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凉州三明”_汉朝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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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安帝永初年间,西北“羌患”骤然升级,帝国则开始对羌人大规模用兵。迄于桓灵之际,“羌患”始告弭平。“羌患”的蔓延,一方面造成了东汉国力的衰竭,另一方面却孕育出凉州的强劲武力。皇甫规、张奂、段颎(案:规字威明,奂字然明,颎字纪明,时人称为“凉州三明”)等凉州将领,在对羌战争中军功骄人,又手握强兵,成为汉末政局中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

一、“凉州三明”与东汉对羌战争

安帝元初二年(公元115年),即永初“羌患”持续近十年之后,东汉对羌战争的策略,发生重大的变化。变化的契机,乃是中郎将任尚西征前夕的虞诩之议。

《后汉书·西羌传》(下文简称《西羌传》):元初二年十月,“遣任尚为中郎将,将羽林、缇骑、五营子弟三千五百人,代班雄屯三辅。尚临行,怀令虞诩说尚曰:‘使君频奉国命讨逐寇贼,三州屯兵二十余万人,弃农桑,疲苦徭役,而未有功效,劳费日滋。若此出不克,诚为使君危之。’尚曰:‘忧惶久矣,不知所如。’诩曰:‘兵法弱不攻强,走不逐飞,自然之势也。今虏皆马骑,日行数百,来如风雨,去如绝弦,以步追之,势不相及,所以旷而无功也。为使君计者,莫如罢诸郡兵,各令出钱数千,二十人共市一马,如此,可舍甲胄,驰轻兵,以万骑之众,逐数千之虏,追尾掩截,其道自穷。便人利事,大功立矣。’尚大喜,即上言用其计。”

案虞诩所谓“三州屯兵二十余万人”,王符《潜夫论·救边》作“数州屯兵十余万人”(注:《潜夫论·边议》又云:“羌始反时,……甚易破也。然太守令长,皆奴怯畏懦,不敢击。故令虏遂乘胜上强,破州灭郡,……残破三辅,覃及鬼方。若此已积十岁矣。”“羌始反”在安帝永初元年,“积十岁”当元初三年。可知王符此文之作,大致与虞诩建议同时。)。“三州”究竟指的哪三州?不甚明确。然而,屯兵人数多达“二十余万”,显然不是任尚麾下的三千五百禁军。东汉设置“三州屯兵”的目的,在于抑制“羌患”,当时凉、并、益三州“羌患”最盛,“三州”可能即指这三州。东汉在凉州、益州境内设置屯兵,《西羌传》已有明确记载。不过,“三州”也有可能为“三辅”之讹,东汉屯兵三辅之例,更是多不胜举。

问题在于,“三州”或“三辅”,都是就其屯驻地而言的,至于屯兵出自何处,还需要进一步讨论。《汉官仪》谓西汉边郡太守“各将万骑”(注:《续汉书·百官志》刘昭注引。),东汉时凉州诸郡发兵御羌,一郡最多亦达数千人,据此推算,凉、并、益三州之兵,可能接近二十万之数。但是,“三州屯兵”之中,无疑又掺杂了大量外来兵力。《后汉书·邓骘传》永初元年(公元 107年)夏,“凉部叛羌摇荡西州,朝廷忧之,于是诏骘将左右羽林、北军五校士及诸部兵击之”。《西羌传》则谓邓骘“将五营及三河、三辅、汝南、南阳、颍川、太原、上党兵合五万人,屯汉阳”。同年冬邓骘班师回京,肯定从关陇带回一部分军队。《西羌传》又称邓骘撤军之后,其裨将任尚“屯汉阳,为诸军节度”,可见另有一部分军队滞留于陇右。《西羌传》永初四年(公元110 年)春,“诏任尚将吏兵还屯长安,罢遣南阳、颍川、汝南吏士”。“南阳、颍川、汝南吏士”,均为邓骘永初元年所发之兵,他们直到永初四年才随任尚“还屯长安”,然后又被罢遣,说明此前一年多时间,他们正在任尚“节度”的汉阳“诸军”之中。永初四年复员的“南阳、颍川、汝南吏士”,乃至永初元年征发的“三河、三辅”之兵,都是内郡之兵。我们由此推测,“三州屯兵二十余万人”之中,内郡兵占有相当大的比重。

西汉正卒有材官、骑士之名,用以区分步兵、骑兵,已为人所习知。而内地一般为材官,边地大多为骑士,亦为史家所措意。钱文子《补汉兵志》就说:“大抵金城、天水、安定、北地、河东、上党、上郡多骑士;三河、颍川、沛郡、淮阳、汝南、巴蜀多材官。”(注:《汉书·高帝纪》十一年七月、《武帝纪》元鼎六年十月、《宣帝纪》神爵元年三月诸条,皆可为证。)王国维先生则据居延汉简指出:戍边之卒有戍卒、骑士之别(注:见王国维《流沙坠简考释》。)。劳干先生进而推测:“盖简牍中戍卒乃指内郡所戍,而骑士率为边郡之卒。”“居延简中多言骑士,率为边郡之人也”。这些意见都是正确的(注:参《从汉简所见之边郡制度》, 载《劳干学术论文集》甲编上册。) 。

