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人、摇动、发怒、惊艳--好诗“四乐章”的标准_现代诗论文

感动 撼动 挑动 惊动——好诗的“四动”标准,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标准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现代好诗标准,可谓青菜萝卜,各取所需,各有所爱,各有侧重。有的推崇境界,有的偏爱含蓄,有的认同优雅,有的另举粗鄙……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人们从各种角度,寻找好诗的有利“证据”。结果是,每个人都有一定道理,但又不尽然。根本原因是,好诗是多种多样的,好诗是千姿百态的,好诗甚至是难以捉摸的。比如戴望舒只有四行的绝句《萧红墓口占》,是众人都能领会的上品,而多数人读不懂的《大海停止之处》(杨炼),同样被少数专家看好。像这样差异甚远的文本,竟都能在好诗的牌位下摊到各自的位置,真是让人十分欣慰又十分犯难。要命的是,一首好诗,从某个角度,可能会找出毛病;一首坏诗,换一下角度看,也可能发出另外的光彩。这使得好诗和坏诗的界线有时十分模糊,甚至本末倒置。

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完全取决于阅读者的“趣味”。在这个意义上,诗歌的标准实在应该确定在“趣味”上?即来自每个具体接受者的感受。夸张的说,一千首诗该有一千个标准。照此说法,好诗就不一定非定个标准不可了。因为太“标准”,反而有刻板禁圉之嫌。且好诗的“定位”一直处于不断“推倒”与“修整”过程。所以有人提出“好诗标准永远在标准外”,更有人提出无须设立标准:只要能自由表达,“愿者上钩”——自个儿感觉好就可以了,其最大依据是,诗是不能定义的,故无标准可言。众说纷纭和极端化,真是大大难为了“好诗”的讨论与确立。①

问题也可以通俗化为:一首诗有没有好坏的区别?如果有,从接受角度上考虑,批评的依据是什么?

这么一个“简单”问题,怎么反倒变得越来越复杂?因为诗歌丧失了权威标尺。至少,它是很难用绝对划一的尺度来加以框定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它经常陷入某种判断悖论:比如从文化层面上看,它可能达到石破天惊的颠覆程度,但在艺术上大有“非诗”嫌疑;比如从心理学上讲,它可能产生强烈快感,但从美学上评估,存在着伦理(“善”)的瑕疵。这样的矛盾、困惑和两难,使得标准“通用”一直遭到质疑。

而好诗的产生与传播又是十分奇妙的,有时一个微小的“因子”,都会使其声名大振或悄然消失,真是可遇不可求。有时在一个时段走红,忽然遭遇整个诗风改变,突然间便落入冷宫。时代、语境、趣味的多变,的确使诗歌一直处于动荡状态,也使好诗一直处于不断被质疑的状态。然而,没有大抵的尺度,只凭个人趣味、个人好恶,也是大有问题的。它会使愈演愈烈的相对主义汪洋大海,不分皂白,吞没一切船只,怂恿“怎么写都行得通”的不良习气,使得混乱的无序更加无序的混乱。

固然诗歌的本质主义论逐渐淡化了,但本质淡化并不意味完全取消诗歌起码的“基质”。诗歌尤其对分辨力较弱的广大诗歌爱好者来讲,需要有一种大致的定夺,以安抚心中的阅读“迷茫”。好诗需要有一个基本尺度,好诗与不好的诗要有相对的标准。犹如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种酒,纵然口味再怎么千变万化,也必须遵循一条基本底线、界限:酒是酿出来的,而不是用酒精兑水包装的。也好比是运动员,他抬腿起跑的前提,是首先不放弃规定的“跑道”。

个人从不怀疑,从终极意义上讲,诗和美一样,是无法定义,无法穷尽的。诗什么也“不是”,诗什么也“没有”,诗就是诗。人们只能不断地逼近她,却永远无法抵达她,她是无极、无限可能的。在终极意义上,诗犹如黑洞一样,可以把一切界定、阐释、标准吸收殆尽。然而,在过程意义上,就其中某一个环节,诗又是可评说的、可判断的、可阐释的、可误读的,可分级的。没有过程意义上的千姿百态,不可企及的“终极”是不是有些虚?

不能因为终极意义上的“不可道”而放弃某些维度、层面、环节上的“可以道”。从本体层面的高标准出发,可以提出所谓的“世界性”、“人类性”、“独创性”,从主体层面考虑,可以出示“良知”“忧患”等伦理要求。再后退几步说,就是放弃这些所谓“虚妄标准”,着眼于无数个人趣味基础,动用某些概括性较强,且具普适性的语汇,如“感动”“震撼”“惊愕”等,求取交流中某些“基本共识”,认同感受的最大“公约数”,应该不是一种非分之想吧?

从接受角度上看,传统好诗标准一向定位在“感动”“打动人心”上面。这是中国长期古老诗教的结果,也与中国人特有的文化心理结构息息相关。中国古典诗一个最主要的美学标准叫“意境”,特别管用,它让我们舒服了千年之久,可是,时代发生了巨大变迁,好不好再视“意境”为唯一“圭臬”,且死抱着“感动”标准不放呢?

按当下一般阅读者的读诗公识:好诗是一种特殊的生命体,有血,有肉,有骨头,有光鲜的外面和内在的质感,有情感、思想、灵魂,从而表现出解剖学的一些特征。[1] 显然生命体,有血,有肉,有骨头,有情感、思想、灵魂,这些大指数作为标准,是不错的,但也还是有笼统之嫌,能不能在现代语境的变迁中,进一步细化呢?

