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丰乳肥臀》论争的我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我见论文,丰乳论文,肥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81X(2003)02-0232-04
从1999年到2002年,《武汉大学学报》先是发表了何国瑞先生的《歌颂革命暴力、爱 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的文艺——社会主义文艺本质论之二》,断定莫言的长篇小说《丰乳 肥臀》是一部“近乎反动的作品”。易竹贤、陈国恩二先生接着发表了《<丰乳肥臀>是 一部“近乎反动的作品”吗?——评何国瑞先生文学批评中的观念与方法》。前不久, 何国瑞先生又发表了万余言长文《评论<丰乳肥臀>的立场、观念、方法之争——答易竹 贤、陈国恩教授》。最近,易、陈二教授又写了再评论文字。我作为一个读者,觉得他 们双方该说的重要的话,已说得差不多了。《武汉大学学报》也似乎拟不再发表继续论 争的文字。但我有几点小意见,提供论争双方和读者参考。
一、我们这一代学人是否一贯正确?要不要反思?文学观念要不要发展变化?
何先生、易先生和我可算是一代学人(都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学毕业,何还和我是同 年级同学),何在20世纪50年代末开始发表文章,易在60年代前期开始发表文章,我在5 0年代中期发表试作。我们所接受的文学观念,主要是苏俄的(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 基、杜布罗留波夫、卢纳察尔斯基、季莫菲耶夫——毕达可夫是他的弟子)、马克思、 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以及毛泽东同志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等等。社 会环境是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从1955年开始的与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斗;19 57年与所谓“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斗,从1958年开始连绵不断的批判修正主义,直到文 化大革命结束。在这期间发表的文章,除学术研究和文学技巧探讨外,往往自觉不自觉 、明显或隐约、直接或间接将文艺看成是阶级斗争的工具和风雨表,是政治斗争的反映 。“左”的痕迹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何国瑞先生、易竹贤先生和我都不例外。我批错过 好几位前辈,如冯雪峰、丁玲、李何林、夏衍等。白纸黑字俱在,否认和掩盖都无用。 何先生在文章中说:“马克思主义经典文论在指出文艺作为阶级斗争的工具的时候,不 但没有抹煞,而且要求充分发挥文艺自身的特点。我从上世纪60年代以来多次撰文宣传 和捍卫过这种观点,今后我仍将宣传和捍卫它。”[1](第235页)对此何先生有他选择的 自由,但谁也无权将不是政治的问题说成是政治问题,置别人于(“近乎”)死地。这里 我还想对何先生的说法,作一小小修正:他在上个世纪50年代末已发表论文。我不知道 何先生记不记得,有一位先生署名“大波水”连续在《长江文艺》上发表了《与胡青坡 同志论辩》(1959年11、12月合刊),《坚决驳斥“阶级斗争熄灭论”——再与胡青坡同 志争辩兼答雅岚、文军两同志》(1960年2月号)。前一篇文章有这样的文字:
胡青坡同志写的“文学作品正确反映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长江文艺1959年6月号)一 文,我认为是一篇毒草,是向党发出的一支毒箭。
首先,他一开头提出的问题就是带有进攻性质的,是别有用心的。
后一篇文章,说与雅岚、文军的论争,“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是根本的原则的分歧 ”。
现在,党组织早已对这一问题作了结论,为于黑丁、胡青坡、赵寻同志平反。何国瑞 同志是不是仍以为自己一贯坚持马克思主义、一贯正确?仍认为胡青坡同志当年是向党 发出“一支毒箭”,是向党“进攻”,“是别有用心”呢?如果“坚持”原来的看法, 是不是极“左”?如果认为自己错了,至少不应该再拿马克思主义作外衣了。世界上哪 有这样的“马克思主义者”?我承认,当年我和何先生的文学观念差不多,新时期初期 ,何、易和我也还“保卫”和“坚持”过“工具论”。在这之后,我才力求“实事求是 ”地从事学术研究。自然,也许这只是一个愿望,做的并不尽如人意。