东汉初年罢材官、骑士,但临时征发的郡兵,在东汉一朝仍是屡见不鲜。西汉边郡出骑兵、内地多步兵的局面,亦未发生根本改变。《后汉书·窦宪传》:章和二年(公元88年),车骑将军窦宪“发北军五校、黎阳、雍营、缘边十二郡骑士,及羌胡兵”出塞,讨北匈奴。《资治通鉴》亦载此事,胡注释,“缘边十二郡”为:上郡、西河、五原、云中、定襄、燕门、朔方、代郡、上谷、渔阳、安定、北地。而凉州的陇西、金城、武威、张掖、酒泉、敦煌,也都是边郡(注:参阅《汉书·地理志》及严耕望《秦汉地方行政制度》第三章(二)。 ), 其郡兵无疑也是以骑兵为主的。由此可以断言,虞诩建议用“万骑之众”取代“三州屯兵二十余万人”,这万名骑兵主要应当来自边郡,特别是对羌战争主战场的凉州诸郡。换言之,元初年间东汉兵制改革的主旨,在于罢步兵而用骑兵,但实际上又是废内郡兵而用边郡兵,主要就是用河西、陇右之兵。

值得一提的是,西汉宣帝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西汉发“三辅、太常徒弛刑,三河、颍川、沛郡、淮阳、汝南材官,金城、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骑士、羌骑”,与“武威、张掖、酒泉太守各屯其郡者”,共计六万人,以击叛羌。后将军赵充国上屯田奏曰:“愿罢骑兵,留弛刑应募,及淮阳、汝南步兵与吏士私从者合凡万二百八十一人,……分屯要害处。”又条陈“不出兵留田便宜十二事”。宣帝遂许充国“留步士万人屯田”,而羌人降者近万人。赵充国罢骑兵用步兵屯田,收效甚为显著,这与上引虞诩之策恰好截然相反。我们对此又该如何解释?

应劭《汉官仪》说,东汉自罢材官及都试之后,遇到紧迫军情,往往临时征发内郡步兵。但东汉的内郡步兵,由于缺乏训练和考核,战斗能力急剧下降(注:《续汉书·百官志》注引《汉官仪》曰:“自郡国罢材官骑士之后,官无警备,实启寇心。一方有难,三面救之,……不及讲其射御,用其戒誓,是以每战常负,王旅不振。”),马端临《文献通考·兵考》引章氏之言即谓“光武罢都试而外兵不练”,与前朝已不能同日而语。东汉时期内郡步兵在战争中的地位,于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西汉可以罢骑兵而用步兵,东汉却只能反其道而行之。

事实上,赵充国神爵元年的方案,也并未将边郡骑兵,完全排斥在西北防务之外。上引其屯田奏文,于请罢骑兵、留步兵屯田数句之下,又说:“至四月草生,发郡骑及属国胡骑伉健各千,倅马十二,就草,为田者游兵。”这就表明,即使在力主屯田的赵充国看来,骑兵依然是对付羌人的重要力量。至于他提到的“郡兵”,则主要指边郡尤其是凉州诸郡。就这层意义而言,西汉宣帝时的赵充国之议,与东汉安帝时的虞诩之议,两项看似对立的方案之间,又有一些内在的联系。

《西羌传》称任尚对虞诩之议大为赞赏,“即上言用其计”,可知虞诩的方案当时即被施行。另据《西羌传》载,自元初二年迄于建宁元年的五十余年间,在东汉对羌战争之中,护羌校尉营兵逐渐成为主要兵力,而护羌校尉营兵始终维持在万人左右的规模,又多为精锐骑兵,适与虞诩之议契合,可知元初二年之后,东汉方面大致就是依循虞诩的战略。

需要注意的是护羌校尉营兵的成分,马贤所率“湟中义从兵及羌胡”,实际上指“湟中义从兵”与“湟中义从羌胡”,相当于《后汉书·邓训传》章和年间邓训所发之“湟中秦、胡兵”。“湟中义从羌胡”则有“湟中义从羌”与“湟中义从胡”之别。“湟中义从羌”一称见于《后汉书·段颎传》;“湟中义从胡”亦即“湟中月氏胡”。护羌校尉营兵全部来自凉州,由此可知,东汉在对羌战争的后期,已由兼用内地、凉州武力,改为专用凉州武力(注:唯有永和五年一次例外,事见《西羌传》。) 。

《后汉书·虞诩传》:永初初,“羌胡反叛,残破并、凉”,邓骘欲弃凉州。郎中虞诩闻之,乃说李修(注:袁宏《后汉纪·安帝纪》作张禹。)曰:“谚曰:‘关西出将,关东出相。’观其习兵壮勇,实过余州(注:《后汉纪》作“烈士武臣出凉州,土风壮猛,便习兵事。”)。今羌胡所以不敢入据三辅,为心腹之害者,以凉州在后故也。其土人所以推锋执锐,无反顾之心者,为臣属于汉故也。若弃其境域,徙其人庶,安土重迁,必生异志。如使豪杰相聚,席卷而东,虽贲、育为卒,太公为将,犹恐不足当御。”虞诩谙于西北民情,由其为任尚所进御羌之计,已经得到证明,因而他的看法,应该是贴近实情的(注:《太平御览》卷三四八、四四九皆载虞诩以武都太守平羌人事,亦知此人对羌作战颇富经验。)。如上所述,在与羌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东汉政府的策略屡经调整,最终落实到虞诩提出的组建万余骑兵的方案;而这批精骑的人选,事实上大多出自于边地,尤其是“土风壮猛”的凉州。与此同时,“习兵壮勇,实过余州”的凉州人士,则迅速取代“余州”人士,成为这支新军的统帅。

