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汉语同源词语音关系答问,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语论文,上古论文,词语论文,关系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各位老师、各位同行,大家好!很高兴能有机会跟大家进行交流。下面把我多年来对同源词语音关系的思考以答问的方式展现出来,希望大家批评指正。
一、同源词一定是语音相近的词吗?
答:同源词的语音关系不一定相近。
王力先生说:“凡音义皆近,音近义同,或义近音同的字,叫做同源字。这些字都有同一来源。”①张世禄先生说:“所谓同源词,是指音近义通或音同义近,可以认为同一词源,即表示相关意义的音素所派生出来的词。”②这代表了目前许多学界同人的意见。主张同源词语音必须音近的用意是希望以语音关系的远近作为标准将同源词和非同源词分开。这对矫正乾嘉末流滥用声转和韵转的学风并维护词源研究的健康发展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认为同源词的语音必须相近是一种错误的观念。这严重影响着汉语同源词研究的深入开展,有必要加以认真的清理。
1.同源词语音关系的远近是一个相对概念,没有绝对的标准
A.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标准
清代以来,还未有人对音近做出明确的界定。双声说的主张者认为只要有双声关系便可以称为音近,而叠韵说的主张者认为只要有叠韵关系便可以称为音近,声韵兼顾说的主张者则认为只有声韵同时相近才能称为音近。即便同是主张声韵兼顾说的学者,如章太炎、高本汉、王力,对于语音相近的理解也大有差别。三家之中王力先生对语音关系的限制也许最为严格,但在别人看来,也仍然不无可议之处。裘锡圭先生说:“应该说,王先生定的同源的字,在语音上都是有同源的可能的。不过在韵母的关系上,旁转、旁对转、通转这类稍嫌疏远的关系,出现的次数似乎还是多了一些。”③什么样的语音关系才算音近,从词源研究史上看是一种言人人异的局面。
B.从不同的构拟音系出发可以有不同的理解
清代主张双声说的学者如戴震、王念孙等人基本是从中古声母系统出发来考察同源词的,跟在古声纽研究方面做出成就的钱大昕对声纽远近关系的理解不完全相同。现代以来,上古音的研究取得了较大的进展,但还有待深入。关于上古语音系统的构拟,用不同的构拟结果去分析同源词的语音关系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例如,羌与羊,在不承认复辅音的各家看来,声母有喉舌之异,关系不算太近;但在承认复辅音的各家看来,羌与羊的上古声母可能都是khr,关系不但相近,确切地说,应该是相同。
C.相近和相远以对方的存在为前提
就同源词内部关系来说,相近与相远,是以对方的存在作为自己存在的前提,失去对立面的相近或相远没有意义。既然同源词必须是语音相近的词,在同源词内部就不存在语音相远的词,因此,这个相近在同源词语音关系的分析方面是没有实际意义的。我在博士论文中没有就《同源字典》的音转关系做全面详细的统计,只是随机做了一些测查,得出了17种音转关系。王力先生在《同源字论》中说:“值得强调的是,同源字必须是同音和音近的字。”④可见这17种关系在王力先生看来都是音近(含同音)关系。且不说这17种关系全部称为音近是否合适,即便我们同意王力先生的说法,那对总结分析同源词的音转现象及音转规律又有什么意义呢?
2.从同源词的实际派生现象来看,同源词的语音关系确实不限于相同和相近
A.同源词派生过程中出现过一些音转现象,如下面列举的几种特殊音转关系,都很难用相近这个术语来指称或分析
a.缓疾 缓读为单音节,疾读为双音节
茺蔚:蓷 :鲑 突栾:团 囫囵:浑
以上为双音联绵词和单音词的关系。
眨:眨巴 哈:哈巴 掐:掐巴 寻:踅摸
以上为单音词韵尾加一个寄生音而形成双音词。
之焉:旃 奈何:那 不可:叵 不用:甭
以上为两个词合成一个音节,新词取前字声母和后词韵母。
何不:盍 不之:弗 我们:俺 你们:您
以上两个词合成一个音节,但第二个词失去韵母,声母附着在前词成为韵尾。
b.正反 双音词的两个音节前后颠倒
崱屴:屴崱 佝偻:瘘痀 胡咙:咙胡 胡突:冬烘
c.赢缩 复辅音失去前置辅音,以次浊音泥、日、来、喻、邪等为起首辅音
B.同源词的派生是一个相当漫长的历史过程
同源词的派生是相当漫长的历史过程,是由变易和孳乳、直接派生和间接派生交替更迭而形成的一个较长的派生系列,上古产生的源词有没有必要跟近代乃至现代的间接派生词音近?有些人看到了这一点,于是就强调同源词的上古音必须是相同或相近的。但上古音并不是远古之音,上古音相近、相远的词并不一定就是在远古相近、相远的词。上古语音系统是中古语音系统演变的起点,又是远古语音系统演变的终点。汉藏语系的历史比较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我们怎能将所有同源词的语音关系限制在从目前各家所定的上古音系出发确定的音近关系的范围呢?李方桂说:“古音部分极不相同之字,可以从同一语根分化出来。此中别有条例,我们现在毫未得其门径而已。”李方桂的话的确是很有见地。
C.直接派生关系与间接派生关系
