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制、隐匿与凸显:道德教育中的身体转向,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道德教育论文,身体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G4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633X(2007)10-0035-04
在教育学中,身体不仅是一个历史文本,它铭刻着许多有价值的信息;还是一个观察教育的重要视角,它是各种意义扭结、交织的发生场;更是一个教育学问题,个体的身心发展是教育活动的目的。那么,面对道德教育,我们又怎能离开身体的讨论呢?
身心关系是哲学研究的一个中心问题。自苏格拉底、柏拉图以来,身体与灵魂或精神就开始了二元对立式的不懈的争斗,“带着肉体去探索任何事物,灵魂显然是要上当的”[1]。这种扬心抑身的哲学传统与基督教的禁欲主义结合以后,身体的悲惨遭遇达到了顶峰。文艺复兴之后,身体又遭受着知识的诘难、理性的奴役,身体在科学世界中的地位是卑微的。直至尼采、福柯、德勒兹等以来,身体才开始凸显,认为一切“要以身体为准绳”[2],从身体出发来重估一切价值。
可见,在历史中身体经历了从对身体的蔑视、压制,到漠视、隐匿,再到重视、凸显等三次重大的转向,与之对应的是道德以及道德教育也发生了从救赎式道德教育到理性化道德教育,再到生命化道德教育的三次嬗变。
一、救赎式的道德教育:压制状态中的身体
(一)压制状态中的身体:从柏拉图到基督教
在漫长的思想史上,身心是二元对立的,身体处于灵魂的对立面,是灵魂的坟墓,是邪恶的。柏拉图认为,“我们要接近知识只有一个办法,我们除非万不得已,得尽量不和肉体交往,不沾染肉体的情欲,保持自身的纯洁”[1]。对灵魂来说,身体是它牢不可破的枷锁与监狱,“一个人的心灵一旦被主宰激情完全控制,他的生活就会变得铺张浪费,纵情酒色和放荡不羁”[1]。欲望、情感、冲动都源于身体,这些都无疑构成了对灵魂的侵蚀,阻碍了灵魂的升越,身体是灵魂的障碍。
从苏格拉底面对死亡的坦然与从容中可以看出,身体是灵魂、理念的对立面,“死亡不过是身体的死亡,是灵魂和肉体的分离;处于死的状态就是肉体离开了灵魂而独自存在,灵魂离开了肉体而独自存在”[1]。死亡是灵魂摆脱了身体的纠缠而得以净化的过程,因此灵魂变得轻松而自如。正是死亡,灵魂得以摆脱身体的束缚,这完全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在二元论传统中,身体基本上处在被灵魂所宰制的卑贱——真理的卑贱和道德的卑贱——位置。可以说,自此以后,身体陷入了哲学的漫漫黑夜”[3]。在身体和灵魂的二元对立的基本构架中,身体总是与短暂、贪欲、低级、邪恶、肤浅、不可靠、多变联系在一起,处于不朽、纯洁、高级、真实、至善的对立面。灵魂同知识、智能、精神、理性、真理站在一起,并享有一种对于身体的巨大优越感。身体则距离永恒而绝对的理念遥遥无期。身体的被压制状态在黑暗的中世纪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禁欲、苦修、忏悔与身体联系在一起。
(二)灵魂与身体:善恶之两端
宗教神学在灵魂或精神至上的旗帜下,以上帝的名义,对身体进行疯狂的压制和奴役,认为身体是人世间一切罪恶和丑陋的渊蔽,身体是肮脏的。只有弃绝身体欲念,摆脱身体的束缚,人们才能接近上帝,才能获得上帝的爱,才能升入上帝之城,获得重生。身体与灵魂是水火不容的,只有摆脱肉体纠缠的人才可能是有道德的人,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在这种道德规范中,身体与精神处于一种紧张的关系之中。在这种身心二元对立的语境中,道德是排斥身体的,只关注的是人的灵魂或精神的提升,而身体及生理欲望则处于受压抑的地位。身体是道德训诫的对象,道德的指向是灵魂或精神的超越,身体的欲望与本能冲动随时可能破坏灵魂或精神的和谐。德性生成的过程乃是精神对身体取得绝对主宰与控制的过程,是灵魂或精神战胜身体意欲的过程。“谁屈服了肉欲,谁就离开了上帝,肉体的欲望是灵魂的牢狱,谁能摆脱这种束缚,谁就获得了幸福。”身体在传统道德中是没有地位的,一直被认为是反面的,是精神提升的包袱,是把守地狱之门的魔鬼。可见,灵魂与身体是处于善恶两端的,道德教育是在对身体的蔑视中进行的。
