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类的分与合,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形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该分的要分,该合的要合 什么是语法的“形式类”(form class)?按照David Crystal的A Dictionary of Linguistics and Phonetics,“一组形式如果表现出相似的或相同的语法特征就构成一个形式类”,这个定义中的“语法特征”是指形态特点和句法分布。因为形态特点不同的一组形式其句法分布肯定也不一样,所以赵元任(1968:7-8)就只从句法分布来定义形式类:“语法是研究一类一类的形式出现或不出现在由别的类构成的框架或槽之中的。所有在这一点上行动一致的形式是同一个形式类的成员。”举的例子是: (1)a.吃了饭 b.打过球 c.骑着马 三个形式都属于“动词语”这个类,其中的“吃、打、骑”都属于“动词”这个类,“了、过、着”都属于“动词后缀”这个类,“饭、球、马”都属于“名词”这个类,“名词的功能之一就是可以填进动词之后的宾语这个框架或槽之中”。 本文的要旨是强调,形式类不能一味地分,该分的要分,该合的要合,该合的不合,这会丧失语法的概括性(generalization)。这个道理我们曾经用动词分句法-语义的小类加以说明,重复如下。 (2)a.在黑板上写字把字 写在黑板上 b.在飞机上看书 *把书看在飞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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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a.给校长写了一封信 写给校长一封信 b.给爸爸炒了一个菜 *炒给爸爸一个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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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容易发现,上面两个语法现象之间存在着某种对应,有共通的地方,都跟介词(在,给)能不能附着在动词后边有关,但是光是给动词分小类并不能说明这种对应和共通性。动词“写”根据它在上面的特定分布已经得到“附着”和“给予”两个语义特征,但是我们还可以根据“写”的其他的分布情形赋予它许多别的语义特征。没有两个动词在语句中的分布和语义特征会完全一样,不断分的最终结果将是一个动词一个类。请不要误会,我们不是一概反对给动词分这种句法-语义小类,一些重要的小类值得分,上面那两个分类也有用,但是我们看到有不少人还在继续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给动词分这样那样的小类。语法研究的目的原本是想以简驭繁,用简明的规律说明繁复的现象,给动词分小类也是出于这个动机,然而不断分小类的结果却是适得其反,最终失去了语法的概括性,所以说不能一味地分下去。沈家煊(1999)用“构式”和“构式意义”说明上面两个语法现象之间的对应和共通性,目的是增强语法的概括性。 以上摘录自《语法六讲》(沈家煊2011a:169-173)。陆丙甫先生也有一段话(与陆先生的私人通信),他说,根据经济学的“边际效用递减律”(the law of diminishing marginal utility),每种手段都有个边际效用递减的问题。开始采取的一些手段往往是十分关键而有效的,是“雪中送炭”;此后的精密化,就是“锦上添花”的问题了;而过度的精密,就是“画蛇添足”了,因烦琐成为累赘和干扰。他这段话的意思也是“分”一定要把握好一个“度”,过犹不及,“过度”不仅没有效用,而且还有坏作用。 2.“同形合并”原则 上面举的例子是给汉语的动词分“句法-语义类”,不算严格的“形式类”,后者是只看句法分布不管语义的。严格的“形式类”区分也要讲究分的度,要依据一定的原则,不能一味地分,该合的要合,这方面英语语法学家的做法给我们有益的启示。下面对英语的动词形式和V-ing形式的分合情况作一介绍,先说动词的形式类。 传统英语语法体系就动词而分出的形式类不下30个(两个词的组合不算,如will take,has taken等)。 限定形式 直陈式 虚拟式 命令式 非限定形式 过去时 现在时 过去时 现在时 现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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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数 took take took take 不定式 t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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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数 