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此岸与彼岸的人:对华裔美国文学中“家”与身份的思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的人论文,美国论文,华裔论文,彼岸论文,身份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二十世纪是人类历史上最为动荡不安、迁徙最为频繁的一个时代。世纪末,随着经济 、科技和文化的全球化的不断深入,流动于第三世界和第一世界之间的移民、流亡者、 避难者和因各种原因漂泊在世界各地的人口激增,在后殖民语境下形成了一股不可阻挡 的迁徙大潮。而反映这些人跨越国家、文化、身份、语言等界限的一个新的文学分支— —离散文学也日益成为全球文学研究,包括各国的国别文学、比较文学、文学批评等领 域的热点问题。在离散文学中,“家”与人的文化身份又成了焦点。在跨界与漂泊的经 历中,传统意义上的文化身份和与之紧密相关的“家”的定义被无情地解构、涂抹,继 而又在新的时空和新的经历中得到重构,获得了不同于传统观念的全新意义。本文试图 通过伍慧明(Fae Myenne Ng)的《骨》(Bone,1993)和伍美琴(Mei Ng)的《裸体吃中餐》 (Eating Chinese Food Naked,1998)探讨对于第一代和第二代跨界的华裔美国人而言“ 家”这个概念的复杂多变的含义,即在时间和空间上家与文化身份消失了之后,他们如 何建构自己“想象中的家园”。本文将借用德国文化理论家瓦尔特·本雅明对城市与历 史的“物读”方法,讨论两代华裔美国人对家与个人文化身份的理解与建构。
本雅明关于“物读”历史的方法主要来自于他1927年所提出的《巴黎拱廊街》宏伟写 作计划。虽然他一生潦倒,但他一直醉心于城市生活,而城市空间最让他着迷的不是现 代化的高楼大厦,而是小街小巷的咖啡店、旧商店和商店橱窗里的陈列物,以及巴黎街 上即将坍塌的拱型长廊。受他潜心研究的文学对象、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对“意识中最细 微的物质的探究”的影响,他要追求的是在对“物”深入细微的解读和对某个浓缩意象 的反复阅读中复活一段被尘封的另类历史,以对抗官方历史建构的“宏大叙事”的整体 性与本质性、对抗大众文化和“梦想状态”(注:Angela McRobbie,Postmodernism and Popular Culture,London:Routledge,1994,p.24.)。本雅明认为历史不是线性的,也 不是唯一的,而是一个多层次的立体空间,是一个由个人经验建构出的质地,是日常生 活所有的细节叠加在一起所组成的总体印象。他强调从日常生活的细微之处解读文学, 包括从城市建筑、消费产品、影视媒体、到饮食服饰等方方面面。这不仅是怀旧的表现 ,也是凸现对统治阶层、主流文化和殖民主义、霸权主义不满的独特方式。本雅明对物 的偏好与迷恋雄辩地证明,物质除了占有、财富和私人财产这些意义之外,还能表现一 些美好的愿望与理想(注:参见约翰·多克:《后现代主义与大众文化》,吴松江、张 天飞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4-69页。)。本雅明对城市空间与历史的这种阐 释为我们研究华裔美国文学提供了独特的视角与方法。
下面让我们再回到本文所要讨论的问题上来。在老一代和新一代华裔美国人的意识里 ,“家”的概念有着本质的区别。这不仅仅因为他们的出生地不同,而更多的是因为他 们所处的时代背景与文化背景发生了巨大变化。对于老一代华人来讲,“家”的概念是 紧紧和“国”联系在一起的。在传统观念里,家和国从来就没有分开过,两者很大程度 上是一体的。被儒家奉为金科玉律的“忠孝”道德规范中,尽“忠”的对象是“国”, 尽“孝”的对象就是家,二者相依相辅,成为中国文化特有的巨大凝聚力的重要组成部 分。因此,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家”的概念是非常清晰、明确。它是令游子魂牵梦绕少 小离开老大一定要回的地方。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之下,离家去国实在是华人移民万般无 奈中不得已的选择。而落叶归根也就成了海外华人毕生的愿望。
