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的“夜化”叙事形态及其文化意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水浒传论文,意蕴论文,形态论文,文化论文,夜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从《水浒传》各版本的回目命名来看,“夜”是屡屡被用来修饰叙事情景的重要字眼,如贯华堂本第二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第十回“林冲雪夜上梁山”、第十九回“郓城县月夜走刘唐”、第三十回“武行者夜走蜈蚣岭”、第三十二回“宋江夜看小鳌山”、第三十三回“霹雳火夜走瓦砾场”、第三十六回“船火儿夜闹浔阳江”、第六十回“张顺夜闹金沙渡”、第六十三回“呼延灼夜月赚关胜”、第六十七回“宋公明夜打曾头市”,容与堂本第七十二回“李逵元夜闹东京”、第八十一回“燕青月夜遇道君”、第八十五回“宋公明夜度益津关”、第九十一回“张顺夜伏金山寺”,以及袁无涯本第九十一回“卢俊义赚城黑夜”,等等。况且,许多未注明“夜”字的回目也在不断地叙述“夜”故事。在具体行文中,《水浒传》还特别叙述了三次元宵节、两次中秋节、一次七月十五盂兰盆节等人文化时间刻度中的“夜”故事。这意味着,《水浒传》具有鲜明的“夜化”叙事特征。本文拟以贯华堂金圣叹评点本为主要文本依据,兼顾其他版本,来对这种富有文化意蕴的叙事现象进行探讨①。
一、传奇性的“夜化”叙事形态
作为一部经典性的英雄传奇小说,《水浒传》将人物活动时空置于相对神秘的“夜晚”,从而推出林林总总、颇具规模的“夜化”叙事。大致看来,其传奇性的形态可分如下几种:
1.“夜行”叙述
《水浒传》善于写英雄夜行遇险。其中,写得颇为惊心动魄的是武松、李逵两场斗杀老虎的故事,都发生在夜间。第二十二回所叙“武松打虎”故事之所以为人喜闻乐道,其关键原因在于,除了表现武松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威力,令人拍案称奇外,还突出了其夜间斗虎的胆气,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武松喝醉了酒,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且是在夜间独行,这些叙事因素皆特别有利于“英雄虎胆”的打造。在具体叙述中,作者先是作了这样一番铺垫:“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将哨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这说明,时间已经渐渐入夜,仅几句话就把一种恐怖悲凉的气氛和人物心情点染出来。接着便写老虎出现:“那一阵风过了,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再写面对突如其来的饿虎扑食,当事人的反应:“武松见了,叫声‘阿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便拿那条哨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针对这种反衬武松神威和胆量的逼真描写,金圣叹评曰:“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②叙毕打死老虎后,小说又写道:“武松再来青石上坐了半歇,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时,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这几句描写,也非常入情入理。最后,小说写武松捱下山冈,遇到两个穿虎皮的猎户时,用了如下笔墨:“武松道:‘阿呀!我今番罢了!’只见那两只大虫在黑影里直立起来。”作者着意以常人之理写出了武松彼时彼刻的反应,生动地将好汉武二郎的“英雄虎胆”和“壮士心”烘托出来。继之,作者通过猎户的惊叹来画龙点睛:“见了武松,吃一惊道:‘你、你、你吃了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如何敢独自一个,昏黑将夜,又没器械,走过冈子来!你、你、你是人是鬼?’”如此几句关于猎户惊叹语的“转述”,既点出了武松之“豹子肝”、“壮士心”,又进一步突出了“昏黑将夜”对打造“英雄虎胆”的铺垫意义。接着写道:“众人身边都有火刀、火石,随即发出火来,点起五七个火把。众人都跟着武松一同再上冈子来,看见那大虫做一堆儿死在那里。”再次用“火把”强化了故事发生的“夜间”特点。无独有偶,生有一身黑肉,挥着两把板斧,敢想敢做,横打蛮干的李逵,更是一个常常昼伏夜出的“夜行人”。第四十二回写李逵杀虎,与写武松打虎是一个相犯的题目。对此,金圣叹曾经评曰:“二十二回写武松打虎一篇,真所谓极盛难继之事也。忽然于李逵取娘文中,又写出一夜连杀四虎一篇,句句出奇,字字换色。”③武松打死猛虎,惊涛骇浪,不可重复,而要写李逵杀虎,便只能变换笔调,写他一夜接连杀掉四虎,显出另一种壮气神威。为加深印象,我们也对该回所叙杀虎故事的原委做一简要分析。一开始,小说这样写道:
李逵怕李达领人赶来,背着娘,只奔乱山深处僻静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了,李逵背到岭下。娘双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自认得这条岭唤做沂岭,过那边去,方有人家。娘儿两个趁着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岭来。
为了突出李逵的英雄虎胆,推动情节的打开,作者首先通过“天色晚了”、“星明月朗”等提示语,把母子二人投放到夜幕包围的山岭上。由于母亲口渴,李逵只好放下母亲,找地方打水,不料几只老虎却趁机将其母亲吃掉。李逵回来,见母亲被吃掉,不免火冒三丈。小说写李逵集中精力杀死几只小老虎后,迅即展现了这样的光景:“那一阵风起处,星月光辉之下,大吼了一声,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如此描绘,简直与写武松当日所遇情景之笔相仿佛。李逵杀掉四虎后,小说也借众猎户的惊问,来反衬其虎胆神威:“你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独自过岭来?”为做好这个相犯的题目,作者尽管极力将情节作了改变,但无论怎样变来变去,“夜晚”背景以及独自一人行走还是被保留了下来,因为这对烘托“英雄胆”、“壮士心”最有效。况且,在写李逵杀虎之前,小说还着力叙写了他在夜行途中遇上剪径的李鬼的情景。经过一场真真假假之辨,李逵终于除掉了这个作恶多端的毛贼。此已初步完成通过夜间描写来烘托李逵胆量的铺垫。
2.“夜走”叙述
相对于“夜行”是为事务而不由得不赶路而言,“夜走”则是为躲避追捕而不得不逃逸。作为整部小说的“序幕”,《水浒传》第一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即为我们展现了一场“夜走”故事。随后,小说又写了第二场“夜走”,即上文述及的“史大郎夜走华阴县”。而在整部小说数以十计的“夜走”故事中,影响最大的当数第十回所叙述的“林冲雪夜上梁山”。林冲在风雪山神庙杀死仇人之后,经柴进举荐,只能义无反顾地奔赴梁山。原文如下:
时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见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林冲踏着雪只顾走,看看天色冷得紧切,渐渐晚了,远远望见枕溪靠湖一个酒店,被雪漫漫地压着。林冲奔入那酒店里来,揭开芦帘,拂身入去,倒侧身看时,都是座头。拣一处座(坐)下。倚了衮刀,解放包里,抬了毡笠,把腰刀也挂了。
林冲在这样的夜晚投店饮酒,其心境之凄寒、满腔之寂寞,可想而知,这种生存处境和心态正与“雪夜”相烘托。由于一时心存晦气,林冲感伤怀抱,趁着酒兴,写下了八句诗发泄,结果因为其中“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两句透露出自己身份,被身为当时梁山头领之一的朱贵认出,实现了叙事的“鸾胶续弦”,自然顺理成章地生发出被引上梁山的下一步曲。由于“夜走”是林冲人生历程中极具况味性的环节,因而被明代戏剧家李开先抓取,成为其《宝剑记》第三十七出《夜奔》的重要关目。因其通过对险惨的山间夜境的点染,充分表现了林冲惊恐的神情,以及急不择路的慌乱姿态,绘影写情,感人肺腑,故而成为昆曲常演不衰的重要曲目。可见,“林冲夜奔”故事之所以能够充分渲染出英雄失路的凄惶与落寞,主要是因为其得力于大雪纷飞的冬夜烘托。
有吏夜捉人,英雄仓皇走,《水浒传》还紧锣密鼓地叙述了一系列官府趁夜捉人,以及英雄好汉从官府紧急缉捕中趁夜逃脱的故事,情景紧张,扣人心弦。如,第十七回写何涛、何清两个公差前来捉拿劫取生辰纲的嫌犯,他们“连夜来到安乐府。叫了店主人做眼,径奔到白胜家里,却是三更时分”。待拿住白胜后,作者又交代时刻:“随即把白胜头脸包了,带他老婆,扛抬赃物,都连夜赶回济州城里来,却好五更天明时分。”接着,小说又写两个公差前来捉拿晁盖,而晁盖幸得朱仝、宋江帮助,连夜逃走。通过夜色描写,作者成功地勾画出一幅幅“有吏夜捉人”的诗意图画。