》)
b.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左传·隐公十一年》)
3)“也者”《汉语大词典》释为一个复音语气词,宋绍年在批评《马氏文通》把“者”字的语气词功能定得太宽时,认为只有在“也者”中的“者”才是一个语气词[6](P305)。那么事实如何呢?我们认为,“也者”语法功能的分析也要考虑到时间因素,即战国初期的“也者”是一个跨层非短语结构“语气词+自指代词”。“也”是句中表停顿的语气词,“者”是代词,复指前面的名词,如“邦也者”大致相当于“邦者”。
4)自指的“者”作为指称标记,一般都位于上一分句的末尾。前面的成分不管是动词性结构还是名词性结构,都是话题,由于指代性的弱化,“者”字便似乎具有了表示停顿、作话题标记(topic marker)的功能。孙锡信、江蓝生、龙国富都把“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中的“者”看作是语气词,其根据也源于此。从语法化的原理来看,“者”字指代性减弱,加上合适的句法、语义环境,确实具有了语法化为语气词的条件。不过《论语》《左传》或者说战国初期指示代词“者”语法化为语气词“者”最多还处于萌芽时期,或者说语法创新(innovation)时期,还没有扩展和固定下来。
二、战国中后期的语气词“者”
2.1 上面谈到“者自”语法化为语气词的可能性和趋势,那么语言事实如何呢?先看下例。
(1)故桓公之兵横行天下,为五伯长,卒见弑于其臣,而灭高名,为天下笑者,何也?不用管仲之遇也。(《韩非子·十过》)
“为天下笑者”向来有两种理解。一种认为“为”还是动词,“为天下笑者”即“成为天下耻笑的人”,这样“者”就是代词;一种认为“为”是介词,“为天下笑者”即“被天下的人耻笑”,这样“者”就是语气词。那么哪种理解正确呢?《韩非子》中还有相似例句:
(2)此二君者,皆不能用其椎锻榜檠,故身死为戮,而为天下笑。(《韩非子·外储说右下》)同一本书中或作“为天下笑”、或作“为天下笑者”,据此推断,“为”是介词,“为天下笑”是一个动词短语,而“者”没有指代性,只是一个表停顿的语气词。例(1)的“为天下笑”只是一个话题,后面还有一个设问式的评论句“何也?不用管仲之遇也”,而例(2)的“为天下笑”是对事实的陈述、句子语义的完结,故后面没有“者”。“者”话题标记的功能非常明显。其他典籍中也有相似例证:
(3)古有其术者,内不亲民,外不约治,以少间众,以弱轻强,身死国亡,为天下笑。(《墨子·备梯》)
(4)夫人之所以亡社稷,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未尝非欲也。(《文子·上礼》)
(5)身行不正,使人暴虐,遇人不信,行发于身而为天下笑者,此不可复之行,故明主不行也。(《管子·形势解》)
(6)宋不可攻也。其主贤,其相仁。贤者能得民,仁者能用人。荆国攻之,其无功而为天下笑乎!(《吕氏春秋·恃君览》)
(7)宣王微春居,几为天下笑矣。(同上)上面五例,“为天下笑”如果是话题,后面接“者”,如(4)(5);如果是对事件的陈述,则接“乎”、“矣”等其它语气词,或者后面干脆没有语气词,如(3)(6)(7)。再如:
(8)故臣曰:“亡国之廷无人焉。廷无人者,非朝廷之衰也,家务相益,不务厚国。”(《韩非子·有度》)前一“廷无人”是语义的完结,所以接表提示语气的“焉”,后一“廷无人”是话题,后接语气词“者”。通过例(1)-(8),可以归纳出语气词“者”的语法功能:位于上一分句末,兼有提顿语气和话题标记的功能。
2.2《周易》的《易传》部分为解释《易经》而作,大致形成于战国中后期,非一人手笔。《易传》中“者”字180次,其中表示转指的101次;语气词79次,其中“……者,……也”就有73次,可以说“……者,……也”式已经成为一种范式句。例如:
(9)是故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昼夜之象也。(《系辞上》)
(10)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上经》)
成为一种范式句,正是语法化程度高的一个特征。从《论语》、《左传》到《易传》,“……者,……也”式的使用频率有了很大提高。从“者”字语法化的途径来看,自指的“者”从代词到语气词,经过了一个重新分析(reanslysis)阶段。如“名者,实之宾也”这样的句子,当“者”为自指代词时,大意是“名这个东西,是实之宾。”后来“者”虚化,就与后面的“也”一起构成判断,句子大意为“名,就是实之宾”,“者”为提顿语气词,兼有话题标记功能。
