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对意识确定性难题的解构与超越,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黑格尔论文,确定性论文,难题论文,意识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516.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 (2011)06-0013-07
确定的即是可疑的?不确定的却也可信?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矛盾之谜,千古以来一直是激励与困扰智者哲人探究宇宙与人生奥妙的天使与魔鬼。面对意识确定性的难题,黑格尔批判了自然主义、形式主义,揭露了前人在此问题上的失足所在,通过真理性的矛盾运动冰释、化解了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对立与僵硬,并在真理性的矛盾运动中尽显人类意识的本性之真谛。原来,人类的思维意识运动正是凭借着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矛盾之冲动与定格,演绎出主客、心物、认识与对象、现象与本质等二元对立,并通过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对立统一即真理性运动而得以和解。然而,在现当代西方哲学中,黑格尔的无所不能的真理性却因其自身绝对的同一性吞食了不确定性,被视为冷酷的决定论而备遭否弃。海德格尔认为,从笛卡儿到尼采,整个西方哲学其实都是围绕着意识确定性展开的,他说:“现代形而上学由此发端,其本质在于:它探求绝对不可怀疑的东西、确定可知的东西、确定性(die Gewiβheit)”。[1](P243)其实,从笛卡儿到尼采整个的传统形而上学是以追求绝对确定性为开端和归宿的。对于绝对确定性的确信与追求,既使传统形而上学绽放出绚丽花朵而留下光辉的回忆,却又令其进退维谷乃至步入绝境。传统形而上学的诸多品格、局限,无一不与对绝对确定性的追求与确信相勾连。正因如此,传统形而上学的更新、转型及其出走,在一定意义上也就成了绝对确定性的终结与转换。从知识哲学、意识哲学向实践哲学、生存哲学和语言哲学的转变,也就是由对确定性的追求与确信朝向对绝对不确定性的追求与确信,由意识确定性向价值确定性、语言确定性转变。就是要冲破决定论的束缚,将人的自由从高高在上的绝对确定的逻辑王国、观念王国下凡到充满着偶然的不确定的现实王国。
一、意识确定性的难题及超越路径
黑格尔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步入哲学大道的。他通过康德、费希特、谢林,通过笛卡儿,一下子抓住了几千年西方哲学发展的主线索。从笛卡儿“我思故我在”这一显明主体绝对的确定性之命题一问世,西方哲学便登上自我意识这一“主体的大陆”,而迎来自身的大踏步前进。然而,接踵而来的却是严重的、明显的心物分裂、主客二分,直至康德试图调和这种主客对立,但却最终导致了更严重的现象界与本体界的分裂。尽管费希特与谢林更加努力地设法克服这种危机,却都以陷入主观唯心论泥潭或无差别的绝对同一的黑暗而告终。
囿于意识哲学语境,对于确定性之绝对追求,割裂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矛盾关系,将不确定性排除在外,而最终导致确定性寻求的静止、固定与僵化,而引发出一系列问题,就构成了意识确定性的难题。在西方哲学发展史上,所谓知识或科学的认识,也即对真理的确信加上逻辑概念。传统的哲学,无论是就其本体论,还是知识论,抑或是伦理学,都需要有一个绝对的基础,一个无条件的第一原理,一种没有根据的根据,以此做为自己的出发点和终点。简言之,必须要有一个绝对的确信,也即绝对的确定性,它是“一切的一切”之“根据的根据”。而所谓的普遍性、客观性、必然性,都始源于此,或者说,都是它的变相。