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的“应尔”与“圣经”_顾城论文

顾城的《英儿》和《圣经》,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圣经论文,英儿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或许我们可以确定,中国当代著名诗人顾城(1956—1993)读过,并且十分熟悉《圣经》。显然,他还读过以《圣经》为主题的一些哲学、宗教、文学及批评方面的著作。在他短短的一生里,《圣经》是他在杀妻自戕前所读过的最后几本书之一。这些阅读体验,自然对他的文学创作,乃至世界观自然不无影响。

1992年4月16日,复活节前的那个周五,我有幸在顾彬教授柏林的家中见到顾城,讨论了宗教和圣经的话题。在这次庄重的会面中,当我谈到耶稣为了基督教世界而牺牲自己的重要性时,顾城深为之动,称赞耶稣的“血的牺牲”。他认同王国维的看法,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在他看来李煜“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①,在这次会面中,顾城承认他最欣赏李煜(937—978),将其视为最伟大的中国诗人,并将他置之于和基督佛陀同样的崇高地位之上。顾城告诉我:

我了解耶稣的教诲、生平和死亡。但我不是一个基督徒,我是一个中国人。我从不同文化的角度理解。……李煜虽然没有杀过人,也没有为他人流过一滴血,却和耶稣一样有自我牺牲的精神,这种精神使他们和佛陀相连。②

很可能,顾城在和我谈话的过程中还没有产生写作《英儿》的念头。

三天后,复活节后的星期一,也即1992年4月19日,我们再次见面。从德国国家图书馆附近的Potsdam Square(波茨坦广场)附近的跳蚤市场到顾彬家的路上,我们沿着Mendelssohn-Bartholdy公园的小路走过。我对顾城未完成的组诗《城》知之甚少,顾城和他的妻子谢烨告诉我这个题目来自顾城的故乡北京,其中的人物“城”来自他自己的名字。

在《城》之中,顾城大量使用了北京的历史古迹、遗址和景点来展开他的诗化自传,这些场景包括湖、街道、广场和城门,以至北京图书馆。在经过桥之前,我问道:“顾大师,你经常讨论贾宝玉,自比贾宝玉,为何不干脆写一部《城楼梦》出来?”我暗示了曹雪芹的《红楼梦》一书。③

顾城和谢烨对《城楼梦》的提议不置可否,或许他们对这个提议感到尴尬,又或许顾城已经计划写一部《忏悔录》式的作品,如那本在未完成阶段便已被命名为《英儿》的书。④顾城和谢烨有时在表达看法上非常谨慎,极小心地守护他们的秘密。或许《英儿》是顾城整个创作生涯最隐秘的作品。顾彬在他长篇的悼文中回忆到:

1993年4月中,顾城和谢烨搬进我在柏林的住所。在那时他们就显得气量很小地保守着自己的秘密。他们总是把房门紧闭。每次我叫他们接电话,他们的笔记本总是合上的状态,或者被藏了起来。当我看体育新闻的时候,他们就会转移到另外的房间去写。他们对所有的打扰都显得很不耐烦。——直到后来他们告诉我顾城正在写《忏悔录》。顾城开始阅读《圣经》,并且谈及自己个性中的邪恶因子,和自我憎恶意识。⑤

尽管如此,我认为这部小说的第一部分《英儿没有了》写于顾城在Rathaus Square附近的Storkwinkel 12号居住期间,从1992年5月16日来到柏林直到1993年4月中旬离开,顾城和谢烨一直住在那儿。如果不是更早之前,那么顾城也许是在这里开始读《圣经》,而不是在顾彬的住所,尽管1992年6月和7月我拜访他们的时候没有发现他在阅读《圣经》。

我发现《英儿》第一部分有三处可能直接出自《圣经》。

按顺序,三处的第一处暗示了夏娃被蛇诱惑的故事,在伊甸园中蛇“比田野一切神造的活物更狡猾”(创世纪3:1)。“英儿手上有个苹果”⑥意味着诱惑的开始,顾城和他的爱人英儿像“两条毒蛇,出卖了彼此的宝贝。”⑦英儿在和顾城相爱了短短的一段时间后离开了他,但是他知道应得这样的结局,因为他给她带来了很大的痛苦。至少他在清醒的一刻这么认为。