《西羌传》叙述东汉对羌用兵的过程,又论及汉军诸将的表现:“中兴以来,边难渐大,……于是诸将邓骘、任尚、马贤、皇甫规、张奂之徒,争设雄规,更奉征讨之命,……或枭克酋健,摧破附落,降俘载路,牛羊满山。军书未奏其利害,而离叛之状已言矣。故得不酬失,功不半劳。暴露师徒,连年而无所胜。……段颎受事,专掌军任,资山西之猛性,练戎俗之态情,穷武思尽飚锐以事之。被羽前登,身当百死之陈,蒙没冰雪,经履千折之道,始殄西种,卒定东寇。”《西羌传》所举诸将,邓骘为东汉开国功臣南阳邓禹后裔,和熹邓太后之兄;任尚、马贤籍贯不明,史籍至少未说他们是凉州人。皇甫规、张奂、段皞即“凉州三明”则均为凉州土著。东汉政府选择对羌战争的主要将领,前后有所变化,突出的一点就是凉州人地位的上升。

我在《论光武帝退功臣而进文吏》(刊于《历史研究》 1995年第4期)一文中提及窦融、梁统、马援一班西州将领,东汉初年相继奉诏进京之事,认为光武的意图在于切断他们与凉州地方武装的联系,防范陇右、河西割据形势的再现。桓帝以上诸帝发兵西讨“叛羌”,一般不用凉州人担任主将,大概也有类似的顾虑。

然而,由于永初之后“边难渐大”,邓骘等一班朝廷指派的“余州”将领,大多难于应付局面。《后汉书·皇甫规传》:“规虽在布衣,见(征西将军马)贤不恤军事,审其必败,乃上书言状,寻而贤果为羌所没。”又延熹中皇甫规上书,回顾东汉与羌人的战事,说:“自永初以来,将出不少,覆军有五,动资巨亿。”《资治通鉴》载此事,胡三省曰:“谓邓骘败于冀西,任尚败于平襄,司马钧败于丁奚城,马贤败于射姑山,赵冲败于鹯阴河。”《西羌传》谓汉军“暴露师徒,连年而无所胜”,与皇甫规所言相符,只是范晔将皇甫规、张奂与邓骘诸人一并而论,提法不够准确。鉴于如此严峻的形势,东汉政府不得不调整以往的用人之策。

皇甫氏为安定朝那大姓,本传记其祖父棱为度辽将军,父旗为扶风都尉(注:《后汉书·皇甫嵩传》载嵩父节为雁门太守,节即规兄。)。唐长孺先生《东汉末期的大姓名士》一文指出:汉代的刺史、太守、县令的僚属,必须由当地人充当。大姓子弟享有优先的权力,功曹一类“大吏”、“右职”,更是毫无例外地由当地“衣冠子弟”担任。皇甫规被辟为本郡功曹,就其家庭背景而言,当然是很够资格的。问题在于“郡将知规有兵略”,显然更加看重皇甫规的军事才能,而不仅仅是他的出身。

皇甫规在安帝时另有一篇求乞自效的上书,他说:“臣比年以来,数陈便宜。羌戎未动,策其将反,马贤始出,颇知必败。误中之言,在可考校。臣每惟贤等拥众四年,未有成功,悬师之费且百亿计,……夫羌戎溃叛,不由承平,皆由边将失于绥御。乘常守安,则加侵暴,苟竞小利,则致大害,微胜则虚张首级,军败则隐匿不言。军士劳怨,困于猾吏,进不得快战以徼功,退不得温饱以全命,饿死沟渠,暴骨中原。徒见王师之出,不闻振旅之声。酋豪泣血,惊惧生变。是以安不能久,败则经年。……愿假臣两营二郡(注:据李贤说:“两营谓马贤及赵冲等。”但此疏下文又称“与护羌校尉赵冲共相首尾”,“两营”在这里指赵冲之营,显然是讲不通的。),屯列坐食之兵五千,出其不意,与护羌校尉赵冲共相首尾。土地山谷,臣所晓习;兵势巧便,臣已更之。可不烦方寸之印,尺帛之赐,高可以涤患,下可以纳降。若谓臣年少官轻,不足用者,凡诸败将,非官爵之不高,年齿之不迈。臣不胜至诚,没死以陈。”本传称“时帝不能用”,可知皇甫规的建议并没有被接受。不过皇甫规上书言及的种种现象,却无疑都是事实。

皇甫规将东汉对羌战争一再失利,归咎于马贤诸将。《西羌传》又说:“诸将(引者案:上文时间限定在永和元年至永嘉元年,故此处“诸将”仅指邓骘、任尚、司马钧、马贤、赵冲等人,而不应包括“凉州三明”。)多断盗牢禀,私自润入,皆以珍宝货赂左右,上下放纵,不恤军事,士卒不得其死者,白骨相望于野。”这里提到的马贤等人,或“不恤军事”,或腐败放纵,汉军的战斗力因此受到严重侵蚀,对羌人的战争也不免屡遭败绩(注:《后汉书·邓骘传》载邓骘败归京师,“朝廷以太后故”,反而隆重迎接,西征将领中的腐败风气,与皇室的姑息纵容不无关系。皇甫规激烈抨击马贤之辈,实际上已影射到朝廷的用人之策。)。

凉州将的做法则与马贤等人迥然而异。如《后汉书·皇甫规传》记其延熹五年(公元 162年)发先零降羌“共讨陇右”(注:范晔既言“共讨”,可知皇甫规所部并不限于先零降羌。本传又谓延熹四年,规以中郎将“持节监关西兵”,讨破“叛羌”,次年皇甫规讨伐陇右时,军中还应留有一些“关西兵”。),其时“道路隔绝,军中大疫,死者十三四。规亲入庵庐,巡视将士,三军感悦。”《后汉书·段颎传》曰:“颎行军仁爱,士卒疾病者,亲自瞻省,手为裹创。在边十余年,未尝一日蓐寝。与将士同苦,故皆乐为死战。”

