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再现--沃伦及其“莫非王晨”_文学论文

形象再现--沃伦及其“莫非王晨”_文学论文

意象的再现——华伦及其《莫非王臣》,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意象论文,华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罗伯特·潘·华伦(Robert Penn Warren,1905—1989)这个名字在众多文学作品选集之中出现的频率并不算高,这与他半个世纪以来出版的众多各类作品、那些诗歌、小说、戏剧及非小说类作品中表现出的他的多方面才华以及他在美国文学社会中所取得的诸多成就似乎形成了巨大反差。而他于1946年所著的《莫非王臣》(All the King’s Men,又译《国王的人马》)不仅为他赢得了普利策小说奖,也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坛上的地位,正如有些评论家所认为的那样,他是继福克纳之后最重要的南方作家。

罗伯特·潘·华伦于1905年出生于肯塔基州的加斯里,曾在范德比尔特大学、加利福尼亚大学及耶鲁大学求学,并在牛津大学深造。之后,他又先后于西南大学等几所大学任教,同时从事创作。华伦一生出版的作品不仅数量繁多,而且囊括各种文学体裁。他在五十六年间的写作生涯中著有十部小说、十六卷诗集、一部短篇小说集,另著有一部剧本、一本杂文集、一部传记、三篇历史论文、一本关于德莱塞的文论及一篇研究梅尔维尔的文章,以及两篇关于美国种族关系方面的论文。

华伦最初是以诗歌成名的。在二十年代他与另一些南方诗人组成了“逃亡派”诗社,他最初的一些诗歌也是出版在《逃亡者》上的。他的早期诗集包括《诗三十六首》(1935)、《同一主题的诗十一首》(1942)、《诗选1923—1943》(1943)等,并曾获得雪莱纪念奖。在沉寂了十余年之后,他又出版了《诺言:1954年至1956年的诗》(1957),并一鸣惊人地获得了普利策诗歌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等奖项。此后他一直笔耕不辍,他的《诗选:1923年至1966年的新诗及旧诗》(1966)先后获伯灵根诗歌奖、国家文学奖章,《奥杜邦:幻象》(1969)获凡·威克·布鲁克斯奖,《不然:1968年至1974年的诗》(1974)又获美国诗人学院的哥白尼奖,《现在及今后:1976年至1978年的诗》(1978)又令他第三次捧走普利策奖。他的最后一部诗集《新诗选:1923年至1985年的诗》出版于1985年,第二年他终于获得了美国第一位桂冠诗人的称号,把他已成绩斐然的文学生涯推向了璀灿的顶端。

华伦的第一部小说《夜骑者》(Night Rider)出版于1939年,第二部《在天堂大门》(At Heaven’s Gate)著于1943年,但两部小说均未引起太大轰动。直到1946年他出版了《莫非王臣》才在评论界与流行文坛上一举成功,并赢得了普利策小说奖。他还著有一部短篇小说集《顶楼马戏场》(The Circus in the Attic,1947);中长篇小说还有:《足够的时间与空间》(World Enough and Time,1950)、《荒芜》(Wilderness,1961)、《与我相逢于青色幽谷》(Meet Me in the Green Glen,1971)、《来到的地方》(A Place to Come to,1977)等,这些作品虽然也畅销,但没有一部可以超越《莫非王臣》的成就。

尽管华伦在小说和诗歌方面成绩不凡,使他在美国文坛上占据一席特殊地位的原因更在于他多元化的创作及他在小说、诗歌、文论方面的全能才华。他亦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文学批评家,他与克林斯·布鲁克斯合著的《理解诗歌》(1938)及《理解小说》成为美国最具影响力的文学教材之一。他主张对作品本身进行细致独立的分析,这种批评方法不仅统领了相当一段时期内美国大学中的文学教学,也在文学批评领域形成了一股革新,他与布鲁克斯等人成为这种“新批评”的先驱。