华人的第一次移民潮发生在十九世纪中叶到二十世纪初。鸦片战争之后西方列强的侵 略和清朝政府的腐败引起了社会的动荡不安,闽粤沿海地区的农民无以为生,被当作“ 猪崽”、“苦力”卖到海外。在被运到美国旧金山的华工中,很多人有过被囚禁在天使 岛的移民关押所,遭到搜身、盘查、监禁甚至遣返回国的记忆,而这段血泪斑斑的历史 却被美国主流的官方历史有意掩盖、抹杀了。直到1980年几位华裔美国学者编辑出版的 《埃伦诗集》(注:Him Mark Lai et al eds.,Island:Poetry and History ofChinese Immigrants on Angel Island 1910-1940,1980,Seattle:University ofWashington Press,1991.)才第一次公开向外披露了这段历史,以及当年被囚禁在天使 岛的移民在木棚屋墙上刻下的那些思乡的诗篇。这些诗有力地表现了在被迫从自己的祖 国、家乡、亲人的土壤中连根拔起之后,没有强大祖国的庇护、流浪在异国他乡的华工 深切的思乡之情。
早期的华人移民出国的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在“金山”做工,挣钱,然后回国与家 人团聚。美国的华工胼手胝足,筚路蓝缕,开山筑路、淘金挖矿,为美国的经济做出了 巨大贡献,然而他们却不能有家:美国政府自1882年起制定了一系列的“排华法案”, 其中一条就是禁止华工的妻子、子女等家人入境,这样就造成了世界移民史上绝无仅有 的唐人街“华埠单身汉”现象,导致了华裔美国人在美的人口在那段时间之内增长极其 缓慢。不仅如此,帮助美国完成了早期建设的第一代华工几乎被排斥在所有男性所从事 的行业之外。为了生存,他们只能在传统上女性从事的行业,如制衣厂、洗衣店和餐馆 之中立足,这一状况至今在各大城市的新老唐人街还非常普遍。本文所要探讨的就是在 这样的背景之下《骨》和《裸体吃中餐》两部作品以本雅明“物读”历史的方法再现出 跨越东西方之间种族、文化、语言、代际以及性别的两代华裔美国人对自己的历史、现 在与将来的思考。
对于从故土上连根拔起的移民来说,从离家的那一天起,家就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那 个稳定、安全、指涉明确的家了。它变成了一个随时间和地点的变化而变化的概念。在 与原有的家乡隔断多年之后,家对于第一代移民就被理想化、零散化了。理想化是因为 家乡永远是他们维系文化自我的根;零散化是因为原有意义上的家早已被撕裂,永远无 法还原成完整的家了。所以零散的“物”便成了家的象征,他们希望用“恋物”的方式 追忆、留住早已模糊了的家与个人身份的存在。伍慧明的《骨》和伍美琴的《裸体吃中 餐》本身就是第二代移民子女用最直接的“物”的方式——文本的方式为自己重建的“ 想象的家”。不仅如此,她们同时也是用文本空间为自己饱经沧桑,在海外漂泊一生却 无法落叶归根的父辈建立起的一个精神上的家。伍慧明在一次访谈中曾表示:
“骨”对我来说似乎是形容移民不屈精神的最好的比喻了。这本书的题目就是为了纪 念老一代人把遗骨送回中国安葬的心愿。我想记住他们未了的心愿。我写《骨》的时候 非常理解他们的遗憾,所以就想在书中用语言创造出一片能供奉我对老一代的记忆的沃 土,让这思念在那里永远地安息。(注:Jennifer,Brostrom,“Interview with FaeMyenne Ng,”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Yearbook,Detroit:Gale ResearchCompany,1994,p.88.)