同源词的语音关系既可指有直接派生关系的同源词之间的语音关系,也可指有间接派生关系的同源词之间的语音关系,或指同一词族的所有成员之间的关系。因此,一组同源词中某个成员相对于自己以外的各个成员间的语音关系是不一样的,即它可以和若干词有直接音转关系,也可以和若干词有间接音转关系。系联同源词往往是两两进行的,而两两系联的最后结果可能是一群词,我们无法保证里面所有的词都具备语音相近的关系。王力先生系联的公式是“甲乙、乙丙、丙丁、丁戊、戊己、己庚、庚辛、辛壬、壬癸”,用顿号隔开的每一小组也许是音近的,但甲和癸的语音关系可能相差很远。如《同源字典》第341页以“刚”为起点系联起来的一组同源词中,“刚”的拟音是kang,“锴”的拟音是khei,除声母同类之外,可以说毫无共同的地方。178页以“无”为起点系联起来的一组同源词中,“亡”的拟音是miuang,“勿”的拟音是miut,二者虽然有共同的声母和韵头,但所属的韵部却是王力先生自己认为相远不能发生音转关系的阳部和物部。据黄易青学兄统计,《同源字典》中除对转之外,有旁转39种、旁对转26种、通转44种。这固然足以说明王力先生所定同源词音转范围之宽,但由于这些音转只限于直接音转,没有包括像上文所举的“刚”和“锴”、“亡”和“勿”这类间接音转关系,跟实际音转范围仍有相当距离。
3.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启示
历史比较语言学中所说的同源词跟我们所说的同源词不是同一个概念,但就语音关系而言,两者没有实质性的差别。历史比较语言学在判定同源词时强调语音对应规律(相当于我们所说的音转规律),并不强调语音形式的表面相似。例如梅耶(Antoine Meillet)在《历史语言学中的比较方法》中曾经指出:
有效的词源上的符合决不是只根据语音形式间相似而确定的,而是根据对应的规律。我们之所以能够把阿美尼亚语的erku同俄语的dva(二)相比,并不是因为这两个词的形式相似;在语音方面它们毫无共同之处;而是因为那些对应规律容许我们这样比较,即在印欧语的ō在斯拉夫语变成了a,阿美尼亚语变成了u;印欧语的duw,在俄语变成了dv-,阿美尼亚语变成了erk-。⑤
同源词的研究是汉语词汇派生历史的研究。一个派生词能够脱离源词而独立,一定跟源词有所不同,或者是语音不同,或者是语义不同。在语音相同的情况下,语义必然不同;在语义相同的情况下,语音必然不同。从这个意义上说,同源词的声音不在于求同,而在于求异。比如“父”和“爸”,只有当轻唇音产生,人们以“父”这个古字来记录“fu”这个今音,以“爸”这个今字来记录“ba”这个古音时,二者才成为同源词。声音未分化以前,只有一个词,父和爸古音相同或相近的说法是没有意义的。
4.语音相转和语音相近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语音相转是指两个音之间存在着单向或双向的流转关系,语音相近是指从听感上说或从语音学上看两个音发音相似,但自清代以来,这两个概念始终混淆不分。
语音史的研究表明,语音相近的固然可以相转,语音不近的也可以相转。
基于以上这些考虑,我们给同源词下了这样的定义:
同源词是指在发生学上有共同来源因而在音义两方面都互相关联的词。
二、音转现象、音转条例、音转规律三者是怎样的关系?
答:三者的关系如下所述:
A.音转现象
指所有实际发生过的音转关系。它要解决的是有还是没有的问题。
B.音转条例
指从音转现象中概括和归纳出来的带有普遍性的音转关系,包括声转条例和韵转条例。它要解决的是多和少的问题。
声转条例和韵转条例首先是对同源词音转现象的归纳和概括,是人们对已经判定具有同源关系的词的语音关系的认识和分析。因此,声转条例和韵转条例是否具有认识价值,关键在于它是否反映了同源词的实际音转关系。经过音韵学家和词源学家的共同努力建立起来的音转条如对转、旁转、旁对转、通转都是同源词实际音转现象的客观反映,它使人们从纷繁复杂的音转现象中看到了同源词音转关系的规律性,为进一步判定和系联同源词提供了具有参考价值的依据。
音转条例是音转现象的概括和归纳,而非音转现象的简单分类。它只注重音转现象中带有普遍性、规律性的东西。因此,既不能把所有同源词的音转关系全部纳入音转条例中,也不能抹杀音转条例之外的音转现象。词源学作为描写与解释兼备的科学,在实践上要解决每个词的来源及其演变历史,“例外”应像正例一样受到尊重。
音转条例只代表既往的认识成果,它反映同源词音转关系的部分规律,而不是全部规律。它是我们认识同源词音转关系的起点,而不是终点。我们应像前辈学者一样,努力从纷繁复杂的音转现象中归纳和总结可能存在的音转条例,并力图从音理上认识它们的内在关系,从而形成新的规律。
音转条例是在共时平面内看待历时音变现象得出的结果。同源词的音转关系的形成兼有古今方国的因素,我们所依据的古音系统基本上是某一共时平面的语音系统。换句话说,我们是在共时平面中寻求历时关系和方言关系(二者在许多情况下具有一致性)。当我们说某纽和某纽可以相转、某韵部和某韵部可以相转的时候,实质上是说若干纽之间、若干韵部之间曾有过历时的或方言的音变关系,而不是说在某一共时平面内此若干纽和若干韵部相混或相合。我们不但不想搞乱几百年来音韵学家苦心经营建立起来的上古音系统,而且目前也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能有效地考察同源词音转关系的远近分合,探求和总结同源词的音转规律。章太炎《文始·叙例·略例辛》曰:“经声者方以智,转声者圆而神。圆出于方,方数为典。不有二十三部,虽欲明其转变,亦何由也!”古韵学家面对的主要是周秦以来的韵文,尚且不能不讲合韵(主要是方言现象,也有历时现象),词源学家面对的是从远古就已开始派生的汉语词汇发生学系统,怎能不讲通转?词源学家如戴震、章太炎、王力没有因为通转的存在而泯灭各部的界限,就像古韵学家如段玉裁没有因为合韵现象的存在而泯灭各部的界限一样。
