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前景及想象力——平谷金海湖文学现状研讨会纪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平谷论文,纪要论文,想象力论文,研讨会论文,前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林斤澜:最近有人讲类型小说,说是从电影、电视类型片来的,比如打斗片,言情片,悬念片,讲的实际上是品种,分类。80年代中期,周政保讲到小说的诗化,对现在的小说创作方法提出希望。小说的散文化问题是个老问题了,比如鲁迅就把他的《社戏》编到小说里,可编到散文里也完全可以。小说的散文化这条路前人已经把它趟得很宽了,但小说的诗化还需要深入探索。周政保分析了张承志的《黑骏马》,邓刚的《迷人的海》,提出“象征”作为诗化小说的特点。不过“象征”是诗的“拿手”,却不是诗的“专利”。这条路如何走下去,要多方思考。现在是老方法不行了,呼唤新的,什么样的新的,这还难说。我和《北京文学》早就没有工作关系了,但我们还是相当密切的,是作者和刊物的关系,我还经常向他们投稿。和他们交流看法。在世纪之交,新世纪来临之际大家都在说要呼唤新的文学,但究竟什么是新的,这到底是一条什么路,可能都还处在一种茫然状态中。我还请教了一些搞外国文学的,看看人家是怎样看这个问题的。有一次聚会,叶廷芳从电话机讲开来,讲到荒诞和想象。童道明也讲过不少看法。他向往的东西,我看还是比较古典。他讲契诃夫什么的,他讲到幽默和苦涩,幽默里的苦涩是最高境界。我们转着转着,不时要转到古典那里去。因为古典是前人的积累,是历史的总和。“没有荒谬就没有小说”,这是一句名言啦。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反正是一句名言。这句话也许不太好接受,要是换个词儿,“没有想象就没有小说”,我想好接受多了,是不是也没劲了呢?不知道。我就是这样东看一点,西听一点,也没有专门去看谁的专著,那些大部头的我也看不下来。这与年纪有关系,连眼睛也不行了。听一听倒是非常合适,希望能够多听一听。曹文轩,曹教授的文章我是很喜欢看的,对我的启发挺大。特别是他讲现在我们追求什么,世界上作家追求什么。他的文章简明扼要之处,适合我的胃口。也是水平。陈平原教授新近预测小说将走向“自娱”,从带领风骚的位置上,退为各自的文化“修养”。不等开会,我就打电话请教了。我来参加这个会就是想多听到一些新的东西,多明白一些新的东西。我现在这种情况还能干什么,很高兴能和大家聚一聚,如此而已。前天看到李国文的一篇文章,就像给敲了警钟一样,当然不是针对我呀。他讲的是老的问题,说是什么老呀,人老了往往不知道自己老了,不服老,干些不该老年人干的事。最可怕的就是这个。说作家老,这很难从年龄上界定。托尔斯泰的《哈泽·穆拉特》是在他八十来岁的时候写的,我觉得是他的上乘之作,是他的最成熟的作品。我读后感到比他的《战争与和平》还要带劲。《战争与和平》有的地方读起来相当苦闷,沉闷。80多岁还能写出这样的作品,是叫人激动的事。这样的人是很少的,国文也说一般的人是做不到的。托尔斯泰当然是人类中的大天才了,很难有人可以和他相比。我也想“金盆洗手”来着,只不过现在家里还没有“金盆”,只有塑料盆。
陈平原:先说老还是先说写作?还是先说老吧。20世纪最大的遗产之一就是退休制度,不过下个世纪这种制度应该修改了。据说开始建立退休制度的时候,人的平均寿命是63岁,60岁退休,就只剩下三五年的时间可以享受。可现在呢,很多人活到80岁了,还很健康。因此,退休的人越来越多。以前大概是20个人养一个退休的,现在是两个养一个了。所以说,退休制度一定会改革,林先生,您尽可往前走。
郭宏安:现在有一种说法说是人最佳年龄是50岁,国外的很多老板都是60岁以上的。
陈平原:现代社会对于智慧的要求越来越高,对于体力的要求则越来越低。所以,年纪大了,就不要写那种二三百万字的“大小说”。
曹文轩:我觉得写小说随着年龄增加会越来越好。有很多人生的体验。你看汪曾祺他就是老了才写小说的。