从一定意义上说,传统哲学的一个重要的基本任务就是为人类的生存活动、认识活动、社会伦理活动寻找(或设定)一种不可动摇的绝对确定性。[2]而这种确定性最后通过逻辑学的四条基本法则表现出来,由此,便有了同一律(A=A)、矛盾律(A≠-A)、排中律(A或-A)、充足理由律。这四条法则都是围绕着如何确保人类的思维和认识具有确定性、一贯性和论证性而展开的,其核心就是A=A,A不能既是A又是-A,要么A,要么-A,而所有的“一切的一切”必须接受同一律的检验,要排斥一切不确定性。这样,从本体论的角度看,对于绝对的确定性的追求,便衍生出水气火土、原子、理念、实体、自我、单子、物质直到黑格尔的实体即主体的绝对;从认识论角度看,绝对确定性便有了以下驿站:经验、天赋观念、上帝、逻各斯、理性等;而伦理道德对绝对确定性的要求便产生了:人的永恒不变的本性、至善、上帝、灵魂不朽、自由意志等等。宗教意义上的上帝不管其具体内涵如何变化,其绝对不变的一点就是:上帝代表了人对信仰本身的绝对需要,上帝就是最根本的确定性,它是“无根据的根据”,无须确定只须信仰,信仰就是绝对的确定性,尽管它是盲目的确信。
黑格尔在与谢林共同撰写《费希特与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别》一文时,就已觉察出哲学进一步发展所面临的矛盾与困难,他决心进行哲学的革命,由此开始了他的《精神现象学》的创作。黑格尔通过《精神现象学》至少要解决三个问题。(1)如何真正超出经验论与唯理论对人类认识或知识起点或确定性的设定之局限,又能避免康德式的用“先验+经验”所带来的生硬与二元对峙,这就得重新设定与把握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矛盾关系。由此,黑格尔将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作为真理性的正反题或两个对立的环节,而引出了真理性的合题。(2)领悟意识的本性,聆听经验的道说,走出认识与对象矛盾关系的陷阱;就此黑格尔强调《精神现象学》是“关于意识经验的科学”并在导论中提出有关意识本性的三条原理,①成功地冰释了认识与对象矛盾的痼疾。(3)为进入概念的知识运动做准备,完成由意识经验的科学向纯粹的逻辑科学的转变,也即由意识的确定性进入逻辑的确定性,或者说在概念的运动中消解和遗忘意识的确定性,由此摆脱传统哲学在意识确定性问题上的困惑。黑格尔的这些步骤使他得以超出近代哲学在确定性问题上的局限。
从黑格尔的思想进程看,对于确定性的绝对追求止于逻辑学,因为意识在经验了自身发展的诸多阶段与形态后,最终达到绝对知识,“只有在绝对的知识中,对象与此对象本身的确定性的分离才完全消解,而真理便等于这个确定性,这个确定性也同样等于真理”。[3](P31)一旦进入逻辑学阶段,人类意识所面临的认识与对象(或自我与对象),确定性与真理性的对立、矛盾都得以消解,或者说,都将为纯概念的自我矛盾所取代。但是,黑格尔并非真的在其《精神现象学》之后消解了确定性问题,而只是以逻辑(概念)的确定性替代了意识的确定性。其实,进一步说来,他在现象学中对于感性确定性的取消与怀疑,也是通过预置的逻辑确定性得以实现的。因而,在后人看来,黑格尔哲学代表着传统形而上学对意识确定性追求和论证的顶峰。卡尔·勒维特认为,费尔巴哈(以及谢林和郭尔凯戈尔)明确反对黑格尔,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还在于《精神现象学》只是在表现上和纲领上从最简单的现象的直观开始,实际上它是从《逻辑学》的逻各斯开始,即从思维自己的思维开始的。“因此,黑格尔对感性确定性的否定和怀疑,实际上并非是一个感性意识的客体‘这个’、‘这里’,他所否定的勿宁是逻辑的‘这里’、逻辑的‘现在’”。[4](P168)在现当代哲学家的视野中,黑格尔哲学也属于传统哲学。黑格尔对于绝对确定性的追求与把握,与谢林、费希特,与康德,与笛卡儿同属传统的形而上学范畴。然而,这种看法其有效性是有限的。只要我们认真、严肃地研究、对待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所完成的工作,我们便会发现,黑格尔不仅发现并揭露、批判了前人确定性问题上的局限、失足,而且还努力寻求摆脱意识确定性的困境。其实,海德格尔、卢卡奇、萨特、伊波利特等就读出了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当代意义,[5](P52)并使得黑格尔思想得以在现当代社会继续显现出思想光芒,照亮哲学发展的道路。