took take took take take 动名词 ta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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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数 took takes took take 现在分词 ta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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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数 took take took take 过去分词 ta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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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数 took take took take t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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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数 took take took take 对于动词形态变化十分复杂的语言,如拉丁语,分这么多类是必要的,但是对当代英语而言是累赘和干扰,引起对英语现状的严重曲解,因为动词的屈折格局(paradigm)经过长期的历史演变,当今已经变得相当简单。2002年出版的《剑桥英语语法》反映了许多杰出的语言学家对英语语法的新认识新见解,起沟通传统语法和现代语言学的作用(见该书的序言)。这部语法进行“同形合并”(syncretism),只给英语动词分出6个形式类(Huddleston et al.2002:74-83,1220-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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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动词和be的形式类跟这张表有点差别,形式变化多一点,但是6个形式类保持不变。 “同形合并”的原则有两条: i.必须至少有一个词(lexeme)在两个词例之间有实现的(realized)、直观的(overt)、稳定的(stable)形式对比,才将这两个词例划归两个不同的形式类。 ii.根据一致关系(agreement properties)作出的形式类区分不能从一个词推广到其他词。 举例来说,至少有took和taken这一对词例,两个形式之间的区别反映过去时和过去分词这个句法区别,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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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这个形式区别是实现的、直观的、稳定的,属于形态-句法性质的(morphosyntactic)区别,所以这两个词例划归不同的形式类。相反,如果一种句法上的区别从来不用实现的、直观的、稳定的形态-句法手段加以区别,那就没有理由将两个词例划归不同的形式类,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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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句的加括部分在句法上有区别,一个命令式,一个虚拟式,但是不管用哪一个词来替换take,词例的形式总是一样的,即便是be(有较多形式区别)也是如此,比较Be patient和It is essential[that he be patient]。因此不能说这两个不同句式中take的两个词例分属两个不同的形式类。这是第一条同形合并原则。第二条原则只针对一致关系。“X与Y一致”是指:如果Y变形,X也要变形。句子为过去时,动词和主语的一致只表现在动词be上,而其他动词(例如look)没有这个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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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因为be在表现一致关系的时候有两个形式类was和were(区分单数和复数),就把它推广到其他动词,说looked也有区分单数和复数的两个形式类。 