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作品英译本序言两篇，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序言论文,两篇论文,英译论文,作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主持人 季进
莫言《丰乳肥臀》英译本导言①
据我所知，在想象昔今中国历史空间和重新评价中国社会方面，莫言的贡献依然无与伦比。其《红高粱家族》在一九八七年出版时一改当时的文学景观②，亦成为首部在西方叫好又叫座的中国电影③。在探索中国官方或民间神话以及中国社会某些黑暗角落的过程中，莫言成了中国最具争议性的作家，既深受许多外国读者的喜爱，亦是中国官方眼中的祸根毒药。官方曾禁售莫言小说不下一种，但在作品风行于海外之后态度也渐趋温和。
莫言生于一九五五年，出身中国北部农民家庭。在当时普遍贫困的环境下，莫言在接受过些许正式的学校教育后，就到农场里帮忙养家畜，并在“文化大革命”(一九六六-一九七六)那灾难性的十年中被分配到工厂劳作。事实上，莫言的所有小说都以其类似虚构的东北高密县家乡为场景。孩提时从祖父和亲戚处听来的故事为其丰富的想象添加了燃料，在一系列篇幅巨大、充满活力，总是富于争议性的小说中找到了爆发点。其最早的作品产生于任职人民解放军时，具有令人开怀的反讽。
莫言自认是现实主义作家，书写的多为历史小说。就现状而论，此言不假。其如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的创造者(莫言读过他们的作品，且爱不释手，但却坚称作品不受影响)，朝新方向发展“现实主义”和“历史主义”，常带恶意地拓延两者的界线。这位小说家对官方历史与记录在案的“事实”不感兴趣，而是惯于运用民间信仰、奇异的动物意象及不同的想象性叙事技巧，和历史现实(国家和地方性的、官方和流行的)混为一体，创造出独特的文学，唯一令人满意的文学。这些作品具有吸引世界目光的主题和感人肺腑的意象，很容易就跨逾国界。
《红高粱家族》是一部虚构性自传，描写高密县三代抗日(一九三七-一九四五)分子的事迹。在《红高粱家族》获得成功之后，莫言有感于一九八七年发生了激发种蒜贫困农民反抗不诚实腐败官员的事件，于是(用少于一个月的时间)写了一部政治小说(纵使不能称之为“议论小说”)。这《天堂蒜台之歌》(一九八八年、一九九五年)充斥着明显可见的怨愤，但由于间有讽刺(这种讽刺手法会在莫言日后的作品中发扬光大)和对官方话语的零散嘲笑，乃得以缓和下来。由于政府担心小说有可能煽动一九八九年大规模示威群众(最终导致天安门事件发生)的情绪，因此将之下架长达数月。在曾经见证百万狂热人民为毛主席的梦想而欢呼的天安门广场上，中国领导层在面对学生、工人和普通市民时，肯定会为现实中农民暴动遭到镇压的事再现于莫言小说而感到不安。
莫言接着推出《十三步》(一九八九年)，是一部讽刺凌厉的长篇小说。小说主人公因患有精神病而遭囚禁。他讨取粉笔，为身边的听众写下一系列轶事怪闻。在此过程中，读者沉醉于调解人的角色中。用叙事学的说法，这是一部“力作”，一次进入当代中国精神世界的痛苦旅程。
二○○○年，莫言在美国丹佛的旧书皮书店(The Tattered Cover)发表演说时言称：“当代有许多作家能写出佳作，但我敢说只有我能写出像《酒国》(一九九二年；二○○○年)④这样的小说。”论者将《酒国》和劳伦斯·斯特恩(Lawrence Sterne，一七一三-一七六八)《项狄传》(Tristram Shandy)一类的小说相提并论⑤。《酒国》是斯威夫特式的讽刺之作，叙述一政府侦察员被派往调查某市市民养肉孩以满足地方官员口腹之欲的历险过程。叙述频频被书中最缺乏同情心的人物所写的短篇小说打断，这些短篇小说越写越奇异，“莫言”渐渐并入展开的情节中，直至所有不同的故事线汇合为黑色嘉年华式的结局。诚然，在其他当代小说家中还找不到能写出这讽刺经典的，如此露骨抨击中国人之强烈喜爱异域情调食物与性嗜狂食滥饮而不受指责的亦不多见，更甭说书写农民遭受惊人的剥削了。
接近新千年，莫言再次着手写下对中国现代史别具心裁的诠释。这回几乎并入整个二十世纪，一个用任何标准衡量中国都是血淋淋的世纪。倘若莫言是名气较小的作家，缺乏那构成保护网的身份、才能和国际曝光率，则多半无法忍受《丰乳肥臀》所迎来的摧毁性批评。《丰乳肥臀》在一九九六年出版，至今仍是莫言篇幅最长的小说(原著约五十万字，用莫言自己的话，是“厚如砖块”的一部书)。由于具有色情书写，且所描绘的现代中国政治景观在某些人看来并不准确，此书如果直接摆放到书店里销售，必定引发相当大的争论。可是即使经由重点文学杂志《大家》于一九九五年连载刊发，其赢得首届“大家·红河文学奖”(奖金高达十万人民币，约美金一万二千元)时，仍然立刻惹来保守论者刺耳的怒号。对于被支持者称为“阴郁史诗”的《丰乳肥臀》，这非官方奖项的评审们有如下的评语：
