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店楚简《太一》四时与四季概念,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概念论文,郭店楚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湖北省荆门市郭店村出土的楚竹书《太一》①引起了学界热烈讨论,尤其是《太一》的前面一段,在描述宇宙生成时,提到了“太一”、“水”、“天地”、“神明”、“阴阳”等许多传统哲学概念,因此,学者们多从概念的角度来讨论《太一》的理论。在中国古代思想中,虽然这些概念确实有着多元的、广泛的涵义,但在先秦秦汉史中,这些概念各有其演化过程,并不是所有的文献中均用其广义,也时常会用到其狭义。笔者不从概念来探讨《太一》的理论,而是回到文本本身,希望根据《太一》生成论之特殊性来确认这些概念之原始涵义,尝试重新厘清《太一》的生成论。
一、《太一》宇宙生成论之特殊性
郭店楚简《太一》从天地与社会的一致性,论证自然无为之思想,其论证以宇宙生成之过程的描述为出发点,其文如下: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②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复辅③也,是以成热;热复相辅也,是以成湿燥;湿燥复相辅也,成岁而止。(简1-简4)
从文中的“成岁而止”一句看,《太一》是在讨论“岁”的生成,或者说这是个时间哲学的话题。《太一》的理论强调,时间为天地万物造化的中心环节,由此产生出颇为精彩的时间哲学理论。
在目前所留传的宇宙论中,好像尚未见过这么明显地把时间当作造化基础的文章,因此学者多认为,《太一》的理论十分特殊。但如果作进一步考察,便可发现并非如此。古人祭天同时也是在祭时,靠耕田稼穑为生的农人,自古以来最清楚地了解春生秋死、终而复始的规律,这就是《太一》所言的规律:“周而或[始,以纪为]④万物母。一缺一盈,以纪为万物经。”(简6-简7)因此,笔者认为,尚时传统源远流长,它滥觞于史前农耕文化观念,日积月累衍生了时间哲学思想。
二、时间哲学之渊源
在农耕文化观念中,年岁的规律可以说是农人生活一切行动的依据,因此“太一成岁”概念是农耕文化的命题。古人尚时观念来自农耕生活,不过在《太一》的理论中,“岁”概念应已不仅是农功,农人首先产生天象的崇拜和尚时的信仰,日积月累,这种传统信仰转化为高深的时间哲学,论及岁月之“周而复始”,并将其自然过程定义为造化的规律。换言之,“天道之运,周环无穷”的自然现象,在哲学思想中被视为天地与社会的生活规则和模式。
自古以来,天时循环被当作万物死生之缘故和轨道,先秦两汉传世文献保留了很多相关的记载,如《史记·律书》有:“《书》曰:七正,二十八舍。律历,天所以通五行八正之气,天所以成孰万物也。”“律历”,可谓之“天时运行的节奏”,是昊天生育万物的法则,对此司马贞《索隐》曰:“七正,日、月、五星。七者可以正天时。……八谓八节之气,以应八方之风。”⑤补充说明了空间的八风方向与时间的八节有密切关系。此观点恰好与《太一》的理论相合:《太一》先论及时间,然后转到天地的空间。
由于天以“历数”主宰万物,故在古代思想中,时、历都带有天命、天政的涵义,如《论语·尧曰》说:“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何晏集解:“历数谓列次也。”邢昺疏:“孔注《尚书》云:‘谓天道。谓天历运之数。帝王易姓而兴,故言历数谓天道。’”⑥《汉书·王莽传下》:“推是言之,亦天时,非人力之致矣。”这些记载都显示了古人“时”的观念,从观察大自然和农业生产的基本需求出发,升华成对昊天的崇拜及“天命”、“天道”、“天理”、“天政”等概念。
