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神话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孔雀东南飞论文,神话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孔雀东南飞》(又名《焦仲卿妻》)是我古典文学史上著名的叙事诗,其写实倾向十分明显。然而在文体的深层,该诗仍然没有能够摆脱神话的罗网。
一
人类学家弗雷泽在其巨著《金枝》中着重阐述了一个在西方文学中十分普遍的神话:阿多尼斯——死而复活神话。相传阿多尼斯是植物神,后又演变为谷神,他每年冬季在万物的枯萎衰竭中突然逝去,至次年春天又随万物的复苏而新生。阿多尼斯作为植物神的一个显著标志就是:他不仅在生与死的时序上与植物同构,而且从神的意义上来说,阿多尼斯的生生死死实在就是导致万物荣枯的根本原因。先民们“把植物的荣枯和生物的兴亡设想为神圣的存在——男女众神们的威力增长或衰退的结果,这些想象中的神灵按照人类生活的模式,有生也有死,他们也恋爱结婚,生儿育女。”①
由是观之,孔雀,这一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学中屡屡出现的亦神亦物的动物,其作为物神的特征十分明显。
《尔雅·翼卷》云:“孔雀生南海,尾凡七年而后成,长六七尺,展开如车轮,金翠斐然。始春而生,至三四月后凋,与花萼同荣衰。”孔雀,素以羽毛鲜亮美艳著称于世,仅此而言,美丽的羽毛就是孔雀生命力的体现。而孔雀的羽毛始春而生,三四月后变得五彩斑澜,与花萼一样同枯同荣的现象,本身就是一种生命力变迁的体现,而且这种变迁,恰好与花期(植物)的荣枯同构。
那么,孔雀是否在神的意义上也象阿多尼斯一样从超现实的角度决定着植物的荣枯呢?
明确的记载难以找到,但我们完全可以从孔雀的文化象征中推导出来。众所周知,孔雀是吉祥幸福的象征。所谓吉祥幸福,就原始时代和古文明而言,是以农耕生产的丰收为基本寓意,就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说,是各样植物的繁密茂盛,硕果累累,只有这样,靠采摘狩猎为生的原始先民才能得以生存繁衍,人生才有吉祥之意;只有这样,农耕的各种粮食才会丰收,人民才安居乐业,才有幸福之本。应该说农耕文化对自然的依赖程度是相当大的。阿多尼斯从植物神具化为谷神,就是社会发展的体现。对农耕文化而言,吉祥幸福的首要内涵就是使人类生存得以根本保证的植物(食物)的繁茂。而孔雀一出现,天下即将出现吉祥幸福的传说也就自然而然地包含了这样的暗语:孔雀的隐现,首先就代表着决定着植物的荣枯。
孔雀这位中国神话中的植物神,只不过在历史的长河中由于流传的残缺和变异,而显得面目模糊。
二
如果说,弗雷泽对死而复活神的研究把我们从狭窄的神话研究中解放出来,使我们得以在神话的广阔原野上奔跑跳跃,那么,麦克斯·缪勒的功绩则在于他创立的“太阳神话理论”,把神话研究从广博导向深刻,虽然是片面的深刻。麦克斯认为,在所有神话中,太阳神话是一切神话的中心,太阳神话从根本上制约着一切神话,或者说,许多的神话都是从太阳神话中演化出来的。众多的神话学者在不同程度上承袭了这一观点,弗莱就说:“阳光每天都要消失,植物生命每逢冬季即告枯萎,人类的生命每到一定期限也要完结。但是,太阳会重新升起,新的一年又将来到,新婴儿也要问世。或许在这个生命世界中,想象的最初的,最基本努力,所有宗教和艺术的根本要旨,都在于从人的死亡或日和年的消逝中看到一种原生衰亡形象,从人类和自然的新生中看到一种超越死亡的复活形象或基型。”②
容格说:“对原始人来讲,只见到日出和日落是不够的,这种外界的观察必须同时也是一种心理活动,就是太阳运动的过程应当代表一位神或英雄的命运。”③