做为一名与美国南方血脉相承因而与其命运休戚相关的作家,华伦著有多篇历史文论表达了对南方的历史及前途的关注。早在1929年,他就以一部传记《约翰·布朗——烈士的产生》显露出他对南方问题的兴趣。1930年,他又与十余名南方学者联合发表了《我要采取我的立场》,被称为“南方重农学派”的宣言。另外,他还著有《种族隔离:南方的内在矛盾》(1956)及《内战的遗产:百年思索》(1961)、《谁为黑人而言》(1965)等,显示了他在社会学、历史学方面的洞察力。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杂文没有枯燥呆板的程式,他一边勾勒着诗歌的意境、描画着出现的人与事,一边睿智犀利地讲着道理,使其文论独具一格。

1989年,在荣获桂冠诗人称号的三年之后,华伦去世。半个多世纪以来,他曾被选入美国哲学会、美国艺术与文学学院、美国艺术与科学学院,1980年他又被授予总统自由勋章和国民文学奖。一位作家能在各个文学领域都独占鳌头在各国文坛都并不多见,华伦可谓美国文坛上一名多才多艺、名符其实的文人,一位成就卓著的“千面”作家。

尽管华伦一生作品繁多,《莫非王臣》仍可称为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他不仅如一个小说家所擅长的那样使故事情节引人入胜、人物刻画入木三分,而且在描绘意象与叙述风格上表现出了一位诗人的功力;在编织故事、揭示主题时又显现了一位在社会学、历史学方面素有研究的学者的审慎和犀利。但尽管该书刚刚出版就获得了普利策奖,很多评论家还是对之褒贬不一,认为这是为曾任路易斯安那州州长及美国参议员而后被暗杀的那个毁誉参半的休伊·朗的辩白,虽然华伦一再澄清该书中的州长“威利不是休伊·朗,威利只是他自己。不管那个自己是什么样子,是个阴魂不散的幽灵还是一个必有残缺的凡夫俗子”,[①a]而且,《莫非王臣》虽然讲述了威利的故事,它更是叙事者杰克·伯登的故事。但评论家仍然固执己见,认为华伦“若非想要避免被称为一个法西斯即是想要躲过一场官司”。[②a]因与这桩敏感的政治事件的联系,早期的评论更注重故事本身而忽视华伦想从故事后面表现的主题,更注重该书的政治立场而忽略其文学才华。照华伦自己的话说,他的创作初衷是表现这样一个政治家,“他的个人动机本是,在某种程度上,理想化的,他想要在诸多方面实现社会的改良,但他又被权力所腐化,甚至被想要与腐化对抗的权力腐化了。换言之,他的目标被他向之行进的路途玷污了。”[③a]所以,威利的故事绝不是休伊·朗的简单传记,它更象一个寓言,透过这个融理想与腐化于一身的威利,华伦想要表现的是一种普遍意义上人性美好与堕落的割裂和并存。书的名字“ All the King’s Men”其实就暗示了这一涵义,书名取自一首童谣:

所有国王的马匹

所有国王的臣子

都无法把憨普提·呆普提

再拼在一起。

可见,华伦是想通过这个书名——或者说这部小说——来表现这个摔碎又永远无法复合的憨普提·呆普提的故事,而寓意则在于,书中的所有人物都如憨普提·呆普提一般经历了一段跌落摔碎的生命过程。此后,他们又如所有无能为力的国王的人马一般无法把分裂肢解的自身再弥合一体,而这种招致粉身碎骨的堕落似乎又是人类因原罪由天坠地那个古老故事的一种诠释和演绎。

华伦似在讲述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罪恶臣民的故事。威利由一个天真木讷的理想主义者不得不转变为一个以毒攻毒因而毁誉参半的州长。法官厄文与前州长史丹顿正直高贵,众口皆碑,自幼尊敬他们的杰克却调查出他们当政期间因一笔幕后交易而逼得一个无辜者自杀身亡的丑闻,当杰克企图以此要挟厄文帮助威利时,厄文当夜自杀。在母亲伤心欲绝的尖叫声中杰克才恍然大悟原来厄文是他的亲生父亲。而史丹顿州长的女儿、杰克青梅竹马的恋人安由一个纯洁无暇的少女沦为与她生长的背景水火不容的威利的情妇。她的哥哥、杰克的儿时伙伴亚当亦因获知父亲的这则丑闻不得不终止愤世嫉俗的生活,接受了为他不齿的威利安排的工作。当他得知妹妹居然委身威利时,再也无法遏制心中怒火,他杀死威利,自己也死于威利的保镖之手。于是劝说亚当帮助威利的杰克和安似乎都成了双手沾满鲜血、合谋致使亚当这个理想主义者与威利这个务实者互相残杀的凶手。超凡脱俗者莫不同流合污,正直善良者亦不乏丑恶嘴脸,书中所有人物身上都沾染着无法洗清的人性污垢,而杰克似乎对所有人物命运的转变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作为这张环环相扣的人物关系网的中心结扣,杰克心理上经历了最为巨大的震撼,如他自述的那样,“这是这样一个人的故事,斯人活于世间,在他眼中很长时间世界是一种样子而后又成为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样子。这种变化并不是一下发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而这个人不知道何时他对这些事情负有责任何时他没有责任。”[①b]