二、黑格尔对于自然主义、形式主义的揭露与批判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序论及其以后的论述中,就前人对待真理问题上的几种态度进行了批判,进一步说,他对人们在确定性的追求中表现出的自然主义、形式主义,进行了分析批判。自然主义、形式主义在对确定性的追求的方法、途径及其结果上颇有差别,但是两者却有着惊人的共同之处,那就是对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割裂及缺乏合题真理性环节;都把确定性看成一静止、固定的点并导致了确定性的僵死。
(一)自然主义对绝对确定性的遮掩与歪曲
黑格尔“所怀抱的目的,正就是要促使哲学接近于科学的形式”。他对自然主义的批判就成为其任务之一,为的就是不致于让人类完全忘记了神圣的东西,“而像蠕虫一样以泥土和水来自足自娱”,“将人类从其沉溺于感性的、庸俗的、个别的事物中解放出来”,以冲破实体性的生活的重封密锁,“并将实体提高到自我意识的水平上”。在黑格尔看来,要使科学不致成为仿佛“只有少数个别人的一种内部秘传的东西”,就必须冲出自然主义的局限,使之成为概念的运动,成为公开的、可理解的,“能够经学习而成为一切人的所有物”。[6](P8)在黑格尔的视野中,哲学首先是对日常生活、自然态度的一种超升。
自然主义偏执于“按照事物本来的样子去摹仿”的信条。在黑格尔看来,自然主义态度的主要特点就是,缺乏反思而直接进入研究,以直接性为基础扑向研究对象,而坚信在任何一种形态下,知识里个体都是绝对的形式,“(个体)他总是他自己的直接确定性,他总是无条件的存在”。[6](P16)自然主义由于固执于这种直接性,总把自己与客观事物、认识与对象的相互关系理解为对立,“这两方面的任何一方,在对方看起来都是真理的颠倒”。“由于朴素的意识以它自己的确定性为它的现实性的原则,科学就取得了一种非现实性的形式”。[6](P17)朴素的意识要超出这种自然主义的倾向,就要“尝试一次头朝下来走路”,把自己交付给科学。黑格尔指出他的《精神现象学》所描述的就是一般的科学或知识的这种形成过程,而最初的知识或直接的精神,就是这种没有精神、没有概念的朴素意识、感性的意识,为了产生科学的知识、概念的知识,就必须克服、扬弃自然主义的倾向。因而人类意识的演绎与发展,就是由自然意识进发,经历它自身的一系列形态,不断纯化、提高自己,变为精神。其后的发展实际上也正是对自然意识的不断否定,“概念的现实化对它而言就勿宁成了它自身的毁灭;因为它在这条道路上丧失了它的真理性”。自然意识便会陷于怀疑与绝望,而以为“只有真正没现实化的概念才是最实在的东西”,如若“终止于虚无或空虚的抽象性上的怀疑主义,是不能超越这抽象性而继续前进的”。[6](P56)
因此,自然主义由于对直接确定性的偏执,非但不能获得绝对确定性,反倒最终落入可怕的不确定性的空虚、怀疑和绝望之中。黑格尔所指摘的自然主义的这些弊端,后来胡塞尔将其(自然主义认识论来解释知识本身可能性的做法)称为循环论证的背谬:“任何把认识论建立在心理学或其他自然科学基础之上的做法都是一种背谬。”[7](P30)其实,自然主义想通过理想化和数学化,使这个物体世界获得一种实在超越的客观性状态,成为所有显现的原因和解释模式,同时又是这些显现的因果之源。然而,科学知识本身的可知性却成了自然主义态度所带来的最大问题。
(二)形式主义对于绝对确定性的图解与虚无
黑格尔在着手写作《精神现象学》时,直接面对的就是康德与谢林的形式主义。他们“把一切都归属于绝对理念之下,以致绝对理念仿佛已在一切事物中都被认识到了。”在黑格尔看来,其实他们之所以达到这样的展开,他们对绝对确定性的设定,无论是康德的先天综合判断,还是谢林的绝对同一,并不是因为同一个绝对理念自己发展出不同的形象,而只是这同一个理念千篇一律地重复出现。这样,理念的发展只是同一公式的如此重复而已,这个绝对的确定性即使本身是真实的,但事实上却永远只是个开始,因为它仅只是外在地被应用于不同的材料,所获得的只是一种无意义的外表的差别性而已。