前引皇甫规上疏称“土地山谷,臣所晓习;兵势巧便,臣已更之”。此前安定太守亦“知规有兵略”,可见皇甫规所言并非虚饰之辞。《西羌传》谓段颎之掌军任,“资山西之猛性,练戎俗之情态,穷武思尽飚锐以事之”。蔡邕亦称“段颎良将,习兵善战”。他们不但作战勇猛,精于兵略,熟悉地形,而且了解羌人的活动规律,《西羌传》说段颎“练戎俗之情态”,《后汉书·皇甫规传》又谓规“素悉羌事”。凡此种种,显然都是马贤诸将望尘莫及的。“凉州三明”最终在军事上脱颖而出,取代“余州”人士,相继成为对羌战争的主帅,应该说是朝廷不可避免的选择。

另外,从选举制度看,东汉中期以降,由于战争形势的需要,“武猛”之选日渐频繁,也为凉州将领的升进创造了条件。

如所周知,汉代选官制度的主体是察举与征辟,察举又分常科(岁举)和特科,其名目前者如秀才(茂才)、孝廉、廉吏;后者如贤良方正、明经、明法等等。不过,这些科目选举的对象多为文职。

两汉时代的武举,人所习知的有所谓“六郡良家子”之目(注:马端临《文献通考》径将此科收入《选举考》“武举”类。),《汉书·地理志》:“汉兴,六郡良家子选给期门、羽林,以材力为官,名将多出焉。”师古注:“六郡谓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也。”可见这些“以材力为官”的“良家子”,全部出自于凉、并二州。史籍所载西汉时以“六郡良家子”应选者,计有北地公孙贺、傅介子、甘延寿、陇西李广、赵充国、上党冯奉世等六人(注:见《汉书》各本传及徐天麟《西汉会要》卷四五《选举下》“从军”条。),东汉时则仅见汉末董卓一人。尽管如此,我们推测此科经两汉四百余年始终未绝,大概是不错的。凉州之士往往藉以获得军职,李广、赵充国更是蔚为一代名将。

值得注意的是,西汉成帝元延元年(公元前12年)七月,诏“北边二十二郡举勇猛知兵法者各一人。”(注:见《汉书·成帝纪》。劳干先生《汉代察举制度考》(载《劳干学术论文集》甲编上册)将“武猛兵法”归入特科,是正确的,然而他复谓此科始于哀帝时息夫躬的建议,则不够确切,因为息夫躬建议一事,显然在成帝诏“举勇猛知兵法”之后。)而自东汉安帝时起,“武猛”之举更是屡见不鲜,其名目则有“明晓战陈任将帅”、“武猛堪将帅”,以及“刚毅武猛有谋谟”种种。至于选举的对象,无疑都是武官。此科通行于安、顺时期,大概与“羌患”的升级有关。此科之设,无疑又使“习兵壮勇,实过余州”的凉州人士,在以“六郡良家子”补羽林郎之外,得到更多的入选将帅的机会。

事实上,西汉成帝初立“勇猛知兵法”之科时,选择的对象已限定为“北边二十二郡”。西汉的边患主要来自北方的匈奴,无庸赘言,北境诸郡民风也最为剽悍,自然是所谓“勇猛知兵法者”荟萃之地。东汉中后期的边患则主要来自西北的羌人,西北诸郡“处势迫近羌胡,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已见上述,因而东汉朝廷的“武猛堪将帅”之选,也应集中于西北边陲尤其是凉、并二州(注:西汉时期的所谓“北边之郡”,严格说来只有辽东、辽西、渔阳、上谷、代郡、雁门、定襄、云中、西河、上郡、五原、朔方,其总数不过十二,《汉书·成帝纪》作“二十二郡”,可能衍一“二”字,亦有可能是包括了西北即凉州诸郡。《后汉书·窦宪传》载章帝章和二年发“缘边十二郡骑士”讨北匈奴,胡三省释“缘边十二郡”为上郡、西河、五原、云中、定襄、雁门、朔方、代郡、上谷、渔阳、安定、北地。其中安定、北地均隶凉州。范晔作“缘边”而不用“北边”,大概是考虑到这一问题。不过,凉州诸郡应属“边郡”或“缘边之郡”,则是毫无疑义的。因此东汉自边郡选拔“武猛”之士,凉州各郡必然也在其中。)。汉末郑泰谓“山东之士,素乏精悍”;“关西诸郡,颇习兵事”。又谓“天下强勇,百姓所畏者,有并、凉之人”,云云,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据。至于郑泰称董卓“出自西州,少为国将,闲习军事,数践战场,名振当世,人怀慑服”,则可以说是“三明”之后多数凉州将领共同的经历。

据《后汉书·段颎传》载,桓帝时“太山、琅邪贼东郭窦、公孙举等聚众三万人,破坏郡县,遣兵讨之。”“永寿二年,桓帝诏公卿选将有文武者,司徒尹(讼)[颂]荐颎,乃拜为中郎将。击窦、举等,大破斩之,获首万余级,余党降散。”桓帝诏公卿选“将有文武”,其实偏重的是“武”。段颎得以入选中郎将,正是由于他“武猛任将帅”,东汉政府希望借助其军事方面的才能,平息青、徐地区的叛乱。不过,本传紧接着又说:“延熹二年,迁护羌校尉。”段颎最终还是回到对羌战争的前线。

