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端既邃密 后来加深沉——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70年回顾与展望,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肇端论文,文学批评论文,史学论文,中国论文,深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百年学术
内容提要 本文追溯了70年来,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研究的发展轨迹,就几种《批评史》代表著作的得失,给予尽量客观的评价。70年代末以来,本学科需要在郭绍虞等前辈基础上再辟蹊径、取得突破,这是衡量新出《批评史》学术价值的标尺。文章指出,本学科领域几种力作,或在叙述的细致周详上,后出转精;或在学术视野上,雄阔通达;或在理论探索上,超拔健举。都在各个方面、程度不同地对郭著有所突破。当然,数种批评史著作也存在着一些不足。本学科如何在下一世纪继续寻求生长,文章也略作前瞻。
关键词 郭绍虞 中国文学批评史 再辟蹊径 接轨 理论思辩 新局面
1927年,陈钟凡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出版,迄今已过去70年。这期间虽兵燹人祸不断,但作为沿用其名而设于大学中文系的一个学科,竟也不曾薪尽火灭,而是逐渐走向了成熟壮大,今日更呈现出蓬勃的活力。在世纪交替的当口,似有条件也有必要对它进行一番回顾总结。所谓有条件,是指今日可以尽量排除非学术因素的干扰,尽可能客观公允地审视这一学科研究中的得与失;所谓有必要,是指经过几代学人耕耘,日后如何继续寻求生长突破,再辟蹊径,此问题已经摆在我们面前。
笔者斗胆,想仅就自己读书过程中的感受心得,略陈观感。以求赐教于前辈方家。而这种叙述,因篇幅及本人识见所囿限,挂一漏万,势所必然。加之,70年来,不但文学批评史学科本身,其许多个案、局部研究新见叠出,并且,它作为整个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一个分支,同步来看,丰富的文学史研究成果,其学术意义对批评史也大有启沃,这都拓阔和加深了今人对整体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认识。而这一切,可谓汗牛充栋,更非笔者一篇短文所能道尽。故而,笔者只能就几部《中国文学批评史》代表著作,来寻察本学科70年来在前进途中所留下的辙印,并且思索其日后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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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钟凡发轫之作仅七万余字,难免简略。1934年,迎来本学科的一个丰产年。郭绍虞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方孝岳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和罗根泽先生《周秦两汉文学批评史》均在此一年里出版。罗著1944年修改出版,已扩充到两宋时期;1937年朱东润先生完成其《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讲义,1944年出版。短短十数年,本学科在其拓荒期,前辈学者已为之建构起宏伟框架,为它在日后的发展打下不拔之根基、开无数之法门。此数位老前辈沐浴着五四以后新学风,学养渊博,识见通达,治文学批评史,手眼自高。现依照著作篇幅长短,分述郭、罗、朱、方四家的独特贡献。