在纷纭万变的自然界中,对于人的想象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太阳。太阳的朝出夕落使人类建立起时间和空间意识,进而引申出阳与阴,光明与黑暗,生命与死亡等各种具有哲学价值观念的原型。显然,作为植物神的孔雀也不例外,其运行基型也应该就是太阳。而且,弗莱行文中已经触及到了太阳运行与植物荣枯的对应关系。事实上,正是太阳一年之中的运行形成了四季变迁,进而影响植物的荣枯,原始先民们虽然并不懂理性、科学,却也在太阳运行与植物变化中找到了某种神秘的一致,这种神秘的一致正是弗莱形成其神话叙述理论的出发点和根本依据。弗莱认为,神话就其本质而言,是对自然循环的模仿,因而在不同的循环阶段(季节)中,神话长期以来就成了自己独有的叙述方式:春天的叙述程式——喜剧;夏天的叙述程式——传奇;秋天的叙述程式——悲剧;冬天的叙述程式——反讽和嘲弄④。由此,我们首先找到了植物神孔雀是以太阳为其基型的第一个例证,那就是,用神话叙述理论视之,《孔雀东南飞》一诗实际上是秋天叙述程式与夏天叙述程式的组合。
全诗前半段,也就是焦仲卿、刘兰芝二人分离、殉情而死部分,就其叙述程式来看,无疑是一出感人肺腑的爱情悲剧;从其时序来看,正好是“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的秋天。再看全诗的后半段,也即合葬部分,历代论家认为这是以浪漫主义的幻想形式,寓示着焦刘二人的爱情不可战胜。其实这种浪漫的幻想形式,就是神话的另一种叙述程式:传奇。首先,“两家求合葬”,从焦、刘两家的门户势利观念来看,就已经不太可能;而枝叶交道茂盛,中有鸳鸯相呜的描写,则已步入神奇的想象,富于传奇色彩。作者以这样的叙述结尾,是对这焦刘二人生不能相守,死后“黄泉下相见”的一种呼应。坟墓当属阴间,合葬是说焦刘二人果然已在黄泉下相聚,是传奇的手法无疑。就其描绘的景色而言,明显是盛夏季节。一年之中,太阳由秋冬的衰弱转向春夏的强壮,万物由枯转荣,从生命的衰败走向生命的繁荣,这一秋一夏,是以植物的命运象征焦刘二人的爱情。从中我们找出了这样一个隐喻:事实上,植物神孔雀就是作为神明世界焦刘二人的喻体而存在的;而这个喻体又是以太阳的运行为其活动的基准。
植物神孔雀以太阳为其运行基型的第二个例证是:就太阳一天之中的运行而言,焦刘二人的命运不仅在时间上,而且在空间上与其同构。在古人看来,太阳西沉而趋向死亡。焦刘二人殉情恰好也都在“黄昏”,而焦仲卿自尽时尚有“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之语,大意是:儿子今天就要象西沉的太阳一样逝去,让母亲您一个人在世上孤孤单单。实际上就是把自己的命运直接等同于太阳运行的有力体现。就空间方位来说,焦刘二人合葬在华山傍,华山就是西岳,显然而已在西方,就《山海经·西山经》记载,华山也是在神话世界的西方,恰与太阳西落的方位相同。
在中国古老的传统文化中,人死后,或升天,或下地,而神和鬼的世界就是一个神话世界。因此,焦刘这对殉情而死的苦命恋人也由此而步入神话世界,这也就意味着:脱离了人世的焦刘二人作为其喻体孔雀的存在方式已经开始,在神话的世界里,孔雀就是焦刘二人。
太阳一日之晨也就是它新生的时候,它是从东方升起。诗中虽然没有明确的叙述,但“孔雀东南飞”一句,实际就是对焦刘二人黄昏时自尽,葬于西方,进入神明世界化为孔雀,次日从东方升起,向南而飞的简炼表达。
至此,《孔雀东南飞》一诗在文体运行方式上仍然是神话运行方式的定论已然成立。
三
综上所述,我以为,所谓“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开篇,并非是一个单纯的起兴,或者说,所谓起兴这种艺术手法,是有其渊远的神话根源的。
《尔雅·翼卷》云:孔雀生南海。孔雀东南飞,不仅是在运行方式上为太阳的同构,而且还有另一层更深的内涵,那就是,这是一个重返伊甸园的神话的缩影。生于南海,显然南海是孔雀生命的故乡和乐园,由东而南飞,实质上是重新回到生命的故园。它在神话的世界里暗示着焦刘二人脱离人世苦难步入神明仙境之后重新团聚,重获幸福的美丽。而“五里一徘徊”,则是虚空的美丽幻像之后毕竟掩饰不住的对人世苦难抒发出的无限感慨。
《孔雀东南飞》在真实地描绘现世的同时,以凝蓄的笔法为我们精心勾勒出一幅神奇瑰丽的神话世界,它们此起彼伏,交相辉映,共同合成了其长盛不衰的艺术震撼力。
注释:
①见《神话原型批评》p49。
②转引自《中国神话哲学》p7-8,p34。
③转引自《中国神话哲学》p7-8,p34。
④详见《神话原型批评》中《原型批评:神话理论》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