上引安定太守以皇甫规“有兵略”,而“命为功曹”,则是征辟方面的例子。皇甫规一旦应辟,马上就要率军“与羌交战”。可见东汉后期的凉州之士,不论他们以何种途径入仕、升迁,迟早都要参与对羌人作战。《后汉书·皇甫规传》:“延熹四年秋,……护羌校尉段颎坐征。后先零诸种陆梁,覆没营坞。规素悉羌事,志自奋效。……至冬,羌遂大合,朝廷为忧。三公举规为中郎将,持节监关西兵,讨零吾等,破之。斩首八百级。先零诸种慕规威信,相劝降者十余万。”皇甫规也是通过察举,升任西北汉军主帅,担负讨羌之责任的。这些事例说明:东汉中后期的战争形势,促成选官制度的变化;选官制度的变化,又为凉州之士的兴起准备了条件。

据《后汉书·西羌传》、《后汉书·段颎传》统计,桓帝时期投入对羌作战的军队,不论总人数,还是其中关东郡兵的数量,都大大少于安顺时期。东汉军队的数量明显减少,在战场上却取得更大的胜利,表现西北军队尤其是凉州武装,已具备强劲的战斗力。而这种战斗力的形成,又是同“三明”等人主持西北军务一事密不可分的。

凉州将领在东汉与羌人的战争中,逐步取代“余州”人士,占据了军事上的主导地位,他们最终成为朝廷依赖的基本力量。文献有关桓、灵时期对羌战争的资料,文字繁杂,无法一一引述,简而言之,东汉王朝依靠“凉州三明”等一批凉州将领,最终扭转了对羌战争的被动局面,基本上摆脱了“羌患”的困扰。

“凉州三明”在军事上的巨大成功,使他们获得了极高的声誉;更重要的是,由于他们控制了汉军之中最为精锐的部分,因而在政治上也获得了上升的机会。

二、“凉州三明”的归宿及其政治意义

桓、灵之际,凉州将领相继领兵进京。《后汉书·张奂传》曰:“建宁元年,振旅而还。”同书《段颎传》曰:“(建宁)三年春,征还京师,将秦胡步骑五万余人(注:《太平御览》卷三三八引《东观汉记》作“马骑五万余匹”。),及汗血千里马,生口万余人。诏遣大鸿胪持节慰劳于镐。军至,拜侍中,转执金吾、河南尹。”他们当时在军事上居于关键地位,已为人所共见。《段颎传》载永康元年(公元 167年)桓帝谓“皇甫规、张奂各拥强众”,反映东汉最高统治层对凉州将实力的估计。本传说张奂“振旅而还”,可见他是与其“强众”一同返回洛阳的。段颎“将秦胡步骑五万余人”,其进京时的兵力,更在张奂之上。张、段二人麾下之兵,不论就人数还是战斗力而言,都在戍卫京城及宫省的禁军之上。这就意味着,他们完全可以像中平末年进京的董卓那样,凭借强大的武力,将汉帝挟持在手。他们至少也可以造成一种凌驾皇权、控制中枢的局面。

然而,正如我们所知,张奂、段颎并未选择这样的道路。他们最终放弃了军权,并且在党人名士与宦官的尖锐冲突之中,迅速倒向不同的政治营垒。观察桓、灵之际“凉州三明”进京后的动向,有助于我们分析凉州集团曲折的发展道路,进而认识汉末复杂的政治形势。

《后汉书·张奂传》载其进京之际,“大将军窦武与太傅陈蕃谋诛宦官,事泄,中常侍曹节等于中作乱,以奂新征,不知本谋,矫制使奂与少府周靖率五营士围武。武自杀,蕃因见害”。范晔并未说明张奂“振旅而还”时带的那一批“强众”,是否也参与了此事。另据同书《窦武传》,是役窦武“召会五校士数千人屯都亭下”。案“五校士”亦即“五营士”,窦武“召会五校士数千人”,应当占了五校士的大部(注:其时窦武兄子绍为步兵校尉,同党冯述为屯骑校尉,窦武“驰入步兵营”召会五校士,步兵、屯骑之士应在其中。),张奂、周靖续发“五营士”,余者不会太多。然而,窦武部下的“五校士”后来却纷纷倒戈。《后汉书·窦武传》说:“营府素畏服中官,于是武军稍稍归(宦官王)甫。自旦至食时,兵降略尽。”“营府”,《资治通鉴》胡注:“谓五营校尉府也。”“营府素畏府中官”,由此导致窦氏所率五校士的叛变,大概是当时普遍的看法。《三国志·魏书·袁绍传》注引《九州春秋》袁绍即云:“五营士生长京师,服畏中人,而窦氏反用其锋,遂果叛走归黄门,是以自取破灭。”但是,宦官曹节等人于窦武举兵向阙的紧急关头,“矫制”使张奂领军与窦氏对抗,此事又表明:曹节一党希望张奂这时出场,能够发挥某种特殊的作用。那么,张奂的特殊作用,究竟是什么呢?由于材料匮乏,我们在此只能作些推测:首先,张奂当时已是军功显赫的名将,他在东汉军队包括禁军当中,大概都有很高的威望。张奂这样的人物,一旦出现在宦官的阵营之中,自然会严重瓦解窦氏方面的军心;另外,尽管张奂麾下的所谓“强众”,仓促之间未必能够出战,可是他“振旅而还”一事已广为人知,他的背后有此强兵为依托,自然就有一种震慑之力。我怀疑,这些就是曹节、王甫等人迫不及待地抬出张奂,与窦武之五校士对抗的原因。