郭著上起先秦,下迄清代,在如此大的历史跨度里,作者爬梳出各种人物、文学思潮、理论范畴等,都体现了令后学敬佩的取舍功夫,在本学科主要疆域版图的划定上,郭著之功,莫之与京。郭著以一人之力,要涉及如此多的人物思想、文学主张、流派纷呈,若横断地叙述每人各家的见解,则叙之愈详,愈见漶漫,仿佛一卷《文苑传》,一些关系并不密切的传主,并置其间。《孟子·离娄下》说:“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对于历史上丰富广袤的内容,也应尽力发现其内在的脉络线索,使之累累如贯珠。郭著有其规划整书之“主脑”,这在其《绪论》中已有交待。他把中国文学批评史,从周秦至清代,划分为文学观念演进、复古和文学批评完成三个时期。很显然,郭著抓住文学本体论来结构全书,而这条一以贯之的脉络,源远流长,确实涵盖着中国文学批评史极丰富的内容,并且体现出文学理论的民族特色。以此脉络为线索,推求其走向,可以看出它是由两股对峙的合力所左右,战国诸子不能像孔子那般折中平稳,往往执其一端,就儒学内部而言,孟子法尧舜,只是反对言桓、文之高论,其仁学思想和性善论,较孔子更加允许心灵自由;而荀子则与孟子迥异,刑名成份大大增加,政治思想文化专制主义抬头了。尤其是门下韩非、李斯变本加厉,惨礉少恩。虽庄周早于荀卿,然道家类之《庄子》从根本而言,是激于法家以及刑名化了的儒家而产生。主张法度和崇尚自由,一直针锋相对,文艺观在当时不过是这种斗争的副产品,文学和文学观念便从中衍生发展,而这场斗争在后世虽表现出种种变态,然万变不离其宗,总是可以在先秦时期(至晚如《荀子》和《庄子》的对立中)找到其根源。
俟魏晋以降,文学观念进一步明晰,同样具折中思维的刘勰,他所标举的理想文学观,便最为雍容妥帖,一篇《原道》加一篇《通变》,后世中土任何谈及文学本体论著,几乎万法皆入其摩尼珠。尤其在继承和创新重大问题上,《通变》讲得最圆通。然就文学创作与理论之实际而言,理论批评著作之产生,是为救文坛之弊,四平八稳不露圭角者,就显得不够警策泼辣,矫枉过正,往往以倾欹救偏颇。如以《通变》为中线的话,有关文学本体论的无数争执,无不依违于左右。郭著虽未专立单章讨论《文心雕龙》,然其整书之权衡,却是执《通变》以观全局,只不过是将其思想通通点化了而已。[①]纵观文学史,文论聚讼之焦点,似大多逃脱不了《通变》思想的笼罩,郭著紧扣《通变》中复古与新变这一对矛盾,共生互争,展现了中国文学史上,一组组相对概念,如:法度与自由,宗经与师心,道与文,学与文,点铁成金与迁想妙悟,积学苦思与自然天成,功力与才情,读书与别才,用典与直寻,程式与灵感,格调与性灵,格律与神韵,等等,这些概念虽交光互影,然以此为主题,回还往覆,围绕展开的辩驳诘难,形成的文学流派,正是这些各执一端的声音,汇合成一部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郭著关注道与文及复古和创新等问题,故而北宋初年之“文与道的运动”、明代唐宋派、前后七子、公安派与竟陵派的门户之争及其旋盛旋衰,等等,都为郭著提供了极具兴会之素材,写得力透纸背、天骨开张。黄宗羲有云:“求之愈艰,则得之愈真。”超心炼冶,披沙简金,这决定了郭著有如许优长:第一不是机械简单地从研究对象中搜寻文学理论质素,不用现成理论观念去硬套古人。郭著1961年所写《后记》谈到材料运用“决不是讲义式地仅仅组织一下,叙述一下就可以了事的”,材料用舍,应体现作者的卓见,主脑既立,运思便有所指归。不能如行山阴道上,神驰目荡,对无关主旨者,郭著决然割舍,这种笔削功夫,显露出思辨的张力,理论素养加材料功夫,使郭著涉笔超俗,鞭辟入里,具有高度的判断力。其理论已内化于运思、行文之中,避免了观念先行,屈人从己,从而使理论不成为理障。第二在历史的立体网络中辨析文学理论和现象。作者对文学史极为熟稔,郭著研究某一具体问题,大至时代思潮,小至人物身处的人文小环境,均有通盘掌握,知人论世就十分切实。郭著贯穿了文学思想推流溯源的工作,并且细致地比较人物之间文学主张的异同。作者尊重历史本真的面貌,历史本身极为复杂,因此读郭著,仿佛一幅墨气淋漓的山水图,墨色层次感极为丰富,这趋近于历史本身的丰富意蕴。朱熹评价《史》、《汉》优劣,认为《史记》更体现“当时意思”和“汉道理”,郭著努力返归当时语境,其注重历史感的自觉意识,尤应为后学所效法。
但是,郭著也有缺憾。首先,不立主脑,则难以结撰成书,然其所立主脑,却难以统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无限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其实从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来看,至晚在西晋时期,其关注点已发生偏移或分离,如陆机《文赋》,他更关心如何借助文学以抒发内心,更关注如何进入虚静的创作心理。