又如,第十九回写“月夜走刘唐”,作者把故事安排在“忽一日将晚”开始,先写刘唐去找宋江,约到酒楼饮酒;然后用“看看天色晚了”一笔,来具体标明刘唐拿出金银答谢宋江的时刻;随之,小说继续写宋江的建议:“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回山寨去,莫在此停搁。”尔后,又提到夜色:“看看天色夜来,刘唐道:‘既然兄长有了会书,小弟连夜便去。’”最后写刘唐趁月夜匆匆赶回梁山的情景:“离了酒楼,出到巷口,天色昏黄,是八月半天气,月轮上来,宋江携住刘唐的手,分付道:‘兄弟保重,再不可来:此间做公的多,不是耍处。我更不远送了,只此相别。’……刘唐见月色明朗,拽开脚步,望西路便走,连夜回梁山泊来。”通过这样一番“夜间”提示,作者便将这场夜行之事描写得非常富有紧张感。另如,第三十回写武松杀掉陷害他的张都监等人后,流落到十字坡张青夫妇店里落脚。由于官府四处搜捉缉捕,张青夫妇只好将武松打扮成行者模样,介绍他到二龙山落草。于是,小说便转入叙述“武行者夜走蜈蚣岭”故事,用了下列一段文字:
当晚武行者离了大树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时是十月间天气,日正短,转眼便晚了。约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见一座高岭。武行者趁着月明,一步步上岭来,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岭头上看时,见月从东边上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
正当武松胸中一腔无名火无处发泄时,却偏偏遇上一个道人搂着一个妇人在窗前看月戏笑。于是,小说顺便写武松“去腰里掣出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准备动手杀人。在这句描写后,金圣叹批曰:“烂银也似刀,却在烂银也似月光下照看,便写得纸上烂银也似,射人目睛,正不辩(辨)其是刀,是月,是纸,是墨也。”④紧接着,小说写武松与那道人搏斗,仍不忘作一番夜景点染:“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道寒光旋成一圈冷气。两个斗到十数合,只听得山岭傍边一声响亮,两个里倒了一个。但见寒光影里人头落,杀气丛中血雨喷。”在此,凄寒的夜色描写自然多多少少地映现了武松仓皇逃遁的心境。关于夜景的叙述意义,金圣叹批曰:“写两口剑,两口刀,却偏增出‘月明之下’四字,便有异常气色。”⑤故事的结果是,道人被杀死,被劫去的张太公女获救。经过夜色渲染,整个故事显得非常摇曳、非常有诗意。可见,《水浒传》写英雄豪杰逃离险境,多将时间置于“夜”,而且还多是“寒夜”,这不仅使得故事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给人以紧张感,而且还渲染了英雄失路之后心境的悲凉和灰暗。
3.“夜闹”叙述
宋元有俗言:“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夜间杀人、夜间放火构成“夜闹”,指的是一种英雄主动出击的活动方式。先看夜间杀人叙事。众所周知,《水浒传》第三十回中的“血溅鸳鸯楼”是“水浒”故事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场杀人故事,作者特意将其置于“夜间”展开叙述。武松在大闹飞云浦后,咬紧牙根决心回头杀掉张都监等人,以平息心头的怒气。于是,他悄悄地趁夜潜回。随后,小说便叙述了那场结果了15条人命的夜间杀人经过。现按照人物行踪、所历场景以及杀人过程,摘录有关提示时间和叙述灯光月色的语句如下:“后槽提着个灯笼出来,里面便关了角门。武松却躲在黑影里,听那更鼓时,早打一更四点”→“(后槽)却待要叫,灯影下,见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里,先自惊得八分软了”→“(武松)就灯影下去腰里解下施恩送来的棉衣,将出来,脱了身上旧衣裳,把那两件新衣穿了,拴缚得紧凑,把腰刀和鞘跨在腰里,却把后槽一床单被,包了散碎银两,入在缠袋里,却把来挂在门边。却将一扇门立在墙边,先去吹灭了灯火,却闪将出来,拿了朴刀,从门上一步步爬上墙来。此时却有些月光明亮”→“武松却望灯明处来,看时,正是厨房里”→“武松手起一刀,也杀了,却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灭了厨下灯火,趁着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捱入堂里来”→“只见三五枝灯烛荧煌,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蒋门神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武松的刀早飞起,劈面门剁着,倒在房前声唤。