陈平原:90年代以后的小说,我基本上不读,除了有人特别推荐的,而且是短的我才读。像刘震云的小说,不是说他写得不好,而是太长了,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读。我作了20多年的文学研究,对于文类的发展前景,有个基本的想法。在我看来,所有的文类都具备升降的可能性。文类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时会升,有时会降。19世纪的学者拿生物学作比附,说文类都有一个生老病死的过程。所有的文类都在走向死亡,都有高潮,过了高潮不可能再回来。我以为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中国文学史上,文类可能颇有返老还童的。在不同时期,某种文类可能处在中心,可能处在边缘。可能会发展得特别好,也可能突然间就完了,怎么拯救都没有用。我最早研究的是小说,我关注的问题中包括这个文类到底走到头了没有,小说到底还有没有戏。我的说法比较隐晦。20世纪中国小说扮演了文坛霸主地位,承担了巨大的责任,也获得了它本身的光荣之外的一些光环。从晚清到现在,我们说文学家,主要指的是小说家。小说家在社会上的影响,还有他的实际成绩,以及他的经济收入,在中国文学界里它是占第一位的。而这在整个文学史中,是很短暂的一段。在很长时间里,小说没有这种崇高地位。小说崛起时,把两个重要文类排挤到边缘去了,一个是诗歌,一个是散文。我们都知道,在很长时间里,小说这种文体一直处于边缘地位,处在文坛以及整个知识社会的边缘。20世纪初,小说逐渐繁荣起来以后,就把诗歌和散文排斥到了边缘。在这中间,诗歌有好几次成功地反扑。比如80年代,北岛他们又把诗歌这种文类带回到了中心地位,可惜时间不长。那段时间你可以感觉到诗歌对于文坛的冲激与震撼。说到底就艺术探索而言,最先锋的东西往往是诗歌,不是小说。所有的变革里面最先发起,最可能突破的很可能是诗歌。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散文又起来了。散文、随笔,很多作家和学者蔑视它,认为是“小女人”或者说是老人的文体。但是,你会越来越感觉到它的冲激力。起码,它必然会威胁到小说的霸主地位。这两种文体的崛起,各有其前提。为什么说21世纪,诗歌、散文可能会重新回到文坛中心地位?先说散文。在西方,散文不是一个中心性的文体,但在中国不一样,它长期占据文坛的中心,才子们用散文来显示他们的才华,并获得他们渴望的地位和权力。后来,八股被废除了,古文被打倒了,西方文学观念涌入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忽略了散文的价值。现在,你会发现它重新回来了。散文这种文体重新“焕发青春”,可能会造成整个文学面貌的改观。你问为什么我会强调“业余”的问题?严格说来,古代中国文人都是“业余作家”。“五四”的时候,为了反对“拜金主义”,新文化人颇有主张“爱美的”即“业余”的文学的。当然,中间诸多波折。到了80年代,由于市场问题,专业作家的地位似乎很牢固。可到了世纪末,载体的变化,比如报刊的大量出现,电子媒介,包括网站,这些东西普及以后,作家和非作家的距离会缩小。我的最大感慨是,人人有成为文学家的愿望与可能。比如说,我坐火车,有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教中国文学的。他就说好,最近出了一本什么什么小说,叫我跟他谈谈。每个人都敢跟你谈文学。后来我吸取教训,有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就说是教天体物理,于是就再也没有人跟我谈了。并不是说我讨厌那些谈文学的人,而是说这是一个大趋势。每一个人都可以谈文学,每一个人都“懂文学”,这是大好事,求之不得。依我的预测,大众这种业余爱好会越来越强烈。文学的专业化因而也就会逐渐逐渐淡化。在各种文体里面,最容易由“业余作者”掌握的,而且作得很好的,无疑是散文。非专业化的环境中会出现奇才,这种可能性,越来越不容置疑。对于才华横溢的年青人来说,出手一篇散文,一首诗歌,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丝毫做作。在这种非专业的状态下,散文和诗歌是比较容易成功的文体。文学的修养化,文学的非职业化,使得散文和诗歌有可能回到文坛的中心。小说的魅力正在消退。20世纪中国小说的辉煌,部分在于其成功侵入本不属于它的领地。在文学界当老大,这是一个原因。另外,它包揽了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许多功能,如传播知识,启发民众,娱乐等等。如今,直接从小说中获得知识的必要性会越来越小。比如说学习资本运营,还主要从《子夜》学,可能就成笑话了。现在的人文读物、知识读物非常多,没有必要再从小说中去获取各种专门知识了。小说的娱乐功能,知识传播功能,还会存在,但肯定被大大削弱。因此,我在想小说得以安身立命的到底是什么?不是说小说必定衰亡,不可能在21世纪再有精彩的表现。而是说小说所面临的困境是很严重的,再自以为是、固步自封,会被挤到边缘的。不少朋友感慨,说是短篇小说垮了,是不是真的?