几年前,出于对诗歌标准变化的无序,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相对主义不满,笔者写了一篇文章,指出传统好诗的“感动”标准,正经历着转型困扰,尽管“感动”遭到质疑,但笔者以为乃不失为一个重要标准,这是因为诗歌表现对象,许多时候还得涉及人的情感世界,其功能不少还作用于人的情感世界。不过,倘若诗歌一味横亘着“感动”的标杆不变,也会显得太单薄贫乏,适应不了时代变数。因为现代诗的出现,已然添加了不少东西(如潜意识的、瞬间体验的、经验的、智性的、意识流的、互文性的、叙事的、综合的因素,部分地改变现代诗的质地)。这样,较单纯的诗歌阅读与批评标准,势必要有所增补。

也就是说,现代诗带给人们的不仅仅是情感上的感动,它可能带给你智性层面上的悸动,带给你精神意识上的震撼,也可能只带给你纯生理上的快感,或语言上的惊喜。由是,我想对原有的诗歌老标准做些调节,从好诗的感动(“一动”)再增加为“四动”:即感动、撼动、挑动、惊动。我想,好诗主要靠“感动”立身,可基本达标,如若再配合“三动”,岂不锦上添花,至少比较全面吧?

诗歌走到了现代诗这一阶段,探索与实验是它的最大职能。现代诗比以往诗歌的确承担了更多风险。除了情感之外,它还面临着三重历险:精神历险、思维历险和语词历险。对应于这些历险,诗歌的接收尺度作出相应的回应,看来是势在必行。

感动:之所以把感动继续放在好诗的第一位,是因为人类心灵地带,拥有情感这块最大“用地”和“领地”,每时每刻,谁都无法逃避这一人类情感的“文库”;也基于人的情感冲动,是人类无法更改的“秉性”,作为信息的接受与发酵反应堆,它在传递中所产生的“共鸣”最大化,无疑是诗歌最主要的追求方式。

撼动:是指接受者的精神意识层面,诗歌对它发出的强刺激,所引发的震慑、震动效果。好诗不只是情感的安琪儿,同时也承担着精神冒险的信使。一次成功的精神突围和精神爆破,何止是一次精神提升。作用于精神意识上的震撼,无疑具有启蒙、启迪,启示功能,它引发接受者深思、反省等审智活动,显然是对情感性审美熏陶一种重要补充。

挑动:是指在思维图式上,诗歌特有的诗性思维(诗性直觉、诗性感觉、诗性想像等)对于人们长期固守的惯性思维、实用思维,进行挑逗。触发被工具理性长期麻痹的神经,诱发跳出常规常态思路,拥抱新体验新感觉新想像。一次崭新的诗性思维,就是对世界惯常认知的一次刷新。

惊动:是指在语言层面上,好诗担负着对死去语词、老化语词的复苏、挖掘工作,同时对新生语词的分娩、接生工作。不管是繁复的张力语言,还是素朴原生的语感,一次次语词的去蔽擦亮,一次次陌生化的琢破亮相,都能引发始料未及的快感,犹如漫漫冬眠中的蛰伏,遭遇“惊蛰”,让你在突然的苏醒中充满惊喜。

以感动为主导的接受图式,其“感”可包含感受、感触、感悟、感喟等诸多情感性集合,总体上给予心灵世界一种浸润性滋养。“感”是“动”的基础,“动”是“感”在心理上的延展与结果。如果说“感”是原因,那么动——心动、动心,则是收成。

有必要厘清,与主导接受图式——感动,比较接近的是撼动。它们都具备感动的能量,但是撼动,是属于重度感动!它是思之力度——审智的充分体现。它与轻度感动(比如赞美、同情、歆慕),与较浅显的情绪涟漪、情绪波动还是有一定区分的。它因质量上的厚重(如悲悯、敬畏、忧患等深沉情愫),内含着一定价值取向,因而显得更“揪心”更“抓人”。

与感动次靠近一点的是惊动。惊动是语词陌生化遭遇后的心理生理反应:意想不到,突如其来,它既可以是情感积极性方面上的猝然闪光,也可以完全是生理方面的一次快感,只不过是更富刺激的烈度。由于语词带来别出心裁的发光、命名、引发审美或纯生理的惊悚、惊悸,所以在瞬间感受上不妨以惊动加以概括。

与感动的联系稍远一点是挑动。被触发起来的诗之联想、想像、拟想、感觉、联觉、错幻觉……它们一起延伸、转化为复杂技艺,“表面”上的技艺,仿佛只是手段与形式,其实与内涵血肉难分,尤其在形象思维上的新异触发、骚扰和挑衅,对于实用工具思维,是难得的艺术开发。

下面做进一步展开。

先说感动。

新世纪以来,有一群年轻诗人,十分推崇以感动自己和感动别人为圭皋的“感动写作”,重新祭起“老祖宗”的诗教。他们从主体到客体,进行全面阐述,不想让古老的“感动”标准,轻易退出历史舞台。感动诗群的中坚人物海啸说,“感动”是生命之根的震动颤栗。是地震,电击,火灼,剑刺,具有不可争议的力量。云杉说自己理解的感动,是能够让我动容、动情和深思。周瑟瑟说,感动不是好诗的全部,但绝对是很妙的那部分;诗歌的力量,蕴含于感动之中。沈河说,感动在诗中的存在是必要的,但不能煽情。水晶钥匙认为,感动是对心灵的全面唤醒,对事物强烈的感受力、醒悟力和爱的能力。冬箫说,我们所面对的感动是多层面的,但无论哪一种感动,无不是生命中最“心灵”的部分,感动无非在寻求自身的爱,其实就是一个爱的发现过程,感动就是最好的生命力量。马知遥认为,我们因为感动而让诗人长留,因为感动而将诗歌的寿命无限延长。好作品首先是应该从情感上征服读者。感动是诗歌的生命之源。诗歌中充满的那些感动人心的元素:人道关怀、人类的尊严、命运的追问、民族的历史。① 马知遥其实把感动的外延,延伸到了道德、伦理和价值观层面,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入的观点。这样的论断之所以能成立,是因为已有无数事实证明,能感动人的诗歌,对于人的人格、情操、品行,有一种陶冶、净化和提升作用。