武松按住,将去割头,刀切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便抽身去厨房下拿取朴刀,丢了缺刀,翻身再入楼下来。只见灯明下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引着两个小的,把灯照见夫人被杀在地下,方才叫得一声‘苦也!’武松握着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着”→“月明之下看水时,只有一二尺深。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水泉皆涸”。在这段文字中,作者通过反反复复地点染夜景,将一场杀人故事叙述得有条不紊而又惊心动魄。另外,在第二十回“宋江怒杀阎婆惜”、第四十四回“石秀智杀裴如海”、第五十二回“李逵独劈罗真人”等回目中,作者都别具匠心地将故事布景置于夜色之下,对不同情境下的杀人行径进行了淋漓尽致地描述,突出了各位英雄疾恶如仇的本色。
再看“夜间放火”故事。《水浒传》第一回所叙“九纹龙大闹史家村”,是劈空而来的第一场“夜闹”故事,其情节关键和主要内容便是“放火”。作者从祥和的中秋节史进宴请少华山三位首领写起:“荏苒光阴,时遇八月中秋到来。史进要和三人说话,约至十五夜来庄上赏月饮酒,先使庄客王四带一封请书直至少华山上,请朱武、陈达、杨春来庄上赴席。”当写至三位首领前来赴宴后,作者疏而不漏地又提示了这么一句:“酒至数杯,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四位豪杰正喝到兴头上,不料华阴县的县尉带人前来捉拿“强贼”。原来,史进派去的送信人因半夜喝醉了酒,丢失了回信和银两,故而被人首告。面对突如其来的抓捕官兵,史进急于要救三人脱险,当机立断,不惜代价地放火烧了庄院。也正因为这一措手不及的过激行动,史进不得不趁机逃离家乡,“夜走华阴县”,故事在“夜间”延续。可见,小说所叙“放火”环节有利于故事的展开与转折,具有独特的结构意义。又如,第四十五回“拼命三火烧祝家店”也写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夜间放火故事。大致是,杨雄、石秀在杀了潘巧云后,邂逅时迁,三人在共同投奔梁山泊途中,暮投祝家庄饮酒,石秀因不满于店小二纠缠“偷鸡吃”一事,而火烧祝家店。对此,小说写道:“便去前寻了把草,灶里点个火,望里面四下淬着。看那草房被风一煽,刮刮杂杂火起来。那火顷刻间天也似般大。”正是这次放火惹出事端,时迁被捉了去,因而才拉开了“宋公明三打祝家庄”这场连台好戏的序幕。可见,小说关于“夜里放火”的叙述还是整个故事赖以跳转的关键环节,同样具有独特的结构功能。
4.“夜战”叙述
除了精心叙述小规模的“夜闹”,《水浒传》还全景式地叙述了大型的“夜战”。“夜战”叙述特别有利于展开扣人心弦的计谋,如《水浒传》第三十三回所写的花荣等定计“捉放秦明”一节,事情全然被安排在夜里跌宕起伏地进行:花荣等人趁夜利用时隐时现的火把光亮来惹恼秦明,将其骗到陷马坑活捉,然后放走。待他从青风山奔向青州的时候,又是梁山好汉做下手脚,断了他的归路。随之,作者顺势推出了“霹雳火夜走瓦砾场”一节故事。通过布设“夜间”时空,小说将花荣等人如何使暴躁的秦明一步步深陷囹圄,而最终不得不归降的历程叙述得有声有色。再如,第六十三回《呼延灼月夜赚关胜》叙说吴用面对关胜接连俘去张横、三阮、张顺等大将的威势,只好设下呼延灼诈降计,让关胜夜晚前来偷营,将其擒获:
是夜月光如昼。黄昏时候,披挂已了,马摘鸾铃,人披软战,军卒衔枚疾走,一齐乘马,呼延灼当先引路,众人跟着。转过山径,约行了半个更次,前面撞见三五十个小军,低声问道:“来的不是呼将军么?”呼延灼喝道:“休言语!随在我马后走!”呼延灼纵马先行。关胜乘马在后。又转过一层山嘴,只见呼延灼把枪尖一指,远远地一盏红灯。关胜勒住马。问道:“有红灯处是那里?”呼延灼道:“那里便是宋公明中军。”急催动人马。将近红灯,忽听得一声炮响,众军跟定关胜,杀奔前来。到红灯之下看时,不见一个;便唤呼延灼时,亦不见了;关胜大惊,知道中计,慌忙回马。听得四边山上一齐鼓响锣鸣。正是慌不择路,众军各自逃生。关胜连忙回马时,只剩得数骑马军跟着。转出山嘴,又听得脑后树林边一声炮响,四下里挠钩齐出,把关胜拖下雕鞍,夺了刀马,卸去衣甲,前推后拥,拿投大寨里来。
若非巧意设置“月夜”,吴用之计的实施便很难叙述得有声有色、合情合理。关胜适时地被获,忠义堂上,宋江重待关胜,关胜先欲就死,后为义气所感入伙,成了攻打北京的前部前锋。当然,“夜战”叙述有时要穿插“夜闹”性的“杀人放火”。如第八十回写梁山英雄在“三败高太尉”的关键时刻,用了这样一段关于“夜里放火”的文字:
当晚约有二更时分,孙新、张青在左边船厂里放火,孙二娘、顾大嫂在右边船厂里放火。两势下火起,草屋焰腾腾地价烧起来……高太尉正睡间,忽听得人报道:“船场里火起!”急忙起来,差拨官军,出城救应。丘岳、周昂二将各引本部军兵,出城救火。去不多时,城楼上一把火起。高太尉听了,亲自上马引军上城救火时,又见报道:“西草场内又一把火起,照耀浑如白日。”
作者运用全知视角与当事人第三人称限知视角相互交替的笔法,对这场决定战局的关键性的众人分头“放火”行动,从不同角度一一写来,有力地渲染了战争的紧张与激烈,突出了其在整个战争叙述中的决胜意义。
概括地说,《水浒传》陆续推出了传奇性的“夜行”、“夜走”、“夜闹”、“夜战”等多种叙事类型,并自然而然地成为一部带有“夜化”叙事特征的小说经典。
二、“月黑”与“壮心”的叙述适配
南宋罗烨《新编醉翁谈录》卷一《舌耕叙引·小说引子》记有这样一个联句:“春浓花艳佳人胆,月黑风寒壮士心。”⑥这一联句也见于《警世通言》卷三七《万秀娘仇报山亭儿》的开头,大约是宋元以来在社会上非常流行的两句熟语。可见,在人们的生活经验和审美意想中,相对于“佳人胆”最适宜用“春浓花艳”时节来衬托而言,“壮士心”最适合用“月黑风寒”的“夜化”时段来打造。
在某种意义上讲,英雄好汉的“壮行”意味着“犯规”,即冲撞社会伦理秩序。在传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社会,“杀人”、“放火”、“抢劫”、“盗窃”、“逃逸”等“非法”犯规活动时常发生在夜间。为了维持社会稳定,历代统治者大都推行较为严格的“夜禁”制度,唐后尤甚。在历代律令中,“犯夜”是一桩责罚很重的罪名。《唐律疏议》卷二六载:“诸犯夜者,笞二十;有故者,不坐。闭门鼓后、开门鼓前行者,皆为犯夜。”⑦宋代沿袭了这种夜禁制度,如苏轼诗《十二月十四日夜微雪明日早往南溪小酌至晚》说:“老去同君两憔悴,犯夜醉归人不避。”元代统治者也曾颁诏实施“夜禁”,《元典章》五七《刑部》一九《禁夜》说:“中统五年八月……随州府驿路设置巡马步弓手。除本管头目外,其本处长官兼充提控官,其夜禁之法:一更三点钟声绝,禁人行;五更三点钟声动,听人行。有公事急速及丧病、产育不在此限。违者笞二十七下,有官者笞一下,准赎元宝钞一贯,钦此!”⑧即使到了城市经济相当发达的明代,像顾璘这样有影响的政治家,还是对“夜生活”持否定意见:“夜饮晏起,乃奸盗所由始。”⑨《水浒传》通常被认为创作于元末明初,又以宋代这个历史时期为故事背景,为了表达英雄好汉对伦理秩序的大胆反叛,必然采取种种“夜化”叙事。
在古代史书的叙事意识中,昼伏夜游,非娼即盗。如《隋书·高祖纪下》载:“历阳广陵,窥觎相继,或谋图城邑,或劫剥吏人,昼伏夜游,鼠窃狗盗。”关于传统社会生活方式下的“夜晚”附加意,葛兆光先生曾经指出:
针对夜晚的管理很严格,关于夜晚混乱的传说也很多。由于这些传说都发生在夜晚,又更加使人相信夜晚与罪恶的关联。在古代口耳相传的故事和文字传播的传说里面,很多破坏秩序的事情,确实常常发生在黑夜。“月黑风高”,让人联想到的就是“杀人放火”。
……在古代人的想象世界中,在风高月黑之际出来的,非抢即盗,非嫖即娼,更不消说还好多人聚在一处。夜幕下不仅是黑暗,而且是阴谋、混乱、肮脏和反叛。这一连串的联想是传统生活习惯的产物,也是传统秩序中建构的观念。古代人没有想到现代都市的夜以继日,也没有想到现代社会的“昼伏夜出”,当时人对于夜间行为,似乎都有一种想象,就是凡在夜间所为的,都是鸡鸣狗盗、奸淫邪妄之事。因为在传统社会中,生活时间的反常,就是伦理秩序的颠倒。⑩
的确,在传统农耕社会背景下,人们每提及“夜聚晓散”等“夜间”活动,就容易产生“妖淫谋逆”等作奸犯科的联想。《水浒传》意在展现英雄好汉们“作奸犯科”的“壮行”,自然会自觉地选择“夜间”作为故事时空。反过来说,《水浒传》能够大量地推出以“杀人放火”为主要内容的“夜化”故事,本身即寓含着挑战伦理秩序的“叛逆”意味。即使不着力于写“杀人放火”,各种“夜闹”故事也常常是颠覆伦理秩序式的,如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大闹桃花村”、“大闹野猪林”等。再加作者施以妙笔生花的渲染、细述,就使得这部小说不折不扣地成为叙述社会下层壮士对抗上层权威的经典。
自古以来,闯荡江湖的人物免不了要经常“夜行”。由于武侠或窃贼惯于借助夜色来偷偷摸摸,故而旧小说常用“夜行人”来指称他们,如《醒世恒言》卷二九《卢太学诗酒傲王侯》说:“没甚计较,就学做夜行人,到也顺溜,手到擒来。”《水浒传》所叙述的英雄大多都有孤身“夜行”的经历,他们又常常独行于荒郊旷野中。与稍显从容的“夜行”相比,“夜走”,即趁夜逃跑,带有几分被逼无奈的仓皇感。唐代诗人卢纶《和张仆射塞下曲》有言:“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这两句诗虽然写的是穷寇夜遁,但却显示了“夜色”之于逃遁的掩护功能。即使是英雄豪杰,他们在被官府逼迫、无以为生的情况下,也同样需要借助夜色掩护,逃逸他方。