第一条原则是,没有任何形态区别就不要区分不同的形式类;第二条原则是,个别的形态区别不要推广到全体。形式类的分合坚持这两条原则是为了方便讲语法。从传统语法到《剑桥英语语法》,英语语法学家已经意识到,词例在句法上的种种区别,如果没有实现的、直观的、稳定的形态区别,就不应该区分不同的形式类。不该分的分,该合的不合,语法丧失概括性,与分的初衷“以简驭繁”背道而驰,带来累赘和干扰。 3.英语“V-ing形式”的分合 英语的“V-ing形式”在Quirk的《当代英语详解语法》里放在名词短语部分叙述(Quirk et al.1985:1290-1292),在《剑桥英语语法》放在动词短语部分叙述,可见它的两重性,兼有名性和动性。V-ing形式的名性和动性的强弱构成一个真正的连续统,Quirk依次列出painting一词从名性最强到最弱的14个用例: (7)a.Some paintings of Brown's b.Brown's paintings of his daughter c.The painting of Brown is as skilful as that of Gainsborough. d.Brown's deft painting of his daughter is a delight to watch. e.Brown's deftly painting his daughter is a delight to watch. f.I dislike Brown's painting his daughter. g.I dislike Brown painting his daughter. h.1 watched Brown painting his daughter. i.Brown deftly painting his daughter is a delight to watch. j.Painting his daughter,Brown noticed that his hand was shaking. k.Brown painting his daughter that day,I decided to go for a walk. l.The man painting the girl is Brown. m.The silently painting man is Brown. n.Brown is painting his daughter. 然后大致分出三个形式类(三个等级): i.动源名词(deverbal noun):(7a)和(7b)二例,有复数形式。 1i.动偏名词(verbal noun):(7c)和(7d)二例,可前加冠词。 iii.分词(participle):(7e)-(7n)十例。 注意,传统英语语法不是这么三分,而是四分,把(7e)和(7f)二例另行划归动名词(gerund),有别于分词(7g)-(7n),依据是(7e)、(7f)二例受领格定语(Brown's)的修饰。但是Quirk等人认为,区分动名词和分词“没有用”(not useful),应该归为一类,都叫分词,不分反而能“更好地”(more satisfactorily)表示不同分词用例的复杂性,因为(7e)-(7n)各用例之间的差异是如此之复杂,决不是分为动名词和分词两类就能说清楚的。首先,传统语法说painting做主语时是动名词,做状语的时候是分词,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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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定式不分而V-ing形式分,唯一的理由是历史原因,历史上动名词和分词有不同的来源,但是作为当代英语语法应该尊重英语的实际现状,实际现状是作为动名词和分词的V-ing没有直观的形式区别。 还要注意,上面列出painting一词的14个用例,并不能完全反映名性或动性强弱的区别,实际还存在许多细小的区别。Quirk等人分析说,(7e)一句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Brown画女儿的灵巧动作看着很舒服,另一个意思是Brown灵巧地画女儿的时候,看着很舒服,表达后一个意思的painting动性较强,接近分词。(7f)一句painting也有两个所指,一个指Brown画女儿这个事实,一个指他画女儿的具体方式,后者的动性较强,接近分词。动名词还有是否带情态意义的区别,例如: (10)a.There was no shouting,no merry-making,no waving of flags. b.There was no mistaking that scream. 第二句带有第一句没有的情态意义(不许),动名词的动性较强,接近分词。 《剑桥英语语法》同样认为,动名词和分词的区分不能维持,在别的语言里能维持,但是英语只能归为一类,名称不叫分词而叫“动名-分词”(gerund-participle),因为分不出主次来。合而不分是因为,按照“同形合并”的第一条原则,现代英语里找不出一个动名-分词有实现的、直观的、稳定的形态区别,连being也不是。 《剑桥英语语法》不仅认为从形态上区分动名词和分词不可行,而且认为,形态上如果没有区别,从句法上加以区分也难以行得通,因为句法上的系统区别集中体现在形态区别上。