C.音转规律
指从音转现象或音转条例入手总结出来的既符合事实又符合音理的音转关系。它既要解释是什么,又要解释为什么。既要解释正例,又要解释变例(例外)。
泛时规律:阴阳对转、语流音变(同化、异化、弱化、脱落、增音、换位)。
历时音变规律:指在特定时间、地点和条件下发生的音变。
在利用音转规律考证同源词时应该避免以下两种倾向:
a.无视语流音变
先看一下现代汉语中的语流音变现象:⑥
言语iεn y | yεn i
蜈蚣蟲u ku thu | u ku thu
较长的语流中也有可能发生换位现象,如:司马光砸缸/司马缸砸光(侯耀文、赵丽蓉小品),一个阔人走到铺子里去了/一个破人走到裤子里去了。
古代也存在语流音变现象,以前关注不够。这里举一个例子:
医无闾/于微闾(元音换位)
其中医和于的关系,不能作为证据拿来证明脂鱼之间的音转关系。同样,无和微的关系,也不能作为证据拿来证明鱼微之间的音转关系。
b.滥用语流音变
目前,在学术界有一种滥用语流音变的现象,应该加以注意,避免重蹈覆辙。
先看一个侵幽相转的例子:
禫服/导服
古音学知识告诉我们,侵幽关系十分密切。孔广森以冬为幽之阳声,章太炎先生以为幽侵(冬)对转,表明侵(冬)幽之间存在着一条大道坦途。可仍有人喜用语流音变来解释侵幽相通现象,真所谓“大道甚夷,而民好径”者也。
俞敏先生说:《汉书·百官公卿表》有“导官”,主择米。《仪礼·士虞礼》注:“古文禫或为导。”说明道声字有读如禫的。
冘豫/犹豫
《后汉书·来歙传》:“嚣将王元说嚣,多设疑故,久冘豫不决。”李贤注:“冘豫,不定之意也。”《楚辞·离骚》:“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⑦
棪/导
《说文·木部》:“棪,遬其也。从木,炎声。读若三年导服之导。”
谈(啗)/道
《荀子·礼论》:“道及师大夫。”杨注:“《史记》道又作啗。”
谄/道
《荀子·不苟》:“非谄谀也。”《韩诗外传》“谄”作“道”。
炎声跟臽声一般以为在谈部,但侵谈相近(从谭谈异体关系可知),所以从炎声、臽声的字会跟从覃声的字有同样的变化。
接下来我们看一个日纽和明纽相转的例子:
金日(mi4)有人以为,日字读明纽,当是受了前面金字韵尾的影响,从而发生顺同化现象。这种解释看似精密,其实大可不必。古今都存在着日纽跟明纽相转的情形。
下面是《说文》中的例子:
《说文·虎部》:“,白虎也。从虎,昔(冥字之讹,说见段注)省声。读若鼏。”
《说文·日部》:“汨,长沙汨罗渊,屈原所沈之水。从水,冥省声。”
关于日纽和明纽相转,李家浩先生有《说“峚”字》一文,可以参看。⑧
下面是现代汉语方言的例子:
如“鲇鱼”读为“绵鱼”,“谬论”读为“拗论”,“弥补”读为“泥补”。
明泥相混,现代汉语方言多有之。从上所举例子来看,n和m在元音i前尤其易混。
三、如何看待同源词语音关系的聚合性与游离性?
答:所谓“聚合性”,指一组同源词的语音相对集中地聚集在若干声纽(或若干声类)及若干韵部(或若干韵类)的情形。所谓“游离性”是指一部分同源词跟本组的大部分同源词语音关系相对较远的情形。
1.同源词语音关系的聚合性
我们在前面多次强调同源词的读音并不一定相近,但当我们以上古音系作为判定和分析同源词的参照系时,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同源词语音关系的聚合性。
A.从词族看同源词语音关系的聚合性
a.从声母看
例如同声纽的,上古汉语中有一组表示黑暗及其相关意义的同源词:
以上一组20个字,韵部分属侵谈盍三韵,但声纽全为影纽。
再如同声类,上古汉语有一组表示“吼叫”及其相关意义的同源词:
以上18个字,韵部分属侯屋幽宵四部,但声纽同为牙音(见溪晓匣)。
b.从韵母看
例如同韵部的,上古汉语中有一组表示“高大”及其相关意义的同源词:
这一组同源词共34个,声纽分属于见溪群疑晓匣六纽,而全为宵部字。
再如同韵类的,上古汉语有一组表示“覆盖、黑暗”及其相关意义的同源词:
这组同源词从声类方面看,跨越了喉牙舌齿四大类。但我们之所以敢将它们系联起来,主要是因为以下几个方面的证据:
从谐声偏旁看,咸声、今声、甚声等兼谐喉牙音、舌齿音。例如:
咸(匣)—箴(章) 堪(溪)—甚(禅)—糂(心)
合(匣)—荅(端) 今(见)—贪(透)—岑(从)
从同源词看,喉牙音与舌齿音亦往往发生关系。例如:
兼(见谈):抩(透谈)
《说文》:“兼,并也。”又:“抩,并持也。”段注:“兼者会意字,抩者形声字。抩与兼音略同。”朱骏声亦曰:“与兼略同。”
甘(见谈):甜(透谈)
《说文》:“甘,美也。”又:“甜,美也。”朱骏声曰:“与甘字声义并同。”
翕(晓缉):歙(书缉)
《周易·系辞》:“其动也辟,其静也翕。”宋注:“翕,闭也。”《说文》:“歙,缩鼻也。”《淮南子·本经》:“开阖张歙。”今《广韵》歙字有“许及”、“书涉”两切。
钳(群谈):钻(透谈)
以上一组44个字,声纽分属影见溪匣端透定泥船清从等十一纽,跨越喉牙舌齿四大声类,但韵部集中于侵谈两部(收尾音同为-m)。
上古有一组表示“明、白”及其相关意义的同源词:
以上一组同源词声纽分属影见疑晓匣,而韵母集中在宵药两部。
c.从声韵两方面看