古代巫师、国王或史官观察天象,以期掌握天气运转、季节规律,占卜年成丰歉,同时厘清历法。“历法”概念,不仅是自然天历而已,其涵义深广,还蕴含着天地万物造化的规律。由于华夏文明有农耕根源,自古以来建历、正历都是君王的神圣责任,因此《尚书·尧典》的开头首先指出:“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蔡沈《书集传》说:“人时,谓耕获之候,凡民事早晚之所关也。”⑦也就是说将历法颁予百姓,以使知天道时令,按时稼、按时穑,于是获时谷年成。在历代典籍中,此句成为经典文句。《史记·历书》亦曰:“盖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闰余,于是有天地神祇物类之官。”说明“考定星历”乃黄帝一项重大的事务,同样表达出尚时的观点。《左传·文公元年》亦言:“先王之正时也,履端于始,举正于中,归余于终。”
据上所述,《太一》的时间哲学有深刻传统根源,滥觞于上古农人的尚时信仰,对天时的崇拜。时间哲学渊远流长,因此在中国思想中,时间哲学亦成为主流观念,并不仅仅代表某一种学派的观点。
关于《太一》的学派归属问题,学术界均认为系道家思想著作。这样的认定毫无疑问,笔者进一步认为《老子丙组》是《太一》本书的后段,可以假设为《老子》语录之一,换言之,《太一》系形成老子思想的主要文献之一⑧。尽管如此,却不能说《太一》的时间哲学是道家思想的产物,其有更久远的渊源,且为各家思想关键之所在,例如,《礼记·礼运》记载:“是故夫礼,必本于太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这个例子足以揭示,不仅是道家的“道”,传统“礼”的概念亦与太一原本四时的循环有关,《礼记·中庸》也说:“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郑玄注:“君子而时中者,其容貌君子而又时节其中也。”孔颖达疏:“君子心行而时节其中,谓喜怒不过节也。”⑨在儒家传统中孔子也被称之为“时中之圣”。
总而言之,时间哲学的概念系中国跨学派的思想,因此《太一》的价值远远超过道家思想形成的议题。本观念源自初民农耕文化,直至先秦时代成为各家思想之基础。《太一》作者只是更精彩地论述了由“时”为中心的天地造化观念。
三、成岁之阶段
既然《太一》的生成论是描述岁之构成,那么其过程的每一阶段必须皆有时间的性质。中国古代习惯以有形之物来描绘非物体的现象⑩,所以《太一》中的水、天、地等,不宜直接看作某种物质性的东西,这些都是能够“反辅”、“复相辅”的过程性事物。时间本身有夜昼四时,即是一种流转之过程,《太一》中的每一个阶段亦正好描述流转之过程,同时各阶段之间的关系也并不是一个直线性的连续过程,而是一个流转反复的连续过程,所谓“反辅”、“复相辅”即是准确表达时间的迂曲运行,并且此种迂曲的连续正好揭示了中国文明对天时的理解,即所谓“周回运移,终则复始”(11)。成岁的理论必须得有实际“天文”的依据,亦牵涉着“天气”之气候状况;因此,为了理解《太一》所言,必须同时了解古人所观察的天文,以及关注当时当地周年天气的特点。
根据《太一》,“成岁”之过程经过了如下阶段:太一→太一与水→太一与天→天与地→神与明→阴与阳→四时→与热→湿与燥→岁。由这一过程的描述可见,前三阶段是生成天地的过程,从天地到四时乃构成周年时间的规律,从四时到湿燥乃四季天气规律之形成,其后才“成岁而止”。下文拟对这些阶段做一些说明。
(一)“太一”、“水”、“天”三元
前三阶段描述有天地之前到天地生成之顺序,皆由太一所组成,故《太一》曰:“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简5)关于天地之前的“太一”、“水”、“天”三元之意旨,笔者已有考证(12),故不再详细论述,仅作如下概括:老子所言“三生万物”,呈现出造化三元观乃为先秦自然哲学的核心概念,为万事万物造化之规律。在汉代文献中,造化三元观均将阴阳二极及其二者之间的“和气”视为宇宙造化之端。这样的情形或许显示了秦汉以降阴阳思想的兴盛。的确,秦汉人将阴阳思想视为正统观念。然而,在先秦百家争鸣时,阴阳学说仅占众家思想之一隅。例如在《太一》所呈现的哲学思想中,并未运用阴阳气化概念,阴阳只是天地和神明之后的阶段,故不宜理解为无所不包的两仪规范。然而,纵使《太一》不用阴阳气化规范,却也论及造化三元观念,且《太一》三元观,与“阴、阳、和”三元同样基于二极及二极之间的“和气”交接观点。上海博物馆《恒先》亦呈现相同的思想模式。
