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泽克:拉康对马克思的全面接管,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马克思论文,齐泽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作为当今欧美激进学界红透半边天的人物,斯拉沃依·齐泽克(Slavoj zizek)的影响遍及精神分析学、哲学、文学和电影研究等诸多领域。齐泽克的哲学其实算不上是一种绝对原创的东西,在理论逻辑和政治立场上,他首先是一个拉康主义者,而后可以算是一个西方语境中的左派知识分子。在学术舞台上,他最早将马克思与拉康哲学嫁接起来而独创一门。他不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正统传人,所以,在我的构架里,他将被安顿在后马克思思潮之中。
马克思眼中的当今世界
在今天这个复杂的后现代学术语境中,齐泽克声称自己将要站在列宁式的“战斗的唯物主义”立场上,反对一切“新时代唯心论”。应该承认,这实在是一种了不起的理论气派。在我看来,齐泽克是要承袭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性的分析方法和解放的精神。
齐泽克反对一种判断模式,即“在马克思主义中,什么东西是仍然活着的东西”之类的问题。他大为赞成阿多诺针对克罗齐那种关于“什么是黑格尔仍然活着和已经死亡的东西”的傲慢发问所做出的批判。
因为,马克思恰恰正是在成为商品的劳动力身上发现了导致实质上不平等(剩余价值增殖)的真实因素。因此,齐泽克之所以说“当拉康声称马克思发现了征兆之际”,正是在指认这层含义。专门肯定这一点是因为齐泽克还有说错了的时候,其观点正好与这里的表述不一致。
齐泽克看问题的确有其独到和深刻之处,他认为在当下的社会理论之中,存在一种意识形态的隐性迁移,一些人正在大谈所谓“历史的终结”与“后意识形态的务实的时代”的到来。他指出,在今天的批判话语和政治分析中。
“工人”这个术语已经消失了,有关工人被剥削的阶级提问方式被转换为“对他性不宽容”的文化多元主义提问方式,等等。
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已经转换成关于文化宽容的讨论。无独有偶,一些新的称谓和代名词正风靡今天的中国内地,这是一种隐性的微观话语转换。似乎,人们开始“默默地假定自由一民主的资本主义全球秩序在某种意义上是最终发现的‘自然的’社会政体”。历史光怪陆离地转了一大圈,却仿佛又回到了马克思当年所面对的那种“没有历史”的境遇之中了。
事情果真如此吗?齐泽克的看法恰好相反。他说,150年前马克思写作《共产党宣言》一书时为我们指认的资本主义,依然是我们今天强大的现实。
齐泽克在引述了《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那段全面评述资本主义历史功绩的表述之后说,马克思恩格斯在一个半世纪之前描述的“这个导致所有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全球动态,就是我们的现实资本主义的事实”,甚至是“我们前所未有的现实”。这是对的,
另一方面,齐泽克充分肯定了马克思后来在经济学研究中确认的“基本教训”:“所有神圣的奇想都还原为冷酷的经济现实,这就产生了它自己的幽灵性(spectrality)。”在这一点上,他明显受到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一书的启发。齐泽克肯定了德里达“为了颠覆现实与梦幻之间的经典的、本体论对立的这种难以捉摸的伪物质性,发动了‘幽灵’这个术语”。当然,齐泽克所谓的幽灵决定现实必定也不是一种简单的线性关系。幽灵总是以现实与真实之间的分离“空隙”呈现的,幽灵的在场使现实“通过不完全失败的象征展示自己”,也由此,现实具有了虚构的特性。
齐泽克对“资本主义基本体系的暴力”的描述让人拍案叫绝。齐泽克将其称之为“自我受精”、“自生怪物”的幽灵存在,其实,这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作为抽象统治的资本关系。不过,齐泽克选择了拉康的话语来表述这层意味。
在齐泽克眼中,人的生活可以一分为二,一是被拉康称之为“现实”的感性生活,另一个是人们看不见,也不可能抵达的“真实域”(Real)。在齐泽克看来,抽象的资本逻辑如今越来越幽灵般地决定现实生活,这当然是对的,可他又更进一步地认定这就是拉康意义上的真实域。这么跳跃而牵强的逻辑平移,其合法性就不免令人生疑了。按照这个逻辑,资本之物化关系正是社会生活中的大他者,资本主义市场中的平等交换是一种想像和象征合法物,只有在物化象征失败的地方,才能显露这种现实所遮蔽的真实——剥削。
资本主义的矛盾与动力的联动性
看到此处,仿佛齐泽克一直在为马克思扬旗击鼓、高唱赞歌,俨然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其实不然。齐泽克并不认为马克思的经典理论逻辑已经为今天的资本主义全球化进程提供了“充分的解释”。这是指二者共有的无节制的生产增长主义。
齐泽克公开指出,我们必须承认马克思的“根本错误”,可是,他却推断出一个最终彻底克服了资本主义内部矛盾的共产主义社会。齐泽克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空中楼阁,因为,资本主义的生产力发展动因恰恰源自自身的矛盾。