以上我们分别从声纽、声类和韵母、韵类两方面考察了同源词的聚合性,回过头来再看双声说和叠韵说,我们就会明白,两种说法实际上是从不同角度观察同源词的聚合性而得出的不同结论。它们都有一定的事实根据,又都有一定的片面性。所以我们在考察同源词语音关系的聚合性时应该采取声韵结合的方法。如上文提到的表示“高”组同源词,从韵部方面看它们固然集中在宵部,但从声纽方面看,它们分属于见溪群疑晓匣,也都是牙音字。因此,我们应该说上古汉语有一组表示“高大”及其相关意义的同源词,它们声母集中在牙音,韵部集中在宵部。又如“雊”组同源词,从声母方面看,它们固然集中在牙音,但从韵部方面看,它们分属侯屋幽宵四部,侯幽宵三部及其相对的入声韵(收尾音为-k),仍然可以看成一类。所以,我们应该说,上古汉语有一组表示“吼叫”及其相关意义的同源词,它们的声纽集中在牙音,而韵母集中在侯屋幽宵四部。而对于“弇”组同源词,我们只能说,上古汉语有一组表示“覆盖、黑暗”及其相关意义的同源词,它们的声纽分属于喉牙舌齿四类,而韵母集中在侵谈两部。喉牙舌齿看起来是分散,但相对于唇音而言,说它们集中,亦未尝不可。
B.从词群看同源词语音关系的聚合性
同源词语音关系的聚合性即使在词族内部也能得到体现。例如,从合得声的一组字表示“闭合”及其相关的意义:
我们知道,“覆盖”和“闭合”在语义上是相通的。《说文》:“盍,覆也。”又:“阖,门扇也。一曰闭也。”《尔雅·释诂》:“盍,合也。”《周易·系辞》:“是故阖户谓之坤。”虞注:“阖,闭翕也。”据此,我们可以将它们和我们在上面所举的侵谈韵的影纽字系联为一组同源词。但仔细观察这组同源词,我们不难发现,表示“覆盖、黑暗”义的若干同源词集中在侵谈两部,而表示“闭合”义的若干同源词集中在缉部。如果穷尽系联,我们当然不能保证它们之间的互相出入,但两小组之间同源而异派的大势是明显的。
再如,上古汉语有一组表示“夹合”及其相关意义的同源词:
“闭合”跟“夹合”从语义上相通的。当表示“闭合”及其相关意义时,对象是两方或多方向一起运动,它们之间没有中介物,或我们不重视中介物;而表示“夹合”及其相关的意义时,对象是两方向处于它们之间的一个事物做相对的运动,它们之间存在一个受力的中介物。两者在一些情况下区别不太明显。“”训“衣无絮”,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夹衣”。⑨这个字也可以写作“”。⑩因此我们可以“袷”作为中介或桥梁将这一组字跟上文的“弇”组字及“合”组字系联起来。将“夹”组字跟前两组字相比较,可以发现,表示“夹合”及其相关意义的同源词集中在构成对转关系的谈盍两部。如果穷尽系联,三组之间当然不无胶葛,但同源而异派的大势是清楚的。
同源词语音关系的聚合性实际上是汉语词汇系统性的具体表现,也可以说它是汉语词汇发生学系统存在的客观标志。王力先生曾多次强调汉语词汇的系统性,但他在晚年放弃了对词族的研究。他说:“‘词族’这个东西可能是有的,但研究起来是困难的。”(11)他以为一个词族收容一二百字可信程度不高,所以从数量上将一组同源词控制在二十个左右。王先生的谨慎态度值得我们学习,但词族的存在应该是客观的。词族的存在并不取决于一组同源词的数目,就像家族的存在并不取决于家族成员的数目一样。事实上,同源词的研究实践表明,同源词判定的主观性,往往是由于没有能够对汉语词汇的语音和语义系统进行全面考察造成的。同源词系联结果的不可信,往往不是准同源词密度较高的聚合,而恰恰是一些散兵游勇。这是因为系统实际上可以理解为各种关系的组合和聚合,关系越多,系统性越明显;关系越少,系统性就越模糊。
同源词语音关系的聚合性有助于我们理解音转条例,消除一些不必要的忧虑和担心。我们的声转条例和韵转条例是在归纳和概括同源词音转关系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因此音转的范围是相当宽泛的,但就一组同源词的实际音转关系来看,通转范围是有限的。以之部为例,根据音转条例,它可以跟职部、蒸部发生对转关系,如炱(透纽之部):黱(定纽职部):(定纽蒸部);它可以跟幽部发生旁转,如久(见纽之部):糗(群纽幽部);它可以跟宵部发生旁转,如灸(见纽之部):熇(溪纽宵部);它可以跟屋部发生旁对转,如恥(透纽之部):辱(日纽屋部);它可以跟文部发生通转,如荄(见纽之部):根(见纽文部);它可以跟侵部发生通转,如胹(日纽之部):饪(日纽侵部);它可以跟缉部发生通转,如陔(见纽之部):级(见纽缉部)。音转条例之外的有之谈相转,如而(日纽之部):髯(日纽谈部);之歌相转,如贿(匣纽之部):货(匣纽歌部);之脂相转,如剺(来纽之部):(来纽脂部);之质相转,如醅(滂纽之部):(并纽质部)。尽管没有包括之部所有的音转现象,但已足让人眼花缭乱。可是在一组同源词中,音转现象是很有限的。两两系联的不用说,就是数目较多的一组同源词,如“剺”组同源词音转关系也只是在之职微脂歌五部之间:
同源词语音关系的聚合性有助于我们考察声纽和韵部之间的远近分合关系。我们可以根据同源词的聚合性来了解声纽或韵部的独立性。例如上文的影纽同源词,足以使人们相信影纽在上古的独立性。很久以来,人们都知道喉牙相通,但对影纽的独立性缺乏足够的认识。王力先生将影纽独立出来列为喉音,大概主要是从语音入手得出的结论,但最能够证明其独立性的大概是同源词的材料。又如上古的幽宵两部,它们相通的证据不一而足,但通过表示“高大”及其相关意义的“高组”字及表示“明、白”及其相关意义的“皋组”字在语音关系方面表现出来的聚合性,使我们有理由相信宵部在上古的独立性,从而为上古韵部的划分提供有力的旁证。我们也可以根据同源词的聚合性来了解声纽和韵部之间的相关性。例如上文举过表示“高组”同源词和“皋组”同源词,它们的声纽都是牙音,显示了见溪群疑晓匣作为牙音形成聚合而跟影纽相对疏远的关系。再如表示“覆盖、黑暗、闭合、夹合”及其相关意义的同源词,它们集中在侵缉谈盍四部,这足以说明它们在上古的相关性。尽管黄侃先生和俞敏先生主张它们在上古也许应该分为六部,(12)但它们以“-m(p)”而形成聚合的事实是明显的。