第二处和先知但以理有关。出现在另一章中,是顾城半疯癫状态下的产物。顾城断言世界上没有一个好男人:“要但以理那样也罢了。什么呀!”⑧顾城的自我憎恶意识源自诸多因素,其中之一就是他不能生为女儿身的强烈的自卑感或者说某种情结。这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小木耳的原因。在作为《旧约·但以理书》的补充的《次经》里,有苏珊和两个老色狼的故事,顾城可能了解这个,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⑨

最后一处与福音书中的耶稣的最后的晚餐有关。顾城对着英儿说“死吧。”英儿同意了:“死吧。我们可以把最后的晚餐吃完。”但他们的最后的晚餐到底也没能吃成,因为英儿放弃了这个疯狂的念头。对许多人来说,尤其是对当代中国人而言,最后的晚餐往往意味着叛徒犹大之吻。其间的那些蜜语甜言暗藏着屈辱地死亡的不祥讯号。⑩

《英儿》的下篇,《引子》之后,由《十字》开始。以下是起首的几句:

我就住在教堂对面,看十字架。

教堂是有的,十字架也是有的,可钉在上边的人没了。

他想到处走走,不想回到十字架上。

我对整个故事的厌弃已经开始了。(11)

顾城第一次看见这个教堂和十字架是1992年5月22日从柏林Kreuzberg(这个地名在德语中和各各他或髑髅地相似)的两个古老的墓地回来的路上,他和谢烨、顾彬还有我一起。(12)我们一起坐在顾彬住所的厨房,讨论《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诗和它们的文学价值: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13)

满纸自恋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14)

空剩雪霜痕,阶露团朝菌。(15)

中间,顾彬准备了美味的热汤面,供我们边吃边聊。顾彬喜欢聆听,因此,他对中国当代作家的研究中有很多重要的一手资料。

《十字》的描述,经常令我想起在那里居住六个月期间,看到的一幅禅宗艺术家的作品。但对顾城来说,在早春三月那个昏暗阴冷的周末的早晨,这并没有提示给他什么东西。

1993年4月15日之后,顾城的整个情绪变了,他对十字架的态度也变了,他对所有相关的事物的看法有了根本的变化。

顾城是一个贪婪的读者,而且阅读速度很快。在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讨论宗教问题的那个复活节前的周五之后,因为某些因素,顾城阅读了,或则更确切地说,快速浏览了《圣经》的一部分内容。让顾城最感兴趣的是耶稣基督以及他的经历,其次就是那些基督教的先行者以及继承者,如亚伯拉罕、圣约瑟,圣彼得、还有圣母玛丽亚。

为什么是耶稣引起顾城唯一的兴趣呢?我认为一些有一些重要的原因。早在1919年五四运动时,耶稣就已被视做基督教信仰的主要代表。(16)同时,这也可能与柏林Wartenburg街七号周边的氛围有关:每天看到对面墙上的十字架,以及在教堂里来来往往的人们,这些景象想必对他有所冲击。尽管顾城讲起佛陀、耶稣和李煜时的言辞给人印象深刻,但和另外两位相比,顾城显然是对耶稣的了解有限。这些因素共同促使他去阅读了解并在创作中引用《圣经》。顾城发现英儿的父亲喜欢王国维(1877—1927)、尼采(1844—1900)和叔本华(1788—1860)。或者这引发了他对王国维特别的兴趣,而这兴趣又引导着他关注其文章中涉及的耶稣及其教诲。(17)

据我所知,另一个尚未提及的重要原因是但丁(1265—1321)的《神曲》。冯铁(Raoul David Findeisen)在顾彬的起居室里留下的很多德文书中有三本中文书,其中有一本《神曲》的散文译本。顾城在1992年4月1日到19日期间读了这本书,4月24日在顾彬住所的谈话中,顾城表达了对《神曲》第三十三章最后两句的欣赏,这两句中强调了女性之爱的最高形式:

爱的轮子均匀的转动

推动那太阳和其他星辰(18)

顺便说一下,但丁是顾城在1984年之前最喜爱的作家之一。(19)

顾城在和我讨论女儿性(20)的问题时,心里一定想到了《红楼梦》大观园中的女子,还有他的亲密女友李英,也就是英儿。不仅如此!在我们谈话的末尾,顾城想起了《红楼梦》的主角贾宝玉,他还提及了前引但丁的诗,当然是用他自己的表述:

贾宝玉脱离了人世的瞬间,他与光同往:但丁也升到宇宙的高度,注视着星球被爱均匀的推动,而与物同驻的世界……”(21)

在此时,非常有趣的是,顾城把他所谓的“上天”和英儿、大观园中贾宝玉的佛教天国以及出现在《神曲》中的《新约》和《旧约》中理想乐园中的“女儿”们——夏娃、萨利、利百佳、拉结、路德、犹迪、童贞女玛丽亚和但丁本人的理想情人贝雅特里齐联系在一起。(22)

在诗人那里,一切事物都似声光影电。——他关于“女儿性”的想法也不例外。金陵十二钗,在此正是那天地间灵虚变幻的外化:一时如开放就意味着必然会凋谢的玫瑰;一时如永驻人间的春天。(23)

自然,在谈到林黛玉的伙伴们和基督教的圣母以及圣女们的时候,顾城想起了那“遥远的梦境”里的英儿。——斯人入梦,并在当时成了顾城夫妇初到柏林的几个月里最大秘密的一部分。(24)

即便是顾城在柏林寓所的后院对着十字架沉思的时候,在他的脑海里也经常闪现着大观园、天国的壮丽空间,抑或新西兰某栋楼房的电梯(25),这些构成了他的“遥远的梦境”的场景。梦中的人经常是英儿和他自己。就算他联想到十字架上下来的基督的时候,她仍在他亦真亦幻的脑海里不曾离去。他写道:“英儿依旧有,在梦里,一个个梦,但面目模糊。”(26)他直陈自己不喜欢模糊的东西。但至少在彼时彼地,能拥有英儿的一盒信,他就很满足了。

在顾城给英儿最后的几封信中,有一封写于1993年3月,也即是他看到十字架的几周之前。(27)“现在想,看见你,也是幻梦一般。”顾城对自己失去的爱人写道:“我太极端,写书一页一页把我打开,才知道我早就疯了。”(28)下篇的题名叫着《英儿手上有一个苹果》,这个篇名与《圣经》的关系是直接的。这一部分是模仿、反讽、暗示与顾城本人充满幻觉的视觉感知的复合物。它和顾城,沉溺于对自己和英儿关系的演绎式的回忆时,那种半疯癫的状态紧密联系在一起。并且,各各他和其他与耶稣基督的生平有关联的景象,为这部超小说的作品提供了背景。顾城对作为主题的“水”的沉迷凸显在其中。下部的第二章名为《新约》,以下面的句子开始:

我渴,他那天呆在十字架上说,其实从上边看,风景挺好的。下边人还可以看他,像暴风雨前的一棵大树,或者像挂在木架上的半扇羊排,挂在他边上的人都不说话了,可是他还在那说渴。底下人用海绵递给他水喝,想一想又不给他了,因为有人说水是很贵的,反正他也没用了,其实是不想看他用嘴咬海绵的样子。其他的人又说,那么伟大的人是不会渴的,他这样的人说渴都是拿我们开心,他这样的人可以直接从云彩里喝水,喝多少也不会撒尿。(29)

