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友梅“精神国防”与“非常期”(1937-1945)教育政策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国防论文,精神论文,政策论文,萧友梅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J6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2530(2012)03-0056-06
首先必须澄清的是萧友梅所说“音乐是精神上的国防的建设者”及“建设一道看不见,摸不着,而牢不可破的精神上的国防”[1]中的“精神国防”,是蒋介石制定的抗战政策主旨“精神国防”的延伸。1934年7月蒋介石在庐山军官训练团开团的训话《抵御外侮与复兴民族》中说:
作战尤其是我们现在要抗倭,并不在物质,而完全要靠我们的精神。我们如果有了革命的精神,无论物质如何缺乏,也一定可以得到最后的胜利。[2]
其十分清晰地表明了“精神力量,大于物质力量”的本意。如果说当时蒋介石在发表上述言论时,“革命精神”的内容,相对庞杂①,但自七·七事变十天后,萧友梅1937年12月14日写给教育部长王世杰的信之前,蒋介石7月17日在庐山发表的:“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4]的“抗日宣言”后,全国上下,包括共产党人,均以响应。毛泽东事隔数月(即1937年11月23日)发表的《反对日本进攻的方针、办法和前途》一文称,这是“国民党多年以来在对外问题上的第一次正确的宣言”,并说“全国军队包括红军在内,拥护蒋介石先生的宣言,反对妥协退让,实行坚决抗战!”[5]
战时教育大讨论
萧友梅给王世杰的信,表明了他也坚决拥护蒋介石的这一抗日主张的鲜明态度,并积极地行动了起来。而当萧友梅写信前,还有一个背景,即,自1937年7月30日,天津沦陷后于8月5日停刊的《大公报》在移师上海、武汉后②,至同年12月13日停刊前③,曾发起关于“战时教育”的讨论。据学者研究表明:这是因为抗战爆发后,青年们对读书与抗战,求学或救国等“两难问题”,很难做出抉择,《大公报》接连收到各地许多学生来信诉说苦闷。1937年10月17日,天津南开学校在重庆开校庆纪念会,《大公报》为此发表社评《从南开复兴说到一般教育》,首次提出“战时的中国教育要对抗战救国有直接效用,使教育适应战时需要”这一话题,并呼吁对教育的改革“在半年一年之内,是必须要完全解答的!”此后,社会各界在《大公报》上展开了战时教育的讨论。[6]
至1937年底,占主导地位的观点是:教育不能依平时模式,战时用战时教育,或者说参加抗战就是教育,实际上是取消正规教育。其主要论点为:1)使全国热血青年直接从军。2)所教授的功课务必以抗战需要为主旨。3)中学和大学的文化课停止,并将学校固有界限打开,分别举办各种抗战所需要的训练班。
而与之相对的观点为:要求以“最后一课”的精神,维持教育事业。学生在非战区,不能影响学业。教育不仅应纳入常规,更须加紧进行,切不可存避难观念。并拨二十五万元专款,办各种临时大学。
总之,关于改革教育路向,当时,大略分为三派:一、不要正规化教育,二、改革现行的正规化教育,三、维持原来的正规化教育。教育当局支持最后一种观点(详后),但不被当时多数学生、教师理解,并遭到报纸舆论的批评。有的学生愤言:“政府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在这样的最后关头,还叫大学生呆在课堂里,上些无关抗战的课,不使他们在短期受些特殊的训练,分派到各处去做实际的工作!”这种批评,隐含着“学生奔赴战场而不要空谈学问”的召唤。更有学者认为:“二十五万块钱拿去办临时大学,何不用作训练干部人才。”他们呼唤教育界人士敦请政府立刻实施战时教育,表示“我们不愿苟延残喘得过且过,不愿学老鼠搬家暂时立足,不愿意使学生读死书,消沉他们的热忱与意志!”当时《大公报》,立场鲜明地支持了这一观点,说“我们简单意见,以为中学大学之平时课程,应当停止,而分别代以某种短期训练”,“训练完毕,即令其实行服务,赴前线,或入乡间。”[7]
音乐界的陈洪,参与了当时的讨论,并于1937年11月,发表了系列随笔《战时音乐》等④短文,表明了“战时音乐,有其Raisond'etre(按:法语,意即存在理由)的意见,并明确指出:
在战时,社会意识单纯化了,集中化了,各人心内最大的愿望是把敌人打败,如何把敌人打败成了全国一致的问题,战时音乐也自然需要反映这种特殊的社会情况。强调抗战情绪的将成为主要的音乐,与抗战没有直接关系的纯粹主观的音乐变成次要……战时音乐是应该存在的,“救亡歌曲”当然是很有力量的一种。[8]
但同时,他还表明了这样一种观点:“我们决不能如一般的观察者那样,把‘救亡歌曲’一类的东西看作唯一的战时音乐!……音乐的力量绝不止此,战时音乐的效果也不一定倚靠着口号式的歌词。我们尚须于‘救亡歌曲’之外作更进一步的追求。”其理由是“以功利主义的眼光是永远不能用以看音乐的!”(同上)由此,陈洪遭致“救亡派”的长期围攻。(此当另文专论)
而萧友梅可说是彻底贯彻蒋介石“精神国防”的典范。并与当时的青年人,及《大公报》结论一致,表现出在“非常期”的变通精神。他办纯音乐的军乐队指挥或群众合唱音乐指挥班,是其民众音乐思想的一种突进,他在1937年曾说“音乐乃人群必需之艺术,欲使其急速发展,须赖各地爱乐者多组织团体研究提倡。”[9]而他对当时的救亡歌咏运动,也表明了支持的态度,在他写这封信的前三天,曾对音专出身的何士德、吕展青(吕骥)等人领导的抗日歌咏运动,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称他们纷纷组织歌队“有如春笋勃发不及计算,这真是最近音乐界一个最好的现象。”并特别对歌咏的指挥者,提出了“要注意歌唱队员的音质……各部声音分配比例要适当,唱歌教材要认真选择,并注意其用法”[10]等三条训练歌咏队的建议,由此可见他对群众性的抗日救亡歌咏运动的关注。
国立音专的校长萧友梅在非常期办学方针的改变,表现出一个专业音乐教育领导的审时度势,及怀抱着的国家危难时的“匹夫之责”。
同时,萧的言论,表面上与陈洪“以功力主义的眼光是永远不能用以看音乐的!”似有矛盾,但实际,陈洪的立意是:“救亡歌曲”绝不是“唯一的战时音乐”。而萧友梅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主张办军乐队队长养成班,就是上述“救亡歌咏运动”之外的音乐形式,这和陈洪所强调的精神是一致的。并且这是“非常期”的短期音乐行为,绝不是“音专”教育方针的全部。虽其未及公布,萧友梅也于1940年12月31日去世,但变通以往办学方针以应战时教育的非常之需,似成必然,只是如何或朝哪个方向变的问题。在当时“战时教育”的讨论中,另一种十分重要、但并不被“时人”所理解的观点,即“战时教育平时看”,在此刻的我们似有“逆向考察”之必要。蒋介石认为:
目前教育上,一般辩论最激烈的问题,就是战时教育和正常教育的问题,亦就是说我们应该一概打破所有的正规教育的方法呢?还是保持着正常的教育系统而参用非常时期教育的方法呢?……我们决不能说所有教育都可以遗世独立于国家需要之外,关起门户,不管外面环境,甚至外敌压境了,还可以安常蹈故,不紧张起来。但我们也不能说因为在战时,所有一切的学制课程和教育法全部可以摆在一边,因为在战时了,我们就把所有现代的青年无条件地都从课室、实验室、研究室赶出来,送到另一种环境里无选择无目的地去做应急的工作……总而言之,我们切不可忘记战时应作平时看,切勿为应急之故而就丢却了基本。我们这一战,一方面是争取民族生存;一方面就要于此时期改造我们的民族,复兴我们的国家,所以我们教育上的着眼点,不仅在战时,还应该看到战后。[11]
当时的教育总长陈立夫,也坚持这一主张,他认为“国防之内涵,并不限于狭义之军事教育,各级学校之课程不为必须培养之基本知识,即为所由造就之专门技能,均各有其充实国力之意义。纵在平时,其可伸缩者亦至有限,断不能任意废弃,致使国力根本动摇,将来国家(陷)无人可用之危险。”因此,他主张在战争发生时要力持镇静,“就地维持课务;危城讲学,百年树人。”[12]
柳诒徵⑤在此讨论之前,就曾发表过如下看法:
今之论者,往往以为非常时期之教育宜有异于平时,欲举平时所授之一切课程……悉从阁置,而惟从事于军事训练,此脑筋单简……凡今之立国于大地而能优越于他国者,其平时之教育罔非为作战而设……乃至文学、图画、历史等科,似于战时无用矣,然鼓励民气,发扬国威,则文士之笔端,亦不亚于战场之枪炮,军歌、国乐,奋起士心,讽刺描摹,晓谕民众,美术、音乐皆战具也。增加吾人之自信力,导引群众之爱国忱,制为幻灯,演之播音,昭告旄倪,广逮妇豎,弹词平话,在有资历史,独无关于战事乎!故在知者论之,一切学术一切教科,凡平时之所从事,皆非常时期所不可缺,且视平时尤应十百千万倍努力用功焉。[13]
以上实际说出了萧友梅所“言”的未尽之意,即在战时,教育依然要延续。而与萧友梅不同之处是,柳诒徵强调:战时教育与平日相比,形式相同,仅内容变异而已,并且心无旁骛学好自己的专业,其实是对抗战的最大贡献!