按照传统语法,如果是动名词,它的主语一般为领格,其次是宾格,不能是主格;如果是分词,它的主语是主格,宾格限于非正式语体,不能是领格,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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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个区别只出现在带有主语的非限定小句中,对大量不允许有主语出现的结构不适用。而主语的格区别完全可以不用区分动名词和分词,而用带不带补语(complement)来处理:领格限于带补语的动名-分词,主格限于一般不带补语的动名-分词。(按传统语法,虽然不带补语的是分词,但是带补语的包括动名词和分词。)要维持动名词和分词的区分,必须假设不带主语的结构和带主语的结构有重要区别,但是两种结构的内部形式并没有区别。 其次,从句法功能上讲也不宜区分动名词和分词。传统语法之所以区分,是认为动名词的功能类似名词,而分词的功能类似形容词,既然名词和形容词是分的,动名词和分词也应该分。例如按照传统语法,下面第一句的加括部分是宾语,类似一个名词短语,后两句的加括部分是述谓性补语,类似形容词短语: (12)a.I remember[seeing them together]. b.We saw him[leaving the post office]. c.I caught them[reading my mail]. 但是这样的类比和二分行不通,因为有大量动词能加形容词做谓语,却不能加动名-分词做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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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特别注意,上面说Quirk的语法给V-ing形式大致分出三个类——动源名词、动偏名词、分词,不要以为他很看重这个三分,恰恰相反,他所要强调的是14个用例名动强弱的连续性和复杂性,不厌其烦地说明分不清、分不尽,这一点我们不可不察。不仅动名-分词内部分不清分不尽,动名词和动源名词的界限也难以分清,例如: (16)There's 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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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blackboard today. 这一句里的writing,句子如果表示今天不在黑板上写字,是一般动名词,如表示今天不能在黑板上写字,是带情态义的动名词,接近分词,如果表示黑板上没有写字,是动源名词。动偏名词内部也有名动强弱区别,(7c)一句中painting带后置的of-定语,倾向指一个有名画家的绘画方式,如果改为前置的领格定语,如Jack's painting is nearly as good as his wife,那么painting的动性就增加,倾向于指画画这个具体动作,近似(7d)。动偏名词可以指正在进行的活动,也可以指已完成的整个活动,例如His exploring of the mountain is taking a long time/took three weeks,指后者的时候(名性较强)宜改用名词exploration。 动偏名词和动源名词的区分也不是很重要,因为凡是动源名词(有复数形式)几乎都可以前加冠词,因此也都是动偏名词,另外有些形式能不能加复数后缀是模棱两可的。(7b)一句的painting(动源名词)Quirk指出有两个意思,一个指Brown拥有的画,一个指Brown自己画的画,表达后一种意思的时候就跟动偏名词交接了。《剑桥英语语法》就不作动偏名词和动源名词的区分,将两类归为一类,统称“动性名词”(gerundial noun)。①正因为所有这些差异是连续性的,又十分复杂,所以现在不少英语语法书干脆统称“V-ing形式”,花精力在其内部的区分上不是没有意义(我们认为可以用作某些倾向性语法规律的佐证材料)但是意义不大,反而给英语语法带来不必要的复杂化。语言学家的本能是对语词用例的细小的差异敏感,就像Quirk等人对painting和writing用例所作的分析那样,但是指出这些细小差异不等于要分出形式类来。分得越精细不见得越清晰,反而可能是不清晰。比如,给你两张人的头像的电子照片,让你辨别哪张是郭德纲哪张是周立波,如果你把照片尽量放大,分辨的颗粒倒是十分精细,但是整个头像的面目反而模糊不清了。 总之,从传统语法到《当代英语详解语法》和《剑桥英语语法》,英语语法学家已经认识到,因为没有可靠的形式区别,动名词和分词在功能和意义上也没有系统的区别。传统语法的这种区分导致英语语法“不必要的复杂化”(unmotivated complication),是应该扬弃的。动词形式和“V-ing形式”的分合,趋势都是由重“分”到重“合”。这背后的道理就是“简明原则”,能不分就不分,而不是尽量分。 4.