齐泽克的意思是说,马克思所看到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所以内含巨大的生产力,正是因它自身内部具有的矛盾,这个矛盾好比舰船上的发动机,消除矛盾则意味着让舰艇丧失动力。马克思那种没有对抗性矛盾的共产主义社会,即:
在资本框架以外完全解放生产力的社会是资本主义本身内在的一个幻想,在纯粹意义上是资本主义的内在超越,严格说来是一种意识形态幻想。
齐泽克并不赞成“海德格尔、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等人,他们的缺点在于放弃了对资本主义进行具体的社会分析”,这话听起来倒是对的。可是,他返回“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结果却是发现,海德格尔和阿多诺所说的工具理性本身正好根植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中,现实的社会主义之所以失败,恰是“因为它最终成为了资本主义的亚种,齐泽克认为,马克思所设想的那种没有矛盾的完全“自我透明”的共产主义社会是不真实的。所以,他直接提出,
当代思想的任务是双重的:一方面,如何重复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另一方面,如何想像实际地摆脱资本主义的地平而不落入这样一个圈套。
其实,这也就是他自己对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即有保留地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性方法和解放核心,而拒斥其一些最基本的理论原则。这无疑是典型的后马克思思潮的特征。齐泽克列举的例子是生态学的奋斗目标,即通过伙伴式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达及的新生态伦理,可是他反讽地将其指认为“前现代观念”。
令人称奇的还有,齐泽克竟然说拉康的剩余快感(surplus-enjoyment)概念是模仿马克思的剩余价值概念而来的。
沿着这个方向,齐泽克越走越远,他认为对此可以有两种不同的解释。一是传统马克思主义的通识;二是拉康—齐泽克自己的诠释。在第一种语境中,我们将看到如下一个熟悉的“常见的历史主义—进化论”的解读图式: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辩证关系中,二者是内容与形式的矛盾。
这一范式依据的基本上是蛇的隐喻。
固然这个“蛇”的比喻从文字上看比较恶心,但意思却也基本符合了传统马克思主义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他认为,马克思自己本不赞同这种“简单的进化论观念”。因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明了另一种观念,即形式驱动内容的发展。齐泽克的意思是,马克思在对资本的历史形成中恰恰发现了,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形式包含和真实包含(form and real subsumption)之间的关系:形式包含先于真实包含”。
第二种解读是拉康—齐泽克式的语境。马克思的“资本即自身的限制”是在说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矛盾,关键在于,马克思的意思真的是说这种矛盾能够彻底解决吗?齐泽克的答案是惊天动地的:“永远不可能(never)”!
齐泽克说,这正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以往一切生产方式的根本区别。
齐泽克还认为,资本主义自身的内在矛盾这一创伤性的真实硬核,是永远不停地变革自身生产关系的动力所在。
正是这种固有的“限度”和内在的矛盾驱使着资本主义的永恒发展。
关于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我们前面已经有过讨论。齐泽克的言下之意,是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本身恰好成了它内部的内驱力,消除这个矛盾,也就破坏了这种社会生存方式的发展动力。在这一点上,他是作为一个后马克思思潮的学者公开反对马克思的。齐泽克认为,马克思所设想的那种没有矛盾的完全“自我透明”的共产主义社会是不真实的。这就是我们前面看到的齐泽克那种后马克思政治立场的真正理论基础。
马克思的剩余价值与拉康的剩余快感
在反对了马克思的未来社会中的人类彻底解放后,齐泽克提出一个更关键的质疑:即对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的盘问。齐泽克认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此说来,剩余价值就是资本主义现实中那个神秘的对象a。
