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的三种读法,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读法论文,三种论文,一首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王维:《鹿柴》
这是王维的一首杰出的五绝,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闪烁着钻石的光泽。但以冰凉的钻石来比拟这样一首人与大自然的结晶,又似嫌庸实了些,因为它已别离了它的创造者,成了一种有生命的自在,是无价的,只要人类还存在生长一天,我们对它的观察就会不断有新的角度出现。现在,我们且从三个角度来鉴赏这一神奇的诗歌景观。
第一种读法:一幅空灵的山水画。王维是大诗人,同时亦是一流的画家,他作画时,是以诗人的笔触去涂抹,他写诗时,又以画家的目光来布局,《鹿柴》一诗,便是王维诗画姻缘的最好结晶。“空山不见人”,画面首先展开一片迷茫缈远的背景,似乎是被新雨刚刚清洗出的秋色,甚而能感到“空山”后面连绵地隐入青霭的峰峦线条。随后的一句“人语”的画外音,使画面微微颤动了一下,暗示这是一幅类似电影的时间画。这时,一片幽暗的深林,在空山的下方出现了,使画面引向神秘的纵深,并有了一种负重感,不至于担心风中的飘忽。突然,仿佛佛光的降临,一抹金色的夕晖从树隙洒落,燃亮了这片幽暗的色块中一斑期待已久的青苔——这最后聚焦的青苔,为画面的点睛之笔,顿使画面有了青绿色的灵魂。青苔,是王维最喜爱的自然景物之一,它看似微不足道,但只要有潮湿的水汽,就会在大地蔓延,包围我们的居所,改观我们的生活。然而,它本身却是如此的纯净,恬静,自在,与王维所追求的心境是如此的吻贴,“坐看青苔色,欲上人衣来”,便是这种沉迷的最好说明。全诗的画面由远而近,由幻而实,由散而焦,充分显示了王维作为大诗人和大画家的深湛功力,其境界已不是传统的水墨画所能包容,倒更似十九世纪法国印象主义大画家莫奈的一幅精美的油画。当然,二者都不是,这幅画只能属于王维,是王维用自己的诗笔泼洒出的一幅没有画框的山水。
第二种读法:大自然的一脉律动。如果王维仅仅是用语言构成了一幅有境界的山水,那他还不能称作伟大的山水诗人,王维的杰出还在于他从这幅山水中,用自己的心灵捕捉到了大自然的一脉律动。“空山不见人”,首句便用“不见人”把“空山”推得很远很远,远离人类的污染。空故纳万物,这里的“空山”,显然不是指某座具体的空山,而是大自然的一种象征,端坐于老子的“道”境:人类只能与之相亲,相近,最终相融。偶尔闯入的几声“人语”,不只是为了增添诗境的幽寂,更是迷茫的诗人向着“空山”发问。然而,“空山”静默着,以静默作为回答,诗人似乎领略了什么,亦随之静默了。于是,在这无边的静默之中,大自然开始呈现自己的律动:“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一片幽暗的深林在空山的下方出现了,它代表了大自然的另一面,神秘,莫测,并有着吞噬的暗示。然而,随着时间的无声流逝,一缕夕晖突然透过林隙,洒落地面的青苔,使幽暗的深林的一角明艳起来,变得可视,可居,同时,亦使诗境起伏着呼吸起来。这里的“复”字很关键,是全诗的心脏脉动器,它暗示着在诗人来访之前的无数岁月,夕晖和青苔就这般循时对语着,以自己的语言,在这之后的无穷岁月,这样的对语还将继续下去。而幸运的诗人只是偶然地捕捉到了这大自然的一脉律动,从而为日益苍白的人类备用了一脉绿色的血液。王维的另一首杰出的五绝《辛夷坞》,亦与此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被人类遗忘的深山,辛夷花默默地开放,又默默地凋谢,复等着明年的轮回……明人胡应麟在读到王维的这些五绝时,“身世两忘,万念俱寂”,就取的是第二种读法,因为他已嗒然遗弃其身,与移动的夕晖,静穆的青苔,自开自谢的辛夷花们,一同呼吸着大自然的律动。
第三种读法:一幅人类命运的象征图,或宿命图。这种读法与第二种读法相反,不是要“身世两忘”,而是要更深刻地认识人类自己。“空山不见人”,这里的“空山”,代表着世界的本质,自在于人类的时间之外。在人类之前的鸿蒙时期,它就端坐在那里,在人类烟消云散后的岁月,它仍将端坐在那里。在它永恒的注视里,万物生生灭灭,人类的过程,与三叶虫,与恐龙,与朝生暮死的蜉蝣,正趋于着同一个点,曾在“空山”回响的几声“人语”,也并不比鸟鸣春涧优越,人类欲望所裹挟的一切,终将归于寂灭。“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青苔自绿,日月循环,一缕光线深林游移……这幅古典意境的人类命运终结图,与英国大诗人艾略特的“世界就这样终结/一个叹息,没有响声”相比,显然更富有诗意和东方的特色。与第三种读法相参照的,还可引王维的另一首五言近体诗《送李太守赴上洛》中的“野花开古戍,行客响空林”一联,这是王维的被人遗忘的佳句,比著名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更有着开阔的时空穿透力:曾属于人类活动领域的古戍,如今,已被野花闲草们占领,一座“空林”,回响过人类脚步声的“空林”,复又归于长久沉寂——又不知将有什么生命现象,来古戍间徘徊,考证人类的足迹和化石,就像人类曾对恐龙们所做的那样。显然,佛学宿命轮回的思想,深深地影响着王维,并使其不自觉地在诗中流露出对人类命运的叹息。
对于《鹿柴》一诗,还可以从禅宗、比较文学等角度作出阐述。无疑,有些阐述并非作者原衷,但一首诗一旦进入了公众的视野,对它的解释权就成了“公众的权力”了,对一首诗的各种解释,只要能促进我们的诗歌美学的敏感性,就是合法的。何况对于王维这样的大诗人,我们对他的阐述实在是太少了,许多还拘于古典的视角。我一直以为,如果推选我们民族的大诗人,当然是杜甫,但如果在亚洲范围推举一位代表东方特色的大诗人,王维应是最合适的人选。他那青绿色的灵魂的背景上,所呈示出来的一行行简短的诗句,具有着某种东方启示录的特征。日本的古典俳句,如“小青蛙,跳人古池发清响”等代表作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实际上是以王维为指归的。王维精湛的佛学修养,又使他契入了印度古文化的背景,所以在泰戈尔的诗歌里,亦不时能听到王维的某种神秘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