同源词语音关系的聚合性表明:一、我们以目前建立起来的上古音系统作为参照系来判定和系联同源词是可行的。清儒及前辈学者基本上是根据他们的古音系统来判定同源词的,其成果现在看来仍然是可信的。二、王宁先生的认为周秦时代是汉语词汇派生的高峰,这跟同源词派生的实际情况是相符合的。
2.同源词语音关系的游离性
A.从声纽看
上古汉语有一组表示“迂曲”的同源词,它们集中在喉音影纽:
但我们发现了在唇音字中有一个字可能跟它们同源:
趽(帮纽阳部)《说文》:“趽,曲胫马也。”
上古汉语有一组表示“忤逆”及其相关意义的同源词,它们集中在疑纽:
但我们在心纽字中可以发现一个字跟它们同源:
泝(心纽铎部)《说文》:“泝,逆流而上曰泝洄。溯,泝或从朔。”
B.从韵部看
例如,我们在上面看到的表示黑暗的一组同源词大部分集中在侵、谈两部,但这组的同源词中也有少量散居他韵的。例如:
大家都知道阳部字有一系列表示光明及其相关意义的同源词,按照传统的说法,当然可以用“反训”或“相反为义”来搪塞读者。但我们通过考察,以为把它们跟侵谈部的表示黑暗及其相关意义的同源词系联起来也许更为可信。
上古音的侵谈两部跟阳部字往往发生胶葛。从用韵情况看,谈阳两部发生过关系。《诗经·小雅·桑柔》:“维此惠君,民人所瞻(谈)。秉心宣犹,考慎其相(阳)。维彼不顺,自独俾臧(阳)。自有肺肠(阳),俾民卒狂(阳)。”又《大雅·殷武》:“天命降监(谈),下民有严(谈)。不僭不滥(谈),不敢怠遑(阳)。”《急就篇》:“曹富贵、尹李桑(阳),萧彭祖、屈宗谈(谈),樊爱君、崔孝让(阳)。”从异文看,侵谈跟阳部亦发生过关系。《周易·豫卦》:“朋盍簪。”《释文》:“簪(侵),马作臧(阳)。”上引“民人所瞻”,汉《校官碑》:“永世支百,民人所彰(阳)。”《诗经·邶风·燕燕》:“远于将之,瞻望弗及。”阜阳汉简《诗经》作“章望”。《左传》人名公冉务人,马王堆汉墓帛书《春秋事语》作[公]襄负人。又《战国策·楚策四》:“冉子亲姻也。”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策》作“襄子亲因(姻)也”。从同源词看,鉴(谈)与镜(阳)同源,黔(侵)与黥(阳)同源。《说文》:“黵(端纽谈部),大污也。”是黵之于黨,犹瞻之于章(彰),鉴之于镜也。
同源词语音关系的游离性跟同源词语音关系的聚合性一样反映了汉语词汇发生学系统的客观存在。少数同源词游离于本组的大部分同源词之外,就像支系远离家族,游子远离家庭一样。远离家庭更让人感觉到家庭的存在,远离系统更让人感觉到系统的约束。
系统的约束机制通过语音和语义两个方面实现,所以同源词语音关系的游离性往往伴随着语义关系的孤立性。例如趽字训“曲胫”,但从以“方”为声旁的字中找不到表示“迂曲”及其相关意义的同源词,甚至在唇音阳部字中也找不到它的同源词,因此从语义上看,它在唇音字中处于孤立的地位。又如我们在前面提到过的“明炳”,从语义上看,它们在唇音字中也同样处于孤立的地位。又如,月部“”(实际上是一个词)训“多言”,但在本部及相近的歌部、元部都没有见到它们的同源词,可以说它们在本部及其对转的韵部中处于孤立的地位。通过对汉语词汇语义系统的全面考察,可以断定它们另有来源:
对汉语词汇语义系统的全面考察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在语义关系上处于孤立地位的同源词,对于这些处于孤立地位的词,应该另找出路,不能从语音关系出发将它们框死,从而导致语义关系的牵强附会。例如,蓋本从盍得声,盍训“覆”而蓋训“苫”(苫训“蓋”),意义相同,同源关系十分明显,而王力先生却根据刘熙《释名》的说法将它跟“加枷架”系联为一组,主要原因可能是加和蓋为歌月对转,盍与蓋则为月盍通转,二者相比歌月的关系似乎更近一些。又如,照“明”字跟黑暗相关的说法,我们未尝不可以说“黥”字跟表示光明的“景”字相反为义,但经过全面考察之后,我们就会觉得这样的结论是很荒唐的。因此只有将同源词语音关系的游离性跟同源词语义关系的孤立性结合起来考虑,才是真正的音义兼顾,才能得出可信程度较高的系联结果。
同源词语音关系的游离性可以检验现存上古汉语语音系统的科学性和解释能力。游离性是从目前的音系出发得出的结论,因而是相对的。当某两个或某两类音的相通在同源词中达到一定数量而形成常常相通的情形时,就应该考虑目前的语音系统是否有修改的必要。例如上文举过的疑纽和心纽,一个在齿音,一个属牙音,但它们相通的情况屡有发生。除逆和溯之外,还有语和诉,菩和苏,寤和甦(苏),刈和,(见4.5.2)。今人多以为心纽跟喉牙音相通构成复辅音,当然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性。但需要强调的是,不管是否承认复辅音,都必须承认在同源词中存在疑心相通的情形。王力先生不承认复辅音的立场是可以理解的,但他系联起来的同源词中没有喉牙音和齿音相通的情况,也没有喉牙音和来纽字相通的情况,实际上等于宣布自己的古音体系能够解释同源词的所有音转现象。这当然不是王先生的本意。因为王先生在《汉字古音手册序》中说的很清楚:“古音系统还没有定论,古音拟测更没有定论,我们不便根据某一家的古音学说的古音系统和拟测放进一部字典里。”(13)在古音系统和古音拟测还没有定论的时候,同源词语音关系游离性的研究自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四、研究同源词语音关系需要解决的主要矛盾有哪些?