齐泽克告诉我们,要理解他的观点,首先要弄清楚马克思的剩余价值作为资本主义的动力与拉康的剩余快感的利比多动力(the libidinal dynamics of surplus enjoyment)之间的关联。他以我们都非常熟悉的美国可口可乐为例。齐泽克将可口可乐称为“资本主义的最终商品”。也就是说,当其他饮料已经满足了我们的实质性需要之后,可乐被我们作为一种“多余的”东西来饮用,所以我们对它的需要往往会是“贪得无厌”的,常常会越喝越渴。
齐泽克另一段说明更有意思。他分析了超市中都能买到的所谓无咖啡因的“健怡可乐”(caffeinefree diet Coke)。齐泽克认为,这里他“暗指的是尼采式的经典对立,即‘无所求’(我不要任何东西)与积极地需求大写的虚无(Nothingness)本身的虚无主义姿态之间的对立;沿着尼采的路径,拉康强调在厌食这个事件中,主体如何并不仅仅‘什么都不吃’,而是主动地想吃大写的虚无(大写的空无)[the Nothingness(the Void)]——它本身是最终的欲望的对象原因”。于是,健怡可乐就是以无为本的拉康那个著名的对象a(objet petit a)。
齐泽克认为,通过可乐这个例子,我们就可以弄清三个关键性要领的内在联系:
马克思主义的剩余价值概念,作为剩余快感(拉康曾直接参考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而详细阐述过这个概念)的拉康的对象a的概念以及弗洛伊德在很久以前就认识到的超我悖论(the paradox of the superego):你喝的可乐越多,你就越渴;你得的利润越多,你就越想得到更多;你越顺从超我命令,你就越有罪。
这倒真是一种奇怪的关联性。我特别注意到,齐泽克承认,与马克思相比,拉康“是抽象的、原康德的,论及非历史的象征性体系,没有意识到其主体物质(subiect matter)的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这是非常正确的理论反省。因为,在齐泽克这里,马克思过去批判资本主义的观念,今天都将由拉康的话语来接管。这是他的真实用意。
从悲剧到喜剧:拉康话语对马克思的全面接管
在齐泽克的眼中,是时代的转换,导致了批判理论逻辑的转换,马克思过去对传统资本主义的批判今天都将由拉康—齐泽克的批判话语所替代。具体地说,这种替代由两个主要方面构成。第一方面,在齐泽克看来,虽然社会关系发生了重要的变动,可是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前期,人们还主要是生产相对稳定的耐用消费品,可是今天的资本主义生产的目的已经发生一个根本性的改变,即生产立即报废的垃圾:
我已经注意到,米勒和齐泽克的一个理论努力是将拉康思想与后现代思潮对应起来,他们并不直接赞同后现代主义,而认为拉康的思想更深刻地揭露了今天生活的伪相本质。
另一个方面,齐泽克说“马克思自己解释说‘一切固定的东西’并不仅仅主要指物质产品,而且还指为主体提供确定性身份证明的符号性秩序的稳定性”。这是对的,齐泽克认为,马克思所指认的这种人与人关系中的身份的流动性如今正在变本加厉地加剧,我们身边甚至还发生着更令人瞠目结舌的荒唐怪事。用米勒的断言来描述,即今日时代中人与人关系中发生了一种从“大写的主人—能指到对象a的转移”。齐泽克解释说:
在大写的主人话语中,主体的身份是由S1保证的,是由大写的主人—能指(他的符号性头衔—委任权)来担保的,这一能指是对确定主体道德尊严的东西的忠诚。当然,对残留物的这种认同引入了讽刺—喜剧的存在模式、不断瓦解所有牢固的符号性认同这样一种拙劣的模仿过程。
这是一段极难理解的讨论。齐泽克的解释倒使问题更加复杂化了。这里的讨论语境直接涉及到拉康晚期哲学中的对能指理论的进一步阐述。在早年拉康哲学关于语言象征域的讨论中,伪主体是由漂浮的能指链建构的,正是在语言符号的象征化强制之下,人更深地失去了自己。正是这个主人能指赋予了主体一种相对稳定的同一性象征身份。齐泽克和米勒则认为,在今天的资本主义现实中,那种以稳定的同一性象征身份为核心的主人能指已经成为一种新的“变易的主体”。在这里,人们不再简单维系象征身份的同一性,反倒开始消解这种同一性,并以不断暴露自己的所谓“不体面的”的“真实”(对象a)来确认主体的连贯性,用齐泽克自己的一个说法,也可以叫犬儒主义的主体。
为此,齐泽克还举了一个更加尖锐的例子。这一次他是以“西方学术界一位拿高薪的文化研究教授”开涮,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这应该是指那些后殖民文化批判的白人学者。他说,这些人“认为自己对西方学术中欧洲中心主义等等偏见不断的自责性的批评,可以以某种方式使其免于被牵连其中”。齐泽克认为,这完全可能是“假装(说出)实情来说谎”。
这是非常深刻的批评。齐泽克说,今天人们都喜欢去“寻找真我”。他认为,在拉康的逻辑中,这个答案一定是分裂的“两个真我”。
而今天发生的事情则是从维系主体同一性身份的大写的主人—能指向作为象征同一性失败剩余物的对象a的过渡,换一句话说,即从象征认同到剩余物认同的转换。齐泽克说,如果说前者是悲剧性的,那么后者就是喜剧性的。
这个过渡,从理论逻辑上看,俨然就是拉康思想对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的全面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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