黑格尔说:“如果认知主体只是把唯一的静止的形式引用到现成存在物上来,而材料只是从外面投入于这个静止的要素里,……不是从自身发生出来的内容,也不是各个形态给自身规定出来的差别,而勿宁是一种单调的形式主义”。[6](P9)这种形式主义其实将作为科学或知识的基础、本质的绝对确定性规定为“单调性和抽象普遍性”,而对于不满足于这种普遍性的人,则断言是由于没有能力去掌握和坚持这种绝对的观点。康德的时空观念、十二范畴表,只是由本能重新发现出来,“还是死的,还是无概念的”。康德的形式主义“认为只要它把因式的某一个规定当作一个形态的,就算是已经对该形态的性质和生命作了概念的把握和陈述”。[6](P132)这样,这个宾词是主观性的还是客观性的,是精神还是物质,都有着很大的随意性,绝对确定性既然被设定为一种僵硬、静止的图式,而可以任意填充素材,那么依此基础所获得的知识,其科学性、客观有效性也就可想而知了。
谢林对绝对同一性也作了形式主义的设定。在谢林的绝对同一性中,“区别与规定之被消溶,或者换句话说,区别与规定之被抛入于空虚的无底深渊”。因此,在这种无差别的一切等同于一的绝对同一的确定性基础上,考察任何有规定的东西,“不外乎是说:此刻我们虽然把它当作一个东西来谈论,而在绝对里,在A=A里,则根本没有这类东西,在那里一切都是一”。[6](P10)黑格尔嘲讽谢林的这种形式主义,对知识的寻求“就像人们通常所说的一切牛在黑夜里都是黑的那个黑夜一样”,只是知识空虚的一种幼稚的表现,它既不是发展出来的结论又非本身自明的道路。
对于绝对确定性追求与设定中的自然主义和形式主义的盛行,导致了理性的困境和危机,导致了生命与逻辑、运动与概念的分裂。要么逻辑,要么生命;要么本体,要么现象。这种普遍存在的二元对峙状况,正是黑格尔所面对的问题,同时亦是他决意着手解决的难题。黑格尔要引导人们通过经验意识发展的道路,通过意识形态的演绎,了解和把握意识经验的科学进展。“思想要变成流动的”,必须对它自己的纯粹确定性进行自身抽象。“确定性的这种自身抽象,不是自身舍弃和抛弃,而是对它的自身建立中所含的固定性的扬弃……,通过这样的运动,纯粹的思想变成概念,而纯粹思想这才真正是纯粹思想、自身运动、圆圈,这才是它们的实体,这才是精神本质性。”[6](P22)针对自然主义、形式主义在意识确定性问题上的缺陷与弊端,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从人类意识本性中牵引、设定出融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矛盾于一身的真理性,通过不断扩张更新的首尾贯通真理性的圆圈运动,展示出一条不断延伸的自我照亮的道路,冰释、化解了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对立与僵硬,并在真理性的矛盾运动中尽显人类意识的本性之真谛。由此,我们便进入意识形态发展的康庄大道,让意识在自身的辩证运动中尽显其本性和命运,在一定意义上也呈现出由静态的意识确定性向动态的实践确定性转变的端倪。
三、(化解对立的)真理性在圆圈运动中延伸自我照亮的道路
黑格尔针对前人在对(绝对)意识确定性的追求和设定上所表现出的自然主义和形式主义的倾向和缺点,以及自己对人类认识得以产生与进发的根据和原则的理解,在对认识与对象的矛盾关系的探索中,继确定性与不确定性这一对对立范畴之后,提出了扬弃确定性与不确定性各自对立、片面的特性,而又包括两者基本特征于一身的真理性范畴。据此,黑格尔解决了前人在对(绝对)意识确定性的问题上的失误与局限。纵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有关真理性的使用及相关的解释,同时联系到他在以后的其他论述中的运用情况,我们可以对黑格尔的真理性概念作以下几方面的理解。通过对黑格尔真理性观念的透视,可以看到他对于意识本性的真切呈现,把握他破解意识确定性难题的做法与路径。即使在今天,黑格尔真理性观念依然可以帮助我们冰释现当代西方哲学中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僵硬对立。