再者,刘勰之道与文,唐宋古文家之道与文,其所谓“道”的含义,各各不同,很大原因,古人把它待之以虚位了,故而,人云亦云者有之,随意搬弄者有之,点缀门面者有之,仅即其一点,似还不能发掘出某些人文学思想中更有价值的意蕴,比如苏轼就是一例,叙述如斯内容,虽可以展示文论发展的艰难曲折,然而,它们并不真正代表文论之实绩,并非一直是文学理论批评中较有价值的部分,过多叙述,倒会掩盖文论史上的闪光点;其次,与第一点也不无关系,因郭先生早年是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主张为现实人生的文学,加之建国后的“时风众势”,虽然郭先生对《庄子》认识并不肤浅[②],但是郭著1979年的写定版中,对《庄子》评价却有失公允,这连带着导致对援《庄》旨入创作论的陆机《文赋》、神会庄老境界的《二十四诗品》以及以禅喻诗的严羽《沦浪诗话》等,其看法皆过于消极。其实以哲学认识论上的唯物、唯心分界,来对待文艺心理学上诸如灵感妙悟等问题,遂视之为禁区,甚至简单斥之为虚妄,那几乎砍掉了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征鸟之双翼中的一边,郭著解放后修改原著成写定版的样子,想必有其苦衷。故而1983年出版《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时,郭先生收录旧作,在对待《庄子》、陆机、严羽等偏于艺术一派的评价上,能够不抹煞此派人物的重要贡献,就比其《批评史》更客观准确。
郭著专注于文学本体论,专注于诗文“第一义”,太高自位置于形而上,虽也有对声律问题的仔细考定,但于形而下者,似乎较为惜墨。而罗根泽先生的《批评史》正可以补其不足。大量类书的编纂和齐梁文学繁荣的关系,已为学界注意。讲论诗赋作法技巧的书籍大量涌现,较诸第一义之讨论,有时更能促进一时代文学的鼎盛,本学科对此不能摒弃不论。罗著《旧序》谈及三十年代在北京购书之乐,仅诗话一类,已积得四五百种,这对形成罗著材料丰富的特色,大有裨益。罗著也关注文学观念的演进,然较郭著,似没有那样集中贯穿的主线。其优长在于:第一可以灵活地对某一时期文学理论批评,择其荦荦大端,阐释评议。即以其《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为例,所列十一章谈及十一个方面问题,将此断代文学理论之关键,几乎包罗殆尽,尤其谈“佛经翻译论”,涉及外来文化影响,颇具开拓意义。郭绍虞先生对此很赞许,但在郭著体例中,这样的内容似很难安插进去。看来罗著以人物及某个主题立章节的体例,倒可以使笔触伸缩自如一些。第二是扎实细密的材料功夫。罗著资料详赡,并注意收集新材料。故而当面对隋唐五代,醉心于文学“第一义”,即好探究文学特质者,感觉这一时期重要的理论批评文献并不多见。然而,不少关于作诗技巧的文字,如诗格、诗句图等,却进入了罗著的视野;另外,对数量可观的两宋诗话、词话、文话、四六话等,罗著进行了董理辑校,这些材料,或许其理论品位较低,但对当时诗文创作繁荣所起作用,可能并不在“袖手谈心性”的高论之下,蕴含着折射当时文学理论批评的巨大信息;至少让人看到,除了高峰,还有高峰之下的连绵山峦。罗著宏富之材料及其所揭示之线索,沾溉后学,厥功甚伟。罗著不足在于:首先,其体例有得也有失,郭著如长江大河,滚滚向前,理论批评演进,环环相扣,令人清晰地体察到其发展的内在逻辑。然罗著虽也意在笔先,但各个问题、人物之间的关系却没有郭著般紧凑。其次,罗著理论思辩尚未充分展开,虽也谈老庄、谈创作论,然于中国文学思想源流,仍未能通贯全面地彰示出来。复次,作为古史辨派健将,罗根泽先生有创立新说的勇气,但有些论断却不够稳妥,如以《毛诗序》出于东汉;如以扬雄对于赋有“爱美”和“尚用”的矛盾,罗著以此为南北观念的冲突,等等,如斯种种,有欠深思熟虑。
朱东润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和方孝岳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同样功力深厚,较诸郭著,它们更多去除了文论中场面上人的门面话,集中叙述真正在文论史上发挥了影响的人物及其观点。朱著对从先秦到近代我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作了一次提纲挈领的介绍,以人物立章节,一个个人物,姿态各异,构成了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丛峦叠嶂。朱著对每位人物,尽量言简意赅地评述其独特贡献,体现了作者的淹雅通识。方孝岳先生的著作不以“史”称,只选择最有影响最有特色的理论批评家来研究。桐城有深厚的文论传统,远的不说,近的如姚永朴于1914年写成的《文学研究法》,精于文史,旁征博引。方著也继承了这种传统,取菁用弘,眼光敏锐。方著对人物的品评往往点到为止,有时只有几个字。但大都能击中肯綮;然后推阐其义蕴,也往往能够将其置于历史发展之中,辨析其原创性的理论主张,方著不面面俱到,却有史家的真知灼见。