耶稣受难是这个故事中最重要的一幕。当他写道:“鬼的阴谋就暴露了”(30),顾城部分地了解了,但他也怀疑是否如福音书记载的那样。顾城最终还是受挫了,耶稣对他始终是异质的。顾城对读者开了不少拙劣的玩笑,虽然其中很多读者比他更细心地读过《圣经》。耶稣在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内无事可做,难受地望着下边。他从出生到死去一直都很渴。水是美好的,能反映事物。水不是神的创造,它永恒存在。顾城或许想到了《创世纪》的前几句,“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31),或者是米利都的泰勒斯的命题:水是万物的本源(arch?)。甚至神也要在水上走过。顾城想到了《马太福音》第十四章二十二节至三十三节,施洗约翰在希罗底的监狱被斩首之后,耶稣的门徒到了船上,“耶稣在海面上走,往门徒那里去”。水就像一个疯丫头。这里顾城想到了英儿,他们在北京附近的水边相识。依顾城的说法,他向她要水喝,她给他一些。然后,他知道她是他的,并且喝她的水会越喝越渴。他没有说明是哪种水。这清楚地暗示了他们当时和后来的性关系。

最后一个故事发生在1986年夏天,他和谢烨婚后第三年。这有点像《约翰福音》第四章一至三十节叙述的撒玛利亚妇女和耶稣的故事。耶稣在从犹太到加利利的路上经过撒玛利亚的叙加城,坐在雅各的井旁向前来打水的撒玛利亚妇女讨水喝。这个女人后来成为《浮士德》中永恒女性的代表人物之一(Mulier Samaritana)。她当时很吃惊,因为正统的犹太人不会对撒玛利亚人提出任何要求。耶稣对她说:“你若知道神的恩赐,和对你说给我水喝的是谁,你必早求他,他也必早给了你活水。”后来又补充说:

凡喝这水的,还要再渴。人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我所赐的水,要在他里头成为泉源,直涌到永生。

或许应该假设顾城没有向英儿要水喝。他们一起打水漂,石头在水面上蹦跳。她比他更精于这个“魔术”。(32)

顾城的联想越走越远,慢慢地,耶稣基督变成了顾城自己,他走在了革尼撒勒海上,或挂在十字架上口渴。耶稣受难的最后时刻,和崇高或动人的暴风雨的海上的情景或者雅各井边的情景一样,只是顾城表达自我的途径。这种自我表达和五四时期的作家如郁达夫(1896—1945)、郭沫若(1892—1978)并不一样。他们一般试图表达他们的内在需要。(33)而顾城的自我表达先是戏仿五四前辈的叙述,然后用自己的信念对之加以否定。在用大量言语描写了水的问题之后,顾城说他根本不渴,因为在他的心中“有一个挺大的湖,水量充沛,波涛汹涌”(34),或者因为当他的爱人(谢烨或英儿)在把他跟《圣经》里的角色比较时弄错了。

我不是那本书里的人,也没有让你舀水,喂我的那一大群骆驼,我本来没有一大群骆驼,我骑自行车上班,是北京人。我从东边来的,不错,东边国家多了,不一定从东边来的就叫亚伯拉罕。(35)

这是一个相当单纯的谐擬式的嘲讽。这里顾城犯了一个小错误,就像他有时写作有关《圣经》的主题时犯的错误那样:不是亚伯拉罕,而是他的仆人——大马士革的以利以谢(Eliezer of Damascus)要求利百加(Rebekah)为他和骆驼们取水。(36)

然而顾城至少在意识上扮演一个《圣经》里的角色,也就是耶稣基督。在这一章的结尾,他“穿着衣服”“到处”走让人触摸他的伤口。(37)而英儿的角色则是一个特别的撒玛利亚妇女。当顾城见到她时,她“眼睛里确有湖水,或刚刚融化的雪水”。(38)相比当代西方作家的一些自我陶醉的超小说的作品,《圣经》,特别是《新约》的一部分是顾城后现代文学意象的源泉。

在《伤口》一章中,顾城稍微模仿了众所周知的耶稣受难的情景,包括被鞭打,戴荆棘,被钉在十字架上。顾城在对英儿做了内心的独白后说:

但你没有了,就像习惯用手去拿杯子,手没有了一样,就像在手术后,被拿走了心。我的血依旧在流,却无法回到我的身上,说话变成文字,我整个是一个伤口。我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活了多久,刀口就有多长。(39)

到柏林之后,一盒子英儿的信成了顾城的安慰,但当他搬进顾彬寓所的时候就不再是这种情况了。“遥远的梦境”逐渐变成了一种悲哀的境况。他感觉他只能这样表达:

这是给你读的,因为我找不到你,我在信箱拿到的是自己的信……现在我写这些事情,是因为我只看见了你,看你在所有事情中。他们都是虚的影子,或者准备使用的东西。我不太相信你还在一个地方,你还活着,你还能读我写的每一个字,我们中间永远隔着死亡和大海。我不太相信,照过我的太阳,又会照着你,照着你的头发和你生活的街道。我不相信你的心还能看见我,但我还是写了,日日夜夜不可置信地写着。(40)

顾城想让英儿无论生死都属于他。他暗示了耶稣基督的死亡和复活,在回忆了他和英儿的爱情生活之后,他这样想:

你没有了,你还活着。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我希望一定不是,因为我的你不会做这些事,因为它知道我的灵魂,因为它走了那么远才找到花朵一样的坟墓。我们要一起葬在生活的土里,我们要无声无息,我们要如歌如诉,我们要活在这幸福的死亡中。我们不需要复活,不需要那支离破碎的噩梦,我们生活够了,现在应该休息。(41)

在想象或沉思中,顾城经历了基督的受难过程,他希望和英儿一起得救。死亡而不是复活,是得救的一部分,至少从他们在激流岛上讨论最后的晚餐开始。顾城不相信复活,他似乎更相信轮回metempsychosis。(42)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顾城先后受到了精神分裂症和妄想症的折磨,他的生活成为破碎的噩梦。

下一章《傍晚》初看和《新约》并没有关系,但如果联系前面的章节,这章和耶稣在十字架上的三个小时的折磨是有关系的,根据《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十五点,随着正午开始的黑暗,耶稣在十字架上被折磨了三个小时。顾城在这章中分析了他心灵的半疯狂状态和其中的黑暗,虽然顾城总是小心地隐藏,这些仍然清晰可见,1993年夏天顾城这样写道:“我知道我在某一层已经全都疯了,我只能拿不疯的部分给人看。只要你(指谢烨——高利克按)离开一分钟,我的疯病就发了,它使我到处奔跑,看每条街,每一个窗子,每一棵树,已经有两次是这样了,你只出去一会。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我没有一点理智,我只有薄薄的一层壳,一个笑容,一些话,对人说话,就好像坐在卖票的窗口上,其他的部分已经都疯了。”(43)

在他和朋友们(包括我)交往、对话的时候,顾城从不承认他有癫狂的一面。

当他心情不错时,他很喜欢笑,看看华艺出版社出版的《英儿》中的一张照片,照片中顾城和谢烨坐在他们一起写了很多小说的桌子对面的红色沙发上,正把他的第一部诗集《黑眼睛》送给我。顾城很喜欢和朋友聊天和讨论,尽管有时谈论的内容很肤浅。他对于售票处的看法是错误的。他从不说哪些是他半疯或是全疯的灵魂的产物。他擅长躲躲藏藏,懂得如何隐藏他的秘密,包括他患了分裂—妄想症的心灵。

我们不知道顾城是否服用“每一夜用来防止腐烂的毒药”。虽然他曾在上海拜访过一位内科医生(44),但他从来没有看过精神医生。他在写这章时已经是一个无法安宁的死人了,已经腐烂和疯癫,他在自己的路上并没有错。他对谢烨说:“活与其说是本能,倒不如说是兴趣。雷,是这样的,活得没有兴趣了也就该死了。”(45)