答:应该解决的主要矛盾有以下几种:
1.局部与整体的关系
局部的、微观的研究应该跟全局的、宏观的研究结合起来。词源研究是语词之间发生学关系的研究,必须建立在对个别语词音义深入了解的基础上,但又不能停留在对某个词本身音义的了解上,而要通过跟其他词的音义关系的比较来确定它们是否具有共同的来源,因此比较范围的宽窄直接影响着结论的可信程度。局部的、微观的研究有助于我们对某个词的音义特点的了解,从而为比较打下坚实的基础,而全局的、宏观的研究则有助于我们排除比较对象之间的偶然联系,提高系联结果的可信程度。如我们之所以排除盖与加同源的可能性,绝不仅仅是看到它与盍共用谐声偏旁,而是因为在侵谈两类发现了一个表示“覆盖、黑暗”及其相关意义的同源词组。当观察了一定数量的语词之后,就会发现因同源词的聚合性而形成的若干较大的同源词组或者说准同源词组,在这种情况下去确定一个词的发生学来源,得到的结果往往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2.声音与意义的关系
离开了对声音关系的准确把握必然影响对意义关系的分析,反过来,如果离开了对语义关系的准确把握就必然影响到同源词语音关系的分析。牙舌齿之间本来有一条通路,这就是由牙入舌,再由舌入齿,如果对这条规律缺乏足够的认识就等于在牙舌齿音之间人为地设置了一道障碍,影响了比较的范围,当然也就不能保证我们在意义方面的准确把握。
3.声转与韵转的关系
声转与韵转有一种相挟关系,牙舌齿在声转方面相对容易,因而牙舌齿的同源词在韵转关系方面表现出一种明显的趋势或规律性,而唇音同源词由于声转关系相对困难,因而在韵转的范围上表现出一种广泛性。除了对声转模式与韵转模式的了解之外,还必须了解声转与韵转的这种相互制约和相互作用的关系,才算做到了对同源词语音关系的全面把握。
4.历时与共时的关系
同源词的派生是一个历时过程,因此同源词的判定与系联所根据的是语音演变的规律,而不是一成不变的上古音系。词源研究中的音转条例是在共时系统中看待历时音变现象的结果,相通并不意味着这两个声纽或韵部的合并,也不一定意味着直接音变。把相通等同于相同,把音转理解为音变,这种误解相沿已久,现在是澄清的时候了。我们希望将来的词源学者在谈到同源词的时候,不要总把某个词推到上古音系。比如我们说籴(锡)和粜(药)同源时,为什么一定要说籴在上古属药部因而它跟粜同源,如果那样的话,狄(锡)跟翟(药)通假,我们就得说狄上古属药部,篪(支)跟笛(觉)同源,我们就得说篪上古属觉部,这岂不可笑吗?我们为什么不换个思路或另一种说法:因为上古的觉部、药部后来跟锡部合流成为中古的锡韵,因而在这几部中产生了一些同源词。从这一点说,词源学家自己思路的混乱是造成人们误解的主要原因。
5.通语与方言的关系
上古汉语方言的存在以及方言间的相互影响必须予以足够的重视。我们在将同源词的派生途径分为孳乳和变易,就是为了解决通语和方言的关系。我们在前面谈到的同源词语音关系的聚合性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一些方言不能区别某两类或某几类韵部造成的,因为我们无法设想在同一个方言中存在如此之多的在意义方面差别极小或完全没有差别的词。这些词在当时本来有可能被当作异体字来对待的,但从后代的眼光看,这些词进入储存状态以后,随时都有可能起用以区别词义,所以我们还是将它们当作同源词处理合适一些。
音韵学家跟词源学家看待方言的态度有所不同。音韵学家谈到方言时往往是为了解释规律,而不是为了解释方言。比如他说之幽合韵是方言现象,那就意味着在所谓雅言中或通语中之幽是可以分开的。而当词源学家说之幽旁转时,他却是要解释方言现象,因为词源学家是承认同源词中存在方言变易的。不过近些年来音韵学家越来越多地注意到方言间的相互影响。徐通锵先生在《历史语言学》一书中说:
语言的演变有“变化”与“竞争”两种方式。“变化”就是A变为B,变化前后的两种形式有继承关系,其具体的表现就是连续式变异和离散式变异所代表的变化,体现语言在时间上从古至今的纵向演变。“竞争”与此不同,它是A与B同时共存,相互竞争,一个挤掉另一个,完成取而代之的演变过程,体现语言在空间上的横向扩散。
徐先生根据汉语中的“文白异读”现象提出了叠置式音变,深化了人们对于音变原因和音变方式的理解,对音韵研究与词源研究具有启发和指导意义。看来今后音韵学家跟词源学家的共同语言会越来越多,这对于音韵学与词源学的发展必将起到有力的推动作用。
6.正例与变例的关系
无论在自然科学领域还是在社会科学领域,都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规律与例外的矛盾。在某一时期内被看作例外的现象随着时代的发展可能有三种不同的结果:一是代表支配系统运作的另一主要规律;一是代表支配系统运作的另一次要规律;一是代表偶然性的所谓真正的“例外”。科学研究的深入往往是从追求对例外的合理解释开始的,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例外的存在是推动科学研究向前发展的动力。一个追求真理的科学家不但要勇于承认例外,而且还要像热爱规律一样热爱例外。汉语词源研究史上区分正例与变例、正声与变声的做法表明词源研究学者有热爱例外的优良传统,我们应该继承下来并加以发扬光大。
7.可能与实在的关系
我们说某纽与某纽可以相通或某部与某部可以相通,都是根据已经发现的音转现象总结出来的音转模式。当我们判定同源词时,已经建立起来的音转模式反映音转关系的可能性,而不代表音转关系的实在性。同源词语音关系的聚合性反映同源词中具有普遍意义的音转规律,但我们不能保证所有的词都服从这个规律。例如,之幽相通是没有问题的,但我们在判定同源词时并不能简单地以之幽相通为说将之幽两部的同义词或近义词系联为同源词,而应该努力从典籍中探寻它们在语音上的联系,证明它们发生音转关系的实在性。从语音方面判定同源词,我们应努力做到可能性与实在性的完美结合。
8.描写和判定的关系
同源词语音关系的描写是对我们基于既往的研究成果对同源词语音关系所做的表述。比如给同源词下定义,要求把所有的同源词包含在内,把所有的非同源词排除在外。因此我们不能在同源词的定义里加进“音义同时相近”这样的限定条件,因为这样会把许多已知的同源词排除在外。但反过来说,我们不能因为同源词不都是音义同时相近的词,就把没有经过确切论证的词判定为同源词。我在博士论文中对于判定同源词的方法(平行互证法)曾有专门讨论,有兴趣的朋友不妨参看。虽然批判了一些知名学者对于同源词的定义,但我一点也不反对有些学者根据音义同时相近去判定同源词。如果你研究同源词,你就知道,根据音义相近的原则系联起来的同源词,最后一定会超越你理解的“相近”的范畴。
五、如何利用音变规律进行有限推源?