窦武、陈蕃败后,张奂“迁少府,又拜大司农,以功封侯”(注:《后汉书·张奂传》。),而党人名士对张奂则颇为不满,袁宏《后汉纪》在记叙窦武自杀、陈蕃入狱而死一事后,接下来又说:“义士以此非(张)奂。”问题在于,张奂的家世背景、仕宦经历乃至文化习养(注:据《后汉书·张奂传》:“敦煌渊泉人也。父惇,为汉阳太守。”奂初辟大将军府,复举贤良,对策第一,擢拜议郎。永寿元年,迁安定属国都尉。又迁使匈奴中郎将。延熹六年,拜武威太守。举尤异,迁度辽将军。延熹九年,征拜大司农。是年秋,复拜护匈奴中郎将,以九卿秩督幽、并、凉三州及度辽、乌桓二营。奂少游三辅,师事太尉朱宠,学《欧阳尚书》。奂以《牟氏章句》四十五万余言,浮辞繁多,减为九万言。其在军中,亦与弟子讲诵。及为阉党所陷,禁锢归田里。闭门不出,养徒千人,著《尚书记难》三十余万言。《北堂书钞》卷五三引司马彪《续汉书》亦谓奂“该览群籍,古今详备”。张奂一贯追求名节,其拒受羌豪金马事已见上述;《北堂书钞》卷五三引司马彪《续汉书》谓奂“素有清节,当可否之间,强御不敢夺也”;又《太平御览》卷八一八引《续汉书》曰:“张奂少立志节,董卓慕之,使其兄遗缣百匹。奂恶卓为人,绝而不受。”《张奂传》载其转太常,时司隶校尉王寓出于宦官,欲借宠公卿,以求荐举,百僚畏惮,莫不许诺,“唯奂独拒之”。),均与一般党人名士无异;其立身行事以及思想感情(注:《后汉书·张奂传》曰:永康元年,张奂大破“叛羌”,“论功当封,奂不事宦官,故赏遂不行。”奂于窦武、陈蕃死后,上疏为其鸣冤。及转太常,又与刘猛等人同荐王畅、李膺“可参三公之选”,大为宦官曹节之辈所疾。),又与党人名士极为贴近。那么,他在党人名士与宦官集团兵戎相见的关键时刻,何以会站到宦官势力一边呢?

《后汉书·张奂传》所言“中常侍曹节等于中作乱,以奂新征,不知本谋”,显然是重要的原因。本传于“奂迁少府,又拜大司农,以功封侯”之下又说:“奂深病为节所卖,上书固让,封还印绶,卒不肯当。”“奂深病为节所卖”,指曹节“以奂新征,不知本谋”,“矫制”使之率兵围剿窦武事。该传后论曰:“自鄛乡之封(注:李贤曰:“宦者郑众封鄛乡侯也。”),中官势盛,暴恣数十年间,四海之内,莫不切齿愤盈,愿投兵于其族。陈蕃、窦武奋义草谋,征会天下,名士有识所共闻也,而张奂见欺竖子,扬戈以断忠烈。虽恨毒在心,辞爵谢咎。诗云:‘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曹节等人“矫制”,假借皇权的名义,张奂因此受到蒙蔽,这里反映出他对东汉皇权的盲从。事实上,汉末士大夫在此问题上大多踌躇不前,如后来崛起的皇甫嵩、曹操等人,也都是如此,张奂当时的态度并不足怪。令人奇怪的是上引张奂的种种表现,业已证明他的名士资格;他进京之前,以“不事宦官”而受阉党贬斥,这样的立场,也应归入“有识”之列。然而,他对于“名士有识所共闻”的义举,竟是茫然无知!我们由此发现,凉州的“名士有识”者如张奂之辈,与中原的党人名士,乃至像陈蕃、窦武那样的名士领袖之间,存在着严重的隔膜。

那么,凉州与中原名士之间的隔膜,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

《后汉书·党锢传》记叙东汉士大夫党派纷争之缘起:“初,桓帝为蠡吾侯,受学于甘陵周福,及即帝位,擢福为尚书。时同郡河南尹房植有名当朝,乡人为之谣曰:‘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二家宾客,互相讥揣,遂各树朋徒,渐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党人之议,自此始矣。”此事为人所习知,余英时先生据以提出:党事之兴与门生弟子之各推尊其师有关,“至于南北部之名,则又显示士大夫之地域分化,为当时士之内在分化之一重要层面”。余先生进而提出:党锢之祸发生之际,“士大夫之地域分化已甚为普遍”。他引述平原相史弼违诏拒绝上报“钩党”之例(注:载于《后汉书·史弼传》。),指明当时“各地士大夫皆有部党,即平原亦并不能免,此所以史弼得济活千余人也”。严可均《全后汉文》卷八三收有孔融的一篇名文《汝颍优劣论》,余英时先生分析说:论辩的双方,孔融虽非汝南人,而陈群则籍属颍川,“故二人之争论正足以说明地域分化之观念已深入士大夫之心”(注:俱见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第六篇《汉晋之际士之新自觉与新思潮》。)。