(一)真理性: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矛盾的对立统一
在黑格尔看来,在确定性与不确定性关系问题上,人们往往陷入这样的困境:一方面,要维护确定性的纯粹性、绝对性而竭力排斥不确定性,使绝对确定性嬗变为静止、僵死、固定的点,而陷入独断主义的一元论,这其中既有认物质(实体)为绝对确定性的唯物主义,也有认精神(实体)为绝对确定性的唯心主义;另一方面,在对确定性的设定和把握中领悟到,凡是绝对确定的东西,一经确信,随之便成为可疑的、不确定的东西,甚至就连设定绝对确定性的绝对原则亦是如此。既然,一切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确定性都是可以证明的,是有根据的,那么这一(作为一切的一切之原则和根据的)绝对原则本身是否可以证明,而有其自身的根据呢?没有人能给出有根有据的回答。也就是说,原来,绝对确定性其本身赖以确信的根据都是没有根据的,是不能证明的信念,也即最大的不确定性。对于确定性与不确定性这种奇妙勾连的反思及膜拜,让人陷入了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游移、摇摆之中而最终陷入怀疑主义的二元论。其实,围绕思有矛盾而展开的有关心物、灵肉、主客之二元对峙,都只是将对立双方中的一方认作确定性,继而又从确定性中引申出其对立面即不确定性,而最终游移于两者之间而不能自拔。究其原因,其前提还是认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为水火不容的对立面。
无论是独断主义还是怀疑主义,其实,都只是将确定性与不确定性僵硬地对立起来,而造成这种局面的根本原因,还在于缺乏真理性环节。这一点,我们可以从黑格尔对费希特的批评中得到启发。费希特试图从绝对确定性自我,由概念自身推演出整个范畴体系。但是,费希特的自我推演运动中,真正说来,只有正题、反题却没有合题,只有确定性及对确定性限制的不确定性,没有从不确定性再返回到自身的真理性。费希特并未真正揭示出自我与非我的矛盾对立的真实内在结构,于代表主观能动性的确定性自我与代表客观制约性的不确定性非我之间,还缺少两者的合题即两者的对立统一的环节即真理性。因此,费希特的自我永远也无法摆脱与非我的对立,而总要有“外来刺激”作为自我的最初或最终的推动者。这样,费希特的自我就并非像其自诩的那样是所谓的绝对无条件的东西。费希特对于真理性合题的缺失以及由此带来的理论上致命的缺点,很有代表性,它暴露出前人在确定性问题上的失足之关键。黑格尔意识到,如果不揭示出确定性与不确定的内在矛盾对立统一关系及其结构,就无法呈现出理性矛盾的真正的内在结构,无法实现理性矛盾的自我和解以消除理性信仰危机,因而更是无法冰释围绕思有矛盾而展开的诸如认识与对象、主体与客体等矛盾冲突。
有鉴于此,黑格尔潜心于人类意识的探究,聆听意识经验,经验出意识对它自身——既对它的知识又对它的对象——所实行的这种辩证运动,“就其替意识自身产生出新的真实对象这一点而言”,黑格尔称意识的这种辩证运动为经验。正是在对此“经验”的经验中,黑格尔独具匠心地阐明,人类意识如何由确信外部对象为确定性,以为认识只要消除自己的不确定的东西以适应对方便可获得关于对象的真理性(认识);然而,却又发现随着自己(认识)的改变,对象也随之改变,这样,便认为自己的认识(共相)就是确定性;但是,进一步的经验却显明真理既不在对象的确定性亦不在自我的确定性,而在于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矛盾的对立统一之中。原来,像笛卡儿、康德、费希特等所指的那种抽象的孤立的自我确定性(精神实体)或对象确定性(物质实体)是不存在的,是不真实的东西(但是,黑格尔也反对谢林那种取消自我与对象、主体与客体对立的无差别的绝对同一)。