答:音变规律指在一定时间、地点、条件下发生的音转现象,它规定了由A音变B音的方向,有助于我们在系联起来的同源词中进行有限推源,确定其先后或派生顺序。
例1:適:
从“石”声或“庶”声表示“到……去”的这个词,可能跟“之”字有发生学的关系,但看上去不像是直接音转或直接派生。上古晚期或战国时期是上古音到中古音的一个过渡阶段,一些代表语音发展方向的音变规律已经开始起作用,逐渐形成中古的语音格局。根据语音发展规律,上古铎部的三等字跟锡部的三等字合流成为中古的昔韵。“石”声或“庶”声是铎部的三等字,所以跟从“石”声或“庶”声表示“到……去”的这个词关系较近的词应该从锡部的三等字中查找。如此看来,那就非“適”字莫属了。(14)“”之所以可以表示“適”,其语音演变规律如下(以郑张先生拟音为例做示意):假定“”与“石”同音,上古早些时候它应该读“djag”,由于韵头“j”(王力先生用i表示)的拉动作用,元音向前高方向运动,上古晚期变作“djeg”。而锡部三等的“適”字这时正好读“tjeg”。所以战国时期,“”、“適”二字相通应无问题。由于上古音的研究现在还不能完全令人满意,文字和训诂学家多采用谐声偏旁考察古音的流转或相通,这已为事实证明是行之有效的方法。但谐声偏旁通转的背后是语音演变规律。所以在考字时如果能将两个方面有机地结合起来,一定有助于我们得出更接近事实的结论。
例2.眹:瞳渖(瀋):湩
《说文新附·目部》:“眹,目精也。从目,灷声。”徐铉等按:“腾字賸,皆从朕声。疑古以朕为眹。”(15)《广韵·轸韵》:“眹,目童子也。”
李学勤先生说:“如传世本《金滕》‘予冲人’的‘冲’字,简文作‘’从‘沈’声。‘沈’是定母侵部字,‘冲’则属定母冬部,侵冬两部关系密切,故相通用,这是前此难于想到的。”(16)
董珊《释西周金文的“沈子”和〈逸周书·皇门〉的“沈人”》,(17)蒋玉斌、周忠兵《据清华简释读西周金文一例——说“沈子”、“沈孙”》,(18)也给我们提供了出土文献中一些材料:
彭祖曰:“(眇眇)余朕(冲)孳(子),未则于天,敢问为人。”(《彭祖》简3)
耇老三拜稽首曰:“朕(冲)孳(子)不敏,既得问(闻)道,恐弗能守。”(《彭祖》简8)
《盘庚下》伪孔《传》:“冲,童。童人,谦也。”《正义》:“冲、童声相近,皆是幼小之名。自称童人,言己幼小无知,故为‘谦也’。”《说文·水部》:“冲,涌摇也。从水、中(锴本有声字)。读若动。”中、重声通,故中山王鼎之“寡人幼”,何琳仪先生读为“幼冲”,是确不可易的。
一般认为m尾变ng比较容易,所以当侵部字跟东部字同源时,应该认为,侵部字(或侵部字代表的读音,即侵部字代表的词)时代较早,而东部字时代较晚。
六、如何超越现有音韵学常识来考证同源词?