汉语“动名词”的分与合 我们曾经以为,汉语里兼有名性和动性两种性质的词限于一部分双音动词,如“出版、研究、准备”等,即朱德熙先生划定的“名动词”,判别标准是能做“进行”等虚化动词的宾语。拿名动词跟英语V-ing形式比较,确有共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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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调查”受两个定语修饰的时候表现出名词性,受副词修饰和带宾语的时候表现出动词性。 然而,汉语的实际是,具有名动两种性质的词不限于部分双音词,而是所有的动词,包括名动词以外的其他双音动词和单音动词,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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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和“跳”是单音动词,更不在名动词的范围内,但是也照样表现出名动两重性。这个事实表明,汉语的整个动词类相当于英语的V-ing形式,兼具名动两种性质(详见沈家煊2011b)。本文开头引赵元任的话“名词的功能之一就是可以填进动词之后的宾语这个框架或槽之中”,汉语的事实是,能够填进这个框架和槽之中的也包括动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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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汉语的动词是包含在名词之中的一个次类,称作“动态名词”,简称“动名词”。(参看Shen2011,2013;沈家煊2009,2014)“动名词”内部当然也有名性和动性强弱的差别,我们也可以仿照Quirk的做法,以“去”一词为例,列出14个用例来,从上到下大致也按名性逐渐减弱的次序②: (23)a.他一心想着个去。 b.三去三回是有道理的。 c.他的去是有道理的。 d.去是有道理的。 e.去和不去都有道理。 f.给他来个拖延式不去。 g.他的拖延式不去是有道理的。 h.他的不去是有道理的。 i.他的暂时不去是有道理的。 j.暂时不去是有道理的。 k.不去茅庐是有道理的。 l.去过茅庐三次是有道理的。 m.他暂时不去茅庐是有道理的。 n.他如果去茅庐,是有道理的。 这14个用例中有7个是朱德熙(1985:23)已经列出的,朱先生从“简明原则”出发坚持同一个动词“去”,竭力反对说其中有的“去”形式发生了名词化。现在汉语语法学界有不少人想给“去”的这些用例分出不同的形式类来,他们没有理解Quirk列出14个painting用例,其用意是要强调V-ing形式分不清、分不尽,应该尽量“合”而不是“分”。有人说(23a)、(23b)二例(受数量词修饰),也许还有(23c)(前有领属语),“去”已经由动词变为地道的名词,类似于英语V-ing形式的动源名词或动偏名词。要知道,英语里分出个动源名词或动偏名词来是有比较可靠的形式标准的,即复数标记和冠词,这两个形式从正面给名词这个范畴下了定义。虽然加不加复数后缀和冠词也有模棱两可的情形,但是只要加了复数后缀或冠词,就可以判定它是动源名词或动偏名词。要是没有这个原因,肯定也像分词和动名词不分一样不分。然而汉语没有复数后缀和冠词,而受数量词修饰和受带“的”领属定语修饰都不是名词专有的语法特性,动词也具有这样的语法特性。按照朱德熙(1985:16),传统所说的汉语名词,其实是从反面定义的,即它一般不能做谓语。有直观形式标志的英语,Quirk等人尚且认为分出个动源名词或动偏名词来并不重要,可以不分,汉语没有这种形式标志,还一心想分,这应该引起我们的反思。英语传统语法区分动名词和分词也还有点道理,因为主语和状语有比较明显的区分,动名词倾向做主语,分词倾向做状语。汉语里主语和状语很难作出明确的区分,绝大多数状语都可以分析为主语(话题)。例如赵元任(1968:52)就把上面(23n)一例头里的小句分析为主语,“今天不会下雨”的“今天”几乎都承认是主语。主语和状语区分比较明显的英语,英语语法学家尚且认为不应该区分动名词和分词,汉语主语和状语没有明显的区别,还一心想分,这也应该引起我们的反思。③ 这样的细分只能使汉语语法不必要的复杂化,甚至带来累赘和干扰。有人说,只要受了数量词修饰就判定为名词,“分很重要”一句的“分”是动词,“三分很重要”的“分”就是名词,那么“三打祝家庄”的“打”带宾语,“对方提出三不谈”的“谈”受副词“不”修饰,又作何解释?有人说,受名词或区别词直接修饰的一定是名词,如“政体改革”的“改革”,“血型鉴定”的“鉴定”。然而事实是这样的定名组合仍然具有动词性,例如: (24)a.我们不政体改革的话……。(受副词“不”修饰) b.他打算在现场血型鉴定。(作动宾动词“打算”的宾语,受状语修饰) c.地方政府可以街道改造。(前带助动词“可以”) d.他已经药物检验过了。(受副词修饰,后带“过”)④ 按照这条标准,那么“拖延式不去”和“拖延式不出版”里的“不去”和“不出版”就是名词短语(因为“拖延式”是区别词),按他们的理论这自然说不通,于是说这两个动词短语发生了名词化。