黑格尔整个现象学就是描述与考察有关“意识所经历的经验系列”,具体说,也即经由感性确定性、自我意识确定性到理性确定性而达至“实体即主体”的视界。进一步说,理性必然还要向精神过渡,也即意识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矛盾对立统一,还要突破认识领域,进入伦理道德、宗教文化等社会历史现实之中。由理论确定性向实践确定性进发,最终达到两者的统一,即理论确定性与实践确定性的对立统一,或者说理论的确定性与实践的不确定性的对立统一,也即达到绝对知识。
(二)真理性:不断扩张更新的首尾贯通的圆圈
黑格尔的圆圈论因其固有的局限备遭否弃,因为,无论是作为形象的比喻,还是作为理论类型,一般说来,圆圈似乎总与封闭、循环、独断、僵死等特性相连。而从现当代哲学的角度看,黑格尔哲学其自身也确实有这些方面的弱点。然而,黑格尔的本意决非如此,而且,当我们真正进入黑格尔对真理性所作的圆圈类比中,亦不难领悟出其中高明、合理之处。
黑格尔指出,对于意识的经验必须导向科学的发展过程,而要证明“实体即主体”这一真理,就不仅要把绝对确定性理解和表述为实体,同样也要理解和表述为主体。但是,活的实体,只有当它是建立自身的运动时,或是自身转化并是其自我转化的中介时,它才是真正的现实的存在,也即是真正的主体。“实体作为主体是纯粹的简单的否定性,唯其如此,它是单一的东西的分裂为二的过程或树立对立面的双重化过程。……所以唯有这种正在重建其自身的同一性或在他物中的自身反映,才是绝对真理”。因此,黑格尔为了强调真理是过程及其完成,是首尾贯通的目的之实现,他使用圆圈来比喻真理性。他说:“真理就是它自己的完成过程,就是这样一个圆圈,预悬它的终点为目的并以它的终点为起点,而且只当它实现了并达到了它的终点它才是现实的”。[6](P11)显然,黑格尔把真理性喻为圆圈,非但没有将事物的真理性视作某种固定、僵硬的极致之点,反倒是强调了真理性由其自身的不确定性、否定性而导致的不断否定自己、扬弃自己而实现自己,以追求自己的更高更大的确定性这样一种动态。其中,事物朝向自我否定的不确定的前进过程,其实也正是趋向自我肯定的确定的倒退过程,事物悬置自我的终点目标,由起点进发也即是这样一个首尾贯通的不断的圆圈运动。真正说来,事物的发展正是通过经验自身这样由不确定性的冲动而自我否定,为自身不断建立认识对象,并将这一作为自身外化的对象复又作为自身的环节,而回归自身的辩证的圆圈运动。黑格尔圆圈论的提出,把对于确定性的追求,从不确定的绝对对立的直线式的模式中解放出来,并使得人类意识对于自身与外部世界的认识连为一体,得以贯通,可谓退能守,进能攻,既可以将意识在其自身演进、发展中所获取的各种形态上的确信和认识加以定格、成形,自成一体,又可保持并增进自身进一步扩张、进取的张力和态势。原来,人类意识的演绎,正是通过由确定性分化出不确定性复又加以扬弃而回归到自身即真理性这样首尾贯通的圆圈运动得以进行和实现的。
(三)真理性:一条不断延伸的自我照亮的道路
如果说黑格尔把真理性看作是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对立统一,视真理性是首尾连贯的圆圈运动,还带有一种浓厚的古典哲学、传统形而上学的特征的话,那么,黑格尔将真理性看作是一条不断延伸的自我照亮的道路,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现代哲学的发端。海德格尔别具匠心,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这部关于意识的经验的科学中,聆听到经验的呼唤,从而应合存在者之存在,步入哲学的大道。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乃是关于意识的经验的科学”,而所谓意识的经验也即意识由其对于对象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对立与转换而不断经验新的真理性的历程。“由于自在变成了自在的一种为意识的存在,变成了一种新的对象,因而也就出现了一种新的、具有不同于以前的本质的意识形态”。