那么多人认可的感动,如从发生学角度上看,正是《毛诗序》所说的:“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2] 而从现代接受角度看,诗歌的感动人、打动人,完全是接受者在施动者的情感传递过程中,被同化而产生的共鸣和回味。

显然,感动是产生共鸣和回味的前提,也是衡量一首诗成功的主要标准。因为,感动是诗歌的第一要义。事实也证明,流传的诗歌一定是感动的诗歌。从“关关雎鸠”到“寻寻觅觅”,从“轻轻的我走来”到“103度高烧”(普拉斯)。比兴也好,自白也好,强烈中喷发,或平静中积蓄,古今中外,都做了有力旁证。那些被日月淘洗而留下的诗歌,为什么依然熠熠闪光?人类情感文库,被寥寥几个“母题”反复翻搅,为什么会弥久常新?那只能归结为其中最重要的感动功能——主要是诸多变化复杂的情感元素,它永远储存、发酵于心灵的各个角落。

所以现代诗轻易放逐情感,是短视的。现代诗没有理由因前期情感的某些泛滥而严加拒斥,依然有必要把主要是由情感元素发动的“感动”,理直气壮地写在自己的旗帜上和“接受”的扉页上。

众所周知,感动标准有着深厚源头,中国古典诗学一直以来,就推崇用感情打动人。“苟起感不至,则情不深,情不深则无以惊心而动魄,垂世而远行”[3]10 “情至所至,诗无不至。情之所至,诗无不至。”[3]13 几乎每一部诗话,都离不开一个“情”字。

西方浪漫主义诗学不用说了,就是到了现代主义时期,仍有许多人坚持。法国当代哲学家保尔·利科说:“没有什么比感情更具有本体论的性质,正是凭借着感情,我们才居住在这个世界上。”[4]252 西班牙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希梅内斯认为:“真正的诗歌就在于那深刻的感情。”[4]109 美国桂冠诗人沃沦在《谈诗歌创作》中,不无决绝地指出:“一首诗如果不能把你从头到脚完全打动,就不是好诗。”[4]4

情感是如此的复杂、丰富、多变,它是我们取之不绝的写作源泉。情感与想像、情感与感觉、情感与智性,共同构成诗歌感动的几大复合推进力,也是诗歌接受者得以“心动”的泉源。余光中的《乡愁》,词句是如此简单明了,为什么能像李白的“明月光”那样打动人,其根本原因在于丰厚的情感积蓄酿造,通过复沓形式的发酵,在大跨度的时空中打开人们心中久远的情结。

感动在当今,已成为稀缺之物。人与人之间的鸿沟,正在沦为地狱;原本素朴的心灵,正填满层出不穷的物欲;真情流失在荒漠,数字化充塞整个大脑皮层。假如有那么几行诗,或如打开的香槟,强烈的喷射引发你雀跃,或如小小石片,悄悄漂起心中的涟漪,我们定会心领神会地说,这就是有味道的诗歌:她拥有神奇的功能,能从一个心灵快速抵达另一个心灵。不可否认,她那高尚的情感,同时,天然地与某些道德因素紧紧联系在一起,比如同情、比如宽恕……情感与伦理纠结在一起,宗教般净化、纯洁着每一颗心灵。

情感的诗歌,只要具有崇高倾向,也总是与某些价值性的东西紧紧“捆绑”在一起:像信仰、仁爱、忧患、担待等等。也因此可能与“使命”、“责任”、“正义”、“良知”联系在一起,与“真善美”随影相伴。像王家新的代表作《帕斯捷尔纳克》,通过不能献上一束花为引子,自觉对内心进行反省,充满内疚与自责,进而把苦难的承担作为一种幸福和最高律令,与白银时代的“冰雪”精神达成默契,显出伦理与价值的自觉奉行。它对人们心灵的润物无声或强力摇荡,都是有目共睹的,轻率否定是站不住脚的。

当然,到了现代,人们发现诗歌不应该仅仅是情感性的,它还作用于人的意识和经验,因此才有艾略特提出的现代诗是“情感的逃避”、“人类经验的凝聚”,逐渐成为现代诗写的圭臬。

所以,“感动也只是诗歌的底质”,感动还不是好诗歌被接受的全部理由。

好诗歌接受的第二个理由是撼动。它主要作用于人的精神意识,而不仅仅像感动主要作用于情感。撼动,是对心灵的震慑,其表现力有时是警句、格言、箴言式的,短促有力。有时是整体性的——通过整个文本、整体性爆发出击打的力量。

震撼的发动机起决于诗之思。“思”的元素,闪烁在字里行间,那是掠过意识莽原的闪电,划开白花花的骨头血肉。耀眼的辉光刺痛你的眼睛,让你在短暂的领会中一阵悸动,眩晕之后,是忽然的清醒、是断然的觉悟,是久违的心田遇上甘霖,是迷茫雾海骤然升起的灯盏。狠命的一击,刀割一样蹦起来,告别过去许多迷信、怯懦、停滞;汲取勇气、智慧、胆识。心灵在震颤之后,是抖掉衰败、重新吸收营养,恢复弹性,血液流得更加畅快,精神变得富足、新鲜和朝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北岛决绝的语气,唤醒一代人决斗的信念。“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通俗的寓意,大大鼓舞后来者的使命和义务。思想解冻时期,一首为悼念张志新而做的小小《重量》(韩翰):“她把带血的头颅/放在生命的天平上/让一切苟活者/都失去了——重量”,短短3句话,就在整整一个时期内,严峻地拷打所有中国人。90年代初期,周伦佑20首《在刀锋上完成句法转换》,也以其刀血体验,激励着体制外的写作良心,成为当时难得的思想标高。

