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币秩序的瓦解与重建--当代国际政治的新焦点_国际货币体系论文

货币秩序的瓦解与重建--当代国际政治的新焦点_国际货币体系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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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危机从来就是资本主义难治的顽病。① 1825年以来,或大或小的金融危机大约每十年就爆发一次。在这个意义上说,此次危机不过是它又一次的痼疾重发。所不同的是,这场“金融海啸”超出了人们最初估计的烈度和广度,成为一场覆盖全球的“完美风暴”。② 更重要的是,它已经呈现出改变全球格局、重构国际秩序的迹象,值得高度关注。

美元本位制的危机

对这场艾伦·格林斯潘称之为“百年危机”的大灾难,要看清它的来龙去脉,认识其划时代的意义,就需要把它放置到全球框架中以大历史的眼光去观察和解析。

在神圣同盟打败拿破仑·波拿巴后的第二年,即1816年,英国实行了金本位制。其后,当时世界的主要经济大国纷纷效仿英国的做法,采取以国家铸造金币作为具有法律效力的本位货币来自由流通,国际金融体系进入了英镑为主导的金本位制时代。对于全球金融霸权来说,获得权力也意味着承担责任——维持全球金融秩序稳定的责任。以金本位和固定汇率为特征的英镑体制抑制着资本的扩张冲动,控制了通货膨胀,维持了国际贸易的平稳发展。英镑—金本位体制作为自由贸易秩序的基石,支撑了上百年的“不列颠治下的和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参战国家为筹集军费,大量发行不可兑换的纸币,金本位制濒临瓦解。遭受战争重创的英国经济,在美国债务和大萧条的双重打击下,再无力维持英镑霸权。1931年9月英国被迫放弃金本位制,标志英镑主导的金本位体系退出了历史舞台。③ 在1944年建立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时候,美国人选择了金汇兑制:让美元与黄金挂钩,其他国家的货币与美元挂钩。这一“双挂钩”的金汇兑制,本质上仍然是金本位加上固定汇率制。所不同的是,美元取代了英镑的位置,世界金融霸权也随之落入美国手中。

应该承认,其后25年里,布雷顿森林体系主导下的世界经济表现十分卓越——在全球经济总体稳定的情况下实现了快速增长。④ 然而,以一国货币充当全球货币的布雷顿森林体系中存在着致命缺陷,经济学家罗伯特·特里芬最早指出了这一点。在他看来,如果美国要让美元成为世界货币,那么就必须保持贸易赤字,让美元流出美国,使其他国家能获得足够的美元;另一方面,大量美元流出和美国持续增长的赤字会影响美元持有国对美元的信心,一有波动将引起挤兑。从理论上说,这一悖论无疑是成立的,但实际上它却不是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的主要原因。与所谓“清偿力信心”的特里芬悖论相比,美国过度的军事开支特别是过度的海外军事开支,尤其是由越南战争造成的军事和金融负担,才是压垮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更重要、更直接的原因。⑤然而,这并不是历史的全部。对当时面对大量国际收支赤字的尼克松政府来说,放弃金本位不过是美国转嫁危机的一种主动选择。⑥

在被视作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标志之一的史密森会议后,理查德·米尔豪斯·尼克松宣布达成了“世界史上最重大的货币协定”。当时这句话被许多人讥讽地重复着。⑦ 现在看来,尼克松的确开创了金融史上的新纪元,他把国际金融体系引入了信用货币或纸币时代的轨道,迫使其他国家只能接受没有含金量而仅以美国国家信用保障发行的美元纸币。这就是美元本位制,即以美元纸币作为事实上的全球货币在世界范围自由流通而各国间货币实行浮动汇率的制度。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布雷顿森林体系因透支而瓦解,而接替它的却是一个能够透支全球财富的美元本位制。

