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动补结构”的类型学考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现代汉语论文,类型论文,结构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运动事件
先看一个英语例子:
The bottle floated out of the cave.
这个句子表达一个“运动事件”:瓶子漂出岩洞。按照Tatmy(2000)的分析,一个运动事件(motion event)由四个概念要素组成:
凸像(Figure):指一个运动物体,它相对于另一个物体(背衬)而运动,如the bottle
背衬(Ground):指一个参照物体,另一个物体(凸像)相对它而运动,如the cave
运动(Motion):指运动本身MOVE
路径(Path):指凸像相对背衬而运动的路径,如out of
至于句子中的谓语动词float,它代表运动(Move)和运动的方式(Manner)。实际上,上面句子代表的是一个宏事件,它由一个主事件和一个副事件复合而成:
宏事件(Macro-event)=主事件(Motion event)+副事件(Co-event)
[凸像 运动 路径 背衬]主事件 ←联系[运动事件]副事件
[the bottle moved out of the cave]主事件 ←方式[the bottle floated]副事件
副事件本身也是一个运动事件,它和主事件之间的联系,除了表示主事件运动的方式外,还经常表示主事件运动的原因,例如:
The napkin blew off the table.
[the napkin moved off the table]主事件 ←原因[the wind blew]副事件
物体的静止存在可视为运动的一种特殊形式,例如:
The pencil lay on the table.
[the pencil be located on the table]主事件 ←方式[the pencil lay]副事件
这里“运动”要素是BELoc(存在)而不是MOVE(移动),“路径”(on)是占据空间。
表示原因的副事件如果带有一个施动者,宏事件就是一个施动事件(Agentive Motion event),例如:
I rolled the keg out of the storeroom.
[the keg moved out of the storeroom]主事件 ←原因[I rolled the keg]副事件
副事件“I rolled the keg”中有一个施动者(Agent)“I”。“施动”(AMOVE)区别于上面的“自动”(MOVE)。
有许多事件可以看作是空间运动事件的引申,例如:
I shook him awake.
I MOVED him into a state of being awake by shaking him.
这里“背衬”要素是一种“状态”(being awake),“路径”(into)要素与“背衬”合并。下面说明概念要素的合并。
二 词汇化:概念要素的合并
在“The bottle floated out of the cave.”这个英语句子里,“运动”和“方式”两个要素合并后显现为一个动词“float”,“路径”单独由out of表示。
La botella salió de la cueva flotando.
“The bottle exited from the cave,floating·”
在对应的西班牙语句子里,“运动”和“路径”合并为一个动词“salió”(exited),“方式”单独由flotando表示。这代表概念合并(conceptual conflation)的两种类型。
从语义上讲,主事件中的“路径”代表一个宏事件的抽象构架(frame),具体的凸像、背衬、运动方式等项目可以填充到这个构架中去。这个抽象的构架也叫做构架事件(framing event)。从结构上讲,英语的float和西班牙语的salió是谓语动词,是句子的核心语(Core),英语的out of和西班牙语的flotando是谓语动词的附加语(Satellite)。