在诗歌意识上,用震撼的方式来建立思想标高与理想标高是有必要的:信奉、仰望、谛听、救赎、恩慈……不仅要以完全诗性的方式传输,更需以独到的、超乎常规的“偏锋”出之,否则算得了什么“思想的闪电”?!正是历史的断裂,造就先行者的思考;集权制的袭沿,加速破冰期的湍流;被荒芜的人文,反弹出激切的葱绿;百废待举的废墟,引发更多精神崛起的可能。何止是意识形态话语的种种瓦解和聚变,还有那些关于时间、空间、死亡、命运……最为“本质”、“本源”的“元”问题,一旦在文本中化做深刻的形相、意象、语象,扣响接受者的心扉,那必然是一场你来我往的精彩博弈。其效果,犹如卡夫卡所说的是“一把击破我们心中冰海的利斧”。

加达默尔说:“诗是一种保证,一种许诺,使人在现实的一切无序之中,在显示世界的所有不完满、厄运、偏激、和灾难性的迷误中,与远不可企及的意义相遇。”② 彼埃尔·让·儒夫说:要责成诗人在守旧的世界里复活高尚的精神,成为精神力量的化身。[4]187 T·WA爱墨生更是明确提出,诗人应当做“思想的目击者”。罗曼·罗兰也认同类似的话:诗人要成为“精神上的先驱者”。不管是思想的目击还是思想的先驱,都是属于思想的历险。而思想的历险,意味着是一种清理、一种撕杀,一种拷问,一种逼迫灵魂的锋芒,同时也是一种照亮后的提升。

好诗的震慑性,一般体现在崇高的维度上。但新世纪以来,网络民间诗界开始大量向相反的维度——“崇低”与“祛魅”转移:亵渎权威、颠覆正统话语、玩世、还俗、审丑,有意造成“让你不舒服”的阅读效果。坚持“贱民”立场,关注底层民生,放纵粗鄙文风,以“真”统领一切:真实、赤裸、刺激、疼痛,进而赢得振聋发聩的思想力度。比如《错落的时代》(黄土)发出一代农民的哀号,概括全社会贫富两极的心理反差,引起普遍强大的共鸣。《我的一生都会和一个问号打架》(中岛),巨大的社会性拷问震得我们一时目瞪口呆,据此完全可以忽略艺术上的考量。徐乡愁的《练习为人民服务》,则是通过小小的介词“为”的谐音(“微,违,伪,未”)戳破了多年来“为人民服务”的虚伪幌子,不亚于一次醍醐灌顶,而郑小琼充满焦味的“断指”铁质,就是扎在你的心窝上的痛,让你震颤不已。

好诗的震慑性,有如坚硬的鸟喙,啄住人心、撕裂神经、穿刺灵魂。它有深刻的哲学作为潜在背景,隐性思辨穿插其间,强大的精神冲击波辐射而来。它的打击力量时常带着形象“说教”,也不乏血性涌动,少数时候也可能呈现出半掩半露式的“寓言”。它有别于情感性的感动——多数时候浸淫于爱的沐浴。它的震慑性锋锐,更像是针灸直穿穴位。

诗歌,在此功能意义上,完全有理由站在时代的制高点。哪怕只在少数时候抵达,但大部分时间也可能成为自我意识、自我精神的疗伤与抚慰。其实确切地说,现代诗的精神冒险性——更多集中体现在生命体验与经验上。体验是一种个人的、独特的、内在化亲历,是对生命瞬间的反思式直觉。由于瞬间、短暂、神秘,体验成为现代诗一种主要精神冒险形式。生命因体验的亲历获得自我“观赏”的机遇和意义。生命经由体验的途径,强化生命的历险价值,获得了本真。“体验以其突如其来的力量切入我们日常生活按部就班的节奏。正是这一刹那,人唤醒了自我的真血性,真情怀,超越了人生中的凄迷和狂妄,而出示与本真觌面的整体震颤。”[5] 刑天《午后我静坐桌前》是早期体验的一个范例。

经验则是亲历的进一步实证,经过心理积淀的扬弃,兼具个体的独到和类群的普适。黄灿然《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通过怨恨、寻找、耻辱、自省、逃避和失败,收获了经验的敞开,同时带来强烈精神探险的共鸣。现代诗有关体验与经验的展开,诸如对存在与生命的追问,对真实的亲近,把持承担与责任,充实世俗虚空,祛除内心黑暗,清理浮泛之物,抚摩人性,打扫通往家园的道路,呵护栖息的情怀……如此等等,诗歌是以特殊的生命“震撼”、生命“摇荡”方式,来抵达精神企图的。当强大的精神气流与思想火花获得接受者广泛回应,当接受者同时也可以用情感情绪之外的智性,审度对象,获得智力上的深刻磨砺和解悟,我们才有足够的底气说,诗歌有福了,“灵魂”点着了。

挑动。

诗歌的成立,有赖于诗歌是属于一种很特殊的思维方式,即诗性思维,它涉及众多思维图式:潜意识、感觉、直觉、错幻觉、联觉、想像、意念、智性、灵性、悟性等。在一般人的常规思维中,上述诗性思维图式和心理活动常常被压抑和覆盖,老实遵守客观、科学的实用规矩,这就很难引起什么美学冲动。而只有诗性思维的综合撩开,或某一诗性图式的触发,才可能挑逗起读者相应的感应层,掀起美学冲动的风暴,奇妙的诗意也才得以奇妙地发生。任何一种单一的图式(如情绪、印象),都可以产生神奇的图景,何况综合的、混交的诗性思维图式。而最常见和最能产生阅读效应的是诗的感觉和诗的想像。当诗歌以全新的感觉和想像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长年养成的僵硬、缺乏弹性的思维,不啻得到一次“返青”。这就是好诗对于我们常规思维的挑逗,不断制造人们的审美迷乱。