1976年4月由国际货币基金理事会通过的牙买加协议,确定实行浮动汇率和黄金非货币化,并允许多国货币成为国际储备货币。从字面上看,国际储备多元化比完全依赖美元要更公平,但由于美国的综合实力和美元实际拥有的国际货币垄断地位,牙买加协议不过是使已实行了多年的美元本位制获得了国际法的认可。美元本位制赋予美联储和美国政府几乎可以任意印制美元和发行美国国债的权力,却不必承担保证美元币值稳定以维护世界金融体系稳定运行的责任。这种美国国内利益凌驾世界各国利益之上的特权,从国际政治的角度看,就是“美国帝权”——一种与大英帝国“自由贸易权”类似的“非领土的权力”。⑧ 自1971年起,美国通过国际货币体系中“美元本位”的地位,在失去黄金制约的情况下向世界提供了超量的美元和各种债券。美国在自身经济模式的金融化过程中,以精妙的制度设计和金融工具的纯熟使用,建立了债务国美国支配所有债权国的新型全球秩序体系,实现了以制度方式攫取制造业国家和资源类国家的巨额财富,给美国带来了世界其他国家难以制衡的金融霸权,⑨既实现了美国在贸易和财政“双赤字”下的高消费,又保障了美国资本在全球扩张以获取超额利润和支配他国的权力。然而,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这句话在政治领域和在经济领域中都同样地正确。38年来,美联储向世界提供了大量美元和货币性短期流动资产,美国的M3广义货币增加了20倍,引发了全球对美元的信心危机,美国为支持超前消费和多次战争欠下了11万亿美元的国债和50万亿美元由政府信贷担保的社会保障金、医疗保险、退伍军人福利金等债务,⑩ 美国高度市场化的金融期货市场累积了巨大的系统风险,正是这些因素的长期积累导致了此次危机的发生。如果说,1929年的危机是金本位制的危机,(11) 那么,此次危机就是美元本位制的危机。由于美元本位制是现行国际秩序的基石与核心,美元本位制的危机将可能像当年英镑体系危机一样,引发广泛而激烈的冲突并导致国际秩序的解体。

国际秩序是全球经济稳定运行的政治保障。在早期资本主义的殖民扩张时代,世界奉行的是“殖民秩序”;在产业资本为主导的大工业时代,全球秩序是所谓的“自由贸易”。不论是充满血腥气的殖民秩序,还是跟随炮舰和军旗一起走的自由贸易秩序都不是单纯的经济秩序,而是带有强制性的、规范当时世界各国间政治、经济关系的规则体系。在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之前的工业化时代,自由贸易涉及商业资本和工业国的最重大利益,因而维持自由贸易秩序即成为他们最重要的目标。在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金融资本取代商业资本和产业资本成为全球经济的主导,美国等发达国家开始去工业化过程,世界进入了金融化时代。(12) 原有的自由贸易秩序已不适应维持资本全球自由流动的需要,于是为维护金融资本和虚拟经济国家利益的币缘秩序便应运而生。币缘秩序是金融化时代国际关系的规则体系和国际机制,(13) 是当代世界的基本秩序。作为第一个币缘秩序的构建者,美国以美元本位制作为币缘秩序的核心,并沿用在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各种政治、经济、贸易、军事组织机构和制度遗产,如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关贸组织(其后的WTO组织)、G7会议、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等国际组织,并通过对这些机构制订的各种协议,逐步形成了保障币缘秩序运行的一整套机构和规则体系。但是作为由美国政府和美联储掌握的一国货币,以美国利益至上的美元不可能承担全球货币的职能,难以适应全球化经济稳定运行的需求。而现在的问题是,在金融危机冲击下美元本位制濒临瓦解,以此为核心的币缘秩序将何以为继?

前哨战:话语权的争夺

如何看待当前这场危机的起因,关系到金融危机的责任和处理方式,也事关如何设计未来全球政治与经济秩序。在一定意义上说,主导权始于话语权。于是,我们看见不同代表人物,以不同方式表达了种种说法,向人们展现其对危机的独特见解。