林斤澜:好像是。有人说外国,像美国,短篇小说已经没有地盘了。
陈平原:刚才您引用李敬泽的说法,“走类型小说的路”,实际上就是小说的通俗化。通俗小说应该走类型化的道路,这是没错的。它的可复制性,决定了它有一个基本的套路,以及被广泛接受的可能性。所以,你如果写得太超脱了,跟旁人不一样,不能够被接受和大量复制。类型化的道路能救小说家之穷,但不能救小说之穷。小说家如果决心走类型化的道路的话,估计会发财致富。但小说本身的问题,不可能靠这个来解决。
陈建功:新的世纪,创作队伍将有大的变化。最近我看到的一些最好的小说,恰恰是非专业作家写的,他们有的人此前甚至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新的世纪很可能是一个人人可以写自己的世纪。专业作家的思维和情感,随着时间的流逝,可能会越来越贫乏,而那些非专业作家,那些生活在社会上其他领域的人,他们的阅历,他们对于社会人生的感受将会独特得多。前一阶段有家出版社叫我给他们组一批稿,他们的思路,还是要找那些有名的专业作家。我就说他们过于迷信名气。专业作家的文笔固然老到,但有的人已灵感不再,才华的资源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基本上枯竭了。找那些非专业的,在社会上有经历,有阅历的人,叫他们去写,也许会好得多。这就迫使我们思考专业作家和非专业作家的问题,思考现存的专业作家体制问题。即使现在的合同制作家,他们之所以能成为合同制作家,就是说他们在文学界已经成名。已经成名的人,他的资源很有可能已经奉献得差不多了。当然,因人而异,不能一概而论。但我的看法是,作家体制要改革,也要讲资源配置。我个人以为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创作基金制。像海外不少国家就是这样。你先把你的选题报上来,看看怎么样,好的话,就发给你钱,你就去写,写完了,你该去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去打工,种田,干什么都行。这样的话,全社会的人,谁都可以提出自己的创作计划,谁都可能实现自己的文学梦。这看似是一个小说之外的问题,其实是一个和小说的振兴休戚相关的问题。
曹文轩:小说的前途是难以预测的,你以为将会是这个样子,可是它偏偏不是这个样子。历史往往就是这么过来的。决定小说兴盛的因素很多很多。激情主义者的预测,十有八九都不能得到证实。最近,我给《十月》做个专栏。他们叫我做一年。第三期,我做的是普鲁斯特。他的《追亿似水年华》以前我没有把它看完,只看过第一册。要做它就把它读完了,又看了大量的研究资料。之后,我觉得有两个成语用在这里是相当合适的。一个是“坐井观天”,一个是“无所事事”。普鲁斯特相对于我们今天的文学界,我觉得这两个成语是非常有启发性的。首先,我来讲这个“坐井观天”。我想这是我们当下的小说家,我们的文学界必须考虑的问题,就是说必须接受的教训。普鲁斯特9 岁时得了枯草热,就是哮喘病。然后,他就有很多时间,疾病给予他的时间。很多事情只能在卧室里面做。墙壁阻挡了他向外眺望的视线。他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到外面去,看到那么多的自然景观。不能到闹哄哄的广场去。长久以来,他就形成自己不同于任何人的状态,他把这种状态比作挪亚方舟。他就在那个方舟之上,他在这个方舟之上观察世界。因此,他看到了挪亚才能看到的景象。我读了他的小说,便有了一种想法,一种认识,我觉得作家必须写他自己的个体体验。共和国以来,50年,我们的文学传统一直都在强调作家,他要走出自己,必须要与一个广大的社会生活发生联系。既然是这样一种倡导,就与普鲁斯特的情况相差甚远了。整个思路就是说,你作家的那么一点个体体验是远远不够的。你必须要走出自己,去了解一个所谓的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我们几十年来就是这样。