诗歌的难度与技艺一般都体现在诗性思维里。当下不少人轻蔑难度与技艺,过于依赖灵性,过于放松随意,死守本然原初的东西,不愿做诗意提炼,这实际上是放松对诗性思维的追求,这种怠慢造成了诗歌艺术的粗糙与滑坡。

中国古典诗歌的诗性思维,涉及到天人合一、感物吟志,体物缘情,以物观物,神与物游,思与境谐等等,至盛唐成就了一枝独秀的气象。西洋现代诗歌的诗性思维——诗歌的独特图式:隐喻、象征、对应、变形、幻像、投射、蒙太奇、拼贴、魔幻等,也是奇葩摇曳,各领风骚。在异彩纷呈的诗性思维盛宴中,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当推诗的感觉与诗的想像,它主要决定一个诗人的禀赋,同样决定在阅读者那里受用的程度。

先看感觉。

在普遍麻痹的世界里,读者有权利要求诗性思维提供生动强烈的感觉方式。它不是照相式的如实拍摄,而需要特殊的放大,露珠一样鲜润,菱角一样的质感,甚至具备某种立体性。洛夫对于《金龙禅寺》飘荡的钟声,感觉它就像一头山羊,沿着暮色中的曲折山阶,“一路嚼了下去”,何其高妙;杨然则把《晒谷坝上笑声》,晒得“又干又脆”、“又红又醉”,甚至还晒成矩形、晒成月色,它用联觉的方式在色度、硬度、亮度、静动态方面,将笑做全方位“发声”,让人对固有的感觉模式不断进行颠覆。

而感觉的“尖端”是直觉。对于阳光,有人直觉出“刺痛/金色是蜂群”,艾青则直觉出“宽刃的匕首/在旋转中逼近”。超越性感觉的“尖端”,它比直观更高级,能穿透表层直达底里,一下子刺中事物核心。女诗人王小妮的直觉是“晴朗/正站在我的头顶/蓝得将近失明”。“蓝得将近失明”,完全是直觉的放大与夸张。在直觉中,她的夕阳是“沉落如软糕”;她的孩子是“骑着两道寒光”;她的长江是能“把满江的船一下漆遍”。

好诗因为有感觉、有直觉的出色呈现,大大挑逗阅读者原本的常态思路。思维的长年冻土,一旦被雪亮的犁耙划过,随之而来,是从未有过的清新,散发出新鲜的弹性和活力。

再看想像。

黑格尔说过,艺术家的最大本领就是想像。想像的本质是对表象的改造工作,是主观情思对客观表象的强大变异,改造变异得愈“离谱”,诗对阅读者愈有刺激性。诗歌想像的最大秘诀是放弃对象属性之间的相似、相近点寻找(即放弃近取譬式的联想),而是努力追求事物之间属性特征的远距离差异,进而作出极“不合法的配偶和离异”(即追求远取譬式的想像),在大幅度的分解组合中,创造更高的艺术真实并形成动人的诗意。

好诗的想像思维指数,体现在它的长度、密度、跨度上。台湾诗人罗门是想像高手。罗门用一口气的长度,将他三十多年的创作道路,想像为一次完整的登月过程:点火——发射——飞行——着陆,一气呵成,奇崛挺拔;在《教堂》里,他的想像频率是:开动洗衣机,同时铺开唱诗班,在“全洗”过程中:接通电源,旋转水流,投放漂白粉,密锣紧鼓,完成四道工序的灵魂施洗。在《露背装》中,他把露背装与风马牛不相及的、已经久违了的报纸“开天窗”现象,做跨海似的大连接,令人晕眩。想像与对象之间的超距离衔接拉得越开,“空白”效果越好。

《机场·鸟的记事》,则创造了飞行想像的奇迹:他想像送行者的视线随着飞机起落是在“缝补天空”;想像飞机的飞行轨迹是“抛出去的鱼竿”在垂钓;想像飞机的双翼如风流的手,一路上摸过去,圆山、富士山和旧金山,都是“乳房”。如此毫不沾边的事物被想像联系起来,它告诉我们,谁提供诡奇的想像,摧毁平日老掉牙的思路,开凿与世界关联的新通道,谁就能最大限度地征服读者。

好诗是对我们板结思维的挑逗,触发我们在潜意识、意念、体验、智力、灵性等方面的特殊开发,特别能在感觉、想像方面给予我们前所未有的意外,刺激我们对惯常思维的反叛,挑动我们对常态世界的别开生面,让我们充分享受审美迷乱。诗性思维的每一次打开,就是通向“诗意栖息”的一步。诗性思维的每一次挖潜,就是诗歌艺术(技艺)的一次分享。

惊动。

众所周知,人们长期生活在实用、公约的语言系统里,这套系统是在规约中用来交际操作的。人们一方面遵循其编码守则,规范自己行为,由此获得生存依据与指南。但是长期浸淫于斯,人们另一方面又宿命地被常规语言所奴役、所塑造,尤其是受到语言本身的盲区、陷阱、局限的制约,同样饱受语言的伤害,更不用说遭到多种话语权力的统治了。

为突破公约话语体系,保持、延续语言活力,人们另起一套艺术的创造性语系——它是想像的、假定的、非常规的、反语法的,是对实用语系的颠覆与擦亮。诗歌无疑是这套系统中,最尖利最去污的清洗剂。

现代诗的审美功能之一是使诗产生惊异感,而惊异感的产生,按俄国形式主义的说法,就是要制造语词的陌生化效果。在所有文类中,诗歌充当着语词最勤劳的刷新者。语词的刷新不外是语词的发明发现:竭尽一切手段,动用一切器官,触发语词的气孔、细胞,让她们苏醒、生长,最后达成语言与自身存在的彼此照耀。