《骨》讲述的是一个旧金山唐人街家庭故事。小说中的父亲利昂·梁和伍慧明的父亲 一样,是一个靠卖苦力养家糊口的男人。他常年出海,借以逃避社会家庭的各种矛盾。 母亲是位衣厂女工,是那种顺从男人、吃苦耐劳、全力照顾老人和子女而毫无怨言的典 型旧式中国女性。她先是嫁给前夫,生下长女莱拉,被遗弃后,又为一张绿卡嫁给了利 昂,生了安娜和尼娜两个女儿。三姐妹中老大莱拉是一所小学的教育咨询员,负责帮助 移民的孩子与学校和老师沟通交流。她一直与父母住在一起,在他们精神上遭受重创时 给了他们最大限度的安慰与支持。二女儿安娜和家里生意上的伙伴、翁家的儿子奥斯瓦 尔多恋爱,但最后由于两家合作不成,翁家骗走了梁家的全部投资,两家关系破裂,安 娜与奥斯瓦尔多的关系也遭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为此安娜坠楼自杀。小妹尼娜在姐姐 出事之后只身去了纽约,当上了空中小姐,借以逃避家中挥之不去的愁云苦雨。莱拉在 悉心照顾父母,帮助他们从灾难中摆脱出来,及充分了解和理解了老一代移民的心路历 程之后,终于做出了自己的人生选择——和丈夫一起搬出唐人街,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开 始自己的新生活,但她没有忘记保留她在唐人街的根。
《骨》从头到尾贯穿着一条“寻家、归家”的主线。小说一开始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破 碎、缺失、拼凑起来的家庭,或者说是一个“失败的家庭”(注:Fae Myenne Ng,Bone,New York:Hyperion,1993.p.3.,p.36,p.5,p.57,p.30,p.129.):祖父梁是早期来美的“ 金山客”。作为美国排华法案的牺牲品和见证人,他客死他乡后的最大心愿是让自己的 契纸儿子将遗骨送回故乡,落叶归根,但这愿望却一直未能实现,他埋在公墓中的遗骨 最后无处可寻;父亲利昂是1906年旧金山大地震后冒名顶替来美的“契纸儿子”,与祖 父梁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丧失爱女的悲痛、做丈夫与父亲的失败、生意和事业上的失意 使他无法面对家人,他以常年出海、最后搬到唐人街的老人公寓“三番旅店”来排遣心 中的苦闷;母亲在被前夫抛弃之后,为了得到一张绿卡,与没有任何感情的父亲结了婚 ,结果换来的是一生的争吵与不尽的追悔;大女儿莱拉在顺从父亲的要求与寻求自己的 生活之间被拉扯得几乎筋疲力尽;小女儿尼娜只身到纽约当上了空中小姐和导游,在空 中和海上寻求虚无缥缈的幸福。被夹在中间的二女儿安娜干脆用自杀的方式了断无法面 对的一切。而这一切缺失和残破不全指向了一种更大的缺失——失去家园与故土的失根 、失重状态。失根的人们对远方家乡的印象只有靠记忆与信念维持:“我们对那个古老 国家的事情知之甚少。我们重复着祖先与叔父们的名字,但他们对我们一直是陌生的。 家庭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过去的故事。对过去故事的了解把我们同历史连接到 了一起。”(注:Fae Myenne Ng,Bone,New York:Hyperion,1993.p.3.,p.36,p.5,p.57,p.30,p.129.)用霍米·巴巴的话说,“叙述就是历史,而民族是一种叙述性的建构”( 注:转引自王宁:《叙述、文化定位和身份认同——霍米·巴巴的后殖民批评理论》, 载《外国文学》2002年第6期,第49页。)。对于身处美国主流文化中、有着跨界经历的 少数族裔来说,民族的历史是更为“深邃、更丰富、更具活力的民族集体无意识海面下 的巨大冰体”,需要用本雅明所提倡的细致入微的“物读”方法和极大的耐心、勇气和 毅力去“钩沉、索隐,使之浮出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海面”(注:张德明:《多元文化杂 交时代的民族文化记忆问题》,载《外国文学评论》2001年第3期,第13页。)。
《骨》中的父亲看上去是个收集旧物的“恋物狂”。小说一开始,当莱拉去老人公寓 寻找利昂时,在他的房间里看了这样的景象:
利昂是个废物制造专家,制造出的净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像什么电接收器、饼干筒 做的钟表、带台灯的钟、收款机和警报器……利昂还是个收藏高手。一摞摞快餐盒、锡 纸盒、装满番茄酱和糖袋的塑料袋、写着红色字母的白色罐头盒,还有政府发放的蔬菜 :切成片的甜菜、表面光滑的绿豆和南瓜。他的床头柜是个餐馆用的红色的小凳子,上 面堆满了高高的一摞纸杯,一叠叠餐馆用的餐巾纸,还有一只杯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 快餐厅用的吸管。(注:Fae Myenne Ng,Bone,New York:Hyperion,1993.p.3.,p.36,p.5 ,p.57,p.30,p.129.)