他在下半生一直是垂死的,他必须以死来防止垂死。

1993年夏天在柏林的街头,或者是在Wartenburg街7号教堂后面托儿所的花园中,顾城常常沉思死亡(或垂死),他没有透露给读者。德国和土耳其的小孩(Kreuzberg区是德国的土耳其哈勒姆区)喜欢看到这位带着牛仔布帽的“叔叔”。当他帮他们捡起球的时候,他们向他微笑。如顾城所说,没人知道这个快活的、滑稽的通常在被托儿所的教师所占的斜坡上打盹的陌生人究竟在想些什么。(46)

《订约》一章是否和来自最后的晚餐的“新约”或者毛泽东有关还是个问题,1992年5月22日我和顾城在Kreuzberg墓地的首次谈话中他提到过在类似情境中的毛泽东。

在《英儿》中,上天而不是上帝是宇宙最基本的动力。顾城“没有比一直活下去更可怕的了”的断言是《傍晚》一章所叙述故事的延续。(47)顾城对这个世界很愤怒,他憎恨生活和世界,至少是憎恨男性(包括他自己)。(48)像在激流岛一样,英儿是女主角。反面角色是她年老的英国情人。在人海中找不到英儿的藏身之处让顾城很痛苦,他不能真的死去,他为了将来而珍惜他的死。他希望“最后能看见她,不管是她的灵魂还是他的身体”。(49)在他心中,死亡和英儿或谢烨(或者她们俩)的关系应该是“像颜料一样美丽,应该画一张画”。(50)

他再也没有见过英儿。他用斧头砍死了谢烨,最后上吊自杀。他的双手造就的死亡并不美丽,极可怖而且丑陋。

顾城认为上天折磨他是为了让他写出这部书。顾城理解的上天(但是不是在所有著作中)意味着一种命运框架内的神圣性。也许我关于《城楼梦》的建议是多余的,一开始他就拒绝了这么写。他当然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写“忏悔录”,而曹雪芹那样更有价值,更具社会性。在很长时间内没有和上天订约(或是他心中的上帝,因为这两者在顾城的世界观中是平行的)的顾城和上天妥协了:他同意写这本书,条件是上天使他如愿以偿。(51)我们不知道他在写《英儿》之前到底向上天或者上帝提出了什么样的内心要求。很可能要求的正是英儿本人:顾城希望在和谢烨回到激流岛后能和英儿重聚。

在上述章节之后,顾城失去了对《圣经》的兴趣,即使他的文中又提到《圣经》,也不是先前的关系,例如英儿取笑一个读它却并不真的信它的老牧师。(52)1993年5月14至16日的周末,顾城告诉顾彬他自己的“圣经”或许是Jean Henry Fabre(1823-1915)Souvenirs Entomologiques《昆虫记》中文简译本。他批评《圣经》的中文译本,认为《旧约》和《新约》都译得很差。(53)这种意见尚待商榷,如果我们征询《圣经》翻译方面的中国甚至世界文学专家的意见的话。(54)

另一方面,有必要强调《英儿》中的《圣经》是一种主要的见证,虽然没有一个人物是顾城赞同的。除了其中描绘的活着的亲人和朋友,耶稣基督是他最经常的伙伴,甚至他的分身,他们之间有强烈的冲撞。他的故事当然不是圣保罗那样的。(55)顾城只是匆匆地提到或暗示了中国和其他国家的伟大作家和作品,例如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1816—1855)(56)的《简·爱》,契诃夫(1860—1904)(57)和蒲松龄(1649—1715)(58)的短篇小说,吴承恩(大约1500—1582)(59)和曹雪芹(60)的小说。曹雪芹的小说,正如我在别处已经指出的,对顾城的生活和《英儿》的影响最大。(61)如果要找出一本对他的生活和创作影响最大的书,非《红楼梦》莫属。