在《太一》和《恒先》两篇文章的三元概念中,源头是虚无不动的太一天恒。在《太一》的理论中,既有“太一”亦有“道”两种概念,且明确是两种不相同的概念,故“太一”不宜当作“道”的别名,这实系占星术文化中的主要祭拜对象。在大自然中,北辰恒静无为,而群星皆围着不动的“太一”运行;况且商周、春秋、战国、两汉及至近代,北极的位置根本没有任何一颗星,每夜能够观察到天道之中极确实是一片虚无,故恒静虚无的太一即是自然北辰状态。太一无为而虚无的概念并非表达抽象混沌的想象,在当时的天象上,确实有确切的依据能证明“天极”即是“无极”,中国哲学将“无”当作宇宙之本,是从虚无的天中“太一”所推知的理论。
《太一》的“水”相当于《恒先》的“或”,形容不可停定的过程与恍惚流动。在“太一成岁”时间生成之理论中,“水”应具体指北天之星辰流动,即紫宫之星象运转。在万星之中,只是紫宫之星才永久循行于天上,从来不藏于地下,因此能够表达天水(在出土文献中被称之为“大水”(13))的无穷流动,与“或”的概念接近。换言之,笔者以为,北极无星是永静的“天恒”,而紫宫之亮星是永久摇光之天璇、天玑,可谓之“天或”。天璇、天玑、摇光这些都是北斗星辰,当时紫宫中的主要星座即是北斗(14)。在古代文献中通常指出北斗管理四季:
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史记·天官书》)
如何观察北斗以建四时八节呢?《鹖冠子·环流》解释:
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斗柄运于上,事立于下,斗柄指一方,四塞俱成。此道之用法也。
也就是说,春时斗柄从天权至摇光星指往东的方向、夏时往南、秋时往西、冬时往北。《大戴礼记·夏小正》中也有相关的记载:
正月:……斗柄县在下。……六月:初昏斗柄正在上。
冯时先生已论及北斗建时的问题(15)。笔者依循上述记载进行实验,发现《鹖冠子》和《大戴礼记》所记载的观察时间不同。《大戴礼记》观察在立春、立秋的初昏时,《鹖冠子》观察在二分二至的半夜时,但都有春秋战国时期的天象根据。
战国西汉文献表达了北斗建时观念,难道《太一》在论及成岁时会不提及北斗?其实,古代水象与北天相当,而当时北天主要指北斗之星象。古代的太史公每夜能观察到,天圆中域恒静冥虚,而周围有七颗亮星像水流环绕冥域,北天之斗星像水渠绕着虚静的极域运转,体现出不停的流动状态和永有状态。
太一虚无、恒静,而水是“有”和不停“行动”的状态,故太一与水自然处于相对的“两极”关系,但其二者相合而生“天”。《太一》曰,“上,气也,而谓之天”(简10),说明“天”即是“气”,天以合气使恒无的太一与或然存有的“水”相合,而生成天地。
(二)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
关于天地所生的“神明”之义,笔者曾撰文提出过浅见(16),在此仅略述“神明”观念之重点。笔者搜集归纳相关资料,得到这样一种印象,即“神明”一词的出现与中国先民的天地观密切相关,且具体牵涉到天地万物之“德”的概念。古人认为,天地万物之死生运行皆源自“德”,皆由神明安排,但“神明”并不具备造物主身份,而是天地合德概念。“天地神明之德”首先是《易传》的关键概念之一(17),不过,《易传》之外,《礼记》、《史记》、《春秋繁露》(18)等其他文献也通常采用“神明之德”的概念。
《太一》更加清楚地阐明了“神明”系指天地相辅所造成的情形,因此可谓“神明”体现了天地的相辅。所谓“天地相辅”,是指天与地的互相辅助与交通。也就是说,先有天和地,然后天和地开始交通,天地的交通就有了“神明”。由于“神明”源自天地的相辅,故其聚积天地之德,而本身表达“天地相辅”之义。在古人的天地观中,不是有了天地便会产生万物,天地之间的交通至关重要,对此《礼记》、《易传》都有明确的记录,《太一》指出,天地相辅之道,是由“神明”所实现。天地不交,则无生机;有神明之交,天地之间便有了生机。是故,许多论及自然造化的文献,均重复“神明接”(19)等套文,表达“神明接”是万物生长的条件。