模式说。在危机爆发之初,法国总统萨科齐先声夺人,最早展开了对自由放任的美国资本主义模式的批判,(14) 主张在全球推广“社会市场经济”的欧洲模式。萨科齐还打算在巴黎召开专家峰会,讨论资本主义的“新模式”。俄罗斯总理普京对美国模式同样持批判态度。(15) 澳大利亚总理陆克文不想把矛头对准美国,而是把批判的火力指向“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模式”,认为被撒切尔-里根主义或华盛顿共识唤回的市场原教旨主义是全球金融危机的思想根源。(16) 这类批判看似片面,却对美式金融体系的根基——金融衍生品市场具有重大杀伤力。据“金融衍生品之父”梅拉梅德回忆,布雷顿森林体系下的固定汇率不会有足够的货币价值波动,无法让一个金融期货合约存活。而他正是在看到布雷顿森林体系有解体的可能性后,开始着手创建金融期货市场的工作。为了增强说服力,他邀请米切尔·弗里德曼为建立芝加哥交易所的货币期货市场写了专文,并向财政部长舒尔茨做了推荐。(17) 而另一位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莫顿·米勒则担任了芝加哥交易所的董事。1972年5月16日,也就是在史密森协定签订的半年后,世界上第一个金融期货交易所(IMM)在美国芝加哥开张。(18) 据国际清算银行的数据,全球金融衍生品的年市值已达到681万亿美元,超过了世界实体经济总量的10倍,而其中一半以上的交易在美国进行。可以说,新自由主义经济思想的大师们是催生美国金融期货市场的助产士,随后他们又扮演了推动美国乃至世界金融市场去监管过程幕后推手的角色。批判新自由主义思想,不仅意味对金融期货交易市场基本规则的修订,还意味着对全球经济金融化过程的全面反思,其最终指向仍然是美国资本主义模式。在欧洲国家对美国资本主义模式的批判背后,也反映了其推动“欧洲梦普世化”的渴望。(19)

道德说。即把危机的根源归结为或是人类或是金融家的贪婪。小布什总统曾以“宿醉未消”来怒斥华尔街金融家;美国国会和英国议会都曾经对投资基金经理和银行家进行聆讯,来确认谁应该为金融危机负责。要掌握话语权,就必须占据国际金融秩序改造的道德高地。对这一点,以变革为号召的美国新任总统奥巴马看得很清楚。最近奥巴马直斥华尔街“不道德”——那些金融机构在获得公共资金救助后却仍要高额分红;英国首相布朗对伦敦金融城也发表了类似的批评。尽管目前这些政治家严厉的斥责还仅集中于金融家个人,而没有对整个金融体制的道德缺失提出批评,但奥巴马已经在号召人们对金融家和机构进行监督。危机表明没有道德的制衡,无论是金融资本还是国家权力都会走向绝对的腐败。爱德华·卡尔说的对,重构秩序——无论是金融秩序还是国际秩序的密钥就在于如何保持权力和道德的平衡。(20) 可以肯定,奥巴马将不会再挥舞“华盛顿共识”的陈旧旗帜,而会以民主党人更擅长的“人权”、“人类尊严”等口号来重塑美国形象。让新的“美国模式”占据道德高地,这是奥巴马的难题,也是他的使命。

监管不力说。华盛顿20国首脑会议声明指出:“市场参与者追逐较高的收益,没有充分理解风险,未能履行应有的尽责义务。某些先进国家的政策制定者、立法者和监管者没有充分理解和处理金融市场积累起来的风险,没有跟上金融创新的步伐,没有考虑到国内立法行动的全局性派生影响。”(21) 面对数十年来最严重的金融危机,小布什总统不得不承认,美国金融体系现有的部分监管机制还停留在20世纪,难以适应21世纪全球经济的需求。而欧洲领导人似乎更愿意以实际行动改变监管不力的现状。德国总理默克尔表示,此前全球金融机构已经证明无法应对金融危机,应该设立联合国经济理事会或类似的全球性金融监管机构。该机构应该拥有足够的权力以防止可能引起全球性经济衰退的金融危机再次发生,而不是对已经发生的危机制定出应对措施。英国首相布朗称,现在我们急需设立新机构来解决金融危机所带来的问题,“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设立一个预防金融危机发生的相关机构,而不是一个事后处理危机的应对机构。”(22) 最近召开的20国集团欧盟成员国首脑和财长会议明确表示,所有的金融市场、金融产品和金融机构,包括对冲基金、金融评级机构和其他私人投资公司,都必须置于监管之下。(23) 尽管“监管不力”这一技术性判断并没有揭示出此次危机的深层原因,却为改造现行金融体系乃至全球秩序的行动派提供了前进的路标。