故事开始,他自诩为一个“决不妥协的理想主义者”,相信“你做了什么、你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无甚干系,因为反正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他企图对周遭人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从而获得一种虚假的平静和超然。他用来执行这种理想主义的一大救命稻草被他称为“伟大的睡眠”,在每一个心灵濒临危机的时分他都会沉沉睡去,而不去面对他曾经做为一名历史学生调查出的家族中不光彩的历史,也不去理睬他曾经娶过的鄙俗的妻子洛伊丝。但当他得知安已成为威利的情妇时,他再也无法继续沉浸在自欺欺人的温暖的无知境界中,他辗转于无法正视现实亦无处逃避现实的矛盾与情感的伤害之中驱车一路开往西海岸,在大陆的边缘他又发明了一种“伟大的痉挛”的处世哲学,认为“所有的生命不过是一滩深色血液的搏动和神经的痉挛抽搐”,从而一切难题迎刃而解。他再不必深究人们行事的缘由,因为人不过是被神经的抽搐支配因而行为毫无规律可循的一种生物而已。但是杰克也不过是那跌倒摔碎的憨普提·呆普提,他是书中最为自相矛盾的一个人物,他既如亚当一般具有理想主义色彩,又听命于威利这个务实者;他既钟爱着精神化身的安,又娶了一个徒有肉体躯壳的洛伊丝;他既是一个惯于逃避现实的梦想者,又是一个无法按捺追根溯源本性的历史学者,深信“人的终结是知道”。所以,穿梭于自己无意帮凶的各个亲友的葬礼之间,杰克自我保护的层层外壳被击碎剥落,他不得不正视淋漓的鲜血,直面真实的人生,接受自己对时间负有的责任。他终于承认,自己的理想主义不过是空中楼阁,而“伟大的痉挛”亦无非另一极端的掩耳盗铃。他自省道,“所有的时间都是一个时间,”过去、现在和将来无可分割;同样,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一种与其它事件关联的必然,因为“现实并非一桩事件做为一桩独立事件的作用,而在于它与过去、将来的事件相互联接的作用”;最重要的在于,一个人只在和他人的关联中存在,每个个体身上都是美丽与丑陋、高尚与卑劣、精神与肉体的合一并存。只有在沉沦后的反思之后,杰克才与安重修旧好而不再视她为堕落的天使,由此,杰克不仅终于接受了或是圣洁或是污秽的过去,也拥有了虽则沉重的现在和将来。

为表现杰克如此痛苦而漫长的心理演变,华伦运用了很多反复出现的意象穿插于杰克的倒叙之中,这些意象虽缘自一体却不尽相同,以显示他悟道之途的迂回艰难,从而使作品风格与主题浑然一体。以杰克对安的回忆为例,安的一个意象反复出现,由此成为透视杰克转变的一个中心线索,犹如一名摄影师会在不同时期对同一张底片处理加工不尽相同一样,安的底片是始终如一的,变化的是杰克这个摄影师的观察,而他的不同视角和感悟缘于他自身的变化。当然,促使他反复将这张底片冲洗成相的动力则在于,这张底片必定对他至关重要、令他难以释怀。安的这一意象是:“天色暗绿并泛着些微紫色,白鸥划过的天空下她的双眼闭着,面容安详地浮在水上。”