我们显然不能把收集、积攒旧物简单地理解为怀旧的老人共有的癖好,相反,这是利 昂对过去失败的生活最“直接、切身、个人”(注:Michel de Certeau,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Berkley,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p.27.)的记录 ,每一件都铭刻了一代人的抹不去的记忆,是叙述者在集体无意识的大海里钩沉历史时 打捞上的带有鲜活个人记忆的历史见证。是与海面之上的官方历史相对抗的“反记忆” 。在这个场景中,首先出场的不是利昂这个人,而是物品的堆积。依照本雅明的理论, 小说这样开场并不难理解:在将少数族裔边缘化的美国主流社会中,个人的丰富性已被 掩埋在了大量的物质堆积之下,原来存在的不同历史层面也因此被同质化为没有深度的 平面。人的主体性在物质面前丧失殆尽,成为了被消声灭迹了的“看不见的人”。这一 点同样反映在那位和利昂同住“三番旅店”、反复走失的老人身上,也反映在祖父永远 无法找寻的遗骨之上。
《骨》中有一个被评论家多次引用的例子,那就是利昂的那只深藏多年的手提箱。作 为隐喻,这只手提箱明白无误地见证了华裔美国人在过去几十年中所受到的极不公正, 但却被官方有意抹杀的一段个人的,也是民族的历史:
我把手提箱提到厨房的桌面上,将它打开。过去的一切一下子就展现在了眼前:一些 旧日的证件散发出一股发霉的、被水浸泡过的纸的味道,依稀还能辨认出羊皮纸的质地 。一些信件按年份摞成了一摞,又用橡皮筋十年一捆地捆在了一起。我只打开了最上面 的几封信就明白了一切:“我们不需要你。”
从军队寄来的一封信:不合适。
找工作收到的拒绝信:没有技术。
找房子收到的回信:没空房。(注:Fae Myenne Ng,Bone,New York:Hyperion,1993.p.3.,p.36,p.5,p.57,p.30,p.129.)
在触摸到这样的历史之后,莱拉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父亲总是把自己的真实生日与证件 上的生日搞混,总是不能将同一个生日说对两遍的原因:作为“契纸儿子”,利昂和许 多华工一样,在进入美国的那一天起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要背下别人的姓名、生日与 家乡村子里的一切,甚至包括谁家养了几头猪、几头羊;要完全忘记自己真实的一切, 以便应付入境时的反复盘查。更重要的是要在以后的一生中永远不说真话(否则会有被 遣返的危险);要一生忍受种族歧视而缄口不语。正如一位批评家所说:“契纸儿子在 象征意义上就是一种自杀。”(注:Sheng-mei Ma,The Deathly Embrace:Orientalism and Asian American Identity,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0,p .69.)这段从无人言说到无法言说再到后来变得言说不清的历史在莱拉貌似不经意的翻 箱倒柜中,在被封尘了多年,已经发霉了的各种文件、证件重见天日的一刻,终于以“ 物化”的形式赫然摆在读者面前,成为小说中最为触目惊心的一幕。利昂这样的华裔美 国男性一面饱受着白人社会强烈的种族歧视,一面还要担负着丈夫与父亲的责任,在强 颜欢笑的后面是一整箱无法排遣的压抑与愤怒。老人们对家与个人身份的重建是以自己 独特的象征方式进行的:他们在生命的尽头要自己将积攒、隐藏了一生的所有的文件、 证件收集到一起烧成灰烬,撒到太平洋:这是他们魂归故里,实现落叶归根之梦想的唯 一方式。
与老一代华裔相反,年轻一代华裔的代表、小说的叙述者莱拉对于中国故乡的知识是 从长辈们口中听来的。他们的生活充满着种种由“物”所带来的记忆:父母不停地争吵 ,家中的缝纫机不停地响,吃饭必须狼吞虎咽以免耽误工期,母亲往女儿碗里夹鸽子肉 的同时自己却在一边啃骨头。这些生活细节浸满了已经成人的女儿们的记忆,以至成人 后她们每次走入中餐馆时都能唤回以上种种儿时的回忆。对于新一代华裔美国人来说, 唐人街是一个“大家”,是一个让他们爱恨交织却永远无法离开的地方。许多华裔美国 作家都对这块美国白人主流文化包围着的“飞地”有过描写。(注:如朱路易的《吃一 碗茶》、黄玉雪的《华女阿五》、林雨堂的《唐人街人家》等。)在伍慧明的笔下,迷 宫般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街、街上名目繁多的肉铺、面包店、洗衣店、理发店、小餐馆 等每家店铺、每种声音、每种味道,以及所有的触觉、味觉的记忆都展现了唐人街真实 生活的方方面面:
早上天刚刚亮我们就到肉铺,等着听那卡车缓慢旋转的发动机声。看着一条条活鱼从 水箱中蹦到垃圾桶里,闻到被刷上蜂蜜的插烧包的味道。当白色的洗衣房卡车拐弯开进 温特沃斯巷时,车后飘起一片飞舞的毛絮,鸡内脏的臭味和食物的腐烂味道在巷子里弥 漫着。(注:Fae Myenne Ng,Bone,New York:Hyperion,1993.p.3.,p.36,p.5,p.57,p.30 ,p.129.)