“神明”如何来实现天地之交?“神明”是以“神”和“明”相对范畴所组成的复合概念。其中“神”系天之精气,而“明”系地之形物,神之降自上,而明之出自下,对此《易传》、《庄子》(20)、《孝经》(21),都有相关文献记录,东汉荀爽在《周易荀氏注》作了最明确的解释:“神之在天,明之在地。神以夜光,明以昼照。”这句话造成了学者的误会,将其中的“神”字理解为月,但日或月皆同样出于地,行于天,落于地(22)。在中国古代观念与信仰中,并没有说月居于天,而日居于地。相反,《山海经》的《大荒东经》记录六山均谓“日月所出”,而《大荒西经》记录六山均谓“日月所入”;《楚辞·天问》也叙述“旸谷”即“明谷”是日和月二明所出之地。日月皆出自“地”,而恒星巡回“天”,两者处于相对状态。此相对即是“天”与“地”的相对,天的恒星发出“神光”,地的日月发出“明照”。是故,东晋时代的《洞真太上八素真经精耀三景妙诀》也记载:“日月之明……,星辰之精……。”(23)将日月与星辰分为“明”和“精”两种状态,“神”恰好有精气的涵义。古代占星术通过列星位置和光芒的变化,占知人间年景与祸福,因而称为神秘的“夜光”或“神光”。此一问题亦牵涉到“明”与“光”之不同。虽然“光”与“明”二字经常混用,但“光”字却有“明”字所无之用义,明一定是明显的亮,而光可以形容凡人难测的天中永恒之“神光,(24)。
在大自然中,所谓的“明”是指出自地上的日月。故《帛书周易·系辞下》曰:“日月之行,上明者。”“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25)《周易·乾卦》曰:“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周易·晋卦》之《彖》:“晋,进也。明出地上,顺而丽乎大明。”《象》:“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这些材料都说明,“地出明”概念源自日月出自地上的自然现象。两“神”总是天的范畴。是故《太一》曰:“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简5)文献中日月明照与恒星神光之区分具有天文学的依据,或许古巫在观察日月恒星时发现:日、月、星三辰中,列星恒际玄天,故应属于天的范畴,而日和月皆出于地而落于地,故应属于地的范畴。是故曰:“神之在天,明之在地,神以夜光,明以昼照。”由天所下降的恒星“神光”、由地所上升的日月“明照”,其二者相通,乃为大自然中岁代之基础(26)。
若从太一成岁之目的来看,则自然时间恰好是以列星与日月的相对位置和运动来定的。恒星始终不变形,居于天,不落于地,恒星之天道恒常,皆围着太一旋转,每一日在天圆上走一周横圈。日月每天轮流着升降,处于不断的易动及变形中,每一天升降并走一周竖圈。因此可以说,恒星和日月处于横纵回转之关系。日月每天纵贯恒星之道,且随着恒星本身的旋转,日月通天的位置每天移动,此移动有固定规律:一天一度,一年一圈。过了一年,日月升天时,又回到一年前的位置,又走一年前的恒星之间的路线。所以在大自然中,“神光”与“明照”之间的关联确实构成年岁之规律。
(三)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
根据先秦与秦汉古籍,在万物造化中,“阴阳”次于“神明”,如《淮南子·泰族》曰:“阴阳四时,非生万物也……;神明接,阴阳和,而万物生矣。”(27)这种文例很多,不必赘述。根据《太一》,在宇宙造化当中,“阴阳”指下一阶段并体现了神与明“相辅”之现象。
虽然“阴阳”之范畴无所不包,但在这里的“阴阳”只能作一种狭义的理解,其中“女男”、“雌雄”、“牝牡”等“阴阳”之用意根本不符合《太一》的内容,“阴阳”亦不能指涉寒暑或湿燥之对立,根据《太一》,寒暑热、湿燥,这都是阴阳所生的“四时”之产物。在本理论中,“阴阳”的涵义必须得与成岁的目的有关,并要牵涉到生成“四时”的功能,因此以笔者浅见,在这里“阴阳”只能是指月日和夜昼。
在古书中,“阴”经常具体指称月亮,而“阳”即指太阳,例如:《诗·小雅·湛露》:“湛湛露斯,匪阳不唏。”毛传:“阳,日也。”(28)《楚辞·远游》:“阳杲杲其未光兮,凌天地以径度。”《黄帝内经·素问》的《阴阳离合》与《六节藏象论》两篇都记载:“日为阳,月为阴。”(29)《盐铁论·非鞅》云:“故利于彼者,必耗于此,犹阴阳之不并曜,昼夜之有长短也。”王利器校注云:“阴阳指日月。”(30)在中国传统中,这种太阴为月,而太阳为日的用义,确实是大家一致的看法。同时在古籍中,夜昼之旋循也被视为“阴阳”最基本的涵义,例如《礼记·祭义》:“日出于东,月生于西,阴阳长短,终始相巡,以致天下之和。”孔颖达疏云:“阴谓夜也,阳谓昼也。夏则阳长而阴短,冬则阳短而阴长,是阴阳长短。”(31)扬雄《太玄·摛》曰:“一昼一夜,阴阳分索。夜道极阴,昼道极阳。”是故“阴阳”为月日、夜昼的解释完全符合“阴阳”之意义范围,并合乎《太一》的理论。换句话说,在成岁之过程“阴阳”具体被用来构成“阴阳历”的结构。