现代诗语词,早已脱离工具性,不再是是意识、观念、理式的启动,而是语言“自动”成为想像、感觉、知觉和超验。语言变成自身的流动、漂浮,在瞬间中撞击、闪现,也在瞬间中更替、消失。一方面,语言被表达的快感输送,另一方面语言被自身表达淹没或挤掉。语言和语言之间彼此蚕食、侵吞和争斗,在过程中完成语言的不可经验性和不可还原性。诗歌的最大进步,是语词真正进入(加入)她的本体性。现代诗视语词为诗歌的最高真实,是语词在选择诗歌,在创造诗歌。极端地说,是语词在选择诗人,是语词在选择读者。

读者从诗歌汲取营养与美感,主要也是指从语词上。享受诗歌,许多时候就是享受诗语。让人惊讶的诗歌语言有两大类型:

一是以内在暴力修辞为主的“陌生化”语言:它采用暴力干预,即以主观意愿对语言进行大跨度的变形、畸联、组装、扭曲、变性,追求“惊愕”效果(当然追求过度,容易失之杂芜造作)。

二是以“语感”为“内驱力”的口语:语言与生命近乎同步的自动,充满原生、本真、天然、鲜活的特色(当然无节制的粗鄙,容易泛滥为“口水”)。

先说一。“陌生化”语言,其最大能耐就是产生繁复张力。所谓诗歌语言的繁复张力就是在各种关系范畴中,比如远与近、大与小、内与外、无形与有形、有限与无限,虚与实、具体与抽象的相互关联域中,制造巧妙的牵拉与对抗,从而获得以一当十的诗语“超载”。

如杨炼早期的句子:白内障的云层贯穿飞鸟。

这里有内外、大小(眼睛、天空;云层、白内障)的关系畸变,有主观与客观的物我交融——使得我与鸟的距离忽然拉近。甚至有主客颠倒的意味——飞鸟穿过眼睛。这就给本来的常态表述“我注视鸟”,带来了另一种新鲜的语言活力。

再如:“白杨把闪电的根须钉入地下”(杨炼)。这是拟物、拟人的复合运用,也是激情、直觉,词与物,在瞬间的强烈碰撞。这种瞬间的主观意愿和主观情思的“三合一”操作,像飞旋的砂轮,迅速擦出刺眼的火花。还有,“把灯点到石头里去”(陈东东)等等,都展现着语词的张力。

语词本身能构成独立自在的世界。一方面以语词原在魅力自动“现身”,另一方面又通过不断改写,产生前所未有的意味。在暴力的驱策下,经由变形、倒错、易位、嵌镶、绾接等多种修辞,语词与语词不断进行惊心动魄的婚配,诞生了千奇百怪的变种。

语言暴力带来语言活力,正是这种活力,唤醒读者脑中长年沉睡的语词失效部分,当尘封的语词意识被激发起来,带动感觉与想像,或感觉与想像擦拂去蒙尘的语词,享受新诗语的盛宴就不再是那么奢侈了。

再说第二种,富有语感的原初语言。

这种语言,是生命瞬间体验与语词传递,几乎接近同步的一种同构关系,本质上不是修辞意义上的技艺手段,而是发出腹腔里最自然的“真声”,它与半途中从喉咙闯出来的“假唱”无缘。它的原初形态、天然质地,带着未经加工的成分,却极为靠近生命本源。素朴、本真、天然是它的最大特色。它是另一种语词的“原在”刷新。这样的语言充满很好的语感质地:“一条水养着黄脸平原”、“没有人活得过一团铁”、“酒再深也要回到浅”、“山吓得很小”、“江风一股粗一股细”(王小妮)等等。

总之,日常规范的语言要求语言严格遵守交通规则,而诗歌语言的特殊性,则怂恿她不断进行冒犯、侵略、反常规、反惯性、闯红灯。语词不是双脚交替正常地行走,而是单脚跳着走,八步并着两步走,或者旋转走、侧身走、脚尖走、倒退走、膝盖跪地走,甚至头手倒立着走。因为诗语是一种最具开放性的“自选体操”,哪怕一个出奇的腾空,一次大胆的“私奔”,都会引起阅读者一阵惊悸。这就是好诗语言的魅力。

以上,主要从阅读接收角度,讨论好诗四种“图式”,它涉及某些心理活动,笔者就借用“动感地带”中的“四动”——感动、撼动、挑动、惊动,分别对其在情感、意识、思维、语言四个层面上的特定表现,做出连接,大胆给出一个“公式”:

好诗=感动+撼动+挑动+惊动

这样,好诗就形成了以“感动”作为主旋律,以“撼动”、“挑动”、“惊动”作为“副部”的——审美接收“交响”。或者说,以感动作为终端接收器的好诗,同时混合着“撼动”、“挑动”、“惊动”的审美成分。这只是四个层面上的综合描述,实际上,很难达到那样周全完备的境地。

的确,四种效果全部具备的诗歌,很少见。大多数情形下,好诗和较好的诗,只占其中一、两种份额。有的是以智与思的锋利撕人心肺,有的是以感觉或想像带动思维刷新,有的是以语词制造快感。不过只要其中一项十分突出,当可以和好诗的指数挂钩了。(比如,新诗史上多少人写过《失眠》,我都忘了,惟独80后的水晶珠链与众不同,她写出一种贴切而奇异的失眠:“我的左胳膊在我身体上散步”。就凭这一句独到的失眠体验,我记住了她的名字。)

勿容置疑,诗歌带给人们类似的单一感受是十分奇妙的:有时,仅仅是一个不寻常的意象、一种稀有感觉、一个突发奇想、一个和谐的内在律、一个机巧构思、一个精辟警语、一个留白,便被我们迅速领悟而打上高分。所以,倘若有那么一两点突出的东西,令人眼睛为之一亮,或心为之一跳,我们说,这样的诗歌审美接受可算基本达标。也因此,可以“单列”出好诗达标的基本“公式”,相对比较单纯:

情感情绪层面 好诗=感动

精神意识层面 好诗=撼动

诗性思维层面 好诗=挑动

语言修辞层面 好诗=惊动

换一种说法,四动也可对应于美学上的“四度”指标:

感动——情感的浓度

撼动——精神的力度

挑动——思维的锐度

惊动——语词的亮度

不过,稍微复杂一些的现代诗审美,并非是上述简单的对应“单列”,往往是以感动为“龙头”,牵动或混合着其它“两动”、“三动”,形成另外的多元“配对”:

或者倚重感动与撼动的混交,或者倚重感动与挑动的混交,或者倚重感动与惊动的混交,或者只是后面“三动”的相互混合,也未尝不能成立。这样一来,以感动为主的审美接受“交响”,又可以变奏出各有侧重的多种审美可能。

一般来说,诗歌的接受心理流程,一方面是接受者有一种期待视野,具备“寻求满足的愿望”——即参与状态,一经或几经克服期待受挫,继而达到进入文本的通畅,与文本不断“交往”,最后产生回应共鸣(有时甚至还可能引发多次的接受冲动)。必须申明的是,“四动”之间,自然不是简单的数学加减关系,而是互为关联互为包容的关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交织成一体,形成诗歌阅读总体感染力的。

诗歌阅读的四动效应,完全归结于一个“动”字。心灵有所触动,不管强烈与否,只要完成心动——“有所动”——“能动”,就取得了诗歌的准入证。它接受的模糊指数,如前所述,是导向情感情绪的浓度、精神的力度、思维的锐度和语词的亮度。

设若进一步结合诗歌的本体与诗人主体性考量,我们当会发现,某些代表性界说(例如诗是一种“虔诚的沉迷状态”、诗是“生命的质量形式”、诗“是灵魂的漫游”;“诗人是种族的触角”、“诗人是报警的孩子”、“诗人是自我灵魂的发言人”等等),大致都趋向于——将诗歌看成是人类高级神经活动的历险:精神历险、思维历险、语言历险。换个说法,现代诗的成立,是以精神冒险与诗性思维冒险作为支柱,经由语言刷新而凸显出来的。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诗歌、诗人天生成了精神的先锋、前卫、异端、另类;为什么那么多诗歌、诗人提供了稀奇古怪、凝视谛听世界的独特方式;又为什么几乎一切优秀的诗歌、诗人,无一不是语词的淘金者和炼丹士?而诗歌本体与主体的精神历险、思维历险、语言历险,正好对应于审美接受上的“三动”——撼动、挑动、惊动,并且最后在终端上形成感动的综合效应,这就给我们下面综合混合图示以有力的援助。当然,“四动”在本质上是整体性与交互性的:

不证自明的是,“感动”的整体综合效应,隐含着文本的某些“未定点”,即文本潜在的召唤结构。好诗之所以迷人,其奥秘在于潜在的召唤结构,存在着诸多可能性:或者由此及彼,或者由小见大,或者以明示暗、或者以有限寓无限,或者以有形寄无形,或者以瞬间见永恒,凡此种种,也都预伏着巨大的误读契机。否则,好诗怎么可能只凭一小串文字编码,历久长新地牵动人心呢?好诗的潜在召唤,总是从诗人心中流出来、活出来的,是和诗人的心灵融合在一起,是生命的、灵魂的、原创的。拥有这一优质前提,好诗跨越亘古时空,总是能找到知音。

狄金森说:诗令我全身冰冷,连火焰也无法使我温暖,我知道那就是诗。假如我肉体上感到天灵盖被掀去,我知道那就是诗。(雪莱也说过,诗之感人是神奇的、不可理喻的,越出意识之外,超于意识之上)。狄金森从整体上描述诗的感受,这种感受表明,诗歌在接受本质上当属整体感悟。感悟过程是浑然一体的。

所以上述“公式”与图示,笔者无意割裂接受过程的整一性和混沌性。“四动”之间的相互关系是包涵的,有时像四色鸡尾酒那样界线分明,有时则是交杂洇化着的——感动既出示自己固有的情感特质,也难免不含纳精神上的震荡因子;以撼动为主的精神震慑图式,自然也无法完全拒斥情感成分。其它几“动”也都一样。

总之现代好诗的审美性,是在精神意识和诗性思维的历险中,经由语言历险中介,外化为感动为主特征的接受“型构”,它同时也成为现代诗的本体性“框架”,如下图示:

人类这一高级的精神活动,因多重历险而获得多方理解。支撑现代诗“这一个”本体性架构,是情感(情绪)历险、精神(体验、经验、智力)历险、诗性思维(感觉、想像)历险——三根强有力的支柱,自语言地基上鼎立起来的分行建筑,表面上虽稀薄简廖,却一以当十,拥有不可小视的“心动”能量——心灵力量,它作用于我们心灵隐秘处,常常在瞬间,悄悄改变着什么。

应该说,一首现代诗的成功,其考核的尺度,主要集中在诗性思维与诗歌语言上——其难度与技艺也主要体现在这两者身上。在“心动”的主观性效果后面,其实,还存在着相对具体、相对客观的“小标准”。比如语言的惊动效果(或亮度),可由“张力”和“语感”来指示;比如精神的撼动效果(或力度),可取体验、经验为考量;比如诗性思维的挑动效果(或锐度),可把想像与感觉作为主要参数。相对客观具体的参数,避免了浓厚的主观性。

在某种意义上,“四动”使现代诗与古典诗歌、浪漫诗歌、后现代诗歌拉开审美距离,使人们在欣赏四大历史时期差异性很大的诗歌时,至少不再采用那种绝对统一尺度。这应该是诗歌与时俱进——审美精细化的进步表现,同时它也没有放弃与“整个诗歌”保持的某种共通性。