这无疑是一个违背创作规律的倡导。这种倡导对于整个中国文学的害处是非常大的。因为它使一个作家忘记了自己最为宝贵的东西。他自身的经验,他忘记了。然后,他拼命去写他不熟悉的东西。一说起这个问题,我就想起过去留在记忆里非常深刻的作家的形象。背着一个方形的塑料包,塑料包上拴一个毛巾,上衣口袋里插上牙刷,长期地去外地体验生活。可是长期地体验生活之后,他写出什么来了呢?他什么也没有写出来。而把与他的生命、命运密切相关的、属于他个人的融入血液的东西,这些对于他的个体生命最最重要的经验,反而没有通过他的文字把它表现出来。对文学来说,这些狭小的个体经验可能是最为珍贵的。普鲁斯特就是在这么一个狭小的经验里面“坐井观天”,我觉得是非常棒的。如果这个坐井观天的是智者,他就可能比我们,比我们这些通常地看到天空的人发现一个特别的天空。谁看到过井里的天空?我们大家都没有看到过。而普鲁斯特就坐在这个井里看,告诉你从井里往上看天空是什么样子。所以,这就成就了他成为一个小说家。我想我们现在的作家应该回到这个位置上,首先要抓住属于个人的、五六十年的生命体验,你一定要把这些经验用上。如果你不用,你不就是端着一个金碗去要饭吗?这好像你家里分明放着金元宝,你却把它踩在脚下,眼睛还望着窗户外面邻居家刚刚扔到粪堆上的一块发霉的烂馒头。我的体会是一个人只有他处在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他才可能对于这个世界有一个细腻的、深入心灵的感受和思考。
郭宏安:大家对于小说的前途都充满了忧虑,我自己倒觉得不必那么忧虑。这倒不是我认为当前小说的情况就很好,因此就抱有乐观,不是这么回事。关于小说的危机,实际上,在国外已经讲了好多年了,起码有100年了。19世纪末,一八九几年的时候, 很多人就说小说要死亡了。甚至左拉都那么说。他自己写了那么多小说,他竟然说小说不行了。一九零几年的时候,法国有一个叫雨莱的记者,就采访了当时许多著名的作家,叫他们谈小说的前景。小说的死亡与否闹得风风雨雨。小说处于危机的状态很早就被人们注意到了。大部分作家都认为小说肯定抵御不了其它各种媒体。报纸啦,电影啦,唱片啦。这些东西出来以后,对于小说本身肯定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大家都认为小说这种靠文字来表达人物、思想感情的这种文类已经不行了。肯定要被其它的媒体代替。当时有一个很有名的电报,发报人说“小说命运如何”,回电说“小说命在旦夕”。到现在为止正好100年。 那是最重要的一次关于小说的命运的会诊。但是在法国,从20年代开始,纪德和普鲁斯特发表了他的《伪币制造者》和《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之后,从那个时候小说本身的创作就产生了一个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就是因为当时大家给小说下的“命在旦夕”的诊断引起的。以至于后来的“新小说”,小说产生的变化越来越大。这种现象本身说明作家们都在思考小说的命运,对于它的命运的现状作出回应。作家有各种各样的作家。在法国,大部分作家还是采取传统的手法在写作,当然这种传统和巴尔扎克、斯丹达尔、福楼拜、左拉他们有很大的不同了。但是他们都是从那个路子一脉相承下来的。其他一部分小说家,像新小说流派的作家们,他们走的是小说探索的道路。传统和探索创新的关系应该是相辅相成的。大部分的读者接受的是传统的东西,只有一小部分读者对创新的东西感兴趣。没有创新,小说可能就不会自然而然地向前发展。这就给小说这种文类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它便具有了新的活力。迫使传统的东西也在不断吸收新小说的一些写法。像意识流呀,时空颠倒,这些手法都是传统小说里很少见到的,但是现在都成了司空见惯的东西了。