根据构架事件是由附加语还是核心语来表达,世界上的语言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附加语构架语言(Satellite-framed languages),构架事件由附加语表达,例如英语、德语、俄语、Atsugewi语;一种是核心语构架语言(Core-framed languages),构架事件由核心语表达,例如西班牙语、法语、日语。(注:Talmy(2000)又将“核心语构架”称为“动词构架”(verb-framed),这对汉语这种缺乏形态的语言不太适用,汉语动补结构中的补语代表构架“路径”,但也是动词。)
三 汉语的动补结构
汉语的动补结构最主要的是以下两种:
动趋式:瓶子漂出岩洞。
动结式;妈妈晾干了衣裳。
如果认为动补结构“漂出”的核心语是运动动词“漂”,趋向动词“出”是它的附加语(补语),那么汉语跟英语一样属于“附加语构架语言”;反之,如果认为核心语是趋向动词“出”,“漂”是它的附加语(状语),那么汉语跟西班牙语一样属于“核心语构架语言”。
关于汉语动补结构核心语与附加语的确定,主要有以下三种观点:
(1)动补结构中的动词是核心语,补语是附加语。按这种观点,汉语属于“附加语构架语言”。其实,“动补结构”这个名称已经意味着“动”是核心语,“补”是附加语。这也是大多数人的观点。
(2)动补结构中的补语是核心语,动词是附加语,起修饰补语的作用,“漂出”实际是个“状中结构”(状语+中心语)。按这种观点,汉语属于“核心语构架语言”。
持这种观点的依据主要是Bloomfield的“向心结构”(endocentric construction)的理论:在一个组合式结构中,如果一个成分的功能相当于整个组合的功能,这个结构就是“向心结构”,这个成分就是结构的“核心语”。例如李临定(1984)用“缩减”检测法来加以证明:
我已经吃饱了 我已经饱了 ?我已经吃
小孩子吓哭了 小孩子哭了 ?小孩子吓
我听懂了你的意思 我懂了你的意思 ?我听了你的意思
马希文(1987)用“增扩”检测法来加以证明:
帽子吹掉了 帽子掉了 ? 帽子吹了
铅笔写折了 铅笔折了 * 铅笔写了
头发愁白了 头发白了 * 头发愁了
(3)动补结构有的是动词为核心语,有的是补语为核心语。按这种观点,汉语是“附加语构架”和“核心语构架”混合类型的语言。例如,任鹰(2001)考察主宾语可以交换位置的动补结构:
A B
老王喝醉了酒 酒喝醉了老王
老师讲烦了课 课讲烦了老师
大家吃腻了剩菜 剩菜吃腻了大家
她认为,A列的补语没有使动意义,对宾语没有支配或致使作用,因此补语是附加语,动词是核心语;B列的补语有使动意义,对宾语有支配或致使作用,因此补语是核心语,动词是附加语。这样分析的前提是认为“醉、烦、腻”这样的形容词在现代汉语里仍然有致使的用法。柯理思(2002)认为汉语动补结构的补语自身也能充当谓语的主要动词,如“漂进”的“进”,跟英语的into不一样,因此汉语是混合类型的语言。
四 “向心结构”理论和核心检测
关于“向心结构”和核心检测,袁毓林(2000)认为马希文只是拿受事作主语的句式来论证补语是核心语,如果改用施事作主语的句式,那么只能证明动词是核心语,如:
大风吹掉了(帽子) * 大风掉了 大风吹了
哥哥写折了(铅笔) * 哥哥折了 哥哥写了
爸爸愁白了(头发) * 爸爸白了 爸爸愁了
有的句子似证明趋向动词是核心语:
走进来一个人 进来一个人 * 走一个人
跑出去一个人 出去一个人 * 跑一个人
但是换一下动词情况就变了:
扔上来一包烟 * 上来一包烟 扔一包烟
寄回去一包书 * 回去一包书 寄一包书
宾语可以直接跟在动词之后,这也说明动词不能分析为补语的修饰语,如:
走一个人进来 跑一个人出去 扔一包烟上来 寄一包书回去
动结式可以插入“得”扩展为带状态补语的动补结构,动词也可以带(把字)宾语:
这山路走累了我 这山路走得我累死了 这山路把我走得累死了
枪声吓哭了孩子 那枪声吓得孩子直哭 那枪声把孩子吓得直哭
白米饭吃胖了她 白米饭吃得她胖胖的 白米饭把她吃得胖胖的
范晓(1985)认为,按李临定的办法,只能证明汉语动补结构有的是动词为核心语,有的是补语为核心语,有的是双核心,有的没有核心:
武松打死一只老虎 武松打一只老虎 ?武松死一只老虎(动词是核心)
他跑丢了一只鞋 ?他跑了一只鞋 他丢了一只鞋(补语是核心)
我学会了两门外语 我学了两门外语 我会了两门外语(双核心)
她哭昏了我的脑袋 ?她哭了我的脑袋 ?她昏了我的脑袋(无核心)
总之,按照“向心结构”的理论进行检测,实际上并不能检测出动补结构的结构核心。
五 汉语基本属于“附加语构架语言”
首先,有必要将意义核心(Semantic core)和结构核心(Syntactic core)区分开来。两者可能一致,也可能不一致。一致的如西班牙语,La botella salió de la cueva flotando一句中,谓语动词salió既是意义核心(事件构架),又是结构核心。不一致的如英语,The bottle floated into the cave一句中,意义核心(事件构架)由into来表达,而结构核心是谓语动词floated。如果将结构核心和意义核心混为一谈,那就根本谈不上语言类型的区别。“核心语构架语言”中的“核心语”是指结构核心。(注:Tai(2003)认为补语动词是“center of predication”,因此是“主要动词”,所以汉语主要属于“核心语构架语言”。这也是将意义核心看作结构核心得出的结论。)
在形态发达的语言里,哪个是核心语哪个是附加语可以用形态来判别。汉语由于缺乏形态标记,判别起来就比较困难。其实,核心语和附加语的区分主要在于核心语是开放类,附加语是封闭类(见Talmy,2000,Ⅱ:101)。因此我们应该借助“开放类”和“封闭类”的对立来区分汉语里的核心语和附加语。
补语动词是一个封闭类。首先,趋向动词是一个封闭类,这是公认的。其他动词能作补语的为数不多(朱德熙,1982:126),主要有:
走、跑、动、倒、翻、病、疯、死、见、懂、完、通、穿、透。
这些动词大多语法语义功能已经弱化,有的可以读轻声。意义实在的动作动词如“打、吃、写”等显然都不能充当补语。
补语读轻声。动趋式的趋向动词都读轻声(林焘,1957;赵元任,1968),例外是“起、进、出、回”在句尾时不轻读:“信被原封退回”,“这话如何说起”(吕叔湘,1980)。但是,这跟英语He walked in和kick the ball in中的in不轻读是一个道理。
有的结果补语动词也读轻声(林焘,1957):
站住、听见、气死、改掉、拿开、想到、买着(zháo)
这种读轻声的补语动词,其语法语义功能已经弱化,在语义指向上只能与前面的动词发生联系。补语“了”和“着”不仅失去调值,连韵母也弱化为一个央元音。因此,典型的动补结构形成一个前重后轻的韵律格式,常作补语的词语音形式弱化后与前项动词结合成一个复合词。
后加的“了”和“过”。袁毓林指出,动结式后头可以带时体助词“了”和“过”,及物的动结式可以带宾语。动结式的动绝大多数是动词,极少数是形容词,动结式的结大多数是形容词,少数是动词。而带时体助词和宾语正是动同的语法特点。这说明动结式中“动”的语法功能与动结式的语法功能更一致。
我们认为还有一种“A没A”检测法,检测结构核心更管用。动补结构能说成“A没A B”,但不能说成“A B没B”:
帽子吹掉了 帽子吹没吹掉 帽子吹掉没吹掉 * 帽子吹掉没掉
铅笔写折了 铅笔写没写折 铅笔写折没写折 * 铅笔写折没折
头发愁白了 头发愁没愁白 头发愁白没愁白 * 头发愁白没白
孩子吓哭了 孩子吓没吓哭 孩子吓哭没吓哭 * 孩子吓哭没哭
酒喝醉了他 酒喝没喝醉他 酒喝醉没喝醉他 * 酒喝醉没醉他
这说明,尽管在语义上“掉了”的是帽子,“折了”的是铅笔,“白了”的是头发,“哭了”的是孩子,“醉了”的是他,但是在结构上,动补结构后头的“了”实际上是跟动词发生联系的(“V了”的否定式是“没V”),也可以看作是跟整个动补结构发生联系,但肯定不是跟补语发生联系。
核心在后项的状中结构都不能有“A没A B”的格式:
坐看成败
* 坐没坐看成败
怒斥敌人
* 怒没怒斥敌人
泣诉不幸
* 泣没泣诉不幸
非核心成分有吸引否定词、使自己处于否定辖域内的能力,状语有这种能力(饶长溶,1988),补语也有这种能力。因此从否定词的“语义辖域”也可以看出哪个是结构核心:
我没有快跑。(跑了,但是不快。但是核心仍为“跑”。)
我没有跑累。(跑了,但是不累。但是核心仍为“跑”。)