很遗憾顾城并不充分地了解自己。Si se noverit假如他知道自己(见奥维德与那耳喀索斯有关的诗)(62),他应该更认真地读《圣经》,特别是《新约》以及和耶稣有关的部分。顾城几乎和尼采一样狂傲。(63)顾城不懂得基督要人谦卑,要人爱人如爱己。顾城在拒绝了神(包括耶稣)作为美德的最高典范之后,站在了上帝的对立面——魔鬼一边,将其作为最合理的伦理和哲学的替代。一个写了一系列名为《鬼进城》的诗(魔鬼进了,或者魔鬼进入顾城体内),或是写了《英儿》序和结语的作家,站在善恶的对抗中选择魔鬼的一边。(64)顾城对《西游记》中孙悟空的暴力特征,或是对“文革”“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的强调,正如《英儿》中他生命的最后一年(或更久)(65)以及他自杀前几分钟谢烨的“血的牺牲”一样,显示了他对基督“从十字架上下来”的误解。基督的“到处走走”不会像尼采的“上帝已死”那样对世界文化史造成这么巨大的影响,但是他是顾城和谢烨个人悲剧的一部分。

同样遗憾的是顾城在使用《圣经》资源方面没有达到他的年长一些的同时代人的水准。比如说,王蒙(1934—)和他的杰作《十字架上》。(66)——在此,只提这一部中国当代文学中受到世界文学中最具感染力的著作影响的作品。

本文最早在香港大学陈永明教授主持的“中国小说和信仰”国际研讨会上以中文宣读。时间是1996年2月5日至7日。最早发表在AAS5(1996)1,pp.8—97.德文版译者是Barbara Hoster(Monumenta Serica Institute)。“Gu Chengs Roman Ying’er und die Bibel”.in:China heute XVl l(1998)2,pp66—73)

注释:

①Adele A.Rickett:Wang Guowei’s Jen-jientz’u-hua A Study of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国文学批评研究》),45页,香港大学出版社1977年版。

②高利克:“Bediner Begegnugen mit dem Dichter Gu Cheng”,minima sinica 1993/1,55—56页。

③参阅顾城、雷米(谢烨)的《英儿》(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下文引自《英儿》的文字,均出自该版本,不再一一注明)德文版中高利克撰写的Postscript,Reflections of a Reader and Friend(《后记:一个读者和朋友的回忆》)。德文版译者是李侠,译名为Ying’er.The Kingdom of Daughlers,277页,斯图加特Georg Thieme Verlag出版社1995年版。

④顾彬:“Splitter Erinnerungen an Gu Cheng und Xie Ye”,minima sinica 1994/1,137页。《英儿》,97页,李侠译本,86页。该文后被译成英文:《碎片:追忆顾城和谢烨》,参见李侠编译:Essays,Interviews,Recollections and Unpublished Material of Gu Cheng,20th Century Chinese Poet:The Poetics of Death《(二十世纪中国诗人顾城的文章、访谈、回忆和未出版资料:死亡之诗》),247—270页,纽约Lewiston出版社1999年版。

⑤顾彬:“Splitter Erinnerungen an Gu Cheng und Xie Ye”,minma sinica 1994/1,177页。我的翻译和李侠的译本略有不同。

⑥《英儿》,41、103页,李侠译本,37、9l页。

⑦《英儿》,41页,李侠译本,37页。

⑧《英儿),22页,李侠译本,19页。

⑨《旧约》的《次经》被天主教会承认为《圣经》经典的一部分。

⑩参见《西方宗教典故选辑》,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宗教》1980年第1期,63页。卓新平:《圣经鉴赏》,314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

(11)《英儿》,104页,李侠译本,93页。

(12)高利克:“Berliner Begegnugen mit dem Dichter Gu Cheng”,minima sinica 1993/1,33—34页。

(13)(14)(15)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1册,528、525、109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16)见Lewis Stewart Robinson的专题论文。

(17)《英儿》,236页,李侠译本,207页。

(18)The Divine Comedy(《神曲》),Henry F.Cary译,纽约第56次印刷,1965年版,426页。《神曲》,王维克译,台北远景出版社,1983年版。