尽管书名简单直接，《丰乳肥臀》却是一场丰盛的文学宴。莫言几乎将整个二十世纪涵盖其中，以无畏的毅力和热情描述了中国社会的历史发展……它是展现作者独特风格的文学经典。
评审们注意到作者熟练地交替第一和第三人称的叙述角度，运用回闪倒叙以及其他巧妙的技巧。至于那引人注目的书名，莫言在一九九五年曾作一文，说明“其创作欲望源于自己对母亲深深的崇敬，而题目的灵感则来自个人目睹丰乳肥臀的古代妇女石雕的经验”⑥。然而这些话却不足以静止批评的声音，因为论者关注其处理中国历史，要比关注其召唤女性比喻来得重要。
《丰乳肥臀》以中日战争(一九三六年)前夕男主人公上官金童及其双胞胎姐姐诞生开篇，但整个叙述真正的启端却在世纪之交(第二章)时，八国联军镇压中国本土排外的义和团运动，以巩固本身在中国的势力。即如莫言之前的小说《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中作为中心且在许多方面确定的事件全都发生在八年抗战期间的中国领土上。对莫言而言，这之前的几十年间无论如何也是不平静的，但所发生的个人私事却较国家大事值得注意。那是“母亲”(译者按：上官鲁氏)经历童年、结婚和生下头七个小孩的时代。七个小孩都是女的，都是和其他男人所生，并非不育丈夫的种。而唯一的儿子金童乃是瑞典牧师的后嗣、异国的“他者”，只有在其出现后，小说才明显牵涉到民族的问题。
于是，小说之绝大篇幅带领读者走过狂乱骚动的六十年。其以抗日战争始，抗战中毛泽东的共产党和蒋介石的国民党互相厮杀，几乎不亚于鏖战日军，且经常屈服于后者。在此，莫言尤其触怒论者，塑造了蔑视传统观念的英雄和反叛者，构成这部被某论者认为是“颠倒历史，捏造谎言，颂扬日本法西斯主义者和地主复辟集团(在战后，地主集团因土地遭重新分配而前往国统区)的阿谀奉承，厚颜无耻之作”。小说中的几个男性人物当中，除去那性能力既不足自救又为后代带来耻辱的外国人不算，有一个由爱国而变成通敌，一个是国民党军队领袖，两个是共产党分子(一为首领，一为士兵)。他们全娶了“母亲”的女儿(一个或数个)，但只有那国民党员受到“母亲”的赞扬：“他是个混蛋，却也是个名副其实的汉子。这样的汉子以往每八年十年才出一个。我们见到的恐怕是最后一个。”
《丰乳肥臀》自然是虚构的。此作在处理(自然是有选择性的)历史事件的同时，亦探讨暴露社会与人性更广的层面，超越和驳斥那些特定事件或对历史的经典化政治解读。在一九四五年日本于亚洲战败之后，中国渐渐陷入血腥的内战中，结果是共产党在一九四九年取得胜利并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幸的是，对上官一家以及全国人民而言，“新中国”和旧中国一样难得和平与稳定。人民共和国在其最初十七年见证了血腥，先是介入韩战(一九五○-一九五三)，接着进入秋后算账、政治整肃的蛮戾时期，然后是导致三年大饥荒、夺去数百万条人命的灾难性“大跃进”，还有“文化大革命”。中国标准的历史小说倾向于将重大的历史事件前景化，莫言则置之不理。《丰乳肥臀》中的历史事件纯粹为金童、其幸存的姐妹、侄子侄女以及母亲的生命提供了背景。因为这背景，上官金童的恋母情结倾向和阳痿变得明显可见⑦。通过对男主人公不留情面、毫不恭维的描绘，莫言要读者注意的是人种退化和中国人个性的混杂削弱(对初见于《红高粱家族》中情感的回响)，亦即失败的父权社会。最终，是女性(大部分，并非全部)的性格力量为作者灰暗的景观添加了一线希望。
进入后毛时期(毛泽东在一九七六年辞世)，金童在国家改革开放和经济起飞的语境中堕落了。起码对某些人来说，最终断奶的金童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对现代世界中中国国力的焦虑”⑧。莫言曾如此论述《丰乳肥臀》：“如果你愿意，你尽可以跳过我的其他小说(葛浩文：我当然不同意这样的做法)，但一定要读一读《丰乳肥臀》。我在其中写了历史、战争、政治、饥饿、信仰、爱情，还有性。”⑨不管象征了什么，金童始终是这部长篇小说以及小说世界里最引人入胜的人物之一。
《丰乳肥臀》最初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单行本(一九九六年)。同年又有台湾版(洪范书店)面世。二○○三年，中国工人出版社推出删节本。本英译根据作者所提供篇幅更短的电子版，而我在翻译及编辑的过程中又经得作者首肯，做了一些修正和安排。作为译者，我异常幸运，一路走来，获得作者、常与我合力翻译的伙伴林丽君(Sylvia Li-chun Lin)⑩以及出版商兼编辑迪克·西维尔(Dick Seaver)的协助与支持。
莫言《酒国》英译本序(11)