在这次论争中,还牵涉到我们老一代学人的文学观念要不要“与时俱进”的问题。人 类对宇宙、社会人生、人的主观世界的认识不断有进展,但未认识和未彻底认识的领域 和事物还多得很。1890年,恩格斯在致康·施米特的信中说:
必须重新研究全部历史,必须详细研究各种社会形态存在的条件,然后设法从这些条 件中找出相应的政治、私法、美学、哲学、宗教等等的观点。在这方面,到现在为止只 做了很少的一点工作,因为只有很少的人认真地这样做过。[2](第692页)
马克思和恩格斯从来没有声言他们穷尽某一方面的研究。100多年后的今天,尽管各方 面的研究有了不同程度的进展,仍然赶不上事物的变化。不过,既然宇宙间的万事万物 在不断变化,人们对万事万物的认识在发展变化,我们认识世界的观念随之发展变化, 这是合乎认识规律的正常现象。今天,思想观念仍和多年前一样,仍夸大阶级矛盾,制 造阶级斗争,甚至动辄挥舞政治棍棒,以文坛法官自居,结果只会像唐·吉诃德一样, 令人发笑。有人以此为荣,我们可以不置一词;但伤及无辜,则不得不说话。1977年以 后,我经常警惕,防止思想僵化,切勿成为学术界同仁前进路途上的顽石;在文艺上、 学术上进行论争时,警惕出现“大批判”,警惕在花圃中驰野马;也时刻记住王瑶先生 的下列名言:
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见解,但尊重你说话的权利。
无论老、中、青,在学术面前人人平等,学术不会给年轻人也不会给老一代以优待。
二、文艺与政治的关系
我同意有人提出过的看法,文艺问题大致有三类:第一类与政治联系很紧密,既是文 艺问题,也是政治问题;第二类与政治有联系也有区别;第三类与政治没有多少联系, 是纯文艺纯学术问题。对第一、第二类问题,要特别慎重,要作细致分析,切记防止粗 暴、简单。集清朝文字狱史料于一书的《清代文字狱档》(共八本)所记载的,许多都是 牵强附会地把不相干的问题说成是反清、反皇帝,受害的或被凌迟处死,或冤死狱中。 北洋军阀和国民党统治时期,冤案也多,始终未予纠正。中国共产党在执政后,从解放 区的王实味、萧军,到新中国成立后的所谓的“胡风反革命集团”、“资产阶级右派” 、“右倾分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等,在拨乱反正后,都一一作了“平反”、 改正。这是正确之举,深得民心。党尚且有过错误,任何个人自诩一贯正确,只是自欺 欺人。
这里,有两个方面的影响必须引起我们的重视。一是我国的传统文艺,从先秦起,主 流传统是儒家的政教文艺观,把为政教服务视为文艺的最高的和惟一的任务,用儒家的 诗教“温柔敦厚”衡量一切文艺作品;稍逾规范者即加以贬损、攻击。屈原就遭到了班 固从“温柔敦厚”“中庸之道”“中和之美”出发的指责:“今若屈原,露才扬己,况 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 ,沉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班固:《离骚》序)另一位伟大的诗人 李白,遭遇是“众人皆欲杀”(杜甫《不见》)。宋代诗论家张戒说:“自建安七子、六 朝、有唐及近世诸人,思无邪者,惟陶渊明、杜子美耳,余皆不免落邪思也。”(《岁 寒堂诗话》)这种偏狭的观念,仍在影响今人。
另一方面,20世纪20年代兴起的我国左翼文学,曾受苏联和日本“拉普”以及包括美 国辛克莱在内的世界左翼文学极左文艺思潮的影响。苏联“拉普”将和他们观点不完全 一致的马雅可夫斯基、高尔基等,或予排斥、歧视,或欲打成“反革命”。我国的一些 革命文学提倡者指斥鲁迅为“反革命”、“二重反革命”;给浪漫主义戴上“反动的” 帽子,奉辛克莱的偏见——“一切的艺术是宣传”为金科玉律。1932年4月“拉普”被 解散,其理论在苏联、日本等国受到批判,但在中国并未予以清算,以致某些观点和做 法,被当做革命的东西受到尊崇,如“辩证唯物主义创作方法”,“文学是阶级斗争的 强大武器”之类,或变相地流行,或原封不动地被运用,即是明证。
无数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从不同观念不同视角认识同一作品,会得出不同的印象。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但正如鲁迅先生所指出:“……谁是作者和续 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 ,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3](145页)这些看法 中,没有一个是全面准确的,但有些也包含着合理的部分。任何批评家自称洞察一切, 仿佛口含天宪,其实是武断和自我吹嘘的流露。