这些手法就也变成了一种“传统”了。我们对于小说的忧虑是很正常的。这未必不是好事。由此可能出现对于小说这种文类一次革命性的变革。说不定在几年之后就会出现一种小说的新的写法。但是新的写法绝对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与传统的写法一定会是血肉相连的。它不会完全是一种新的东西。完全新的东西,法国也有。罗伯·葛利叶的小说和娜塔丽·萨洛特的小说相比,虽然都是新小说,但是完全不一样的。葛利叶的小说,到目前为止,能够接受他的人仍然是非常有限的。而对于萨洛特的小说,能够接受她的读者越来越多。她主要是写人的内心,对人的内心有一个比较细腻的、深入的分析。所以,她的东西,传统的作家和新派的作家都能接受。这样的作品的命运就比较好了。还有克洛德·西蒙,他的写法也是比较怪的。但他相对于别人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他的作品和整个社会接触得比较紧密。从他作品的片断里面,可能看到整个社会、整个生活的反映。他的东西也是能够被广大的读者接受的。即使如此,新小说流派的小说在法国整个社会,接受的人也不是那么多,虽然法国整个社会的文化、文学修养水平是相当高的。但是它却代表了小说的一个方向,求新探索的方向。它在无意有意中改变了原来传统小说的面貌,使传统小说变成跟它过去不完全一样的东西。这种变化是非常可贵的。这就决定了小说不会死。不变的东西才会死亡。有两类作家,一类是追求大众的,希望他的作品接受的人越多越好;一类是不追求这个。我是比较欣赏后者的。大众是什么?是张大民那样的人?甚至于是连张大民都不如的?后一种作家需要的是那些有阅读经验的、对小说有研究的读者。他能够得到这些人的承认,他就很满意了。这些作家是作家中的作家。
徐小斌:最近读美术史,发现美术的发展与文学的发展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从中世纪、文艺复兴时代到现在,经过写实派、古典派、浪漫派、印象派,到抽象主义,之后是达达主义、波普艺术、光效艺术、字母主义等等,当时谁也不知道再往下怎么走,好像是山重水复的感觉,可是到了克洛斯,又柳暗花明了,又回到了现实主义,但他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而是超级现实主义,也就是照相主义,画人像连每根头发都画得清清楚楚。整个过程好像是个怪圈,但回到的又决不是真正的原点。我想,小说的发展大概也会这样的,看着好像走下去很艰难了,但也可能下一步又是柳暗花明。本世纪初维纳(控制论鼻祖)就预言,20世纪将是个通讯时代,是个信息时代,电脑可以代替一切,可是惟独无法代替诗歌和小说,因为这两种东西的信息非常模糊。所以,我想小说的发展可能也和其它的艺术门类一样,是在走怪圈,但是不大可能消亡的。这是我要谈的第一个问题。另外,也是从美术史中发现,有一些重要画家,甚至被后辈人认定是大师级的巨匠,被当时的研究者遗漏。比如尼德兰时代的画家包西,就被遮蔽在同时代的鲁本斯等人的阴影之下,直到当代,才真正被承认,认为他是个非常伟大的画家,像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像我们熟悉的凡高、塞尚等等都是在生前穷困潦倒,死后声名大振的。凡高割耳朵的那副画像,眼睛是绿的,充满了绝望,像一匹荒原狼,我觉得他一定很孤独,真正的艺术家都很孤独。也有相反的例子,比如雷诺阿,原来也很穷,可是当他听说夏邦帝埃是美术出版界很有影响的人物时,他就使尽浑身解数,为他的夫人孩子画了一幅精美的肖像,于是订单立即雪片似的来了。后人说,这是改变雷诺阿命运的一幅画。刚才谈到文学界的非文学因素问题,我就想起这些。我想作家也一样,特别是现在这种浮躁,急功近利的快餐文化时代,一定会有一些重要的或者真正有潜质的作家被当代所漠视甚至遗漏,这也没什么可怕,问题是,我们写作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现实利益还是为了心灵需要?