对中文读者来说，《酒国》劲度很足，就如莫言山东家乡和中国其他地方所酿制的无色烈酒(当中最知名的要数茅台酒)。这部小说充满了爆炸力，其暴露嘲讽后毛中国之政治结构或中国人在饮食上之持久沉耽，既妙趣横生又怨恨流露，在当代文学中并不多见；而结构之新颖独创，更鲜有能望其项背者。如同莫言的许多小说，《酒国》被视为极具颠覆性，须是一九九二年在台湾面市之后，才得以在大陆出版。小说后来另题《酩酊国》，收入莫言的多卷本文集中(12)，继续使某些读者感到振奋，某些读者深受震撼。
在小说中，写信者莫言告诉李一斗他“一直想写一部关于酒的长篇小说”(13)，是为《酒国》。书名按字面解，是“酒的国度”(“酒”这一术语指一切含酒精成分的饮料，且必须以形容词的方式加以引伸，表示特定类型)的意思，简明但富于启迪。事实上，在《酒国》中狂斟豪饮的，大部分是酒精含量一百二十度以及用高粱或其他谷类酿制而成的更烈的酒。
莫言创作《酒国》，除了叙述人物全情沉迷于食、酒、性，字里行间充满讽刺语气和奇人逸事，以及设置天马行空的叙述架构之外，还处处语带双关，混杂不同的文体形式，且搬引典故，允古允今，既有政治的，亦有文学的，既有文雅的，亦有秽亵的，又使用许多山东地方性的表达。若要在此阐明这种种手段，恐难免徒劳，因为非中国人读者尤其无法完全“领悟”个中的奥妙。读者当中，或许只有少数懂得如何回应女司机的提问——“哎，特务，知道煤矿的道路为什么这样糟糕吗？”(14)(当地人确保这道路的状态不改。如此，他们才能捡集离开煤矿场的卡车在颠簸中震落的煤块)不过，即使不了解中国文化，读者也会明白一个乘卡车而至的蹩脚侦察员是不可能有啥作为的，不管他乘坐的是不是解放牌卡车。
莫言这小说前后不一，我在翻译时尽可能忠于原文，但求译文有助读者领略和享受小说的好处，远胜于其所流失的。
好了，用过这简单的开胃菜，看官们请继续大快朵颐！先干为敬！
注释：
①此文见Howard Goldblatt trans.,Big Breasts and Wide Hips(London:Methuen,2006),pp..v-vi.附注为原文所有。
②1993年出版了英译本，早于其他各种译本。
③此片奠定了导演张艺谋的国际地位。
④见Sylvia Li-chun Lin trans.,"My Three American Books," World Literature Today 74，no.3(summer 2000):476。这一期的WLT(今日世界文学)上刊发了七篇讨论莫言小说的文章。
⑤M.Thomas Inge,"Mo Yan Through Western Eyes," World Literature Today 74，no.3(summer 2000):504.
⑥见Rong Cai,The Subject in Crisi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4)，159。莫言进一步指出，“创作此小说的目的在于探索人文的本质，颂扬母亲，并在象征性的表达中把母性和土地联系起来”。
⑦在这方面，王德威的研究做了精彩的论述。见"The Literary World of Mo Yan," WLT 74,no.3(summer 2000):487-94。
⑧Rong Cai,Subject in Crisis,175.
⑨见Sylvia Li-chun Lin trans.,"My Three American Books",476。莫言对其短篇小说也颇感自豪，这无可非议。关于这方面的英文选译本，见Shifu,You'll Do Anything for a Laugh(New York:Arcade,2001)。
⑩我们合力翻译了四部长篇小说：三部是台湾作品，一部是大陆作家阿来的《尘埃落定》。原文见Howard Goldblatt trans.,The Republic of Wine(New York:Arcade Publishing,2000),pp.v-vi注释为译者所加。
(11)除此序文之外，葛浩文在1999年台湾举办的饮食文学国际研讨会上曾宣读论文《禁脔》，对莫言的《酒国》和中西文学中的人食人书写传统有深入精彩的论述。论文收入焦桐、林水福主编《赶赴繁花胜放的飨宴——饮食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1999)，第418-442页。英文版见Howard Goldblatt,"The 'Saturnicon' Forbidden Food of Mo Yan," World Literature Today 74,no.3(summer 2000):477-485。
(12)莫言：《酩酊国》，《莫言文集》第2卷，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
(13)(14)莫言：《酒国》第67、5页，台北，洪范书店，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