宋元以来,“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作为两句互文性的熟语,在社会上非常流行,意思是说,月黑风大的“夜间”最容易发生强贼们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之事。《警世通言》卷一二《范鳅儿双镜重圆》写范汝为造反起事,《拍案惊奇》卷四《程元玉店肆代偿钱十一娘云冈纵谭侠》写程元玉路遇强盗,以及《水浒传》第一一五回《张顺魂捉方天定宋江智取宁海军》写鲁智深与宝光和尚大战,都曾经直接套用过这两句熟语,足见它在那个时代的流行程度。可以说,“夜闹”是关于《水浒传》各位英雄好汉谋生求存活动的最好概括,其具体含义主要是指非法性的“月黑杀人,风高放火”。根据对百二十回的袁无涯本统计,《水浒传》共13次直接使用了“杀人放火”这一词语,如第二十八回写张青劝武松饮酒用了这样形容:“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明显地将“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定义为充满血腥气息的“杀人放火的事”;第一百一十九回为鲁智深所作的偈语是“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又用“杀人放火”一词,来概括英雄一生的“功业”,等等,这充分说明,《水浒传》中的“夜闹”不同于一般的无事生非,而是江湖上英雄好汉的壮行。《水浒传》之后,众多小说虽然以“大闹”为题目叙事,但其所叙故事的时间都不再仅限于“夜”,有的干脆是“昼闹”,如《西游记》第三回《齐天大圣大闹天宫》、第十七回《孙行者大闹黑风山》、第二十五回《孙行者大闹五庄观》,《封神演义》第十二回《陈塘关哪吒出世》的“哪吒闹海”,《包公案》之《五鼠闹东京》等,这说明,《水浒传》以“夜闹”叙述为自己的鲜明特色。
自古以来,中国人擅长“夜战”,并有一套军事理论和实践经验。《孙子兵法》有言:“故夜战多金鼓,昼战多旌旗,所以变人之耳目也。”杜佑《通典》卷一五三《兵典》六指出:“是故夜战,其声相闻,足以无乱;昼战,其目相见,足以相识,欢欣足以相死。是故以守则固,以战则胜。”同时,各种“夜战”故事受到文学家和史学家的珍爱。王昌龄《从军行》写道:“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记载了“李愬雪夜入蔡州”、“狄青夜击侬智高”等影响深远的夜战故事。《三国演义》第六五回所叙“马超大战葭萌关”,以及后来取材于《杨家将演义》第二十七至二十八回的京剧《三岔口》等小说戏曲,都为我们留下了关于“夜战”的经典片段。在人们的思想观念中,“夜战”有利于隐蔽行踪、设置埋伏,特别便于用计,出奇制胜。《水浒传》要突出英雄壮行,必然自觉地热衷于“夜战”叙述。其“夜战”叙述承前启后,并成为自身“夜化”叙事的重要构成。
在以上种种思想观念左右下,“夜化”叙事成为《水浒传》表现英雄好汉“壮行”的自觉选择。
三、“夜化”叙事的文化意蕴
叙事通常被视为“一种文化理解方式”(11)。《水浒传》中的“夜化”叙事不单是一种纯粹指示时间的创作活动,它还包涵着其他丰富的文化意蕴。
从节令来看,为渲染英雄失路的凄凉意和战争伤亡的悲情,《水浒传》的“夜化”叙事除了鲁智深大闹桃花山、大闹野猪林等少数“夜闹”故事被置于春夏之夜外,大多被置于秋冬时节的“寒夜”进行,乃至为此不惜错乱年谱。如第三回所叙“鲁智深大闹五台山”这场“夜闹”故事被写成“初冬”,似乎有误。按照小说的时间提示,鲁智深出家时已是初冬,寺中又混了四五个月,决不会还是初冬。平时行为豪爽放纵的鲁智深在做了和尚后,自然经常不守寺规,不仅“夜间鼻如雷响”,“在佛殿后撒尿撒屎”,搅来搅去,而且还两次因喝醉了酒而“大闹”,肆无忌惮地打破禅院,打伤和尚。放在冬夜,不仅有利于设置饮酒取暖而醉的由头,而且还渲染了落魄智深的凄寒。对发生于夏季的事,因无法实现通过“夜化”叙述渲染凄凉的增值作用,故而作者宁愿将其放在白天,如第十五回所写的“智取生辰纲”这种抢劫活动,本可置于夜间,作者却写其发生于白日的荒山野岭。除开此等例外,即使本来并不起眼的小小一场比武,为增加兴味,作者也乐于将之置于秋季之夜展开。第八回写秋七月,林冲与洪教头比棒,正要开始,柴进却说:“把酒来吃着,待月上来也罢。”情节的发展到此突然停顿,金圣叹批曰:“说使棒,反吃酒,极力摇曳,使读者心痒无挠处。”(12)为何不及时进行,偏要待月上来?除了意在扣人心弦、引人入胜外,还有置于夜间而增添摇曳的动机。继之,写单等他们“吃过了五七杯酒”,“早月上来了”,柴进才说:“二位教头较量一棒。”金圣叹又批道:“写得好。待月是柴进一顿,月上乃是柴进一接。一顿一接,便令笔势踢跳之极。”(13)月下比武,不仅充满了诗意,而且还带有表演色彩,的确颇耐看。金圣叹在回前评中评曰:“凡作三翻跌顿,直使读者眼光一闪一闪,真极奇极恣之笔也。”(14)经作者如此几番点染,小说叙事便达到绘声绘色境界,十分有利于林冲壮心的表达。