我甚至觉得雷诺阿的行为也可以理解,不管他如何利用机遇,他好歹还是个好画家。怕就怕什么都不是,仅仅是在造势和作秀,就像泡沫堆积的大厦似的,看着挺壮观,但是可以在瞬间倒塌,这其实是很可怕的。再就是关于小说的想象力,记得86年去张家界林老师曾经说过小说的三要素:语言、艺术感觉和想象力。我认为非常对。但是奇怪的是,现在小说越来越一面倒。好像所有想象力的版权都是西方的,中国人就没有权力想象似的,一说神秘魔幻就是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在他们的作品翻译过来之前不是就有人写过这类作品吗?包括余华、孙甘露80年代初的作品。我倒觉得小说不能太贴近现实,即使是现实也是创造出来的现实,不然要什么作家,要个记录员就行了嘛。想象力的匮乏是目前小说的大问题。不过也许我们今天在这里说的都是陈词滥调了,让新新人类听了笑掉大牙。
林斤澜: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美术,对美术史了解得那么清楚?
徐小斌:我最近正在写一些美术作品的随笔。
林斤澜:你从美术和文学史,都看到了转圈的“过程”,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又不完全是当初的出发点。这个看法很有意思,我是同意的。
陈建功:小斌说的想象力这个话题,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我觉得从海外小说创作中借鉴,到现在为止,中国作家还没有达到一种融会贯通的境界。其原因,一是对海外的借鉴,没有“得其意而忘其形”、“得鱼而弃其筌”;二是对中国生活的开掘,没有真正调动自己的想象,而是套用了外国人的想象。
林斤澜:我们过去读《聊斋》忽略了一个问题,它的想象力。它的想象不比外国魔幻的想象差。
徐小斌:我倒觉得中国有自己的魔幻现实主义,像《西游记》。
曹文轩:“中国当代小说缺乏想象力”,这是我们多年的感觉。但这一感觉始终未能转变为大声疾呼,转变为触目惊心的警示,转变为时时刻刻的提醒。作为创造了“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后羿射日”之神话国度的当代小说家,应在面对先人们的强劲想象力时感到无地自容。小说可以倾向于模仿存在,但小说绝不能仅仅满足于模仿存在,它应将更多的篇幅应用于创造世界——创造一个可能的世界,甚至创造一个不可能的世界。小说的丰功伟绩也正在于它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十年前,我将由文学创造出来的世界称为第二世界。这个世界与造物主创造出的世界遥遥相对,都成了人类的精神遗产。人类对造物主创造的第一世界唱尽赞歌,甚至顶礼膜拜,但人类仍然时常觉得它的乏味与平庸,因此人类总在希望世界有个彼岸。而这个彼岸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小说正是顺应了人类的这一心愿而产生的。小说虽然不能再创一个可以触摸、并可使人类的肉身溶入其中的物质性世界,但小说却可以创造一个纸上的世界。而对人类来讲,这一切是无所谓的——人类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满足,即使是纸上的世界,也有如此功能。我们在茫茫的时空中看见了一道无头无尾的白墙,现如今,这座巨大的白墙已被小说利用想象力涂满了色彩斑斓、意味无穷的画面。大墙下,站满了翘首凝视的人群,他们流连忘返、乐不思蜀。大墙成了他们心灵中最伟大的奇观。中国当代小说对这面白墙应当汗颜。当下文学正被一种文学情趣所纠缠:写实倾向。这一创作倾向既是对从前痴人说梦式的劣质浪漫主义的反叛,也是对从前的庸俗现实主义的反叛。