郭、罗诸位前辈学者,开辟了一个广阔的学术天地,然大至本学科通史的认识,小至单个人物的评价,似难有定谳;加之,他们的研究方法主要是对文献中的理论质素进行分析梳理,而文献中非文论部分资源,尚未充分开发利用,这有碍于研究深度的拓展;尤其对小说戏曲理论,或有所轻忽,或涉猎不够深广,留待后人去驰骋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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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77年至今,可以视为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发展繁荣期。多种高水平的文论史专著得以出版,其中有王运熙、顾易生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三卷本,和七卷本的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明代、清代、近代六卷,敏泽先生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周勋初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小史》,蔡钟翔等先生的《中国文学理论史》,1995年下半年张少康、刘三富先生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上、下)问世。这使本学科能够在八、九十年代与郭、罗等前辈接轨,并且不断有所前进。
因为古文论史上诗、文评重点人物,郭、罗诸先生均已涉及,因此后出者研究对象实在难以太多越出前辈的范围,几乎是同题制作,研究者才学识,高下立判。而衡量一种《批评史》的学术价值,也应以郭、罗前辈为参照,看它是否在整体或局部上,推进了本学科研究。
因为有郭绍虞、朱东润两先生肇端在前,加之以三卷本《批评史》为基础,王运熙、顾易生先生主编的七卷本《批评史》,是这一时期本学科的重大收获。就已出版的六卷来看,这一工程的主要特点是宏大精细。在前人基础上黾勉奋进,对单个人物评述更为全面,为前辈用力不够甚至无暇措手的清代、近代部分,在这套书里,其内容大大充实,一改本学科详前略后的旧习,全书增添了很多新材料,增列了一些羽翼主潮的人物。工程浩大,所定体例必须考虑整书内容收放有度,为了避免章节之间隔断,每卷均以一个较长时期划为段落,每个段落前均有“绪论”,介绍这一时期文学理论批评的主要特点,展示其发展过程。然后纵横交叉,把郭、罗诸前辈的优长合之双美,既能呈现横断面的复杂肌理,又有纵向的血脉串连,可谓相得益彰。这套书各个断代都有精彩之笔,这里不可能一一备述。尝一脔而知全镬,仅举《隋唐五代文学批评史》之《河岳英灵集》一小节为例。作者探寻书名来历,介绍此书在流布过程中卷数的不同,推翻《四库提要》据三卷本认为有仿钟嵘三品论人的误见,考定此书选诗的起讫年代,较量几种唐人选诗的优劣,并且注意到殷璠还编有《丹阳集》及其残片保存情况;然后总结出《英灵集》具有重雅、重奇、重风骨、重兴象、重自然声韵,五个品评标准;最后叙述了《英灵集》论汉魏六朝和唐代诗歌。郭著着眼点往往直奔文学本体这一主题,然王、顾二先生主编这套书,重视版本、目录学等问题,任何襞积细微之处,都不轻易放过。尤其应指出者,对《英灵集》评议前代和当代诗歌的研究,体现了一种以古观古的原则,学术研究的主体虽然是今人的眼光,然而对于古代文学理论批评,今人应避免径直为古人越俎代庖,要使研究成为今人的确见,必须借助古人眼光为中介,这种转换的工夫,王、顾诸先生颇为重视。同时,这一小节还论述了玄宗政治对文风转变之影响,众多因素形成了殷璠的诗论。古人许多待发之覆,犹如一根长线上的颣结,循着上述研究思路,这些颣结纷纷凸现,并且纷纷迎刃而解。其《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同样贯穿了这种治学方法,使研究具有一种沈潜清通的学术风范,力戒偏颇和尖新。比如面对南朝文论高峰,无论是最具规模之《文心雕龙》和《诗品》,还是这一时期立言骇世自铸新说的各家文论,均能阐释得丰满翔实。