参与不足说。即广大发展中国家特别是新兴国家被排除在金融体系决策圈之外,少数金融大国缺少权力制衡导致金融危机的爆发。这次在华盛顿召开G20会议而不是G8会议,说明从新罕布什尔州布雷顿森林会议开启的历史正在被改变:1944年由44个国家签署的协议实际上是由美英两家炮制的;而1971年8月15日世界所接受的停止黄金兑换的决定,更只是由尼克松、基辛格、康纳利和沃克尔等少数几个人所做出的。参与不足导致危机的这种声音,既是对以往决定全球重大事务的政治决策机制发出的质疑,也体现了世界各国在危机后力量的消长变化——新兴国家不愿再充当沉默的大多数,而要努力成为构建新秩序的参与者。对发达国家来说,让20国首脑集体给金融危机诊脉并为未来的改革指示方向,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资本主义中心国家爆发危机后的变通之举,在决定全球秩序的精英国家俱乐部里从来没有准备过这么多的座位。

失衡说。即把金融危机归结为全球经济失衡,具体说是美国的过度消费和中国的过度储蓄。这种说法最初来自英国《金融时报》首席评论家马丁·沃尔夫。(24)在马丁·沃尔夫的过度储蓄的名单里还有日本和德国,美联储主席伯南克最先接过了这个判断,把美国房地产泡沫归咎于外国人尤其是中国人的高额储蓄,而美国前财长保尔森干脆指责是中国的高储蓄导致了美国的金融危机,美国新财长盖特纳也指责中国“操纵”人民币汇率。这些说法透露了美国并不打算认真检讨自身的问题,也不会轻易放弃美元本位制的动向,还体现出了他们想让中国背危机责任的“黑锅”,迫使让中国负担更多的危机代价。

从上述简略分析中不难看出,所有这些对危机原因的种种说法,都不是书生论道的泛泛之言,而是对思想和道德高地的积极抢占,其目的是要争夺新秩序重构的主导权。毕竟,建立任何国际秩序的先决条件是国际社会普遍的认同。(25)

霸权后时代:多元体系和多强格局

金融危机尚未过去,目前各国政府的工作重心还集中于拯救经济和稳定社会。然而,如何重构危机后全球金融体系已经成为当前国际社会的重大议题,因为国际货币制度是未来全球秩序的基石。综合近期多种国际货币体系的改革设想,可以概括为三类方案。

一是建立“世界统一货币”。其中以蒙代尔提出的方案最具代表性。蒙代尔提出,在国际黄金系统之上,以美元、欧元、日元、英镑、人民币五个主要经济体的货币为基础,构建一种世界货币;各国拥有世界货币的账户,各国货币与世界元挂钩形成固定汇率,国际贸易通过世界货币来定价,并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改组成为可以发行和管理货币的世界中央银行。从2003年以来,蒙代尔和他的同事们每年都在意大利举办会议,专门讨论怎么才能创立一种世界货币。他们认为眼下的危机时刻,正是推广世界货币政策的难得机会。(26) 蒙代尔方案的实质,是要把现行的美元本位制变成五国主导的新布雷顿森林体系,这不仅意味着对美国金融霸权的分割,而且还隐含着要运用欧洲在世界黄金储备中的份额优势,使欧元占据今天美元所处的主导地位。推行这个方案面临的首要问题是,美国愿意就此放弃通过两次世界大战才从英国手中争夺到的金融霸权,接受欧元主导国际货币体系吗?更严峻的问题是,如果美国主导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不再为缺少军事能力的欧洲提供所需的安全保障,欧洲是另起炉灶重新武装,还是通过发展“欧俄新关系”,借助俄罗斯军事力量?这一方案无疑受到了欧洲政治决策机制缺陷和军事能力缺乏的制约。即使欧洲对美国做出更多的让步,以期形成由欧美共同主导的“世界统一货币”,但由于此案对中、日和海湾国家这样拥有大量美元储备,而黄金储备却较少的国家并不公平,(27) 相同的境遇将会推动亚太国家的战略接近,加快亚太区域货币的整合,从而瓦解石油美元和阻止石油欧元的成形,导致世界统一货币方案的破局。尽管日本还在做着倡议“自由稳定之弧”这类小动作,但也与中国和韩国建立了共同基金。近日法国总统萨科齐与德国总理默克尔在法国《世界报》上联合发表署名文章,呼吁欧盟与俄罗斯重建“伙伴关系”;最近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宣布欧洲准备让出部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表决份额给中国和日本;蒙代尔还建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以优惠价格向中国出卖1000亿美元的黄金。这些举动和建议体现了欧盟希望得到中日俄支持的战略图谋。然而,蒙代尔方案意在对现行货币体系进行彻底改革,将导致复杂利益冲突,搅乱美欧俄中日等大国关系,造成国际政治舞台上背旧盟、结新盟的震荡,其推进过程充满着不确定性。