余英时先生的上述见解,我是赞同的。但对此问题还需要进一步探讨。

首先,我们注意到:《后汉书·党锢传》所举“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35人,就其籍贯而言,兖州12人,豫州10人,冀州4人,司隶及荆州各2人,青、并、扬、益各1人,另有1人不明。这35人为汉末最负盛名的党人领袖,无须赘言。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往往又各自代表了一个本地的士人群体。《三国志·魏书·刘表传》注引张璠《汉纪》曰:“表与同郡人张隐、薛郁、王访、宣靖、(公褚恭)〔公绪恭〕、刘祗、田林为八交,或谓之八顾。”又《后汉书·党锢传》张俭乡人朱并,“上书告俭与同乡二十四人别相署号”,亦称“八俊”、“八顾”、“八及”,“刻石立,共为部党,而俭为之魁”。朱并上书尽管多诬陷之辞,然而我们由此可知,乡里之谊乃是党人名士互相联系的重要纽带。也就是说,《后汉书·党锢传》中党人名士的籍贯分布,大致反映了全国的普遍情况。

显而易见,汉末的党人名士,只是集中于少数几个地区,特别是党人领袖最多的兖、豫两州。而党人名士荟萃之地,正是文化发达的中原地区。相比之下,凉州等文化落后的边疆地区,其士人则难于跻身党人名士的行列。《后汉书·党锢传》中出现的人物,隶籍边州者极少,凉州之士竟无一人,就是确凿的证据。

《后汉书·虞诩传》永初四年,大将军邓骘欲弃凉州。虞诩闻讯,乃说太尉李修曰:“今凉土扰动,人情不安,窃忧卒然有非常之变。诚宜令四府九卿,各辟彼州数人,其牧守令长子弟皆除为冗官,外以劝厉,答其功勤,内以拘致,防其邪计。”修善其计,更集四府,皆从诩议。“于是辟西州豪杰为掾属,拜牧守长吏子弟为郎,以安慰之。”朝廷采纳虞氏之议,只是一项权宜之计。不过,此事恰恰表明,在一般情况下,凉州子弟的仕进要比内地人士艰难得多。

凉州之士因此不免自惭形秽,如《后汉书·张奂传》载其论功当封,当宦官所阻,赏遂不行,唯赐钱二十万,除家一人为郎,并辞不受,“而愿徙属弘农华阴。旧制边人不得内移,唯奂因功特听,故始为弘农人焉。”张奂急于脱离原籍,可见凉州士在社会观念中是低人一等的。张奂的内徙与旧制未合,仅为一个特例,其他凉州士仍然不能改变自己的籍贯。我们不难想象,在汉末的名士群体中,凉州士人是普遍受到歧视的,他们往往被中原之士当作异己。另一位凉州名将皇甫规的遭遇,很能说明问题,《后汉书·皇甫规传》:“党事大起,天下名贤多见染逮。规虽为名将,素誉不高。自以西州豪杰,耻不得豫。乃先自上言:‘臣前荐故大司农张奂,是附党也。又臣昔论输左校时,太学生张凤等上书讼臣,是为党人所附也。臣宜坐之。朝廷知而不问,时人以为规贤。”当时“多见染逮”于党祸的所谓“天下名贤”,均为各地之“豪杰”,惟独凉州“豪杰”如皇甫规辈,不得豫于其事,这对他们自然是一种耻辱。皇甫规煞费苦心地想同党人群体拉上关系,一方面体现出他与党人群体在政治上的一致,另一方面则反映了以往党人群体同凉州之士的疏远(注:本传谓“时人以为规贤”,可见他的上述作法已获反响,但是我们并不能由此断定,皇甫规已被党人群体所接纳。)。

以上的讨论意在说明:汉末士大夫尤其是党人名士的地域分野,对凉州士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凉州与中原士大夫之间,事实上长期存在隔阂。我们因此才能解释:张奂进京之初,何以在党人名士与宦官集团的激烈冲突中,一时竟无所适从,以至被曹节等人蒙骗,加入了宦官的队伍(注:《后汉书·窦武传》所载与窦武、陈蕃“共定计策”诸同志,尹勋河南人,刘瑜广陵人,李膺、杜密、荀翌、陈寔颍川人,刘猛琅邪人,朱寓沛人,冯述籍贯不明,但至少可以确定并非凉州人。范晔谓窦武、陈蕃谋诛宦官,“天下雄俊,知其风旨”,又言“陈蕃、窦武奋义草谋,征会天下,名士有识所共闻也”。实际上,“天下雄俊”或“名士有识”,乃是通过参与密谋的尹勋诸人“知其风旨”的。窦武、陈蕃同谋者中无一凉州之士,也是造成张奂消息隔绝的原因。)。

张奂最终翻然醒悟,毅然站到党人名士一边,利用自己的功臣身份,屡屡为党人名士张目;皇甫规尽管受到党人名士的鄙薄,却竭力向党人名士靠拢,最终也获得党人名士的好评。由此可见:政治、文化上的认同,终归又要突破地域的界限。

但是,张奂、皇甫规的选择,在凉州诸将之中并不具有普遍性。“三明”之一的段皞进京后的表现,即是一个反面的例子。

《后汉书·段颎传》载建宁三年(公元170 年)段颎进京事曰:“诏遣大鸿胪持节慰劳于镐,军至,拜侍中。”灵帝将大鸿胪派至镐上远迎段颎,大概有意观察段颎的实力以及他的政治态度。本传谓段氏“军至”,可见他的五万大军确已进抵洛阳城下。段颎由破羌将军转侍中,位秩未见下降,但重要的是他失去了军权,失去了对麾下数万大军的控制。他的实力地位因此一落千丈,他在朝廷中的政治前途,只能寄托于其他权贵或权势集团。