我们再看下面几个例子:
(11)《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上经》)
(12)《彖》曰:“既济,亨”,小者亨也。“利贞”,刚柔正而位当也。(《下经》)
(13)坤也者,地也,万物皆致养焉,故曰致役乎坤。兑,正秋也,万物之所说也,故曰说言乎兑。战乎乾,
乾西北之卦也,言阴阳相薄也。坎者,水也,正北方之卦也。(《说卦》)比较例(11)和(12),可以看到“利贞”后一出现“者”,一没有“者”;例(13)中“坤”“兑”“坎”都为八卦名称,句式相同,“坤”和“坎”后有“者”,“兑”后却没有。这说明了“者”作为提顿词,在句中已经不是强制性地出现了,在“……者,……也”成为一个范式的同时,“……者,……也”中的“者”偶尔可以不出现,这正是语义功能极其弱化的表现。下面我们再举几个“者”字自由隐现的例子:
(14)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我所闻知也。(《庄子·盗跖》)
(15)有臣如此,虽当圣王尚恐夺之,而况暋乱之君,其能无失乎?有臣如此者,皆身死国亡,为天下笑。(《韩非子·说疑》)、
(16)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也;及吾无身,有何患?(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甲本)上面三例或前面有“者”,后面没有;或前面没有“者”,后面却有。可以看出“者”作为一个提顿词,它的出现不是强制性的。
2.3可以说,战国中后期语气词“者”已经形成,位于上一分句末,具有话题标记和提顿语气的功能,虽然在某些句子或语法格式中,这类“者”字还具有轻微的指代性。具有轻微指代性,并不足以否认“语气词”说。语法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语气词“者”从指示代词虚化而来,一定时期残留有指示代词的一些句法、语义特征,这正是为语法演变所反复证明的规律。先秦汉语的语气词“焉”,也源于指代词“焉”的虚化,在很长一段时间“焉”都带有一定的指代性,一些学者干脆把“焉”称作兼词;另外如汉语中的一些动词和介词很难完全分清楚,也源于此。
随着“者”虚化为语气词,跨层结构“也者”也经历了一个重新分析的阶段。即从跨层结构“语气词+指代词”变为“语气词+语气词”,即两个功能相近的语气词连用;并随着使用数量的增多,这一连用形式得以固化而成为一个复合语气词。其形成过程可标示如下:语气词+代词→语气词+语气词→复合语气词。从语气词“者”的形成时间来看,复合语气词“也者”的形成当不会早于战国中期。
三、“者”语法化的原理和机制
3.1上面我们指出了语气词“者”形成的途径、时代以及语法功能,那么“者自”为什么会发展为兼有话题标记功能的语气词呢?
“者自”虚化为语气词有它的语义句法条件,即指代性的弱化,这同语境有很大联系。“者自”不管其前是动词性还是名词性结构,它的指代性并不强,特别在名词性结构后,它的指称化功能更弱,在句中的出现不是强制性的,除上节提到的(11)-(16)例外,再举一例以供对比:
(1)a.礼也者,小事大,大字小之谓。(《左传·昭公三十年》)
b.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左传·隐公十一年》)
指称化功能弱化必然引起“者”指代性减弱,从而使它逐渐失去一个指代词的典型特征,变得不像一个指代词了。但是指代性的减弱并没有使“者”的使用减少,反而促使它演变为语气词,这一过程可以说是“者”的主观化(subjectivization)。
比较例(1)a、b两句,可以发现a句的语气较和缓,b句较紧凑。这有韵律上的原因,一个句法单位,组成成分越少,表达上就显得越紧凑;组成成分越多,语气上就越舒缓。又如前举《易传·上经》的“夫玄黄者,天地之色也。”如果去掉发语词“夫”和自指代词“者”,虽然句子的真值条件相同,但是语气的缓急却很不一样:“玄黄,天地之色也。”
我们再来看“者自”的句法环境:S1(VP者自或NP者自),S2(说明或评述性言语)。“者自”一般出现在上一分句末,并且前一分句“VP者自”或“NP者自”的句意并未完结,后面往往还接有说明或评论性的言语,如上面例(34a)话题“礼也者”后面是说明性分句“小事大,大字小之谓”。如果后面分句是问句格式,一般也都是反问或设问,如前面所举“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到,自指代词“者”的功能是指称化,即将谓词性结构VP指称化。同时,由于汉语韵律结构的特点,“者自”的使用能使句子语气舒缓,如果在句末,往往会造成停顿,在表达上这属于消极修辞。正因为具有这种舒缓、停顿语气的修辞效果,所以尽管“者自”的指代性在逐渐减弱,句法地位逐渐下降,使用也没有强制性,但是它的使用频率并没有降低。言语的主体为了突出后面的说明评述性言语,总是在话题后有意识地使用“者自”:
(2)“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孟子·梁惠王上》)
句中的“者”还是指代词,“百姓者”指的就是“百姓这样的人”,与上文“王曰:‘然,诚有百姓者。’”“如寡人者”比较可知。但是“功不至于百姓”本身也是一个完整的语义结构,并且整个句子的表达重心是下文孟子的论述“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即例(2)整个句子是一个“话题—说明评述”句。句中“者”的指称化功能不强,加上“者”后是语气停顿,言语交际双方会认为这是“者”带来的停顿语气。正因为这种主观移情(empathy)作用,促使“者”向语气词发展。如:
(3)故臣曰:“亡国之廷无人焉。廷无人者,非朝廷之衰也,家务相益,不务厚国。”(《韩非子·有度》)
“廷无人焉”与“廷无人者”对比,更可以突出“者”表提顿和话题标记的功能。“者自”具有舒缓、停顿语气的效果,因而言语主体有时会有意识地使用“者”来表示停顿,这是一种言语策略。随着指代性的减弱,“者”的语用功能在逐渐增强。慢慢地,言语的受众听到或看到“者”,就会马上推断出后面肯定接有说明或评述性的言语,就会期待下文,这是语用推理(pragmatic inference)的结果,实际上也是交互主观化(inter-subjectivization)过程。伴随这一推理过程的就是“者”字慢慢沾染上了表停顿、提示以引起别人注意后面的说明或评述性言语的语气,即我们所说的话题标记的功能。
关于提顿语气词、话题标记的关系,徐烈炯、刘丹青有较多的讨论,且使用了较多汉语史和方言的例证,指出提顿词具有强化话题性的作用[7](P220-247)。此外如方梅[8]、郭校珍[9]也分别讨论了北京话和晋语中的提顿词(句中语气词)和话题标记的关系。从语言共性的角度来看,提顿词(或句中语气词、前一小句末语气词)与话题标记具有天然的联系,绝大多数提顿词都能或专用、或兼用作话题标记。“者”在表停顿语气的同时,兼有话题标记的功能,正是语言共性的体现。
3.2“者自”语法化的过程可以表示为:者(指代)→者(指代+语气)→者(语气)。也就是说,指代词“者自”的使用主要属于句法范畴,但是随着指代性的减弱,它的句法地位逐渐下降,逐渐脱离出句子的主干结构,而成为一个表停顿的语气词和话题标记;语义上显得可有可无,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成了赘余。但是从语用的角度看,“者”字的使用却变得越来越重要,因为它往往表停顿,提请言语的受众注意后面的说明、评述性语句,带有很强的主观性。“者”的句法位置促使了它这一功能的形成。词义的演变总是在一定的语境中完成的,句式对词义往往具有决定性的影响。Traugott认为所有的语法化都伴随着主观化[10],通过对语气词“者”的形成的分析,可以看到主观性对汉语语气词发展演变的影响。“者”的发展演变,可以概括为从句法范畴进入语用范畴,这也是汉语及汉藏语系其它一些语言语法演变的一个模式。
3.3 龙国富[5](P122-129)似为指代词“者”是在假设句中虚化为语气词,表假设。即“者”在“VP者”中先居于中心语位置,当“者”语义虚化时,语义重心前移,“者”转变为假设句的语法标记。其过程:a.VP者≈VP、b若VP者≈若VP、c.NP者≈NP。龙国富的分析与我们所考察到的语言事实不相符合,“者”的虚化并不是在假设句中开始和完成的,战国初期带“者”的假设句极少,像《论语》中只有“得见君子者,斯可矣。”“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等少数几句,战国中后期也不多,如此低的使用频率,很难说“者”是在假设句中虚化的。其实“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等,即使没有“者”,仍然是假设句,也就是说句子的假设语气并不是“者”字所赋予的。
四、魏晋时期的语气词“者”——假设语气的形成
上面说到“者”主要表提顿语气,同时兼作话题标记。那么它到底有没有假设语气?有的话又是什么时候、怎样产生的呢?