二是国际货币体系多元化。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在2008年11月15日出席20国集团金融峰会时指出,要“改善国际货币体系,稳步推进国际货币体系多元化”。所谓国际货币体系多元化,就是要摆脱过于依赖美元的现状,努力发挥多种货币的作用,实现储备货币的多元化、国际贸易交易货币的多元化、国际大宗商品计价货币的多元化,形成国际货币相互制约和相互竞争的机制,共同支撑国际货币体系的稳定。2008年12月,第29届海湾国家合作委员会召开会议,通过了货币联盟协议和货币委员会宪章,为在2010年发行统一货币“海元”扫清了道路;(28) 俄罗斯也提出要建立石油和天然气贸易的卢布结算体系,(29) 委内瑞拉表示要与俄罗斯等国联合构建世界石油银行,东非共同体也计划在2015年统一货币,(30) 中国已经与多个周边国家签订了货币互换协议,开始人民币国际化试点。这些举动正在改变国际贸易结算货币和国际储备货币的构成,开启了国际货币体系多元化的进程。对世界经济而言,没有绝对的好或坏、可行或不可行的货币制度,一切取决于力量与利益的权衡。现存的国际货币体系实质上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冷战的胜利者们所设计的利益分配体系,它更符合美国和国际金融资本的利益,世界大多数国家却难以对他们进行权力制衡。人们从此次危机的教训中已经认识到,要维护全球金融体系的稳定运行,就要避免出现一国或一个地区货币的绝对霸权。显然,货币体系多元化更符合“公平、公正、包容、有序”的国际金融新秩序改革方向,更能体现“全面性、均衡性、渐进性、实效性”的改革原则,较单一的美元本位制更加公平,运行也更为稳定,能够更平衡地反映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金融利益,也可能避免大国关系的正面冲突,防止引发国际政局的激烈动荡,容易为各方所接受。

三是对美元本位制进行改良。此方案核心是维持目前的国际货币体系基本不变,而通过对部分权力的制衡设计,对不受控制的美元本位制进行纠偏。具体做法是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人事安排和股份比例上有所调整,增加发展中国家的发言权;按照CDP规模和对全球经济的影响力确立各国在国际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股份和投票权;增加金融市场的监管和运作的透明度,甚至让各国共同参与对美元的管理。此方案的问题是,在金融危机冲击全球经济、美国金融模式广受诟病的背景下,除了美国以外很少有国家会继续支持美国的金融霸权。从表面看,麻生首相领导下的日本是在此次危机中支持美元体系的少数国家之一。若仔细分析,就会发现日本在支持美元体系的表象下,实行着多点支撑、“两头下注”的灵活策略。日本在口头上支持美元体系稳定的情况下,却在悄悄减持美元债券。同时,日本宣布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增加投入1000亿美元。因为在欧洲对国际货币体系的改造计划中,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世界金融领域的作用将极大提高,有可能扮演“全球中央银行”的角色。目前日本增加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注资,就可争取更多投票额度,加强其在未来全球金融体系中的发言权。在一减一增中,透露出日本缜密的战略心机和策略运作。有着同盟关系的日本尚且如此,其他国家对美元本位制的态度可想而知。然而今天的美国仍然拥有世界最强大的金融实力和军事能力,有不容小觑的软实力,具有很强的反危机能力和丰富经验,绝不会轻易放弃对美国霸权至关重要的美元本位制。只是今非昔比,美国已不处在1944年睥睨天下的巅峰时刻,也不是1971年气壮如牛的精壮年代,几十年时间中积累起来的危机能量正在一波一波地冲击着美国经济和社会。奥巴马政府的任何经济救助计划,实际上都是赤字计划,若没有欧盟、日本、中国以及俄罗斯等许多国家的支持与协助,恐怕都是难以兑现的空头支票。而问题在于,这些国家支持美国的前提就是要改革现行的全球金融体制,美元本位制恐怕是在劫难逃。