(三)救赎与苦修:道德教育的目的与手段
道德教育的基本假设是:由于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屈从于身体,所以人是生而有罪的。这样,“原罪意识”与“救赎思想”成为道德教育的基本思维,道德教育不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发展身体的能量,而是通过扑灭身体的能量实现救赎而达到接近上帝。在这种思维下,道德教育是通过压抑肉体、感官、欲望,使个体免受身体感官欲念的奴役,来达到精神、灵魂的纯洁。对身体的约束和管制成为道德教育的起点。要从痛苦的现世达至极乐的彼岸世界,唯一的途径是禁欲、苦修、忏悔等。
身体是邪恶的,自然欲望是万恶之源,本能冲动是魔鬼,所以道德教育的首要任务是对肉体进行苦其筋骨式修炼,只有这样生命才能摆脱邪恶、回归本真。中世纪,教会和修道院通过苦行、斋戒、禁欲等控制身体的基本手段,将身体的沸腾能量扑灭,身体陷入沉寂之中,它向人们所展现的正是沉默无语的身体。福柯考察了对身体的道德规训史,发现社会惩罚涉及的总是身体,规训造就他们的可利用性和可驯服性,通过身体最终形成对精神的安排和征服。对身体的驯服、对自然欲望的压抑贯穿于整个德育过程之中,身体失去了最低层次的尊严,身体处于一种被规定、压制与控制的地位。
在身心二元对立的古代,身体是邪恶的,灵魂或精神是高尚的,身体始终处于被压制的状态之中。这样,道德教育在目的上表现为救赎,在手段上表现为苦修,即以牺牲肉体来换取精神的提升、通过炼狱式的修行达到所谓的救赎。
二、理性化的道德教育:隐匿状态中的身体
(一)隐匿状态中的身体:理性至上的近现代
文艺复兴以来,由于理性的伟大战功,科学知识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基督教退守着自己日渐缩小的地盘。走出神学的禁锢的身体还未来得及庆贺,却又陷入了理性的铁笼,又一次被放逐、被边缘化。“在中世纪,身体主要是遭到道德伦理的压制;而在宗教改革之后,尤其是从17世纪起,身体主要是受到知识的诘难。”[3] 从启蒙以来,理性得以公开运用,现代性得以极大发展,社会处于理性化进程之中,甚至有学者认为我们已陷于理性的“铁笼”之中。
面临科学知识的诘难,作为非理性存在的身体在科学知识的话语体系下无栖身之所。科学知识是从“繁多”的世界表象中抽离出来的“一般”,科学知识是确定的、可靠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本质化的认识,而通过身体出发的感性经验是不确定的、肤浅的、不可靠的。只有通过理性思考的科学知识才是确定的,感性经验成了科学知识的对立面。这样,身体就成为了理性的对立面,遭受着科学知识的歧视。
自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康德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三大批判以至黑格尔建立起囊括一切的泛逻辑主义的精神哲学以来,意识或精神完全摆脱了身体的规定性而存在。身体与精神二分且精神高于身体,决定着我之所以为我的是能够思维的精神或灵魂,身体代表着感性、偶然性、不稳定性、错觉,身体对于知识、智能、真理、美德来说,都是一个不可信赖的因素。在追求科学知识的过程中,主要依靠是理性的思考而非身体感觉,感觉总是不可靠的,是非理性的甚至荒谬的,感觉可能成为科学知识的障碍物。这样,身体从被压制状态走向了隐匿状态,由神学的蔑视走向了理性的控制与遮蔽。
(二)麦当劳化:道德教育的遭遇
乔治·里茨尔在马克思·韦伯“合理化”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了“社会的麦当劳化”这一概念,认为主导社会发展的线索是体现在社会各个领域的所谓的社会“合理化”过程。这种“合理化”所追求是“效率”最大化,是“可算计性”、“可预测性”、“可控制性”的过程与结果[4]。作为科学精神的表现,理性化成为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道德教育也难逃这一“理性的牢笼”。