先秦诸子文艺思想,凡治批评史者,都殚精竭虑钻仰不止。要讲出新意,委属不易。然王、顾二先生主编之《批评史》,其先秦部分,却极有可观之处,写得气度恢弘,又一丝不苟。即既从大处着眼,又字斟句酌,从诸子字里行间,思索其流惠后世文学的理论萌芽,显示出对儒道墨法各家研习之深,即便是每家人物、学术背景特点之介绍,也是辞达意赅、公允精当。对儒之孔、孟、荀三家,梳理了其流动发展,在其演进过程中,展示了早、中、晚期先秦儒家对文艺的不同意见和影响。尤其对于老庄道家,其阐述更为新见叠出,矫矫不群,如对“大音希声”之解释,博采古今中外各家之说,独有心得;在对法家人物商、韩之述评,其全面客观,使读者领略了此派人物对文艺的复杂心理。作者本着同情的理解,神会古人,实事求是地叙述各家对于中国文艺思想之功过是非,展现了中国文学在功利与性情角力下的曲折生长。
先前之《批评史》对于汉代往往过于简略,其实不明汉代,则很难理解魏晋文学和理论。王、顾二先生主编之《批评史》,其汉代部分,筚路蓝缕,较早描述了汉代文学思想之演进轨迹。
总之,如此不甘人后的研究使人看到,因七卷本批评史编撰的宏大初衷,因各位先生各擅其专攻,于是郭、罗诸前辈的粗线条大轮廓,在这套书里变得更加精细有致、文无遗义。
七卷本撰写也带来一些值得深思的问题,从郭著可以看出,文论演进,有其起自先秦的矛盾动因,后世任何流变、纷争,都可站在源头执本观末。所谓“批评史”,理应突出强调“史”的特点,把握其流动不居之走向。把“史”看成一段流程,则理论思想相生相灭,无不波起浪涌,不可能抽取出孤立的片断,中国古文论之产生,盖因救文坛之弊,鲜有为理论而理论者。郭著深谙“观澜索源”的个中三昧,因此,写出了思潮衔接的波澜起伏。然《批评史》力求周全,因分工合作,因横断面扩张,研究者视角不一,价值标准多端,有时会松弛文论发展的紧凑感削弱历史动态感,甚至冲淡历史演进的固然轨迹;忽略轻重,求大求全,常常会淹没重点。凡在古文论史上具有影响辐射力的人物,其理论大多构成一定的体系,揭示此种体系构造,可以深化对其理论本质的认识,这种工作需要理论思辩。然从七卷本总体研究方法来看,有时尚流于平面叙述,前后联系观照不够紧密,对理论体系的思考,更需发挥能动精神,关于中国古代文论宏观规律的探究,也略嫌疏忽。但瑕不掩瑜,况且微瑕又是如此大工程所难免的,七卷本作为本学科在本世纪内的伟大实绩,无疑有传世的价值。
在这一时期出版的《批评史》著作中,敏泽先生的一种面世较早。敏著特色是用历史唯物主义对古代文学理论现象给予分析阐释,敏著写成于“文革”之前,在当时能够写出如此较少政治因素干扰、将唯物史观内化于学术运思的著作,确实难能可贵。敏著有意补苴前辈之罅漏,故而时间上纵跨先秦直至清末民初,并且旁涉戏曲小说理论,在论述范围上,敏著较为完备。郭绍虞先生十分重视比较研究方法的运用,它可以较量同异,以致彰幽显微,郭著在《后记》中谈到中土文学理论批评上的术语,其内涵外延,往往因时代和个人之不同,歧义横生,这就必须进行辨析。敏著对此深有会心,并身体力行。这使理论分析不致流于空泛,比如谈:“陈子昂重风骨、比兴,对于齐梁以来的声律、辞藻方面的艺术经验,却没有给予应有的注意,殷璠恰恰补足了这一点。”陈子昂提倡兴寄、风骨,着重点是诗歌社会内容,对扭转唐初以来绮靡诗风,其影响不可低估;然从盛唐诗歌来看,在艺术手法方面,陈氏影响却不应夸大,皎然已指责陈氏“复多变少”,王昌龄《诗格》讲“意”和“境”,属形象思维,更代表了盛唐诗歌的成功经验,反映了盛唐艺术创造之主流。而殷璠诗论可视作对陈子昂的修正,也是王昌龄诗论的继续完善。因此,敏著能够前后贯通地评价陈子昂之得失,就揭示出了唐代诗论发展的相互关系。当然,敏著尚有不少地方发前人所未发,这里不再赘述。但是,与郭著相比较,郭先生于载籍涵咏极深,知见甚广,用诸郭著的材料、引征之书目,如是其学养十分之一,那也必须趋近郭先生学养,否则,不出郭著材料文献范围,理论分析再高明,恐难以对郭著有大面积的突破。这涉及两代学人知识结构的大问题,是不能苛求敏泽先生一人的,敏著对本学科承前启后自有其重要的意义。