如果动词短语可以名词化,那么单个动词作为最小的动词短语不也可以名词化吗?为什么他们又不承认“分很重要”的“分”已经名词化了呢?英语里区分动词和动词短语还比较重要,因为光杆动词一般不能做谓语,汉语里光杆动词就能做谓语,如“他去”,无需把动词和动词短语对立起来。有人说,受带“的”定语修饰的一定是名词,如“他的去”里的“去”是名词,因为不能说“他的去了”,“去”不能再加“了”所以已经一定程度上变为名词。按照这个逻辑,“木头房子”在“木头”前不能再加数量词,不能说“一根木头房子”,那是不是要说“木头”已经一等程度上变为形容词了呢?“他的去了又去”又如何解释?如果说动词短语“去了又去”可以名词化,“去了”为什么又不能名词化呢?同样难处理的还有“他的去过三次”和“他的去和不去”。 还有人把下面两个句子头里的“谦虚”划归不同的类别: (25)a.谦虚是一种美德。b.谦虚才能赢得人们的尊重。 (25a)的“谦虚”指一种品德,已经名词化,(25b)的“谦虚”指一种性状,是省略主语的小句,可以说成“态度谦虚才能赢得人们的尊重”。当然可以说出这个差别,就像Quirk等人说英语词例painting或writing的意义差别那样,但是这种差别是分不清分不尽的,因为(25a)也可以说成“态度谦虚是一种美德”,(25b)也不是非加“态度”不可。按照这种分法,“不谦虚是一种毛病”,是不是要说“不谦虚”也已经名词化了呢?“谦虚很重要”里的“谦虚”到底是名词化了还是省略的小句呢?见仁见智,可以无休止地争论下去。“谦虚是一种美德,能赢得人们的尊重”这一句又该怎么办?按照这个逻辑,“这是幢木头房子”里的“木头”表示材料的性质,“盖房子要用很多木头”里的“木头”表示具体的材料,那是不是要把“木头”也分为两个形式类呢?这种做法不是什么新发明,是朱德熙(1985:19)早就批评过的,早期汉语语法著作把做定语的名词看成形容词,无非是说做定语的名词在意义上是表示性质。 这种翻来覆去和自相矛盾是不该分而分的必然结果,“这样绕来绕去,不但理论上缺乏依据,对于学习的人来说,也是不好理解,难于掌握的”(朱德熙1985:23)。 在汉语里给动词用例细分形式类不管用,有人转而采用增加分析层面的办法,例如区分词汇层面和句法层面。他们作这样的分析:“图书出版”里的“出版”是名词,因为它不能受副词修饰,不能带宾语,而“图书的出版”里的“出版”是动词,因为它能受副词修饰,可以带宾语;前一个“出版”在词汇层面已经从动词转化为名词,后一个“出版”在句法层面才发生动词到名词的转化。对于“版权保护和特别保护”这样的并列结构,也说前一个“保护”是名词,后一个“保护”是动词,同样分别经历词汇层面和句法层面的名词化。这种分析法在词汇的词性之外又增加一个句法层面的词性,实际是王力和吕叔湘两位先生早就放弃了的“词品说”的翻版,甚至更加复杂,不仅增加分析层面,还分出两种名词化,词汇层面有名词化,句法层面也有名词化。更复杂带来更多的的问题,例如“图书的出版与不出版”,说前一个“出版”在句法层面名词化,那么并列的后一个“出版”受副词修饰又如何在句法层面名词化呢?“拖延式不出版”和“给他来一个不出版”又如何让“不出版”在词汇层面名词化?吕叔湘先生说,汉语里词类和句子成分的关系错综复杂,断断不是增加一个词品层面所能概括,词性还是要转来转去。“不解决问题”却徒增一个分析层面,违背简明原则,所以吕叔湘(1942,1982:11)后来把这个层面断然删除了。增加分析层面的问题不是本文的重点,我们另文阐述。 5.重视汉语自身的形态和形式类 本文的主要目的是说明形式类分合的原则和把握好分合的“度”,强调不该分的不要硬分。借鉴国外的理论和方法十分重要,但是一定要抓住本质,吸取精华,而不是流于表面,依样画葫芦。英语语法学家在动词形式和V-ing形式的分合上,从避免不必要的复杂化出发,依据“合并原则”,虽然该分的分,但是该合的也要合,总的趋势是从“能分就分”变为“能不分就不分”,这是本质、是精华。相反,仿照人家并不怎么重视的V-ing形式的内部区分,想以此来解决汉语语法中长期悬而未决的“名词化”问题,这是流于表面,依样画葫芦。 也许有人会说:汉语缺乏印欧语那种实现的、直观的、稳定的形态标记,这样做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总不能不作区分嘛。对这种说法我们同情但是不赞同。我们不能只说汉语里没有什么,应该问一问汉语有什么?每种语言应该都有自身重视的区分和区分的手段。这就要求我们继续摆脱“传统观念的摆布”(朱德熙语),甚至“要大破大立”(吕叔湘语)。近年来,汉语语法学界有三个新的探索,提出三个新的看法:字本位,韵律语法,名动包含。这三个方面的研究成果会聚到一点,那就是认识到汉语有自身的不同于印欧语的形态手段。 英语动词的形式类,最重要的区分莫过于V和V-ing的区分,这一区分之所以重要,首先是因为它是实现的、直观的、稳定的形态区别,基于这种性质的形式区别划分的形式类才在句法和语义上有重要的效用。笔者最近在“名动包含”说的基础上,吸纳“字本位”说和“韵律语法”的合理见解,论证汉语单音字和双音字的区分(及单双组配方式,如“单+双”和“双+单”)是汉语自身的一种重要形态手段,详见沈家煊(2012,2013a,2011c),陈刚、沈家煊(2012),沈家煊、柯航(2014)。其要点说明如下。对于双音化的语法作用,过去是这样认识的:名词是名词,动词是动词,双音化之后,一部分双音动词(所谓“名动词”)获得了名性,变成名动兼类词。这个认识有三大问题。