最后,从动补结构的历史来源看,也应该把动词看作结构核心。首先,要把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分开,在古代汉语里,动词和形容词都能很自由地表示使动意义,例如“远之”是“使它离得远”的意思,“败之”是“使他失败”的意思。但是这种使动用法已经衰退,现在如说“白了少年头”,那是古代汉语的残留,不是主流。
余健萍(1957)提到动结式有两种来源:
来:B→A而B→AB
如:远之→推而远之→推远它
来:A→A而B→AB
如:推之→推而远之→推远它
她认为动结式主要是从乙式发展而来的,即由B扩展而来,因此补语B是核心。
其实,正如袁毓林(2000)指出的,动结式的产生跟动词形容词使动用法的衰落是密切相关的,即“推远”的产生和普遍使用跟“远”的使动用法的衰落密切相关,因此不能将现代动结式“推远”中的“远”按使动意义来理解。从历史上看,动结式应该是从双核心的连动式(serial verb construction)和并动式(coordinate verb construction)通过后核心的弱化演变而来的,而不是从核心在后的状中结构核心前移转变而来的。连动式或并动式中的功能衰退,造成动补结构(参看梅祖麟,1991;志村良治,1995等):
击杀之(连动式)→万物灭尽/尽灭(并动式)→愁杀人(动结式)
“愁杀人”中的“杀”已经失去“杀害”这种实在意义,表示程度深这种抽象的意义,可以跟“愁、笑、妒、看”等心理动词结合。古汉语连动式或并动式的另一个演变方向是转变为状中结构:“坐(而)言”、“怒(而)飞”等原来也是连动式或并动式,前项动词是不及物动词,意义衰退后演变为后项的修饰性状语。“生拘”和“长跪”,前项是形容词,本来就是状中结构。状中结构如前所说都不能说成“A没AB”(*坐没坐言,*长没长跪)。
综上所述,现代汉语的动补结构,动词是核心语,补语是附加语,现代汉语基本属于“附加语构架语言”。
六 汉语是否为一种很强的“附加语构架语言”
Talmy(2000,Ⅱ:272)不仅认为汉语属于“附加语构架语言”,而且认为汉语是一种很强的“附加语构架语言”(a strongly satellite-framed langugage)。一个理由是汉语经常用补语来表达事件的构架(“路径”或“路径+背衬”)。英语用单个动词来表达的,汉语多用动补结构来表达:
kick=踢着 kill=杀死 open=开开
cure=治好 break=打破 select=选出
也就是说,英语“运动”和“路径”两个概念要素合并在一起,汉语是分开的。英语和古汉语很相像,古汉语的“污”现在要说成“弄脏”,“杀”要说成“杀死/弄死”。(现代汉语也有不分的,如“=打碎”,“坑=害苦”等。)
另一个理由是,英语动词和补语之间的语义关系比较单纯,汉语动词和补语之间的语义关系是多样的,例如除了说“洗干净”(“干净”是“洗”的目的),还可以说“洗脏”(“把衬衣洗脏了”,“脏”跟“洗”的目的相反)和“洗破”(“把衬衣洗破了”,“破”跟“洗”的目的无关)还有,Talmy没有提到,英语动词和补语之间的搭配是惯用语性质的(Goldberg,1995:195):
He ate himself sick.
* He ate himeself ill/full/nausious.
汉语动补结构是高度能产的结构,几乎所有的单音节形容词都可以做补语,以“吃”后面的补语为例(石毓智,2000):
吃饱、吃腻、吃病、吃胖、吃穷、吃晕、吃累、吃瘦、吃吐、吃烦
我们对此的看法是,如果“强附加语构架语言”的定义就是(1)“路径”概念单独由附加语表达,不与其他概念合并,(2)大量的“路径+衬体”概念都能用附加语表达,那倒可以同意Talmy的观点,汉语表现出很强的“附加语构架语言”的特征。如果有别的定义,那就又当别论。一个不能不考虑的方面是,“路径”概念在句法上是不是地道的附加语。由于汉语做补语的动词和形容词不是一个很严格的封闭类,补语大多能单独充当谓语动词,还残留古汉语的致动用法,可以说,汉语核心语和附加语的区分不像英语和西班牙语那些有形态变化的语言那么明显,汉语的附加语不是地道的附加语。从这个角度看,汉语又不是一种很典型的“附加语构架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