尽管现在说此次的金融危机已经改变了“一超多强”世界格局尚属太早,但从趋势上看,全球格局将发生巨变的征兆却日渐明朗。其中最鲜明的标志是,美元本位制已被撼动。美元本位制是美国保持“一超”地位的基础,可以说,令美国维持独步天下的军事、科技和金融力量,都来自美元本位制的支撑。如果没有美元本位制的支持,无法赢得越南战争的美国更无法赢得冷战。同样,如果美国还继续受到布雷顿森林体系的黄金和固定汇率的制约,其金融市场特别是衍生品市场就难以发展起来,也就无从如此规模地吸引全球资本的流入,并长期维持巨额的贸易和财政赤字。目前美国所面临的问题是,在前次危机中失去了“美金”地位的美元,正在丧失全球货币的起码信誉。各国对美联储加大货币供应和美国政府创纪录发行债券保持着高度警觉,担心出现因美元大幅贬值导致的全球恶性通货膨胀。再加上被小布什政府单边主义政策所透支的美国软实力和国际信誉,美国的霸权已岌岌可危。

与美国力量式微同步,近年来在全球舞台上出现了以垂直产业分工为特征的新国家集团,导致了国际力量强弱对比发生了重大改变。首先是具有统一货币的欧洲,欧洲有了欧元便能分享美国的金融霸权,就成了美国最重大利益的挑战者;再就是涌现了以中国为龙头的一大批制造业国家,这些制造业国家虽然处在全球经济金融化食物链的中端,却是全球经济最重要的增长极,更重要的是他们以自己的“净储蓄”(31) 充当着“全球最后贷款人”。最近美国智囊人物提出的“中美国”(CHIMERICA)概念和举行G2会议的建议,折射出他们对制造业国家重要性的认知。不容忽略的还有欧佩克等资源类国家,尽管目前他们还无法左右全球大宗商品期货市场对资源价格的操控,然而他们却决定着“石油美元”和“石油欧元”份额,更何况其中还有昔日超级大国俄罗斯。这些新兴力量集团成为全球霸主也不得不平等对待的强势主体,尽管现在还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或地区能够取代美国的国际地位,但美国也难以在重大国际事务中继续实行单边主义,这意味着从冷战后保持至今的一超格局正在改变。

国际秩序主体力量的此消彼长,正在颠覆构建在美元本位制上的“赢者通吃”式的旧币缘秩序,世界进入了美国“霸权后时代”。但是,以为美元霸权瓦解后,就一定轮到欧元主导的看法很可能是欧洲人的一厢情愿。同样,以为身陷危机中的美国会拱手让出金融霸权让中国等新兴国家承接大统,更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从目前情况判断,取代美国一超格局的将不是另一个超级大国,而是诸强并存的多强格局。即使是出现这样的局面,对美国来说仍是难以接受的重大挫折。与历史上所有霸权国家一样,美国也不会轻易放弃霸权。在支撑美国霸权地位的三大力量支柱中,除了受到挫折的金融以外,美国还拥有科技和军事力量。实际上美国军事力量已成为撬动国际资本流动的最重要杠杆,在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和伊朗核问题的背后都或明或暗地存在着巩固“石油美元”的企图,而俄格战争也起到了迟滞“欧洲新安全框架”形成的作用。现在美军剑未出鞘,只是证明目前还没有到图穷匕见的紧要关口。毕竟如何构建国际货币体系乃至全球秩序,决定权并不在人们的主观愿望,而在于各方力量——包括硬实力和软实力综合博弈的结果。在越南战争引起的美元危机中,大多数金融专家分析美国将大幅提高黄金价格,然而尼克松总统却选择了关闭黄金兑换窗口的方式来应对危机。美国这么做的理由是,大幅提高黄金价格将有利于黄金主要生产国苏联和南非,也会鼓励带头以手中的美元兑换黄金的戴高乐,这有损于美国的战略利益。(32) 而美国之所以能够这么做,则是因为他拥有当时最强的实力,也包括拥有着对国际体系的支配权。从历史上看,作为金融帝国,美国对挑战其主导地位的国家并不宽容。当年斯大林为保持苏联的货币主权,拒绝参加布雷顿森林体系,美国国务院要求时任苏联代办的凯南分析其中原因,结果引出了著名的“8000字电报”和对苏的遏制政策,由此触发了美苏间的冷战。(33)