当时,“凉州三明”中的皇甫规、张奂,因为同情党人名士,拒斥宦官集团,而相继遭到打击,政治上已是一蹶不振(注:据《后汉书·皇甫规传》:规在凉州,“恶绝宦官,不与交通。”及征拜议郎,论功当封。而中常侍徐璜、左悺欲从求货,数遣宾客就问功状,规终不答。璜等忿怒,下之于吏。遂以余寇不绝,坐系廷尉,论输左校。《张奂传》:建宁二年夏,奂因灾异上疏,请求明宥窦武、陈蕃,急为改葬,“其从坐禁锢,一切蠲除”。又与尚书刘猛等“同荐王畅、李膺可参三公之选,而曹节等弥疾其言,遂下诏切责之”。)。段颎的命运,最初却与皇甫规、张奂判然有别,他于建宁四年(公元 171年)、光和二年(公元179年)两度出任太尉,地位显赫一时。 段颎何以会有这样优越的境遇?据《段颎传》称:“颎曲意宦官,故得保其富贵。”可见他进京后官路顺畅,乃是由于主动投靠阉党,选择了与皇甫规、张奂相反的政治立场。

段颎“曲意宦官”,有意“保其富贵”,与张奂的误入歧途,当然不能相提并论,但段颎采取上述立场的背景,却值得进一步分析。我在前面提到,东汉士大夫的地域分化,对凉州人士的政治取向有所制约。皇甫规、张奂长期与名士群体关系疏远,甚至一度受其排斥,段颎进京之前,更难于被党人名士所接纳,是可想而知的。不过,由于皇甫规、张奂二人的家族背景、文化素养,与一般关东党人名士极为近似,所以他们坚定地支持党人名士,并最终跻身党人名士的行列。这又表现出一种倾向:即以地域区分社会阶层,势必让位于以文化区分社会阶层。我在《董卓进京述论》(刊于《中国史研究》1995年第4 期)一文中,已详细讨论了这一问题,本文不拟赘言。而在当时被普遍认为是“寡于学术”的凉州(注:据《后汉书·盖勋传》载中平元年(公元 184年),“北地羌胡与边章等寇乱陇右”,凉州刺史左昌坐断盗征,以扶风宋枭代之。“枭患多寇叛,谓勋曰:‘凉州寡于学术,故屡致反暴。今欲多写《孝经》,令家家习之,庶或使人知义。’”宋枭欲多写《孝经》,使家家习之,以期消弥凉州的寇叛,乃是迂腐之论,盖勋当时就说此为“非常之事”,“既足结怨一州,又当取笑朝廷”,但宋枭所谓“凉州寡于学术”,却反映了汉末舆论对凉州文化方面的评价。),像皇甫规、张奂那样世代官宦、儒学传家的人物,实在并不多见。《段颎传》谓颎为西汉西域都护段会宗之“从曾孙”,即使段颎确系会宗之后,与会宗的关系也是相当疏远。段颎祖、父之名位未见记载,其家族地位可以肯定是不高的。本传又称“颎少便习弓马,尚游侠,轻财贿,长乃折节好古学”。他的儒学造诣,与张奂、皇甫规不能相提并论。也就是说,学术背景的差异,乃是造成段颎与皇甫规、张奂政治上分道扬镳的深层原因之一。

需要指出的是:段颎代刘猛出任司隶校尉之后,完全堕落成宦官集团的爪牙,他极力打击党人名士,以博取阉党的欢心(注:《后汉书·宦者曹节传》:“熹平元年,窦太后崩,有何人书朱雀阙,言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常侍侯览多杀党人,公卿皆尸禄,无有忠言者。于是诏司隶校尉刘猛逐捕,十日一会。猛以诽书言直,不肯急捕,月余,主名不立。猛坐左转谏议大夫,以御史中丞段颎代猛,乃四出逐捕,及太学游生,系者千余人。节等怨猛不已,使颎以它事奏猛,抵罪输左校。”案此时距第二次党锢之狱,已有四五年之久,因而段颎绝不可能是像张奂那样不明真相,一时为宦官所蒙蔽。)。宦官集团内部派系甚多,段颎依附于中常侍王甫,从而获得晋升三公的机会(注:《后汉书·段颎传》称:“党中常侍王甫,枉诛中常侍郑飒、董腾等,增封四千户,并前万四千户。明年,代李咸为太尉。”)。

但是,段颎在政界的发迹,既有赖于宦官的庇护,实际地位就十分脆弱。《段颎传》:“光和二年,复代桥玄为太尉。在位月余,会日食自劾,有司举奏,诏收印绶,诣廷尉。时司隶校尉阳球奏诛王甫,并及颎,就狱中诘责之,遂饮鸩死,家属徙边。”结果段颎不但未能“保其富贵”,甚至也未能保全性命。

如前如述,“凉州三明”进京后,尽管在党人名士与宦官集团的激烈冲突中,选择了对立的政治立场;但他们最终同样受到严厉的压抑,相继失去在中央的权力,事实上又有类似的归宿。进一步说,包括“三明”在内的凉州将领在东汉政坛上的前途,主要取决于他们的军权:在“各拥强众”的情况下,他们的政治地位,自然会得到各方乃至汉帝的尊重;反之,当他们丧失军权之后,不管是像皇甫规、张奂那样积极追随党人,还是像段颎那样一心投靠宦官,统统都没有出路。

凉州诸将在东汉末年面临两种抉择:一是拱手交出军权,放弃在朝廷的实力地位,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其它政治势力决定;二是始终把握军权,保持对皇权的威慑之力,进而控制中央乃至整个帝国。“凉州三明”走的是前一条道路,他们不可避免地迅速退出政治舞台;而继“三明”之后崛起的凉州将董卓,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他在政治上的作为,当然也就与“三明”截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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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凉州三明”_汉朝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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