4.1 战国以来确实有一些带“者”的假设句,如:
(1)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孟子·离娄上》)
(2)为君计者,勿攻便。(《战国策·魏策》)
(3)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史记·儒林列传》)但是带“者”的假设句不多,与带“者”的非假设句不成比例,如《易传》中,79例语气词没有一例出现于假设句中;《吕氏春秋》、《孟子》、《庄子》等其他文献中带“者”的假设句也极少。我们对《史记》(《本纪》部分)中的“者”进行了统计,60例语气词“者”只有3例用于假设句。如:
(4)夫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而百中之,不以善息;少焉气衰力倦,弓拨矢钩,一发不中者,百发尽息。(《周本纪》)
(5)二世曰:“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秦始皇本纪》)
(6)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项羽本纪》)可以肯定,这类假设句中的“者”仍然表示提顿语气,所谓的假设语气,其实是句子的句式义。
4.2 汉代以来,随着系词“是”的发展,“……者,……也”句式开始呈现出衰落之势,与之同时,语气词“者”在假设句中却开始增加。“者”字假设句真正大量出现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这点在中土文献中有所反映,在汉译佛典中更是明显。
《世说新语》中语气词“者”共32例,其中假设句12例,占37.5%。兹举4例于下:
(7)(桓征)曰:“若能目此城者,有赏。”(《言语》)
(8)(乐)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文学》)
(9)彭城王有快牛……彭城王曰:“君欲自乘,则不论;若欲啖者,当以二十代之。既不废啖,又存所爱。”(《汰侈》)
“者”字假设句在汉魏六朝的汉译佛典中比例也很高,龙国富统计的结果是:《中本起经》(东汉)40%、《维摩诘经》(三国)30%、《维摩诘所说经》(西晋)66%[5](P125)。也举两例于下:
(10)若世间都不信者,云何有诸道?(《大智度论》)
(11)汝当忍辱,设有他来打骂禁系杀害之者,皆须忍受。(《佛本行集经》)话题标记“者”大量出现在假设句中,对其语气义有什么影响呢?我们认为,在中古时期,“者”字确实具有假设语气词的功能,而这种假设语气正是假设句赋予“者”字的。“者”字本来处于前一分句的末尾,表停顿,作话题标记,而随着“者”字假设句的大量出现、并逐渐定型成为一种范式句,“者”字也就慢慢沾染上了句子的假设义。语气词是一种带有高度主观性(subjectivity)的词类,表达的往往就是把语言作为交际工具的人的主观情绪。人们在说话时,总是习惯于通过语气词来加强语气,这样,句式义一定程度上就会附着到语气词上,从表停顿到表假设语气,这正是语用推理(pragmatic inference)引起的。在有假设词“若”、“如”等的句子中,“者”字起加强假设语气的作用,而在没有假设连词的假设句中,“者”字的假设意味就显得更强。
五、结论
前面我们分析了语气词“者”的形成途径及其机制、语气意义的发展变化,现小结如下:
语气词“者”源于表白指的指代词“者”。“者”本是一个指称标记,功能是名词化,由于常位于前一小句末,随着指代义的弱化(bleaching),表提顿和话语标记功能凸现。这一过程大致开始于战国初,在战国中后期语气词“者”得以形成,表停顿,同时兼作话题标记;当时的范式句是“……者,……也”。汉以来,随着系词“是”的出现,“……者,……也”句式逐渐萎缩。
“者”字起初并没有假设语气,中古时带“者”的假设句增多并逐渐成为一种范式句,“者”字慢慢沾染上假设语气,具有了表假设的功能,与之同时表停顿语气的“者”还大量存在。“者”字沾染上假设语气,有深刻的认知动因。已有的跨语言研究的事实证明,话题标记和假设语气词往往具有同一性,这种同一性表现在假设条件句的前一分句往往就是话题。Haiman于1978年撰写Conditionals are Topics一文,对这种同一性作了跨语言分析[12],Gundel(1988)也从语言共性的角度揭示了话题标记经常同时用作条件句和关系从句标记的情况[11]。徐烈炯、刘丹青也指出在上海话中,所有提顿词都能用在表示假设条件的分句中[11](P104)。江蓝生有一段话虽然是分析“的话”的,但是对“者”的解释也同样适用:“话题标记与假设助词向来是通用的,话题是预设的说明对象,而假设是以一个虚拟的条件为话题,二者之间具有本质上的相似性。这便是最初为话题标记的‘的话’扩展应用到假设分句的根本原因。无论话题小句还是假设分句,其后都有语气停顿,所以‘的话’与表停顿的语气词也有同质通用关系。”,[13]“者”表停顿、假设、兼作话题标记正是这一同一性作用的结果;汉语史上“也”“时”“後”“的话”“呵”等同时具有上述各种功能也都源于此。
隋唐以来,随着假设语气词“时”和“後”的出现,表假设的“者”便慢慢为它们所取代,宋以后就罕见假设语气词“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