可是很奇怪,近年来人们不断把审美的标杆下移,甚至降格为“只要你认为好就是好”的独家认证。其实这样的审美尺度,既广阔无边又狭窄之至:它一味服膺个人口味,无视众人眼光,只凭一己私见,取代社会评价,最终导致“好诗”到处泛滥和无节制泛化,并且和“怎么写都行”结成联盟,酿成不良习气,严重损害诗歌声誉。“梨花诗”的网上恶搞,恰恰从一个侧面,证实偏激的私我化标准,最终还是要遭到审美艺术的惩罚和时间的报应。

客观地说,“只要感觉好就是好”的标准,一般只适用于诗歌沙龙、诗歌聊天室、圈内诗歌编选;适用于公众的临时阅读消费,实在难以进入专业遴选和诗歌史。有人会辩解说:在一个去本质、离心化的碎片时代,没有必要提倡整一的标准。我要说,在一个相当混乱而无序的时期,在浮嚣、狂欢、嬉戏、重复成为时尚,价值失衡、诗人失格、诗歌失范,良莠难分的语境中,诗歌审美普遍迷失,倒是更有理由重提诗歌造血的“色素”和诗歌验收的“光谱”。

事实上,真正能成为具有范式意义上的好诗,乃属稀有金属。回望5万首唐诗,大概只留下几百首,那么不到百年的新诗,能传世的肯定也不会多到哪里去。过分放纵“无标准”,实在不利于诗歌典律的建设。而好诗,离经典还有一段距离。相信大多数读者,只要稍许考察、比较获诺贝尔诗歌奖的经典作品,就明白,具有高级精神品质与艺术品质的诗歌,是无法轻易泯灭其精神界线,同时也是不难甄别其艺术高下的。既然有可能认同最高档的诗歌标的,怎么就轻易放弃我们手边的诗歌“刻度”?轻易而随便的放弃,意味着对自身的草率、要求的降低,和对高度的恐惧。

布卢姆认为经典首先是独创;拥有神秘离奇的力量和熟悉的陌生。我们不要求好诗在整体上有着全面的独创性,但至少在某个局部要有独到之处。好诗还差经典至少一个级别,好诗的最高级别是经典。而“四动”标准,应该是隐含着向上一个级别——推动的尺度:

劣诗—→平庸的诗—→较好的诗—→好诗—→经典的诗

(坏的)(一般的)(有特点的)(优秀的)(杰出的)

假设诗歌有5个级别,好诗和比较好的诗,那是属于有特点、有特色的诗,它处于“举贤排差”的中间、偏上环节,起着净化与提升的作用。紧紧抓住中间环节,推行有“公信度”的好诗,并非多此一举。

因为经典有赖于好诗的积累;级别提升的好诗,有助于经典的形成。在这个意义上,好诗和较好的诗成了“泛”经典的候选。如此看来,好诗被纳入某些规范并非没有道理,尤其对于诗歌批评、研究与建设的人们。在一个好诗不多,经典匮乏的时代,如若一味做诗歌的“离散”运动,是不是怯于面对更残酷的难度挑战,而选择了轻松逃避,躺在艺术水准普遍下滑的摇椅上,让“影响的焦虑”,做心安理得的释放?

诚然,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作品,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对此,接受美学始作俑者沃尔夫冈·伊泽尔认为,有两种“标准化”途径解决,或者读者根据自己标准衡量,或者修正自己的成见,实际上在接受过程中,是“固有”与“修正”相互排斥与融合的过程,最后形成个体的接受“准则”。而群体在接受过程中,总是在万千差异中寻求通用的维度、基本的共识,那是长期审美习性和阅读经验的结果,是根本无法一笔勾销的。选家与史家成为了代言人。

由于不确定性,古人一直坚持诗无达诂。但是,个人以为,古人只说对了一半。诗不可阐释又可阐释,正如诗无标准又有标准。因为有层出不穷的阐释,诗才得以增值。好诗的增值部分至少有一半是阐释的功劳。

任何事物,一旦沉醉在绝对的相对主义的迷梦里,津津于此而忘返,肯定会带来另一种偏颇乃至灾难。为纠偏愈演愈烈、无边的相对主义,笔者试图将接受尺度,尽可能笼在简明的“四动”里,旨在有所依傍,而无心将审美活动僵化在“公式”里。借此话题,本人最想呼吁的还是,面对泥沙俱下的当下,我们面临的基本“任务”之一,首先是厘清诗与非诗的区别,然后是庸诗与好诗的区别,那才是问题的关键。

叶嘉莹先生集半世纪古典诗词的研究心得,提出“兴发感动”之说,集创作、审美、批评、鉴赏于一体,以其所表现的感发生命之质量,和传达之效果作为该说的根本依据。这一古典诗学、词学的重要研究成果,对于已具备独立品格,又不乏与古典诗词血缘相系的中国新诗、中国现代诗或现代汉诗来讲,在转型期探询有效的审美“度量”,不只具有借鉴意义,更有着巨大的鼓舞作用。

最后必须重申,好诗是整体性的,是活的生命的有机体。笔者并无意对诗歌审美进行科学主义“切割”和“窒息”。只是理论阐述需要,图解了“四动”,旨在反省传统标准的笼统,并在现代语境下,对“现代诗”审美做适当细化,以便接近于它的历险“本性”。一直以来,本人试着以“四动”作为现代诗歌批评、鉴赏尺度(其实更应该看作是对好诗的深切期待),但不知道最终是否一厢情愿?

注释:

① 以上七种看法参见2006年3月24日《天涯诗会》论坛。

② 加达默尔《美的现实性》,转引自刘小枫《拯救与逍遥》,第52页,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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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人、摇动、发怒、惊艳--好诗“四乐章”的标准_现代诗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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