这个意象在书中出现了四次。按照叙事顺序来说,第一次是在故事开始不久,杰克为找到能使厄文帮助威利的“把柄”,回到家乡对厄文进行“历史调查”时。旧地重游使这时已与安分手数年的杰克忆起这个最早的意象,后面的几次均出现在故事的中间篇章——或称故事的高潮。杰克获知安已成威利的情妇便驱车一路驶向大陆的尽头,并在西行的路上和加州闪烁的霓虹灯下追忆了他与安从相恋到分手的历程,而这段回忆中最为刻骨铭心的一段则是他们初恋的那个夏天,初次约会的杰克在月夜中第一次回想起安的这一意象,并由此恍悟自己已坠入情网。经历了盛夏的热恋终于在夏末的晚上鼓足勇气准备与安做爱的杰克再次回想起这个意象,并因之退却放弃了。回忆一直延续到杰克踏上西行之路为止,杰克由回到从前的时光隧道中爬行出来回到现在的西海岸,这时他再次拾起这个意象,忆起这个意象何以当初使他半途而废而今又逼他逃往西部。这是这个意象最后一次呈现。

按照时间顺序来说,安这一意象产生于1915年的野餐,杰克与安尚少不更事。第一次再现给初涉爱河的杰克;第二次再现给欲尝禁果的杰克;第三次再现给与安分手多年但仍对她初衷未改的杰克(即回到家乡第一次为读者呈现这一意象的杰克);第四次再现给惊愕之余倍受伤害的西行的杰克(正是这个杰克向我们展示的第一次、第二次的再现);而所有的这些再现,实际上都是历经沧桑重又接受安的叙述故事的杰克回忆的。所以,我们已经无法使1915年做为一个小女孩的安的形象回复其真实的本来面目,因为它每一次呈现给读者都掺杂了杰克在各个时期的不同心态。而这个意象也在不同时期对杰克意味着不同的感受。我们只能按照叙事顺序来力图解析最后的成品中糅合的杰克的各种心理因素。

杰克第一次向读者交待这一意象时,就提醒读者注意这一意象的不凡之处:

在我们的脑海之中,我所说的这种真正的意象非常稀罕,那种逝水流年非但没有磨洗他们的存在、反而年复一年地揭开一层面纱向我们展示我们最初只是模糊地猜测到的一层涵义从而在我们心中愈发跃然生动的意象。很有可能最后一层面纱不会被我们揭开,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岁月,但是这个意象的光彩会愈发夺目,我们亦会愈发深信这种光彩即是意义,或者说即是意义的传奇;深信若非拥有这个意象,我们的生命将不过是那缠在卷轴上被扔进盛满没有回复的信件的抽屉中的一个旧胶卷。

由此,读者意识到这一意象之所以成为杰克生存的意义所在,是因为它已超越了所产生的特定时空,成了一种理想的化身而在时间的长河中渊源流长。它将不断现身显灵,适时犹如神谕般与他启示,适时光彩眩目使他身处的现实世界或是顿时被笼罩在记忆的光环中,或是顿时被映衬得黯然无光。故事中的杰克已与安分手多年,他亲眼目睹了这一意象的数次出现,亲手掀开了它层层遮面的头纱。他把这种记忆之光当作抵御现实世界的盾牌而生存至今,所以可以视这番感慨为这个返回家乡的杰克所发。但是,这个故事中的杰克不过是由讲故事的杰克扮演的角色,犹如一个饰演少女的妇人无法完全遮盖她面上的皱纹,叙事者杰克亦无法彻底掩饰自己的沧桑。字里行间流露的那种阅历感更象是经历了更长时光隧道、心理更加成熟的叙事的杰克的诉说。当然,这些杰克都不过是华伦笔下虚构的人物。华伦站在他们背后告诉读者,“很可能最后一层面纱不会被我们揭开,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岁月”,从而否认了无论是故事中的还是讲故事的杰克视角的全面性,并向读者揭示了时间的无穷和人的认识因一生的短暂而无法穷尽的必然。