答:谨记语言学前辈的教导:说有易,说无难。只说某音跟某音相转,不要说某音跟某音绝不相通。
例1.棘枣同源说
“棘”字本从并来,而不是从并束。来,古人称为芒谷,是有刺的植物。来跟棘是同源词,古音相同。“棗(枣)”字从重来,也是有刺的植物。棘字在牙音职部,棗字在齿音幽部,好像有点远。不过,“棘下生”即“稷下生”。魏郑小同《郑志》:“张逸问:《赞》云:‘我先师棘下生何人?’答曰:‘齐田氏时善学者所会处也。齐人号之棘下生,无常人也。’’王应麟《困学纪闻》:“棘下即稷下也。刘向《别录》:‘谈说之士会于稷门下。’”“稷”字中古为精母职部,而同从“畟”声的“谡”,音“所力”,中古音为生母,上古音当为心母。古代北方民族“稷慎”,《逸周书·王会》作“肃慎”,“肃”字心母觉部。《逸周书·王会》:“正北方稷慎大麈。”孔晁注:“稷慎,肃慎也。”《书序》:“肃慎来贺。”《经典释文》:“肃慎,马本作息慎。”“息”字心母职部。又啬字也有从来声的写法。可见“棘”字也可读入齿音。之(职)部跟幽(觉)部古音相近,如“息慎”就是“肃慎”。马王堆帛书《战国纵横家书》238号简中地名“煮枣”写作“煮棘”。马王堆汉墓1号汉墓遣策133号简的“棘一笥”及签牌上的“臧(藏)棘笥”,“棘”都应读为“枣”。可作为棘棗(枣)同源说的直接证据。
例2.坐跪同源说
楚简中“坐”和“危”常通用,这使我们联想到古代汉语中“坐”和“跪”的关系。以前教材中讲,古代的“坐”就是“跪”意思。现在知道,原来它们是同源词。当然,也有人细分“坐”和“跪”的不同,这并不影响它们本来同源的关系。
例3.笘(觚)籥同源说
笘籥同源,属于前人所谓宵(药)谈(盍)对转,无庸赘言。笘觚同源关系的认定,得益于新出楚简的材料。
近些年出土的战国楚简中,舜父之名凡三见:
《说文·心部》:“慊,疑也。”段注:“今字多作嫌。”《墨子·小取》:“处利害,决嫌疑。”《礼记·曲礼》云:“定犹豫,决嫌疑。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史记·太史公自序》:“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字或作“歉”。秦权铭文曰:“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绾,法度量,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楚辞·离骚》:“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史记·李斯列传》:“故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六韬·军势》:“故曰:无恐惧,无犹豫。用兵之害,犹豫为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可见“嫌疑”就是“狐疑”。
《说文·木部》:“柧,棱也。从木,瓜声。又,柧棱,殿堂上最高之处也。”《广雅·释诂》:“廉,棱也。”《太平御览》卷一八六引《庄子》:“仲尼读《春秋》,老聃踞灶觚而听。觚,灶额也。”《史记·酷吏列传序》:“汉兴,破觚而为圜,鄙雕而为朴。”司马贞《索隐》引应劭曰:“觚,八棱有隅者。”《急就篇》卷一:“急就奇觚与众异。”颜师古注:“觚者,学书之牍,或以记事,削木为之,盖简之属也。……其形或六面,或八面,皆可书。觚者,棱也,以有棱角,故谓之觚。”《文选·陆机〈文赋〉》:“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李善注:“觚,木之方者,古人用之以书,犹今之简也。”
兼声跟占声古音相通。《周礼·考工记·轮人》:“参分其辐之长而杀其一,则虽有深泥,亦弗之溓也。”郑注:“郑司农云:溓读为黏,谓泥不黏着辐也。”然则“”之于“”,犹“笘”之于“(觚)”,亦犹“嫌(疑)”之于“狐(疑)”,“廉”之于“柧(觚)”也。
屈原为楚人,《离骚》用“狐疑”来记录“嫌疑”,无疑是楚语。《庄子》亦楚人,故称“灶廉”为“灶觚”。颍川于战国末亦在楚国之势力范围内,故至汉时犹称“(觚)”为“笘”。郭店简、上博简均为楚简,用“”和“”来记录同一个词,毫不奇怪。
我的讲演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注释:
①王力《同源字典序》,《同源字典》,第1页,商务印书馆,1982年。
②张世禄《汉语同源词的孳乳》,《张世禄语言学论文集》,第529页,1984年。
③裘锡圭《谈谈〈同源字典〉》,《古代文史研究新探》,第183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
④王力《同源字论》,见《同源字典》第20页,商务印书馆,1982年。
⑤梅耶著、岑麒祥译《历史语言学中的比较方法》,见《国外语言学论文选译》第27页,语文出版社,1992年。
⑥罗常培、王均《普通语音学纲要》,第173—175页,科学出版社,1957年。
⑦演讲后有同学提问,以为“冘”字可能为形误,我以“冘”字或作“淫”为解。今按:《说文·冂部》:“冘,淫淫,行皃。从儿出冂。”段玉裁据《玉篇》、《集韵》、《类篇》改“淫淫”为“冘冘”。他说:“古籍内冘豫,义同犹豫。巴东滟滪堆亦曰犹豫。《坤元录》作冘豫。《乐府》作淫豫。然则冘是迟疑蹢躅之皃矣。”
⑧李家浩《说“峚”字》,见中国文字学会编《汉字研究》第一辑,第488—491页,学苑出版社,2005年。
⑨徐锴曰:“袷,夹衣也。”徐锴《说文解字系传》,《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23册,第596页,1983年。
⑩《玉篇》:“袷,古洽切,衣无絮也。,同上。”《大广益会玉篇》第128页,顾野王著,中华书局,1987年。
(11)王力《同源字典序》,见《同源字典》第1页,商务印书馆,1982年。
(12)参见黄侃《谈添盍帖分四部说》,《黄侃论学杂著》,第290页,中华书局,1964年;俞敏《后汉三国梵汉对音谱》,第291页,东京光生馆,昭和五十九年(1984年)。
(13)郭锡良《汉语古音手册》,第1页,北京大学,1986年。
(14)“適”字中古有“之石”、“施石”、“都歷”三切,前两音均为三等,后一音为四等,兹取“之石”切一音。
(15)生按:“腾字賸,皆从朕声”疑当作“勝賸,字皆从朕声”。
(16)李学勤《清华简九篇综述》,《文物》2010年第5期。
(17)董珊《释西周金文的“沈子”和〈逸周书·皇门〉的“沈人”》,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2010年6月7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178。
(18)蒋玉斌、周忠兵《据清华简释读西周金文一例——说“沈子”、“沈孙”》,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2010年6月7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179。
(19)简序编连从陈剑《上博简〈子羔〉、〈从政〉篇的竹简拼合与编连问题小议》,《文物》2003年第5期。
(20)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153—154页,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白于蓝《简牍帛书通假字典》,第97页,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