蔡钟翔等先生撰写的《中国文学理论史》,是本学科又一力作。此五册著作的最大特色,体现了对文学现象的理论思考有所深化,作者具有以辩证思维,重新观照古代文论的学术锐气。从《绪言》可以看出,他们对于本学科研究方法论,有深入的思索。吸收包括马克思主义在内的西方古典哲学家的辩证法思想,来分析中国古代文论的复杂现象,增加了一个重要的参照系,十分有益。作者不是肤浅地掌握辩证思维,虽非言必称西贤,但其运思行文,却往往体现出较高的理论素养。仅就蔡著关于扬雄一小段来看,蔡著涉及“内容和形式”、“艰深与平易”、“拟古和创新”、“思想与语言”四方面来谈,扬雄对于后汉以至魏晋文学都有开风气的影响,上述相对概念,体现了扬雄的矛盾,而这种矛盾牵涉后世文学的重大命题。既抓住了扬雄思想的本质特点,又突出了扬雄在文论史上的重要意义,因为文士扬雄的上述困惑,也将是后世文学之困惑。扬雄可谈者多矣,蔡著可谓要言不烦,看似平淡,却颇具理论的深度。蔡著规模较大,材料工夫也比较扎实,读后深感其学术价值不可低估。
由此想到理论思维和本学科的关系,西方任何优秀思想都值得引入借鉴。但这必须在中西贯通前提下来谈,《批评史》写作运用新理论,应如建中式房子,砖瓦不致遮蔽“史”的大梁框架,而不能如造洋房,理论的“水泥”浇没了钢筋,遂失去本来的发展线索,中西杂烩,往往不伦不类。蔡著在理论运用上,处理较适当。然也有其缺憾,因为侧重理论分析,故而较多对文学理论现象的价值评估,但于何以使然的拷问,却相对不够,有时“考镜源流”的意义并不在“平章学术”之下。况且,价值评估往往受研究者自身和当时思潮的局限左右,比如面对“性灵”派对复古派的反拨,研究者容易先入为主地左袒前者,其实新变和复古的矛盾,是中国文学发展的必由轨迹,情感上偏向“性灵”,导致扬前抑后,这是对中国古文论根本性问题判断,有所蔽障。郭著指出明代复古派始作俑者,其主张还是比较近乎“通变”的,然附和者一多,成“派”之后,往往末流殃及源头,这样的见解更近乎事实。《批评史》需要如此实事求是的研究,在理论上三袁明显缺乏深度,那么,作为本学科而言,简单处理性灵与复古派的对立,把三袁抬得太高,就有失公允。故而理论如何不成为理障,当代尤需深思。
本学科研究在最近二十年里,罗宗强先生的《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虽不以“批评史”命名,但对深化本学科研究,大有启迪。首先罗著一改“以朝断代以人立章”的体例,以一种文学思潮的起讫立章节,倾力追索一种诗文新风貌的兴起原因及流变衰歇,总结出文学思想的发展规律;尤其富有特色者在,罗著注意历史文化背景对文学思想之影响,发抉“士人心态”对文风转移的直接作用;将文学理论和创作实际结合起来,理论批评只是解释文学现象、风貌之佐证注脚,而非研究的终极目的。但是理论批评和创作实际相联系,却能更加明晰地看清其本质。如此研究思路,因作者既长于理性思索,又具有浓烈之情感,已为陈迹的重大历史事件(并非仅仅是文学现象)常使他激情澎湃,他要追索其内在动因,作出合理的解答。这种冲动驱使他拷问种种所以然,把历史真实还原给读者。而文学现象的还原往往不止限于文学本身,于是顺藤摸瓜,路越走越远,文史哲畛域荡然泯灭,罗先生具有包孕吞吐的治学气魄。罗著的成功开阔了本学科的学术视野,堪称创格。而这种成功,显然是在郭著模式之外别寻天地。然治文学思想史,打通文史哲,旨在去除局限于文人集部之视障,获取俯瞰恢诡谲怪之制高点,罗先生首先在精熟文学史前提下,然后再作此种向上的攀援,方能站得高,又看得真切。然时下受其启发者群起之时,一方面对于推进本学科研究,别开生面,确实很有助益,但另一方面问题也随之出现。比如尚未参透罗著得力于对文学现象(小至一首诗)味之无极,苦心孤诣,自己缺乏文学史基础,却左史右禅,流荡忘返,虽不可谓其不玄远,但高既高矣,视文学却如临绝顶观红尘,对象物消失,遑论对文学思想有独到之见。尤应避免者在,袭取皮壳,从思维框架甚至语言风格,于罗著尽有效颦之嫌。以之治其他断代,如宋元明清文学思想,殊不知罗著章节是切合隋唐五代文学特点的,但用这套思路、视角来如法炮制其他时代,却会抹煞各时代的特点,令玫瑰花发出一种芳香。罗著极重视理论沉寂之时,借创作本身来察寻文学思想,而“《诗》无达诂”,理解体会,弹性极大,因此,需研究者既有明察秋毫的洞识力,又有细腻敏锐的艺术感受能力,否则,或主观臆测,或歪曲真相,屈从一己之私见,群起仿效,视之易易,只能徒乱人意。
本学科向前迈进,意味着走出郭绍虞先生的笼罩。而在戏曲小说理论方面,对郭著并非“当行本色”的拾遗补缺,不能说明本学科在新时期有多大之进境。如何避免屋下架屋,新近出版的张少康、刘三富先生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取得了较大突破。张先生近二十年来的实践,展示了清晰的思路。1979年出版《先秦诸子的文艺观》,对于《庄子》,一扫长期压抑其说的风习,把《庄子》对于文艺思想的意义格外凸现出来,紧接着结撰《文赋集释》和《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论》,自《庄子》而下,重视文学创作内部规律的一派,张先生倾力清理其谱系,这种理论探索,堪称开榛辟莽,导夫先路。张先生治学,既遵循古典文学研究的一般规律,翔集四部,又具有莹澈的理论思维,凌云健举。故而其见解皆能探骊得珠,不同凡响。