这是杰克首次向读者展现这一意象,故事中的杰克回到家乡“伯登释负地”(Burden’s Landing),这是他与安、亚当一同长大的地方,也是他无法面对却无可摆脱的血缘与根基所在。杰克一次次试图挣脱历史的重负而逃离这个地方,却又一次次地因记忆的难以割舍而返回这个地方。此刻,他排徊在海湾岸边,徜徉在记忆边缘,站在这一意象的发源之地,他再次被唤回过去:那是一个貌似平静却暴雨将至的天气,水流“与天际之光糅合在一起仿佛水平线已经消逝”,仿佛一个与天堂不可分开的世界。但倾刻之间水面又“共天色一同暗将下来”,而“在天空下、黑色的水面上、映着树林的黑色轮廓”,驶来一艘“你从未见过白得如此令人心碎”的帆船。在这般布景之下,安跳进水中。她在水中“探出头来,向杰克微笑,又扎进水中”,如此重复了四次。杰克第五次追上她时,她忽然翻过身来浮在水上,于是杰克也浮在水面并望见了天空。这时“一只白鸥划过,飞得很高”,而且“比那只帆船还要洁白”。杰克举头看过这种天色及与之形成反衬的白鸥后又回望水中的安,却发现她已闭上了双眼,“面容非常安详”,“远方的黑色树林清晰地映出她的轮廓”。在这样一个自然背景时刻濒临骤变的映衬之下,安的形象使那艘帆船甚至那只白鸥都有些黯然失色了,她在不断变化的自然和时间中攫取了一刻宁静从而被摄入杰克的心魄。

由这组连续的画面来观察这帧安的相片,我们发现,这一作为理想化身的意象实则存在于一组充满矛盾和躁动的镜头之中。画面的背景天空和水面在悠远宁静中孕育着一场风暴,水与天的深色、树林的黑色与白帆和白鸥又构成了强烈的反差,而安的平静不仅与暴雨将至的阴霾背景形成了鲜明对比,而且也与她此前的一连串动作及之后的突然转身游走极不和谐。而杰克偏偏为这一连串的画面中的这一瞬间打动,显然是出于他对安天生固有的那种超凡脱俗气质的钟爱。但无论是他对这一瞬间的珍视还是对它的钟情都带着他那“决不妥协的理想主义”色彩,他铭记着安的安详面容,不去理会她身处的自然背景,铭记着她的纯洁无暇,对她不得不融入世俗的变化视而不见。所以,这个理想主义的杰克把这一完美的瞬间从这串连续的镜头中提取了出来,却不知这一瞬间是依赖与其连接的画面存在的。恰恰由于他对理想的那种一意孤行的追求,他也终究在不久之后失去了这个意象。所以,使我们看到与这一瞬间连接的各个镜头从而使画面重新流动起来的,可能是讲故事的杰克,他把曾被自己淡化的布景重又突出,把这一画面同曾被他剪断的胶片重新粘合。因为历经世事之后,他终于明白了没有映衬的黑色背景,安的洁白无暇就不能呈现。她的宁静恰恰存在于画面的动感之中,美丽的凝聚来自每个不美丽的瞬间,而完美的存在亦缘于它的转瞬即逝。

整幅画面是映入年少的杰克眼帘的,但置身其中他并未意识到这是个完美的瞬间,对这一瞬间的意义所在他更是毫无察觉。直到三年后他在脑海中再次看见这个意象,他才开始对它倍加珍视。

那年夏天,刚上大学的杰克放假回到家乡再次见到安时,那个天真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韶华初现的美丽少女。初次约会的晚上,他们的车停在半路上,一时间谈话停止了,安的头靠在座垫上仰望夜空,杰克心中躁动不安但终因感到与安的隔膜而没有吻她。回到家中,杰克回忆道:

我突然记起——我不是记起,是看见——她仰着脸,双眼闭着,脸上洒着月光。然后我就记起了很久以前的那次野餐——我们在暴雨将至的云彩下在海湾游泳的那一天:她浮在水上,面庞迎着绿紫交融的发黑的天空,双眼闭着,一只白鸥高高划过的那一天。自那天起我就再没有记起过那件事,我想是这样,要么就是即使我想到过,那一天也毫无意义。但是倾刻之间,躺在那里,我有一种身处一个最为重大的发现的颤抖的边缘之感。我明白了今夜的这一瞬间只是很久以前那次野餐中那一瞬间的延伸,今夜的这一瞬间一直都在那一瞬间之中。只是我不曾知道,我把它丢在了一旁或是掷向了某处,但是它就象一粒你扔掉又找到的种子,当你顺原路回来时,那棵树长高了,开满了花朵;或者说,它就象一根你与其它废物一同扔进火中的脏兮兮的棍子,但是那东西其实是个炸药并发出砰然巨响。