从“阴阳”生成四时来看,更加可以确认,阴和阳就是指夕月和昼日(32),这是因为古代“四时”概念首先指涉自然二分二至的现象,在大自然中二分二至是由夕月和昼日所确定的。二分时夜昼的时间相等,月日在天上道路相同,阴阳相衡;冬至时夜长、昼短,月亮在天上的路长,且能升至极高天顶之处,而日升达不到天顶,日在天上的路短,故冬至为阴极之时;夏至时正好相反,夜短、昼长,月亮在天上的路短,达不到天顶,而日反而能升至极高天顶之处,日在天上的路长,故夏至为阳极之时。
所以从各方面来看,在《太一》中“阴阳相辅”概念主要是源自自然夕月和昼日之相辅。
(四)四时复辅也,是以成热;热复相辅也,是以成湿燥
关于“太一成岁”之概念,庞朴先生已提出:
我们知道,“岁”字在古代,也有农事收成的意思;这里于阴阳四时之后,由冷热湿燥相辅而成岁,则这个“岁”,似乎正是指的农功——当时人们的生存之本。有了“岁”,往后的其他物事,便都不在话下,所以就“成岁而止”了。(33)
笔者赞同庞朴先生的观点,《太一》的“岁”概念确实与年成有关系,因此蕴涵了时间与节气两个成分。在《太一》的理论中这两个成分的顺序很清楚:四时之前都论及时间规律的构成,及至有了四时之后,天地、神明、阴阳、夜昼、月日的相辅便影响了天地之间的气候变化。由此《太一》的理论将四时之时间概念联合于四季之气候概念,夜昼四时与四季之循环结合才是完整的万物化生之条件。
以笔者浅见,《太一》的作者从二分二至结构出发,先将周年以二分来分成两种气候之周期:自秋分至春分为之气,而自春分至秋分为热之气。然而与热并非相隔存在之状况,其也处于复相辅之关连;因有与热的相辅,所以年岁不仅有以二分相分的冬与夏之气,亦有以二至相分的春与秋之气。春与秋既有亦有热的成分,此外,另有本身的性质,即湿与燥。
换言之,二分将周年分成与热的周期,而二至将周年分成湿与燥之周期,从冬至到夏至为湿之气,而从夏至到冬至为燥之气。何以古人这样来分隔二至之间的周期?其原本于江南气候之特殊性:前半年多雨,天气较湿;后半年雨露变少,天气较干。因这种天气状况,俗中便有了春为“春雨”、秋为“秋风”之传统说法,经常出现于南方的诗歌、乐府、民谣等中。从农耕文化来看,春雨系丰年之吉兆,“春雨日时,草木怒生”(《庄子·外物》),而吹秋风乃草木摇落之形象,“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34)。
根据《太一》的理论,及至有了热、湿燥之后,“天时”与“天气”的相辅便产生了“岁”,有了岁后万物才有了完整死生之条件,是故“成岁而止”。“岁”概念蕴涵了天时的规律与天气所有的状态,所以在《太一》的宇宙生成中,“成岁”被定义为终极目的。
总而言之,中国初民农耕文化是靠天时与天气谋生,是故年岁之运行是古代信仰关键所在。春秋战国时期,尚时信仰被哲理化后,就形成由“时”为造化之本的宇宙论。郭店楚简《太一》完整地表达了这种观点。
自然天时的运行,是以天象回转来定的,所以古代农人崇拜天象,且古代巫师观察天象追求厘清天时的规律。是故《太一》的成岁理论牵涉到自然天象之运行,并描述天象的运行所造成的夜昼、二分二至等“天时”的规律。
然而农耕文化对“岁”的意识,实际上蕴涵了“天时”与“天气”时间与气候的运转。《太一》的成岁理论恰好亦表达这种观念。《太一》中“阴阳”所生的“四时”还限于表达二分二至的涵义,但在后阶段二分二至“四时”产生了“四季”的节气现象。及至有了“四时”之时间运行规律,接着有了“四季”的节气气候,宇宙之生成才达到其“成岁”之目的。
注释:
①整理者拟定的篇名是《太一生水》,本文简称其为《太一》,与上博楚简《恒先》一样,视其为以二字命名的同一系列的道家文献。
②[ ]内表示原简残缺,按上下文意补充的文字。
③一般认为此处缺了一个“相”字,所以有学者将释文补为“四时复相辅也”。但笔者认为,四时与天地、神明、阴阳等不同,没有两两相对的结构,因此原文没有“相”字才是合理的。