[6](P62)正是通过这种运动,黑格尔所描述的由感性确定性、自我意识确定性到理性确定性,最终“到达(绝对)知识的概念的那条道路也同样成了一条必然的完全的形成道路,而这条达到知识的道路将通过概念的运动而在它的必然性包括着意识的整个客观世界”。[6](P22-23)其实,人类意识由自然意识向绝对(知识)意识进发的道路,正是意识自己照亮自己的道路,或者说是真理性通过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矛盾的不断斗争与和解,不断构筑驿站却又继而穿过驿站形成道路的过程。“灵魂在这个道路上穿过它自己的本性给它预定下来的一联串的过程站,即经历它自己的一系列的形态。从而纯化了自己,变成了精神”。[6](P54)在这种道路形成和延伸中,“认识就是光线自身”,[6](P52)自己照亮自己,“因为灵魂充分地或完全地经验了它自己以后,就认识到它自己的自在”。[6](P55)与对人类意识进发所朝向并预置着的真理性的如是把握紧密相连的是,黑格尔对于意识本性的三条原理的发掘与设定,[8]也是他对真理性何以不断照亮自己,使哲学道路得以不断形成、延伸之关键所在。
意识哲学语境中,意识确定性的难题,缘起于认识与对象之间关系的纠结。不论是在黑格尔之前还是在其后,人类总是要面对认识与对象之间关系的困扰,总难免会问:对象是在认识之外而独立于认识(者),还是对象就在认识之内而由认识(者)所派生的,或者是认识与对象其实就是一个整体(运动),认识即对象,对象即认识。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认识与对象的区分,因为对象总是认识的对象,认识也总是(有)对象(即使以其自身为对象的话)的认识。也就是说,认识与对象的确定性既不在认识也不在对象,而认识与对象的矛盾运动才是其真理性之所。进一步说,关于认识与对象的对象性思路就是一种错误,其实是一个虚构的问题。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在自然科学的研究中,在人类社会历史活动中,既没有极端、抽象的(主体)自我,也没有极端、抽象的客体(对象),因而并不存在哲学意义上的无法消解的认识(自我)与对象之间的对立,也没有脱离不确定性的确定性,事物的真理性就在于矛盾对立双方此长彼消相互转化的过程中。
真可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原来,认识与对象的极度对峙是由于哲学思维的过度抽象、夸张所致。黑格尔将认识与对象的矛盾纳入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对立统一的真理性运动之中,在真理性的矛盾运动这条不断延伸的自我照亮的道路中,扬弃认识与对象的对立并达到矛盾的自我和解。黑格尔这一做法在一定程度上告别了传统的符合论真理观,从而使得对认识与对象之矛盾的探讨具有了现代意义。“解铃还须系铃人”,哲学的难题,还得由哲学大师来化解。黑格尔、马克思、海德格尔等人就此问题都做出了自己的有力解答(但进一步说,其实真正的系铃人,还是日常生活,此哲学难题来自现实生活,返回到生活现实,便可不攻自破)。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导论中就意识的本性所牵引和设定的融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于一身的真理性,可以看作是对认识与对象(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矛盾关系的有力化解,其中,更体现出他对意识确定性难题解答的真知灼见。由此,对真理性问题的追寻,便告别了意识确定性的困境,踏上了人类精神运动的新征程。
注释:
①海德格尔就此有过的专门精辟论述,参见海德格尔:《林中路》,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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