时过境迁,“两霸争锋”式的排他性竞争被留在了冷战时代。与那些认为离开了霸权国家,世界就将会陷入混乱的“霸权稳定论”者的悲观预计不同,目前国际舞台上国家关系的基调,已经转变为竞争性合作。这种变化出自许多重大因素的改变:经济全球化和由此形成的国际相互依赖,大量实时高质量的信息强化了不同国家和文明间的沟通与理解,欧盟、欧元区、亚太经合组织、WTO等成功运作的国际组织和合作制度的示范,其中也有“共赢”、“平的世界”等新观念,还包括大国间军事力量“恐怖平衡”的制约。这一切使人们相信,美国霸权后的国际合作可以确定新的规则体系和建立维护这些规则的权威,“霸权的衰落并不必然敲响合作死亡的钟声”。(34)

可以预见,与美国利益至上的霸权秩序不同,建立在多元化国际货币体系之上的新国际政治经济秩序,会有更多的大国协调、合作和妥协,会以新的国际机制兼顾一国与世界、利益与道德、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实体经济与虚拟经济的关系,为不同利益的国家和不同文化观念的文明提供通约、交换、沟通、交流的平台与手段,维持国际社会中权力和权利相对平衡的多强格局。与美国霸权秩序相比,新秩序是更具包容性的国际机制,也是为国际社会提供和平与稳定等公共产品相对低廉的方式。美元本位制和美国一超独霸格局之所以会被多元化的国际货币体系和多强格局取代,既有政治因素,也有经济选择——对世界来说,美国所提供的公共产品成本越来越贵而质量越来越低。自然,我们没有必要对多元体系过于理想化,基于集体认同的国际秩序难免有更多的不确定性,存在大量小冲突小震荡的多元体系与大碰撞大混乱的霸权体系相比,只是一种更不坏的选择。

在金融危机的冲击下,美国霸权的进一步衰落是不可避免的历史进程。设计新制度和从现有制度中挑选仍然有效的部分机制以降低政治成本,是一项紧迫的任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开始的时候,英国的凯恩斯和美国的怀特就分别开始战后秩序的设计,他们的远见为战后世界的稳定做出了贡献,也为各自的国家争取到了巨大的利益。可以判定,当前乃至今后一个阶段国际政治领域的焦点,将围绕国际货币体系的改革和币缘秩序的重构展开。认清这一点,意义重大。因为能够参与国际秩序的建立,对尚未进入国际精英俱乐部的国家来说,是改变受支配地位和维护自身长远权益的绝好机会。平心而论,这也是此次危机给所有国家,不论是所谓的边缘国家、搭车国家还是中心国家的共同机遇。而重大的历史机遇总是垂青有准备的民族和国家。

注释:

① [美]金德尔伯格著,朱隽、叶翔译:《疯狂、惊恐和崩溃——金融危机史》,中国金融出版社,2007年4月版,第1页。

② “普京:金融危机为一场‘完美风暴’祸根在美国”,http://currencywar.blog.hexun.com/28807845_d.html.

③ 张镇江:《从英镑到美元:国际经济霸权的转移》,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9页。

④ [美]保罗·沃尔克、[日]行天丰雄著,贺坤、贺斌译:《时运变迁——国际货币及对美国领导地位的挑战》,第17页。

⑤ [美]赫德森著,嵇飞等译:《金融帝国——美国金融霸权的来源和基础》,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第156、272页。

⑥ [美]赫德森著,嵇飞等译:《金融帝国——美国金融霸权的来源和基础》,译序,第1页。

⑦ [美]保罗·沃尔克、[日]行天丰雄著,贺坤,贺斌译:《时运变迁——国际货币及对美国领导地位的挑战》,第93页。

⑧ [美]卡赞斯坦著,秦亚青、魏玲译:《地区构成的世界——美国帝权中的亚洲与欧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页。

⑨ [美]赫德森著,嵇飞等译:《金融帝国——美国金融霸权的来源和基础》,第351-358页。

⑩ [美]彼得·D·希夫、约翰·唐斯著,陈召强译:《美元大崩溃》,中信出版社,2008年5月版,第77、150页。

(11) [美]本·S·伯南克著,宋芳秀、寇文红译:《大萧条》,东北财经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5页。