相对而言,“夜战”叙述更是基于传统文化。在古人眼里,天地间不过阴阳二气构成,春夏属阳,秋冬属阴。秋气阴盛衰杀,人感之而衰。由阴阳衍生五行,而后与四季相配,秋属金,属性肃杀。与五音相配,秋属商声,商者,伤也。与五方相配,秋属西方,西方草木稀疏,石多人少,自不免悲凉之意。同时,古人还认为,秋天适宜征发人们去从事各种徭役,《礼记·月令》记载:“立秋之日,天子亲帅三公、九卿、诸侯、大臣,以迎秋于西郊,还返,赏军帅武人于朝。天子乃将帅选士厉兵,简练桀俊,专任有功,以征不义。”(15)这就意味着,战争多在秋天进行,辛弃疾词所谓“沙场秋点兵”是也。秋天,人们置身于战争的血腥、恐惧与痛苦之中,怎不黯然神伤、悲悲切切!因此,《水浒传》中的“夜战”叙述往往通过“秋夜”渲染阴风惨惨,寒风凄凄,让当事人触景生寒,令读者读来生悲。第六二回“宋江兵打大名城”写道:“此时秋末冬初天气,征夫容易披挂,战马久己肥满;军卒久不临阵,皆生战斗之心;正是有事为荣,无不欢天喜地,收拾枪刀,拴束鞍马,吹风唿哨,时刻下山。”于是,在关于“夜战”故事的叙述中,作者除了大量以“月黑风高”,来打造英雄好汉的虎胆与壮气,还不时地以“月白风清”等秋冬场景,来烘托战斗的凄凉凶险。如第四十回写活捉黄文炳那场战斗,用了这样的文字:
小喽罗并军健都伏在舱里。大家庄客、水手,撑驾船只,当夜密地望无为军来。此时正是七月尽天气,夜凉风静,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
“月白江清”、“月白风清”正是秋夕秋夜之景。对此,金圣叹夹批曰:“如许杀人放火事,偏用绝妙好辞,写得景物清夷,行文亦当有诸葛君真名士之誉也。”(16)这既可以理解为对杀人惨状的反衬,又可理解为对残杀后悲凉的渲染。再如,第五十八回写“宋江闹西岳华山”事前有这样的句子,“初更时分,已到华州城外;在山坡高处,立马望华州城里时,正是二月中旬天气,月华如昼,天上无一片云彩”。对此,金圣叹也评曰:“偏向刀枪剑戟林中写得花明月媚,妙笔,妙笔!”(17)当然,“月黑风高”、“月白风清”两种格调的夜色描写也是根据叙事情景、叙事节奏随时变换的,如第六十七回“宋公明夜打曾头市,卢俊义活捉史文恭”,先后用了下列挑明时间的语句:“是夜,天清月白,风静云闲”,接着行笔展现两军对阵,舒一口气;随即“放起火来,后寨发喊,东西两边,进兵攻打寨栅,混战了半夜。史文恭夺路得回”,始写放火,刀光剑影,此为第一战;“是夜,月色朦胧,星辰昏暗”,再写设计捉恭,血雨腥风,此为第二战。可见,战争是惨烈的,无论谁胜谁负,都有人命的牺牲。作者对此难以忍情,故而通过反复铺设秋夕冬夜之境,来助增关于战争叙述的凄凉和哀婉。
从节日来看,《水浒传》选取乍寒还暖或乍暖还寒的中秋、元宵等节日作为特定的叙事时间刻度,同样有其特殊的文化意蕴。元宵佳节是宋代官民非常重视的“狂欢节”,热闹本身容易滋生出令人惊奇的事端。于是,《水浒传》抓住这一特效的叙事刻度,至少三次写水浒英雄利用这个万众欢腾的特殊时机,来发动“夜闹”或“夜战”。一次是第三十三回写清风寨镇上的“点放花灯”。正是由于宋江到清风寨镇上“夜看小鳌山”,从而发生了宋江被刘知寨擒拿,“险些儿死无葬身之地”。这可以看作促使宋江“掀开地网上梁山”的第一步。第二次是第六十五回所写的“时迁火烧翠云楼”:一方面写北京城的梁中书、李成这般文官武将“只恐放火因而惹祸”,充分意识到元宵节容易出事的特点,小心防备;另一方面写梁山英雄决定趁梁中书安排庆元宵之际,搭救身陷囹圄的卢俊义、石秀,在吴用的安排下加紧了“放火”准备,一连写了“十一调”,让27人分头行动,都以“火起”为号。写完这一番事前准备后,小说便按照时间的进程具体写出了整个放火过程以及场景,其流程大致是:“未到黄昏,一轮明月却涌上来,照得六街三市,熔作金银一片”→“不移时,楼上鼓打二更。却说时迁挟着一个篮儿,里面都是硫磺、焰硝、放火的药头,篮儿上插几朵闹蛾儿,踅入翠云楼后”→“说言未了,只见翠云楼上烈焰冲天,火光夺目,十分浩大。梁中书见了,急上得马,却待要去看时,只见两条大汉,推两辆车子,放在当路,便去取碗挂的灯来,望车子点着,随即火起”→“此时大名城内百姓黎民,一个个鼠窜狼奔,一家家神号鬼哭,四下里十数处火光冲天,四方不辨”,顿时,众人“闹元宵”的“热闹”化作梁山英雄的“搅闹”。当然,通过元宵夜里悄悄地实施放火计划,吴用等人智取了大名府,救出了卢俊义等人。总体看来,这段故事开始布设大名府上元宵夜灯节的热闹景象,接着叙述好汉们为救卢俊义和石秀而四处放火,大开杀戒,气氛由欢乐而转入惨烈。还有一次便是第七十二回,写东京“庆赏元宵”,各处“大放花灯”,便勾起宋江“我如今要和几个兄弟私去看灯一遭”的念头,从而引出“李逵元宵闹东京”故事。而故事的主体也是放火:“戴宗便来救时,那里拦挡得住。