点滴汇集,水到渠成地成为一部《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张著重视儒家和佛老思想对中国古代文论的不同贡献,于此两方面均不偏废,而郭著有重前轻后之失,故而,张著对古代文论划为五个分期,更能展示不同时期文学理论批评之全貌。尤其提出文论史上,许多重要人物的“外儒家而内释老”现象,注意到冰山水下部分,探讨文学内部规律,如文学的构思与创作、文学的美学特征、文学的风格等方面问题,这就把本学科研究对象大大校正过来了,更接近于较为纯粹的文学理论批评,而不再是仅仅在文学外部问题上逡巡不已。在具体研究中,张著注意到:考据和义理并重,微观与宏观结合,局部与整体融会贯通,源本与流末前后观照。如探讨嵇康《声元哀乐论》及其在六朝文论发展中的意义,张著指出其论争的焦点,可以追溯到《庄子·齐物论》和以荀子为代表的《礼记·乐记》思想之对立,嵇文的产生,是文艺思想发展由经学时代向玄学时代转变的重要标志。这样落笔,则字字深中肯綮。张著特别注重对文论体系探赜索微,这种自觉意识贯穿全书,其理论深度尤为人所瞩目,如对于刘勰《文心雕龙》的探索,在理论体系之发掘上,显得周详精深。
光阴匆匆,在过去近20年时间里,本学科创获颇丰,辛勤的学人们努力在前辈基础上继往开来,为本学科发展提供新视角、新方法,其学术成就将彪炳于学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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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史学科经过三代学人的辛勤耕耘,已给人“邃密”、“深沉”之感,那在新一代学人手里,它能否在下一世纪再造辉煌?它将往何处去?值得大家一起来思考。
第一,仍然要重视文献的开发积累和利用。前辈们对此都用力极深,然生有涯而知无涯,直接的理论批评材料远未告罄,间接可资用于文论研究的材料更是有待搜集。一种文学思潮高峰的到来,必有依时间次第出现的羽翼主潮的人物、主张,以往《批评史》大多注重峰尖上的人物,而对其羽翼者则无暇顾及,如以明代前后七子为例,整个复古运动不仅止于这些人物,如果找出更多复古派的声音,不管是附和者,甚至不谐和音,都可以丰富今人对此问题的认识。然多数《批评史》对明清一段,其涉及对象大同小异,其材料工夫有待加大气力。另比如,马王堆发掘到《老子乙本卷前古佚书》,学界一般认为此即《汉志》所列《黄帝四经》,这对于理解“黄老之学”有拨云见日之意义,而“黄老”关乎战国稷下学宫以至汉代学术思想,此帛书自1974年发表以来,20多年过去了,然多种《批评史》谈战国诸子、论汉代文学思想,于此重大发现却没有太多留意。对文学流变、规律研究,离打通文、史、哲距离尚为遥远。而文献方面知见仄陋,必然限止研究水准的提高。
第二,要改变研究方法单调之现状。这一时期《批评史》写作,虽在方法上有许多创新,但总的来说,还嫌单调,其实本世纪以来许多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完全可以为我所用。比如陈寅恪先生善于从氏族、地域、中印交流等角度入手,产生大量发覆卓见。然《批评史》写作似尚未汲取这些有益经验。历史本身的无比复杂,需要研究者因地制宜、随机说法,一刀切的研究套路,似难以最大限度地发抉出现象背后的丰富底蕴。比如关于建安文学,异口同声说由于战乱、瘟疫等原因,造成了其“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的特殊风貌。然联系颍川风习,却发现该地地域文化与当时文学关系不可轻忽。一则曹魏视颍川为发祥地,曹氏父子重用颍川荀、钟二氏,汝、颍虽略有差别,但它们与陈留三地可视为趋近的文化区域,此三地人物几为曹魏政权之主体,《汉书·地理志》说:“颍川,韩都,士有申子、韩非刻害余烈。”察荀、钟二姓人物,其行状颇肖刑名法家,这于“魏武好法术”必然发挥推动作用,此时所弥漫的“法术”盖以申韩三晋法家马首是瞻,对汉儒“天人共感”观产生摧毁性打击,此为形成建安文学新风尚的关键。