④此处从裘锡圭说,补入四字。参见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26页。“以纪为”三字是根据后文的结构来补充的,所以没有疑问;至于“始”字,虽然这是一种假设性的补充,但从上下文义看应该是准确的。
⑤司马迁撰,[日]泷川资言考证:《史记会注考证》卷二十五,台北:大安出版社,1998年,第438页。
⑥何晏等注,邢昺疏:《论语注疏》,见《十三经注疏》,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1年,第437-438页。
⑦蔡沈:《朱文公订正门人蔡九峰书集传》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页。
⑧笔者赞同李学勤、艾兰、邢文等学者看法,认为郭店楚简《老子》的三个文本都是早期的文献,后来在合编成传世《道德经》过程中,既有所补充也有所省略。参见李学勤:《太一生水的数术解释》,见邢文编译:《郭店老子与太一生水》,北京:学苑出版社,2005年,第252-255页;艾兰:《郭店楚简新见老子道德经与中国古代宇宙观》,见《新出简帛研究:新出简帛国际学术研讨会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年,第227-248页;艾兰:《太一·水·郭店<老子>》,见邢文编译:《郭店老子与太一生水》,第198-212页;邢文:《郭店<老子>与今本<老子>不属一系》,见邢文编译:《郭店老子与太一生水》,第244-246页。亦可参见郭静云:《郭店出土<大一>:社会归于自然天地之道(再论老子丙组<大一>书文的结构)》,见《“我注六经,六经注我”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香港中文大学,2007年12月,第1-19页。
⑨郑玄注,孔颖达等正义:《礼记注疏》,见《十三经注疏》,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1年,第2192-2193页。
⑩古代阴阳家“五行”相配,“五方”、“五色”、“五星”、“五灵”、“五脏”、“五帝”、“五德”等概念也可以说是此种思想模式。五行中的金、木、水、火、土,皆不是物质的现象,而是系统性的概念。
(11)姜岌:《浑天论答难》,见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613页。
(12)郭静云:《<上海博物馆竹简·恒先>与<郭店楚简·太一>中造化三元概念》,见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编:《简帛》第二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67-192页。
(13)参见郭沫若主编:《甲骨文合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0150-10159、10163、14380、24438、24439、33348-33351等片;艾兰、李学勤、齐文心:《英国所藏甲骨集》,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593等片。另外,包山楚简第210、213、215、237、243等卜筮祭祷简上,既有“祷太一”,亦有“祷大水”之记录。参见刘信芳:《包山楚简解诂》,台北:艺文印书馆,2001年,第224-225、240-241页。由此可见,自殷商至战国时期,“大水”一直是崇拜对象之一,并且“大水”的崇拜与“太一”的崇拜互有关联。
(14)当时北斗亮星为紫宫之内环,目前北斗已在紫宫之外,故已不是永久璇光之星宿。
(15)参见冯时:《中国天文考古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89-90页。