这时,杰克终于走过了颤抖的边缘跨入了这一发现的门槛。这一意象向他揭开了第一层面纱,并让他顿然醒悟他已坠入爱河,这一意象本身的完美亦注定了他对安的爱情是乌托邦式的追求。

杰克之所以在事发三年后才由月光下安的面庞联想起当年不曾留意的那个意象,当然是由于这两幅画面中安那酷似的安详面容。而这幅月光下的画面比前者更为和谐,安与背景融为一体,没有强烈的冲突和反差。但是,如若前一幅画面中安以和自然背景形成反差的平静打动了杰克,这幅画面中她则是以与杰克的内心激荡构成对照的安宁使杰克印象至深的。与其说是安的宁静和美丽使杰克回想起那个意象,不如说是安的遥不可及和对包括杰克在内的外部世界的浑然无觉使杰克记忆苏生。直到这个意象延伸为月夜下的意象,杰克才可能受到它的感召。由此杰克第一次揭下蒙在它上面的面纱,第一次感悟到它的意义、目睹它眩目的光彩,它成了杰克初恋路上的里程碑。

但是,这段回忆是由那个刚刚获知安成了威利的情妇的杰克进行的,他逃往西部的同时也逃回了从前。在追忆过去时,吞噬他的心灵的不只是怅然若失的怀恋,更有那种无法将过去与现实接轨的痛心疾首。我们看到这一意象被比作种子和炸药,显然两个比喻都显示了杰克在当时是无知无觉的,但是它们却是极为矛盾的:第一个比喻揭示了他失而复得不劳而获的欣喜,第二个比喻则预示了这个貌似平凡的东西带给他不期而至、措手不及的毁灭之力。然后,他又用另一对互相矛盾的比喻“巨款”和“癌症”来形容心中萌生的爱情,进一步表达这份爱情带给他生命的截然相反的两种影响,而且,癌症的比方似乎又强调了这一致命的毁灭是他自身的一个弱点恶化所致,有如西行的杰克的痛苦也是自伤的结果。但是,整个夏天那种明快的色彩只是点滴渗透着杰克在西部回首往事时的晦暗心情,却并未被它笼罩。因为叙事的杰克明白了这一意象的毁灭之力带给自己的真知亦不失为一种光芒,他把初恋的甜蜜和分手后的伤害都呈现在读者面前,让每揭下一层面纱可能都会发现的相互矛盾的意义维系这个意象的各个侧面,从而使之丰富厚重起来。浮在水面上的意象从而滑过了1915年那个单一时间,叠映着各个时间层面。

杰克受这一意象的启发,在心中萌生了爱情,从而使他的爱情更象是对这个意象所象征的完美的一种崇尚和追求。尘世中的安似乎更是他的信仰的一个载体和化身,渐渐地,杰克已把安所代表的那种精神与她现实存在的肉体割裂了开来。以这个意象为开端的爱情跛行了一个夏天,当杰克终于准备将它赋予本应具有的人性时,这份爱情就象一个非要双脚行走的跛足者那样跌倒在地了。这个意象的再次出现成了他们爱情抛物线开始下滑的标志,因此,这个意象成了杰克初恋路上的起点和终站。在杰克的记忆中,在这个意象再次映入脑海的那个晚上之后,那个象征着完美和纯真的夏日也随之终结。

那是个夜雨淅沥的晚上,与该意象第一次再现时月光如水的宁静背景形成了对比。如果原意象中安与背景的不和谐是隐含的话,至此她已与自然背景完全冲突了。背景中轰鸣的雷声令人联想起人类失乐园前自然界发出的同样的呻吟声,并渲染着一种末日般的不祥氛围。在这种布景下,杰克把安领进了空无一人的家中,准备把一个夏天的酝酿付诸行动,并感到:“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她知道,这正是那个夏天汹涌的潮流一直涌向的时刻。”但是,在替安脱下衣服时,杰克的“思路不断飞向一些奇怪的东西”,他回忆道:

……飞向我曾读起但未读完的一本书,或是开始琢磨那年秋天我是回到宿舍住还是在外面租个房间,飞向一个不断在我的脑中跳出来的我记得的代数公式,飞向一个场景,只是一个栅栏破旧的园子的角落,我便拼命企图在我的过去中寻找这个地方。我的思路就那样疯狂地起跳又离心地坠落,仿佛一个掉入陷阱的独脚动物或是一只绳上的无花果虫。

在这个本应激动不已的时刻,杰克的脑子里却充满了与浪漫无关的一些漫不经心的联想。但是透过这些无心的思路我们也可以看出他是被某种尚未记起的、异乎寻常的东西纠缠困扰,而这些无关的东西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无法集中精力是因为所要寻找的东西至关重要。就在他举棋不定之时,安忽然在他铺着白色床单的铁床上平躺了下来,并闭上了双眼。直至此刻,杰克才终于找到了他无法使自己投身现实的真正原因,如他记述的:

我的思路那样疯狂地跳了一下,然后我就看到了她浮在水上:三年前的那次野餐,她的双眼闭着,狂暴的天空在头上,一只白鸥高高地一闪而过,而那张面庞和这张面庞以及那个景象和这个景象似乎在融合,犹如两张叠印的照片,每张都保持着原样却又不会影响另一张的效果。

这时他便如第一次看到这一意象再现一般猛然醒悟,“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错的,完全错了。我怎样地不曾知道,不曾想要知道,这似乎不是那个夏天一直驶向的时刻。我不要这么做。”

杰克偏偏在这时受到这个意象的蛊惑并非偶然。他们热恋的整个夏天中,杰克一方面深深为安的身体吸引,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她似乎与她的身体是脱节的,似乎那只是我与她共同拥有的、突然之间扔给我们的一个精密巧妙的机体。”似乎他只有在认定了这个机体与他所爱恋的那个精神的安及她所代表的那种理想无关时才能允许自己受到它的诱惑。可见,他已把安分解成了以这个意象为象征的精神的安与存在于现世的肉体的安。当他想要与这个肉体的安结为一体时,他似乎就背弃了那个精神的安。而安当然是精神与肉体的合一,把她一分为二乃是杰克对双重人性的分割所致。所以,阻拦他与肉体的安联盟的不是精神的安的魂灵也不是做为精神的安的使者的这个意象,杰克无法逃脱的咒符实则发自他自己的心魔。

如果说安浮于水面的意象代表着过去的完美,那么安躺在白色床单上的瞬间则是完美的现时呈现。他本能地感到完美在下一瞬间只会退化,他自认不仅无力挽救这种退化,而且任何下一瞬间的动作都只会使现时的完美毁于一旦,从前的完美亦会随之灰飞烟灭。在对下一瞬间的恐惧中他拒绝走进将来,他逆着时间的水流行舟,当然在现实中停滞的同时亦退回了从前。

这一退缩是如此及时以至他们刚好幸免于被杰克的母亲发现,自然他们也逃过了被双方父母逼迫成婚的结局。自慰走运的杰克却不知道一时的逃脱后面隐藏着厄运的玄机,多年之后的灾难性感受当然是他始料不及的。而后他又渐渐得出了“我是出于高尚才这么做”的结论,这显然是他自欺欺人地对自己的逃避怯懦的一种开脱,因为这样他“可以把自己想得好一些”。但是历经岁月,玄机渐露,厄运临头时,杰克知道了这不过是一种粉饰太平的自我安慰:

当我驱车西行时,我无法不反思,如果我不曾那么高尚——如果这真是高尚的话——一切都会不同。……而之后不论可能发生什么别的事情,把我送到西海岸的那件事永远不会发生。于是,我明白了我的高尚(或者不论那到底是什么)就如同凯斯·玛斯顿的罪恶给他的世界带来的后患一样,给我的世界带来了可怖的后患。

凯斯·玛斯顿的故事是杰克作学生时调查出的家族中的一段历史:凯斯因与朋友的妻子相恋而使他的朋友自杀,一个无意间得知内情的女仆亦被他做为奴隶卖到远方,凯斯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十字架度过了余生。杰克当时面对这些事实时似乎意识到了它们后面的玄机,但因不愿正视而一头扎进“伟大的睡眠”之中。但在他知道了安的“堕落”之后,那藏在他无法定义的凯斯故事后面的真理忽然彰显了:

这个世界就象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如果你碰了它一下,不论是多么轻微、不管是触碰了哪一点,颤动都会波及最为遥远的边缘,然后昏昏欲睡的蜘蛛就会感到那股震颤而再不觉得困倦了。它会跳将起来将蛛丝缠绕在触碰了蛛网的你的周身,然后再把那股黑色的麻醉的毒液注入你的体肤。至于你是否是有意要刮碰那张事物的巨网并不重要。

凯斯的故事本来似乎是一个与中心情节无关的独立篇章,但是在西部,安浮于水面的意象第二次再现时,杰克终于把凯斯的故事与自己的故事联结了起来,由此安这一意象也成了串接整部书中各个线索的中心结扣。在这一意象的感召下他终于敢于面对这个故事了,这一意象从而也成为他那“决不妥协的理想主义”时代的终结的标志。杰克终于开始面对现实,由此,这个意象亦成了杰克缓慢的心理演变的转折点。杰克终于认识到,自己就如同凯斯一样无意间触碰了恢恢天网,他的“高尚”成了他的世界中的原罪,他只有静等疏而不漏的命运的惩罚。身处西海岸时他的厄运已经降临,安的背叛使他经受的折磨绝不仅仅是感情上的伤害,更是一种自投罗网的愕然。他如数年前无法面对凯斯的故事而躲入“伟大的睡眠”一般,无法正视自己的罪责而寻找到了“伟大的痉挛”的庇护。但是,在他又看到了亚当和威利的互相毁灭、父亲厄文的自杀之后,震惊之余他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自己对厄文及史丹顿州长进行的历史调查,安不会投奔威利,亚当不会结识威利,而厄文也会平静地度过余生。这一切后患的震撼使“伟大的痉挛”的庇护所坍塌,杰克最终不得不接受自己对时间负有的责任,并正视自己的罪责。于是最终重又接受安的杰克在对西行之旅的追忆行将结束时,把这个既象征着尽善尽美又好似万恶之源的意象最后一次呈现了出来:

多年前,一个少女赤裸地躺在我房间的铁床上,双眼闭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看着她的柔顺与哀婉,想到她对我的信赖以及那将把她置身于世界汹涌的暗流的那个瞬间,我感到如此撼动以至我犹疑起来。躺在那里,她好象又成了那个小女孩,那个在野餐那天浮于海湾的水面上的小女孩,那个在暴雨将至的葡萄紫色的天空下,一只白鸥高高地飞过头顶时的闭着双眼的小女孩。她躺在那里时,这个意象便跳入我的脑海,而我曾想呼唤她的名字,告诉她些什么——什么,我也不知道……。我那时没能明白我觉得我现在才逐渐明白的道理:我们只能在拥有未来时才拥有过去,因为它们是永远联成一体的。

杰克至此终于找到了自己生命中的裂痕,他把安浮于水面的意象原型、意象再现以及他在西部对原型及再现的回顾都同现在联结了起来。杰克生命中的断层渐渐弥合,而这个意象也不再孤立地存在于时间的源流之外而在其中流动起来。它在流动中给杰克带来了过去与未来永远联结一体的意义,于是这一意象成为杰克这段时期心理转变完成的标志。但是所谓“我那时没能明白我觉得我现在才逐渐明白的道理”一句仿佛在暗示:他现在看到的仍不是真理的全部,他的变化尚未终结。也许那个意象的最后一层面纱永远不会被揭开,但它仍将在更长的逝水流年中承诺更加灿烂的光彩。

注释:

①a②a③a 摘自罗伯特·潘·华伦:《〈莫非王臣〉现代图书馆版本介绍》,选自阿尔伯特·厄斯凯因编辑《罗伯持·潘·华伦文集》:(纽约,兰德姆出版社,1987年出版)。

①b 摘自罗伯特·潘·华伦:《莫非王臣》(纽约,哈特科特·布雷斯·约瓦诺维奇出版社,1994年出版)。以下引文均译自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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