三、关于文学作品中人物的阶级性及有关问题
何国瑞先生宣称,自己是坚持阶级论的,对人首先认清阶级性,对无产阶级成员,对 革命者,可以写其非本质的缺点、错误,不可写成坏蛋,对剥削阶级成员、反革命分子 ,不能写其善良、偶尔的仁慈,更不能写成好人。易、陈两位先生则同意作品中的七姐 上官求弟所说:“穷人中有恶棍,富人中有圣徒。”肯定《丰乳肥臀》“突破简单地把 人分为好人和坏人、革命者和反革命者的创作模式,充分展示人性的复杂性和具体性” 。这个问题,我以为何、易、陈和我都敬重的鲁迅先生早已作了示范性的回答。鲁迅在 《中国小说史略》、《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对中国古代小说,评价最高的是《 红楼梦》,而对《红楼梦》又最看重它打破了“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 是坏的”模式,他说:
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 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大不相同,所以 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 打破了。——它那文章的绮旎和缠绵,倒是还在其次的事。但是反对者却很多,以为将 给青年以不好的影响。这就因为中国人看小说,不能用鉴赏的态度去欣赏它,却自己钻 入书中,硬去充一个其中的角色。所以青年看《红楼梦》,便以宝玉、黛玉自居;而年 老人看去,又多占据了贾政管束宝玉的身份,满心是利害的打算,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4](338页)
又说:
全书所写,虽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迹,而人物事故,则摆脱旧套,与在先之人情小 说甚不同。[4](233页)
这里,无须再加阐释和说明,何先生、易先生、陈先生和我,都可把它当做一面镜子 ,照出各自的“是”与“非”来。
问题并不很玄妙。生活中的活生生的人,很难找出一个完整和完美代表某一阶级的人 。即使是英雄模范,也只是在某一或某几个方面体现无产阶级的优秀品质,也难免没有 缺点,甚至还有错误。至于反面人物,德国纳粹党徒中还有辛德勒这样不能不做一些坏 事而又做过大量好事的人。可以说,活着的人,都是丰富的、复杂的。文学作品不是哲 学论文,也不是政治论文,小说作者塑造人物不能不受人物性格逻辑发展的制约,以致 常常出现“忘我”的情形。鲁迅也无法救他笔下的阿Q的命。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小说创 作失败的典型是华汉(阳翰笙)的《地泉》,三部曲的第一个中篇《深入》写了一个农民 暴动的英雄老罗伯,人物确是革命性强,但是缺乏艺术生命,诚如瞿秋白所说:“《地 泉》正是新兴文学所要学习的‘不应当这么样写’的标本”。批评家评论艺术作品中的 人物,仅凭几条人物阶级性、阶级本质去衡量,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否则,只需办一个 长则一月、短则几天的速成班,让学员记住条文就可培养出一批又一批“文学批评家” 了。阿Q面世已80年,它是没落地主阶级的典型?是流氓无产阶级的典型?是落后农民的 典型?是中国国民性弱点的集中体现?学术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用土改运动中农村划 阶级成分的办法,并不能解决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的许多复杂问题。我们应该觉悟:作 家有权利也有义务创造性地塑造前人未曾塑造过的典型人物,任何人可以建议这样写、 那样写,而无权规定作家必须如何写。在这一方面,我同意易、陈反对“把人当作实现 某种政治目的的手段,抹杀了人的具体性、丰富性和复杂性;同时把文学当作为具体的 政治服务的工具,抹杀了文学自身的价值和特点”。
《武汉大学学报》发表有关《丰乳肥臀》的几篇论争文章历时几年,详情请见本文第 一段。本刊未曾转载,现因陆耀东先生一文涉及当前文学批评的一些普遍问题,故本刊 特此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