二则《魏志·荀彧传》注引《彧别传》称尚书令荀彧常进“奇策密谋”,曹操言听计从。“彧尝言于太祖曰:……今公外定武功,内兴文学,使干戈戢睦,大道流行,国难方弭,六礼俱治,此姬旦宰周之所以速平也。既立德立功,而又兼立言,诚仲尼述作之意;显制度于当时,扬名于后世,岂不盛哉!”其文武并举的意见,对曹氏组织邺下文人集团,当大有启发。而同传又说:“文帝曲礼事彧。”曹丕《典论·论文》实为上述云云之发挥;谈汉魏之际文学,不可绕开颍川地域文化之问题。又比如,《批评史》论及明代,好言商业的发达、市民阶层的形成,然未能从个案如苏州或福建沿海某一地域,作细致的研究,笼统空洞,并不具有太大的说服力。对于中西比较,因本学科多食洋不化两边不通的赝鼎之作,故而往往令人谈之色变。其实严肃学者徐复观、博闻强记钱钟书,早已奏刀騞然。时至地球村之今日,中西古今,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要不是食洋人之渣滓,向国人施放毒气,任何欧美新批评新理论,都可以拿来与中土文论比较一番。认真去做,会开出新局面。
第三,注意文艺各门类之间的交互渗透关系,以观照文学理论批评的平行生长和演变。中国早期诗论,因初民诗乐舞三位一体,故而深受早熟的乐感经验的影响,此自不待言。俟六朝书、画理论勃兴,唐宋元明清品书评画蔚然成风,许多文论大家本身精于书画,作为文人雅趣,在书画欣赏研习是主流艺术的氛围里,文论生发必然与之关系紧密。因此,只叙文论的成长发展,其实是从当时文艺总类中抽取一种,介绍其单线演进,割裂了它与其他艺术种类同步共进互相滋养互相启迪的关系。故而此种叙述尚嫌单薄平面,没能反映出文艺发展史的立体质感。张少康先生较早注意及此,并已有较系统深入的研究,这确乎关涉到本学科日后有待开拓的一个大问题。比如皎然《诗式》谈“诗有四不”:“气高而不怒,怒则失于风流;力劲而不露,露则伤于斤斧;情多而不暗,暗则蹶于拙钝,才赡而不疏,疏则损于筋脉。”学界一般认同“风骨”理论范畴,从建安至唐代有很大变化,然均未谈及盛至中唐的“风骨”理想,于书法笔趣或有所交融。上述皎然诗美理想,标举刚柔相济弘中内敛的审美追求,皎然与颜真卿多有交往,颜氏以笔趣至美为“如锥画沙”,两者异曲而同工。再比如,明代前后七子均主“复古”,当时书坛亦颇有上追晋人取法二王,以至上摹秦篆汉隶的主张,同为复古,在当时何以会披靡天下,实与复古思潮在文艺各门类中均具号召力有关。另外,大量书画理论,涉及创作心理学、美学辩证法,对于当时文学创作理论之“陈仓暗渡”,亦班班可寻。研究艺术各门类与文学理论并驾齐驱的实际情形,方可写成一部较完备的《中国文艺思想史》。
第四,注重加强历史文化背景研究,以深化对于文学理论批评的认识。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一则体现民族思维特点,二则是特定时代态势下的产物。因此离开历史文化背景,视野太止限于一隅,学科呈封域状态,研究就会产生浅尝辄止、望文生义诸多偏失。比如,对于某些理论范畴、术语的理解,因其所用语辞不为文学领域所专用,故而治学不应划地为牢。中国古人从天人感应出发,认为人与天地万物都有合同比类的对应关系,这种思想备见于先秦诸子以至汉儒董仲舒《春秋繁露·通国身篇》。所以与传世文献和出土帛简之卫生的医书、房中书和兵书等相参看,遍稽群籍,把握其语源,通晓其衍义,并结合文学时代风貌,则更可考知其确切意蕴,如对“徐干时有齐气”之“齐气”的认识,如从齐学角度加以体察,还是可以找到的解的。又比如,一种美学思想如中和美思想,它是否与以齐稷下精气说为代表的养生要旨有关?它贯通儒道各家,不偏属一家,因此是中国人的普遍思想。再比如,六朝文论发达与佛教关系甚密,当时许多文论新概念的提出,它们与佛教有何关系?整个中国古代文论与儒道佛的具体关系,经学、佛道二藏,都有待大加渔猎,从而才谈得上深入的清理。至于文学理论和政治格局之关系,更如影响之逐形声,需要详加勘察。
注释:
①郭绍虞:《关于〈文心雕龙〉的评价问题及其他》、《试论〈文心雕龙〉》二文,收入《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
②郭绍虞:《儒道二家论“神”与文学批评之关系》,收入《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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