(12) [美]戈拉德·A·爱泼斯坦著:《金融化与世界经济》,爱德华·爱尔加出版社,2005年版,导言,转引自《国外理论动态》,2007年第7期,第14页。

(13) 国际机制指:“一系列围绕行为体的预期所汇聚到的一个既定国际关系领域而形成的隐含的明确的原则、规范、规则和决策程序”。(罗伯特·基欧汉著,苏长和等译:《霸权之后:世界政治经济中的合作与纷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8-69页。)

(14) “斯蒂格利茨:连欧美都对自由市场经济丧失了信心”,http://www.wyzxsx.com/Article/Class20/200902/68758.html.

(15) http://www.wyzxsx.com/Article/Class20/200810/55103.html.

(16) 澳大利亚《月刊》杂志2月4日文章,《参考消息》,2009年2月10日,第3版。

(17) 梅拉梅德在回忆录中记录了他请弗里德曼写文章和支付其5000美元稿酬的过程,他认为这是芝加哥交易所有史以来最好的一笔投资。而对弗里德曼来说,他亦有自己的考虑。他在文章中写道:“不管在什么地方,一个成功的(外汇)期货市场应当发展起来,这显然符合我们的国家利益,因为这会促进美国的对外贸易和投资。但在美国而不是在国外发展这样一个市场更符合我们的国家利益。在这里发展会鼓励我国的其他金融活动,通过服务出口提供更多的附加收入,并减轻执行货币政策的问题。”显然,作为自由主义经济学派的代表人物,弗里德曼也有着很强的国家和国家利益意识。(梅拉梅德著:《逃向期货》,百家出版社,2004年版,第183、185-187页。)

(18) 梅拉梅德详细记录了美林等华尔街金融机构对IMM的支持,而芝加哥大陆银行则为IMM提供了全球外汇交割系统的服务。可见从一开始美国大投行就介入了金融期货交易。(梅拉梅德著:《逃向期货》,第192-194页。)

(19) [美]杰里米·里夫金著,杨治宜译:《欧洲梦——21世纪人类发展的新梦想》,重庆出版社,2006年版,第323页。

(20) [英]爱德华·卡尔著,秦亚青译:(《20年危机:1919-1939国际关系导论》,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版,第206页。

(21) “20国集团会议声明将动用所有手段应对金融”,http://finance.sina.com.cn/stock/usstock/c/20081012/09305380646.shtml.

(22) “达沃斯论坛:英德领导人呼吁设全球经济监管机构”,http://news.hexun.com/2009-01-31/113849858.html.

(23) “欧盟呼吁加强金融市场监管”,http://intl.ce.cn/right/jcbzh/200902/25/t0090225_18319436.shtml.

(24) “马丁·沃尔夫:全球失序与失衡”,http://www.mecin.cn/Economy/Economy20080903131433.htm.

(25) [英]爱德华·卡尔著,秦亚青译:《20年危机:1919-1939国际关系导论》,第213页。

(26) 第一财经:“蒙代尔建议中国:从IMF购买1000亿美元的黄金”。

(27) 米尔顿·弗里德曼在总结1929年大萧条教训时就发现,受危机损害最大的是回归了金本位制、而黄金储备量相对小的国家。(米尔顿·弗里德曼著:《大衰退——1929-1933》,中信出版社,2008年版,第65页。)

(28) “第29届海合会首脑会议在马斯喀特闭幕”,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08-12/31/content_10583367.htm.

(29) “俄欲将卢布打造成强势货币挑战美元地位”,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08-10/19/content_10217115.htm.

(30) “东非共同体计划2015年统一货币”,http://www.dongfangtime.com/News_Show.aspx?I=18333.

(31) 王建著:《货币霸权战争——虚拟资本主义世界大变局》,新华出版社,2008年版,第29页。

(32) [美]保罗·沃尔克、[日]行天丰雄著,贺坤、贺斌译:《时运变迁——国际货币及对美国领导地位的挑战》,第68页。

(33) 郭晓晶编:《国际金融》,清华大学出版社,2005版,第301页。

(34) [美]罗伯特·基欧汉著,苏长和等译:《霸权之后:世界政治经济中的合作与纷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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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币秩序的瓦解与重建--当代国际政治的新焦点_国际货币体系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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