(16)郭静云:《“神明”考》,见中华孔子学会编:《中国儒学》第二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427-434页;郭静云:《道家“神明”观》,见《“道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高雄师范大学,2006年5月,第153-168页;郭静云:《先秦易学的“神明”概念与荀子的“神明”观》,《周易研究》2008年第3期。
(17)如今本《周易·系辞下》:“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帛书《周易》作“以达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请”。参见邓球柏:《帛书周易校释》,长沙:湖南出版社,2002年,第438页。《易乾凿度》:“阴阳之体定,神明之德通,而万物各以其类成矣。”参见郑玄:《易乾凿度郑氏注》,《清道光中甘泉黄氏刊四部分类丛书集》(影印本),台北:艺文印书馆,1972年,第7页。
(18)如《礼记·乐记》与《史记·乐书》中有“达神明之德”;《春秋繁露·正贯》中有“德在天地,神明休集”等。
(19)《淮南子·泰族》和《文子·精诚》皆有:“神明接,阴阳和,而万物生矣。”通过此类叙述又会产生“神明”与“阴阳”之区分问题,对此问题笔者将另文探讨。
(20)《庄子·天下》曾发问:“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而在《庄子·天道》中则说:“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
(21)《孝经·感应》有:“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孝经》所表达的“神明→四海”之程序似乎来自常见的“天地→四海”、“上下→四方”这类描述宇宙的套语。如此又可得知,神明是天地上下之关联。
(22)尽管汉代以降,文献中“夜光”一词能指涉月亮,但严格来说,按照古代的定义,月非“夜光”而是“夜明”;“夜明”一词更能准确表达古人对月亮之看法。《礼记·祭法》曰:“夜明,祭月也。”孔颖达疏:“夜明者,祭月坛名也。月明于夜,故谓其坛为夜明。”况且,“明”字之写法才是从“月”,而“光”并非以月造字。
(23)参见《正统道藏》第三十三册,台北:艺文书局,1962年,第466页。
(24)“光”字的雏型“”,并不指明亮的状态。在古籍中,“光”字也经常用以表达不明的“神光”,如《楚辞·哀岁》有“神光兮颎颎,鬼火兮荧荧”;《逸周书·皇门》有“先王之灵光”;张衡在《髑髅赋》中也将不可见的神灵称为“神光”(参见张震泽:《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48-249页);《淮南子·俶真》:“外内无符而欲与物接,弊其玄光,而求知之于耳目。”也描述了不可见的玄光。高诱注:“玄光,内明也,一曰:玄,天也。”参见何宁:《淮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47页。
(25)邓球柏:《帛书周易校释》,第433、444页。“日月之行,上明者”,今本《周易》作“日月之道,贞明者也”。
(26)在古人眼中,日力是颇为关键的,因此荀爽特别强调昼照之日。
(27)《文子·精诚》有类似表述。
(28)[日]竹添光鸿:《毛诗会笺》第五册,台北:华国出版社,1975年,第10页。
(29)张隐庵集注:《黄帝内经素问集注》,北京:学苑出版社,2004年,第69、89页。
(30)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00页。
(31)郑玄注,孔颖达等正义:《礼记注疏》,见《十三经注疏》,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1年,第2036页。
(32)“夕”的原始意涵和“月”基本相同。
(33)庞朴:《一种有机的宇宙生成图式》,见《道家文化研究》第17辑,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304页。
(34)参见汉武帝:《秋风辞》,见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