一是与事实严重不符,如上所述,事实上其他双音动词还有单音动词也兼具名性。二是与“双音动词正在向名词漂移”(陈宁萍1987)的说法矛盾:既然双音的“名动词”已经变为名动兼类词,又谈何“正在向名词漂移”?三是无法解释一个重要现象,名词双音化之后失去了原来已有的动词用法。关于这一点有“名词动用”的统计数据为证(根据王冬梅2011提供的实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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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作动词的名词,数量上单音(200例)和双音(134例)差别并不显著,但是在凝固用法和临时活用的比例上反差极大。单音凝固用法和临时用法的比例是7:3,凝固用法占优势,而双音凝固用法和临时用法的比例相反,是1.5:8.5,是临时用法占绝对优势。要解释这个差别,必须假设:从古代汉语开始的单音名词用作动词这种“虚用法”不断固化,到现代汉语有许多这样的虚用法已经成为凝固用法,如“窖”、“车”(车水、车走垃圾)、“酱”(酱了一缸黄瓜)等等,而单音名词变为双音之后(如变为“地窖”、“车辆”、“酱油”),失去这种凝固的虚用法,只能先临时活用(如上面的“距离”一例)。 我们对双音化的语法作用的新认识可以用图1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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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词是包含在名词之中的一个次类,以单音词为主的古代汉语和单双并存的现代汉语都是这样一个“名动包含”格局。双音化的语法作用是“增强指称性”或叫“充实”,对动词和一般名词都适用。上图中散点“从无到有”和“由疏变密”都代表“充实”。单音词一端,无散点的小圈代表大名词中一个“虚”的次类“动名词”(如“击”),有散点的部分是一般名词(如“车”)。双音字一端,疏散点的小圈也是一个“虚”的次类(如“击打”和“追击”),但是相对单音词里的小圈有所充实(指称性增强);散点密集的部分(如“汽车”和“车辆”)是单音名词(“车”)经双音化充实后变得更“实”(指称性更强)的词。 “增强指称性”或“减弱陈述性”不是“名词化”,只有名动已经分立的语言才会发生动词的“名词化”,动词类还没有分化出来的语言根本谈不上动词的“名词化”。汉语里实际发生的是两股势力持续的交互作用并且达成一种平衡:一股势力是名词(包括静态名词和动态名词)不断向动词“虚化”,但是一直没有形成一个独立的动词类,另一股势力是双音化使有所虚化的名词(也包括静态名词和动态名词)再度“充实”,向实在名词回归。 由于汉语几乎每个音节(字)都有意义,“单双区分”作为一种形态的作用是综合性的,同时在韵律、语法、语义、语用上对“虚”和“实”作相对的区分,包括节奏单位的虚实区分,语法单位和类别的虚实区分,词义的虚实区分,语气的虚实区分。从综合性上讲,汉语“单双区分”的重要性要大干英语V和V-ing的区分。限于篇幅这个论题这里不能铺开讲,可详细参看沈家煊(2013a)和沈家煊、柯航(2014)。 这种新探索和新观点决不是对过去的全盘否定或推倒重来,而是汲取了前人成果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如“名动包含”说就继承了朱德熙先生两个十分重要的观点:简明和严谨对语法体系同等重要;汉语的名词只能从反面来定义。“单双区分”在汉语语法中的重要性是吕叔湘(1963)那篇经典论文早就指出和论证过的。对传统的继承也要抓住实质和精髓,不能流于表面。新理论新观点有待实践和时间的检验,有待完善和修正,也可能被取代,但是在还没有被大多数人所接受的时候就轻言放弃是不明智的。 总之,调查一种语言的语法,重要的是找出这种语言自身重视的区分,而不是去寻找我们碰巧熟悉的语言所具有的区分。特别是遇到分不清分不尽的情形,硬是分出个两类、三类来,对语言的实际情况而言是过于简单化,对语法体系而言是不必要的复杂化。实现的、直观的、稳定的形式区分才是区分形式类的可靠依据,是应该首先给予充分重视的。 ①《剑桥英语语法》倒是分出一类“分词性形容词”(participial adjective),指做形容词性谓语的V-ing形式,例如The show was entertaining。这类用例不在Quirk的14个例子内,因为Quirk在那里只讨论名词短语。把这一类分出来倒是有道理,因为英语的形容词跟动词有重要区别,不能像动词那样直接做谓语。 ②只是一个大致的次序,实际上很难排出准确的次序来,因为强弱的程度差别很难说清楚。 ③英语还有exploring和exploration这样的词形区别,汉语也没有。 ④如果我是一个瞧不起人的文艺理论家,我会说:你也文艺批评,他也文艺批评,好像阿狗阿猫都能文艺批评似的。“文艺批评”受副词修饰,前带助动词。 本文主要内容曾在中国语言学会第17次年会(2014.9.13-15,北京)上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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