当莱拉听到安娜跳楼自杀的消息而瘫倒在街头的时候,唐人街的景象与声音使她那颗 冰冷的心得到了温暖和安慰:
我听到从老巷子里传出的所有声音——有老林先生从隔壁传来的咳嗽声,有林太太为 他找药的声音。屋外是长长的号角声和厄尼·张家卡梅罗卡车隆隆开过的声音……这些 昔日的声音让我平静了许多,他们使鲑鱼巷又恢复了往日带给人的那种轻松感。这些熟 悉的声音像蚕茧一样将我裹住,让我得到安全,使我感到是在温暖的家里。(注:FaeMyenne Ng,Bone,New York:Hyperion,1993.p.3.,p.36,p.5,p.57,p.30,p.129.)
这就是由细微的物质所组成的唐人街生活,是新一代华裔极力想逃离但却永远逃脱不 掉、永远给他们信心与力量的地方。就像鲍德里亚所指出的:“人从物质中更加了解了 自己,找到了自己灵魂的所在。”(注:尚·鲍德里亚:《物体系》,林志明译,上海 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31页。)
比伍慧明还要年轻的伍美琴在她的处女作《裸体吃中餐》中表现的也同样是一个从唐 人街走出来又走回去的华裔美国女性的故事。不同的是女主人公罗碧是刚刚毕业于哥伦 比亚大学的大学生,学习的专业是“女性研究”。毕业后,罗碧为节约生活开支,暂时 离开住在曼哈顿的白人男友尼克,回到了在唐人街开洗衣店的父母家中。可以说这位已 经走出唐人街、接受了美国主流社会的教育与浸染的新一代华裔女性在生活的许多方面 是异乎寻常的反传统与超前的。例如在与白人男友之间的关系上她似乎占据了主导地位 :与固定男友交往的同时她还不断与陌生男子发生“一夜情”,这无疑是反传统行为; 不仅如此,在潜意识中她甚至还有明显的同性恋倾向。从这个角度来看,罗碧是华裔美 国文学中少有的女性“新新人类”。但在走出唐人街之后她又不知不觉地回到了这个她 爱恨交织却又永远无法逃脱地方。然而,逃离也好,回归也罢,目的都是为了寻找自己 能够认同为家的地方,都是一种为了在两种文化中寻求自己真正身份的挣扎与努力。与 《骨》略有不同的是,《裸体吃中餐》的作者的目光不是仅仅集中在老一代华裔男性屈 辱的历史上,而是放在了家庭中母女之间用“饮食”与“性”这样的日常生活细节上。 作者用这两个日常生活最常见的行为来“物化”地凸现了两代华裔女性的生活,道出了 她们各自内在复杂、隐讳、难以言表的心曲。
几乎每部作品都对“吃”这样一个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行为做过意味深长的描述。《 裸体吃中餐》一书中老一代华裔美国女性用“吃”的意象建构自己的家与身份,而年轻 一代用“吃”和“性”的隐喻建构了她们的家与自我。书中的母亲贝尔是被父亲从中国
娶回的妻子。从被娶回美国的那天起她就被父亲边缘化到了厨房这个封闭的空间。在这 个语言不通、文化存在巨大差异的陌生国度里,母亲与沉默寡言、经常对她拳脚相加的 父亲及认同白人文化的女儿交流爱意的唯一语言就是饭桌上的食物了。同时,厨房也成 了母亲逃避丈夫的暴力、驱赶孤独的避难所。她对中餐烹饪与中国食物的迷恋也变成了 抵抗种族主义、男性的压迫、克服跨界经历所带来的失重与创伤的良药。在这里,人与 人之间的交流与依赖变成了人与物之间的交流与依赖。因此,对于母亲,烹饪、将食物 端上餐桌和用餐的全部过程就都产生了非同一般的隐喻意义。