在普遍理性化的科层体制中,人们只要求做被要求的事,如麦当劳面包生产线的工人一样,不需要工人情感、态度的介入,否则面包就不一样了,这样就会损害“可算计性”、“可控制性”以及“效率”。所以在道德教育目的上,要求培养“标准化”的个体,能“顺从”现代化运转机器的个体,否则就是次品。身体是多变的、流动的、不稳定的、不可控制的,是非理性的,这些是理性所排斥的物件。正由于身体的不规矩,才导致了不符合现代理性制度的个体。教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把眼睛直接放在学生的身体之上,认为只有通过对身体的精心“修剪”,才能塑造高尚的灵魂,只有驯服的身体,才能有符合现代精神的个体,也许这就是福柯所说的“规训化”的个体吧。这样,道德教育对身体进行管理、改造与控制便开始了,如麦当劳的生产一样,于是就出现了“被管制的身体”、“被圈养的身体”、“被形塑的身体”……
麦当劳化德育是如何形成的呢?首先,在道德教育内容上强调道德知识的传授。因为知识相对于情感是稳定的、系统的,而基于身体的情感则是流变的、因人因时因境而异的。这样,道德教育的“可控性”、“可预测性”才能得以保障,不会陷入低效的困境。同时,在康德那里,道德规范得到可普遍化的证明,这样以道德规范习得为主旨的道德教育便获得了合法性。在这种片面强调道德规范的教育中,学生就会陷入忽视个体情感、生活的知性德育的沼泽,学生的个体经验与现实生活在道德教育中出现了断裂。
其次,在道德教育过程中强调控制,以“非人性的技术”对待人。在理性化的制度中,秩序是首要的,“所强调的是纪律、秩序、系统化、形式化、常规、连贯性以及方法论的操作”[4]。那么在道德教育中控制,如对纪律约束、秩序规范等强调,便是重要的和必需的了。在各种违纪事件中,总表现为身体的出轨、越位,正是因为身体总是以破坏秩序的形象出现的,所以在这种崇尚控制的德育模式中,身体处于控制的中心。
在理性肆虐的世界,身体就悄然地隐匿了自己的身份,身体是不值一提的,成为了不可靠的代名词。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中,理性是经过人们审思的,是稳定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在这种理性至上的身心关照下,道德教育正在处于麦当劳化的境遇,个体丰富的情感、态度被忽视,成为技术之学、控制之学。
三、生命化的道德教育:凸显状态中的身体
(一)凸显状态中的身体:自尼采以来
从叔本华、尼采、梅洛·庞蒂、福柯、罗兰·巴赫、德勒兹、伊格尔顿等以来,身体与灵魂二元对立的传统逐渐消解,蔑视身体的观念开始式微,身体话语逐渐凸显,如尼采认为,一切“要以身体为准绳”,梅洛·庞蒂认为,“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
面对处于压制与隐匿中的身体,尼采首先吹响了身体的号角,“这是权力意志的世界,一切皆无,你们自身也是权力意志——一切皆无”[2]。从权力意志出发对统治人类数千年的基督教精神与理性精神进行了激烈抨击。在他看来,“身体乃是比陈旧的灵魂更具令人惊异的思想”,“对身体的信仰始终生于对精神的信仰”[2],并在此基础上,试图对世界的价值进行重估。他让身体自足地运转起来,让万事万物遭受身体的检测,给知识与真理也注入了身体的因素,身体是一切行动的依凭而非精神或意识。“身体不再是一个可悲的听凭观念驱使的被动机器,也不再是一个驯服管制的令人恼火的捣蛋怪物。他不再沉默、冷淡、无动于衷,不再被忽视,被打入冷宫,被注入另册。”[5] 以身体为基础的生命充满了积极向上、活跃升腾的力量,强健、有力、充盈、高扬、攀升充斥着生命,而非基督教式的否定性力量。
福柯与德勒兹分别在尼采的基础上作了进一步地阐述,分别提出了“驯服的身体”与“无器官的身体”,都积极肯定了身体的价值,认为身体是分析世界的源头与尺度,只有从身体出发,才能把握这个世界。“无论是福柯还是德勒兹都持有这样一种身体观:身体充斥着欲望、能量和意志,或者说,他就是欲望、能量和意志本身。福柯表明了这种欲望与能量是怎样遭到紧闭的,而德勒兹则表明了这种欲望与能量是如何摧毁这种紧闭的。”[5]“社会,它的各种各样的历史悲喜剧,都围绕着身体而展开角逐,都将身体作为一个焦点,都对身体进行精心的规划、设计和表现。”[3] 可见,身体在经历了被压制的卑贱状态与被隐匿的卑微状态之后,终于凸显出来,成为哲学等诸学科关注的焦点。
(二)生命发展:道德的诉求