李逵扯下幅画来,就蜡烛上点着,东焠西焠,一面放火,香桌椅凳,打得粉碎”。可见,在《水浒传》颠覆传统秩序的叙事中,作者特地写了清风镇、北京、东京这三地的元宵灯节。元宵节对于梁山好汉有机可乘,于是,趁机“放火”成为小说“夜化”叙事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再者,小说第五十回写美髯公朱仝的命运在七月十五“盂兰盆日”那天夜里发生了逆转。当晚戴罪的朱仝携带小衙内四处游览,在初更时分,“绕(地藏)寺看了一遭,却来水陆堂放生池看放河灯”,给李逵劫杀小衙内、水浒英雄逼他入伙提供了天赐良机。当然,作者还不失时机地抓住中秋节的夜晚大做文章,第一回写“九纹龙大闹史家村”就是恰逢中秋佳节,史进邀少华山陈达三位好汉到庄上“赏月饮酒”,生出是非。第二十九回武松醉打蒋门神后,张都监等设计陷害武松,也选在“八月中秋”,以便设下陷阱,找茬抓捕武松。不料,在押解途中,武松“大闹飞云浦”,尔后回来使正在饮酒庆贺的仇人“血溅鸳鸯楼”。可见,作者常常借助庆贺节日的夜晚来生发故事,使小说的“夜化”叙事富有文化底蕴。
总之,在《水浒传》中,各位性格坦荡如青天霁月的英雄好汉常常采取“昼伏夜出”、“夜聚晓散”等活动方式,来挑战社会秩序,或在“夜行”途中历惊受险,或选择“夜走”方式凄凉地苟全性命;或选择“夜闹”方式悲壮地放火杀人,或在“夜战”过程中遭遇凄意悲情。同时,小说还特别注意将时间刻度具体到“夜更时分”,乃至“灯光月色”和“灯前月下”。这种别具特色的“夜化”时间设置,非常有效地服务于叙述的增值。
注释:
①由于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时非常重视其“夜间”叙事及其功能,因此,本文在论述中以其评点的贯华堂本为主要文本依据,如未特别注明版本,行文所引的前七十回的回目数指的即是金圣叹批本的回目数,所引文字主要来自中华书局1975年影印崇祯十四年贯华堂本出版的《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全八册)。
②《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三册卷二七,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页。
③《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六册卷四七,第9页。
④《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四册卷三五,第27页。
⑤《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四册卷三五,第28页。
⑥(宋)罗烨:《新编醉翁谈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续修四库全书》本,2002年。
⑦(唐)长孙无忌:《唐律疏议》,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89页。
⑧《元典章》,北京:中国书店影印《海王邨古籍丛刊》,1990年,第807页。
⑨(明)李乐:《见闻杂记》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8页。
⑩葛兆光:《严昏晓之节——古代中国关於白天与夜晚观念的思想史分析》,《台大历史学报》2003年第32期。
(11)[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谭君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266页。
(12)《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二册卷一三,第21页。
(13)《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二册卷一三,第21-22页。
(14)《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二册卷一三,第4页。
(15)《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373页。
(16)《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五册卷四五,第12页。
(17)《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七册卷六三,第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