当时很多在校学生,决心放弃学业而上战场,为鼓励这种行为,吕骥曾专此,创作了歌曲《毕业上前线》[14](见谱例1,成仿吾词),但出于对学生生命、人生价值的考虑,很多著名学者及国民党高层人士,坚决反对学生以血肉之躯冲锋陷阵——奔赴战场的刚烈行为。韦卓民⑥认为:
谱例1.
将所有的学生派赴前线,其代价终究是太高了;试想把他们培育到大学程度需要十几年的时间,而目前全国的人口中,大学生仅占万分之一。他们若都在战场上被屠杀,那么战后国家的精神生活中势将出现严重的缺口……我们当前的口号是“抗战建国”,假使我们的抗战忽略了复兴,那不啻自毁立场。[15]
国民党一级上将陈诚1937年12月,在长沙临时大学所作《关于教育学生的任务》的演讲中,针对热血青年跃跃欲试、争先恐后、奔赴战场的壮举,曾劝诫道:“做学生的也就要安心求学,方使前方后方,井然有序。倘使做军人的反到后方读书,做学生的反到前方作战,这还成什么样子!诸位读过西洋史,知道纪元前三世纪罗马人攻入希腊城时,希腊的大科学家亚基美得,一面沉着的在实验室继续做‘比重’的试验,一面愤怒的大骂罗马军的野蛮,我们就要有亚氏这一种死守不屈的精神。”[16]这是一个职业军人,对学生与军人反串,无益于战事的最直接而真诚的告白。
虽然中国共产党办的重庆《新华日报》对此评价甚低,认为:“过去一般教育学术界的最大弱点,就是还不能充分把握抗日现实,还不能使理论与实践密切的相结合,使书本与现实溶合为一;甚至故意逃避抗日现实……千方百计阻挠青年学生思想之发展。”[17]但这是从国家教育的长远大计着手的远见立论,萧友梅对此虽未及实行,而仅是在变通以往教育方针上有些设想。但表现了一个专业音乐家“抗日”的鲜明态度,而他的后继者中,特别是吴伯超,深得萧友梅办学精神的要领。他在“非常期”办的青木关国立音乐院及其幼年班,既是一种战时音乐教育的短暂模式,更是为战后考虑的百年大计。萧友梅与共产党人及其救亡派在思想上之契合,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全国上下同仇敌忾,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才是全体中国人民共同仇敌的历史真实。
教育路向、方针、政策的争论,必然导致不同教育方略的实施,并影响教育发展的根本方向。中国的教育是百年树人的大计,不能以一时、一事,论成败英雄。而国家的教育立法者,如短视或在教育方针上有所偏差,中国教育事业必将走入歧途。萧友梅及其后继者在非常期所倡导的“音乐上的精神国防”,是当时在抗日战争大环境下产生的“抗日救亡运动”与“思潮”的一个分支;是术有专攻,及一介文人在不能投笔从戎之时,以“文思”及所长,契合时代风潮并积极而“入世”的表现。由于角度、高度不同,教育政策的制定者与一般执行者,在理解上产生的偏差及争执,在所难免。而作为历史研究者,在对历史上发生事件的定性时,要回归或曰把自身放置于历史的环境之中,以充足的、正反两方面的材料证明历史的真伪,才能对历史事件做出近乎合理的评判。对前朝旧事,不能将当今的历史、政治价值观移驾其中。国民政府作为一个当时的合法政府,不能因其在1949年被中共战败而随之承受不应有的责罚,并将其所有一切均视为反动。特别是教育上的国策及与民众理解上的偏差,应具体事物具体分析,而不能移花接木,或只看树林不见森林。
本文由“战时教育大讨论”联带出的观点,大致可分为两个大类:实用的战时教育策略;非实用而长远的教育谋划。我们在今日评判之时,不宜加入任何先入为主的价值判断甚至党性原则。前者,是国民教育方针非常期的“非常态”;后者,是非常期的“长态”。而能够在“非常态”中考虑到“长态”的效应,是高瞻远瞩的。但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岌岌可危之境,以实用的角度思考教育方针与走向,并相应出台临时教育手段,以应不时之需,也有其合理性。故必然产生综合两者、并将两者优长兼顾的第三种教育走向议论及作法。作为北洋及国民政府两朝教育界“要人”的蔡元培曾说:
学生在求学期间,自应惟学是务,朝朝暮暮,自宜在书本里用工夫,但大家不用误会,我并不是说学生应完全不参加爱国运动,总要能爱国不忘读书,读书不忘爱国,如此方谓得其要旨。至若现在有一班学生,借着爱国的美名,今日罢课,明天游行,完全把读书忘记了,像这样的爱国运动,是我所不敢赞同的……救国问题,谈何容易,决非一朝一夕空言爱国所可以生效的。从前勾践雪耻,也曾用“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工夫,而后方克遂志。所以我很希望诸位在如今学校里,能努力研究学术,格物穷理。因为能在学校里多用一点工夫,即为国家将来能多办一件事,外务少管些,应酬以适环境为是,勿虚掷光阴。宜多组织研究会,常常在实验室里下工夫,他日学成出校,出国效力,胸有成竹,临事自能措置裕如。一校之学生如是,全国各学校的学生亦如是,那末中国的前途,便自然一天光明一天。[18]
时年已届花甲的蔡元培,实际是以一己之宝贵“经验”告诫学子“勿空谈爱国”并且“爱国有方”!此虽非“非常期”言论,但理应为“非常期”效纳!当然,孰是孰非?最终应由历史做出裁决。而军人、学生各司其职,在当时显得十分重要,但并不为时人所理解,这无疑是一种短视。其实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除汪精卫等汉奸外,是全体中国人民的共同行为,各行各业在投入行动时的不同表现,是由行业特点所决定的,绝不应强求“一致”!甚至杀鸡取卵!
注释:
①这其中既有反共、防共,又有新生活运动所强调的回复旧道德、旧礼仪,并服务于“一个信仰,一个政府,一个领袖”的政治纲领,等。
②胡政之等人1937年9月18日,在武汉创建《大公报》汉口版。
③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后,日军命令上海各家中文报纸必须将报纸小样送检。胡政之与报馆主要干部一致表示:“宁可停版,绝不接受检查!”于是,上海版和汉口版的《大公报》被迫停刊,报社不得不办起了重庆版和香港版。
④其余各篇为《好景象》、《出马啊!》、《我们不要大佬倌》。
⑤柳诒徵(1879-1956)字翼谋,号劬堂、知非,江苏镇江人。17岁考中秀才,后曾就读于三江师范学堂。毕业后曾任教江南高等商业学堂、江南高等实业学堂、宁属师范学堂、两江师范学堂、北京明德大学,并一度主持镇江府中学堂校政。1914年2月,应聘为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国文、历史教授;1925年东南大学发生学潮后一度离去北上,先后执教于清华大学、北京女子大学和东北大学;1929年重返南京,任教中央大学;并曾任南京图书馆馆长、考试院委员、江苏省参议员。新中国成立后执教于复旦大学。
⑥韦卓民(1888-1976),广东珠海县人。1903年随父至武汉,就读于美国基督教圣公会主办的文华书院“备馆”(中学部),1907年升入“正馆”(大学部),1911年毕业。历任文华大学训育主任、文华大学教授、私立华中大学教务长、副校长、校长。他是中国基督教反帝爱国、三自革新运动委员会领导人之一,也是饮誉海内外的著名哲学家、教育家、翻译家和宗教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