那什么是道德?尼采有着不同的理解,他认为,一切道德都是和生命有关的,而且从根本目的上来说都是为了生命的,即为了生命的保存、提升,是生命得以生成、充盈的手段。“我们的估价和道德价目表本身有什么价值呢?在它们当道的时候会出现什么现象呢?为了谁呢?和什么有关呢?”——答案是“生命”[2]。尼采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两个对立的概念,认为高贵的“主人道德”对生命中的权力意志持肯定态度,相反,“奴隶道德”对生命中的权力意志持否定的贬损的态度,是使人颓废、弱化的道德。“强壮有力的体魄、情感豪放的健康以及以保持体魄健康为条件的战争、冒险、狩猎、舞蹈、竞赛和所有包括强壮、自由、快乐的行为”是善的行为[6]。
基于对生命的肯定,尼采认为“要否定一切使人软弱,使人衰竭的东西;要肯定一切使人强壮,使人积蓄力量,为力感辩护的东西”[2]。试图击碎一切禁锢生命力、戕害生命的东西,认为一切要从身体出发,重估一切价值,强烈批判违背生命本能、抑制生命力、反对生命的基督教道德,认为“罪恶”、“赎罪”、“赦罪”等只是纯粹的想象的结果,“禁欲主义理念起源于一种正在衰退的生命的自我保护和自我拯救的本能”[6]。当代著名伦理学家史怀泽基于生命的视角也认为凡是能增强生命力的活动就是善,“善的本质是:保持生命,促进生命,使生命达到其最高度的发展。恶的本质是:毁灭生命,损害生命,阻碍生命的发展”[7]。
面对神学理论与工具理性对道德教育的支配,现实中道德教育面临着生命悖论式的存在困境,即本应提升生命的道德教育,却变成压抑生命的了。奴化的德育、物化的德育以及工具性德育所引发的种种后果给我们勾勒了一幅幅残害生命的画面。不论是在原罪意识下救赎式的道德教育中还是在理性至上的麦当劳化的道德教育中都不难看到。但在尼采那里,道德教育是基于生命的需要,是在学生真实而鲜活的生命过程中进行的,是为了生命不断的超越与发展。关涉人的幸福、提升生命的价值是道德教育存在的旨趣。道德教育的使命就是个体生命的最大发展,充分享受独特的生命。
(三)身体与精神走向融合:从生命视角看道德教育
生命是不断提升的生命,不断地超越、摆脱现实的种种束缚,不断地生成、发展,不断地实现自我。道德教育,作为人类自觉的活动,是自然生命的延续与发展以及精神生命的充盈与提升的需要,是人类不断完善自身生命的产物。在这种意义上,道德教育就是生命持续不断的发展过程,道德教育就是守护生命、呵护生命,促进生命不断生长、展开、提升的过程。
道德教育作为提升生命的活动,不能脱离鲜活的生命,必须直面人的生命。道德教育的对象是人,是身心相宜的生命个体。在德育过程中,对生命永远只能是呵护,而绝不能是塑造、压制等;要以身心和谐的视野去谈生命,精神与身体缺一不可。生命是身体与精神的统一体,蔑视身体固然是对身体的遗忘,但若把身体简化为肉体欲望的满足,同样是对身体的践踏。
作为自然生命的身体是个体发展的载体与基础,若离开了身体谈道德教育,那只能是天方夜谭。可见,道德教育绝不能忽视身体的发展,若道德教育活动有碍于自然生命的发展,如中世纪的修炼制度,那样的道德教育不要也罢。道德教育作为一种守护生命的方式,首先表现在对人类天性的顺应与尊重,按照人类的发展地图进行。在儿童天性的观照下,在遵循儿童身心发展规律的基础上,充分考虑儿童的本能、需要与兴趣。对身体的守护是本真的道德教育所不能忽视的,切不可以各种理由摧残儿童的天性。
作为自然生命的身体只是人类生命发展的基础部分,但生命有待超越,若只停留在人的身体之上,人以何堪?岂不与动物无异。可见,道德教育绝不能失却了对精神生命的关注,精神生命的失落只能使我们的道德教育变得不完整,使人类的生命变得不健全。对身体的超越是道德教育的使命所在,在守护生命的基础上,不断地实现超越,摆脱本能冲动的主宰与支配,使身体由支配性地位转变为基础性地位。摆脱沉重的肉身,使生命时刻处于精神生命的观照之下,个体不断地在教育中实现生命的提升。道德教育的使命就是不断地提升人的生命质量,使人从本能的束缚状态中解放出来,成为生命活动的主宰,而不是沦落为生命本能的奴隶。
生命是道德教育的原点,若遗忘了生命,道德教育就会踏上不归之路,流浪在外。道德教育源于生命的需要,生命的涵养、人生价值的提升、生命意义的追寻都是道德教育面临的重大课题,离开了生命的内在需要,道德教育就会失去心中的太阳。生命是道德教育的基石,若离开了生命,道德教育的存在价值就会受到人们的质疑。一切从身体出发,身体与精神走向融合,这样的道德教育也许才是诗意的,灵魂与身体才能完美地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