罗碧和其他美国女孩一样,是吃着汉堡包喝着咖啡和可乐长大的一代。但和许多华裔 青年一样,她也羞于承认自己对中餐的偏爱——因为中餐总是和肮脏不堪的唐人街和小 餐馆联系在一起的。但是,罗碧却同时患着一种奇怪的“中餐烹饪强迫症”——即便是 在大学住校的日子里,她也会半夜醒来到厨房去做中餐,强迫室友从睡梦中爬起来吃, 借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也就是说,罗碧对自己身份的认识很大程度上是与食物联系 在一起的。她与男友尼克的恋爱关系是用性和在一起吃饭的形式维持的,与素不相识的 男子发生“一夜情”也与“吃”有关:她总是走进一家酒吧,坐下来盯住某个白人男子 ,问他“吃过了没有”,之后他们一起共享一顿佳肴,最后罗碧会跟着这位男子回到他 的住处。然而,罗碧对性与男性的渴望是有其深层原因的:小时候她曾惊讶于白人在说 “你好”和“再见”的时候都会亲吻,而相比之下她的家庭却是连居室都是和洗衣店合 为一体的:在洗衣店后的私人空间里,家人之间“没有亲吻、没有身体接触,甚至没有 交谈”。成长于这样家庭的罗碧自然对人与人之间身体、肌肤的接触有着强烈的渴望, 以至她追求的方式超过了正常、合理的范围。作者用一种细腻笔触这样描写了罗碧的心 态:
在学校的时候人们边亲吻边说“你好”和“再见”。她是多么渴望有人吻她,渴望伸 出手让那充实的感受贴近自己。她装做一直以来总是有人亲吻、抚摩她的样子,但她那 留恋、垂涎的眼神却又出卖了她。(注:Mei Ng,Eating Chinese Food Naked,London:
Hamish Hamilton,1998,p.52.)
虽然罗碧用性行为刻意地表示着与白人文化的认同,但她最终还是要靠象征着民族文 化的中餐来维系身体与精神的养分。更具体地说,即便是在“裸体”时她选择吃的也还 是“中餐”。事实上,作者似乎是在用罗碧和她母亲的例子说明:东方人用“吃”和食 物所表达的与西方人用亲吻、爱抚和性所表达的同样都是爱,表达方式不同,但爱的本 质却并无差异。当罗碧最后提出要去报名学习中餐制作、准备将来“为自己做饭”时, 她所发出的也正是新一代华裔美国女性争取自由、平等的身份与真正意义上的家的呼声 。
从以上两个文本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华裔美国两代人对“家”与文化身份的艰难求 索。毫无疑问,无论是《骨》中父亲收集的旧物、他手提箱中收集的各种证件、莱拉对 唐人街各种感官细节的记忆,还是《裸体吃中餐》中对中餐烹制过程、食物的色泽、形 状和味道以及主人公生活状态与“吃”的密不可分的描写,作者通过它们所要达到的目 的都是一样的,那就是透过最细微的“物”的层面关注人生的重大主题——如何在跨界 、失根之后用对物质的细微感受找到“大众记忆”的钥匙,开启被抹杀的历史之门,从 而重新找回自我,在想象与文本的空间中去建构自己精神的家园。这些物质的意象清楚 地展现给读者一些并没有被征服的精神:它们记录下了残留的过去以及人们寄托在这些 “物”中的情感。本雅明强调要“如小孩子紧紧抓住母亲的手一样抓住过去”,伍慧明 和伍美琴两位年轻的华裔美国女作家也如本雅明一样,她们以女性特有的敏感与触角, 用她们各自对“物”的解读给我们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华裔美国文学的文化研究读本。她 们文字的沉钩与索隐使沉没在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海面之下多年的巨大冰体浮出海面。虽 然她们继承了两种语言和文化,经历了跨界者不可避免的痛苦的分裂,但跨界的经历也 赋予了她们人生积极的意义。他们把想象中的家园建立在民族文化记忆之中,将过去、 现在和未来联系在一起,用自己的努力打破了老一代移民封闭的生活空间。对于他们来 说,这个家园既不是古老、陌生的中国,也不是被主流社会边缘化的唐人街,而是一个 两种文化混杂的、开放、流动的空间,是属于跨越此岸与彼岸的华裔美国人自己建构的 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