(19)顾城:《诗话录》,见《黑眼睛》,20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

(20)(21)(23)(24)顾城、高利克:《〈浮士德〉·〈红楼梦〉·“女儿性”》,载《上海文学》1993年第1期。

(22)但丁:Paradise(《神曲·天堂篇》),第三十二章。

(25)(26)(27)《英儿》,104页,李侠译本,93页。

(28)这封信写于1993年4月25日。

(29)(30)《英儿》,107页,李侠译本,95页。

(31)《创世纪》1:2。另参见文昕:《顾城绝命之谜——〈英儿〉解密》,22—24页,华艺出版社1994年版。

(32)《英儿》,109页,李侠译本,96页。

(33)关于1919年之后中国作家的“内心要求”,参见高利克The Genesis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1917—1930)(《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创世纪(1917—1930)》),69、79、121、124、126—127、129页。伦敦Veda-Curzon出版社1980年版。

(34)《英儿》,109页,李侠译本.97页。

(35)《英儿》,110页,李侠译本,97页。

(36)《创世纪》15:2。

(37)(38)《英儿》,110页,李侠译本,97页。

(39)《英儿》,112页,李侠译本,100页。

(40)《英儿》,111、90页。

(41)《英儿》,111、90页。斜体为高利克所加。

(42)Suizi Zhang—Kubin:“Das ziellose leh.Gespraehmit Gu Cheng”,minima sinica 1993/1,2l—22页。英文版“The AimlessI—An Interview with Gu Cheng”,参见李侠编译:Essays,Interviews,Recollectionsand Material of Gu Cheng,20th Century Chinese Poet:The Poetics of Death(《二十世纪中国诗人顾城的文章、访谈、回忆和未出版资料:死亡之诗》),335—340页,纽约Lewiston出版社1999年版。

(43)《英儿》,114页,李侠译本,103页。

(44)《英儿),115页,李侠译本,103页。参见吴斐:《顾城的爱与死》,见陈子善编《诗人顾城之死》,2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这位医生将顾城的病诊断为歇斯底里,顾城显然没有完全向他坦白自己的精神状态。

(45)《英儿》,115页,李侠译本,104页。

(46)顾彬:“Splitter Erinnerungenan Gu Cheng und XieYe”,minima sinica 1994/1,138页。

(47)《英儿》,118页,李侠译本,105页。

(48)顾彬:“Splitter Erinnerungenan Gu Cheng und XieYe”,minima sinica 1994/1,137—139页。

(49)《英儿》,118页,李侠译本,105页。

(50)《英儿》,118页,李侠译本,106页。

(51)《英儿》,202页,李侠译本,175—176页。

(52)《英儿》,186页,李侠译本,163页。

(53)顾彬:“Splitter Erinnerungenan Gu Cheng und Xie Ye”,minma sinica 1994/1,138页。

(54)参见周作人:《圣书与中国文学》,朱维之:《中国文学的宗教背景》,见《中国比较文学研究资料1919—1949》,382—385、397—39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很有可能顾城阅读了《圣经》的另一种中文版本,不是周和朱所读的《官话和合译本》。

(55)《使徒行传》9:1-31,《使徒行传》13:9

(56)《英儿》,19页,李侠译本,17页。

(57)《英儿》,179页,李侠译本,158页。

(58)《英儿》,95页,李侠译本,83页。

(59)《英儿》,25页,李侠译本,21页。

(60)《英儿》,183页,李侠译本,161页。

(61)高利克:《后记:一个读者和朋友的回忆》,见《英儿》(德文版)280—290页。

(62)Metamotphoseon.Libd XV.Publii Ovidii Nasonis Opera,vol2(Vindobonae.1803),112页。

(63)我从来没有在“Postscript”toYing’er(《英儿·后记》)中写过:“顾城自豪的自比尼采。”

(64)高利克:“Gu Cheng and Xie Ye:Two Chinese Poets Who Died Too Early”(《顾城和谢烨:两个英年早逝的中国诗人》),AAS3,1994/2,134—137页。

(65)高利克:《后记:一个读者和朋友的回忆》,见《英儿》(德文版)291—292页。

(66)载《钟山》198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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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的“应尔”与“圣经”_顾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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