它使中国文学从妄想症中得以解救。它的出现,立即使劣质的浪漫主义得到了致命性的扼杀,也使曾被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丢失的大片领地得以收复。朴素而实在的画面,不动声色的叙述,一副贴近生活、人生,贴近平常人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低姿态,还使它获得了大量的读者。这一创作倾向,使从前文学的种种病态得以疗救并获得痊愈。但,它却将本就缺乏想象力的中国文学推到了更加灰色的、缺乏生气的地带。这种素描式的写作方式,放弃了想象力的操练。它以呈现日常所见为满足,放弃了对“第二世界”的创造,并在俗众的阅读心理驱使下,变本加厉地将文字照相式的模写。想象力在这里即使需要,也是十分微弱的。此时的观察,是一种实况观察,而此时的回忆是一种复现。此时的思维缺乏跃动,当然更无天马行空。一味的实在与朴素使得写作过程变为一个毫无生气的过程。作为若干种写作模式中的一种,这种写作模式是合理的,也是合法的。问题是,这种写作模式,成了这十年间一种竞相追慕并进行实践的模式,从而使之成为一种主要的甚至是惟一的写作模式,这就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了。数以千计的刊物,数以千计的作者,在文学趣味上竟如出一辙。全心全意地将自己交给平民化而与贵族化不共戴天,这到底是不是中国小说应有的选择?对想象力的长久疏离、只作地面上的匍匐,又岂能使中国的小说进入世界艺术之林,我们应当发问。中国小说一边倒的写实倾向,究其根因,一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实用主义”一脉精神相关;二与当下现实情景有关——当社会进入一个物化并追求物化的今天,激情、理想、梦幻皆被排斥,此时的社会趣味则更倾向于生活化;三与中国小说家的知识积累有关。这第三点,也许是最重要的根因。想象力的强健是以知识的丰富性为前提的。足够数量与质量的知识,积累为“火药”,方能推动想象之“火箭”,使之进入高远的艺术的“太空”。中国小说家首先要萌生对想象力的亲近心理,然后再自做功夫。若不获取想象力的猛烈支持,中国小说又能如何?
陈建功:东西方的想象有各自不同的文化背景。
曹文轩:想象力存在一个操练和培养的问题。必须经过长期的想象力的知识结构的建造。小想象可能不需要这个过程,小想象更多的从民间中来,天生的成分多。
林斤澜:我也同意操练这种观点。
陈平原:我觉得想象力不是太大的问题。为什么呢?很难说中国人缺乏想象力。读道教的书,佛教的书,你会发现中国人一点都不缺乏想象力。而且中国小说一开始就是以想象力丰富著称的。中国小说不是断了《红楼梦》这根线,而是断了《西游记》的线,蒲松龄的线。于是,20世纪的中国小说缺少了一维,阴间的那一维没有了,鬼气的那一维没有了。90年代宗教的恢复,神秘的东西重新回来了,21世纪中国人的想象力,起码会恢复到晚清那个水平。大的想象,随着社会控制的减弱,会不再匮乏的。
常罡:小说的前途,小说作为一个品种,一种文类,要消亡,这种担忧是不必要的。一种文类,只要它一旦产生,它就不会消亡,不要说小说,即使像赋,五七言律诗、词曲那样的文类,都很难说已经消亡了。最坏的情况只能是一定时期内无人问津罢了。其它媒体,如影视对于它的影响是有的,但绝对不会是决定性的。语言所能达到的那种艺术魅力,它那种无微不至的、描绘的可能性,远不是影视所能够代替的。这就可以解释一种现象,通常二流的小说可以拍成效果非常好的影视,而一流的小说从来就没有拍出过与它相同水平的影视。总是与它相差得太多。没有一部可以接近一流小说原著水平的影视。小说的问题绝对不是它自身文类的问题。小说的问题,永远是小说家的问题。我觉得中国作家相当大的问题是传统的问题,就是曹先生昨天在私下里说的,《红楼梦》的那种巅峰的、伟大的传统没有能传承下来。在90年代那些新异的作家身上的确是看不到传统的东西。这是非常可惜的。就是说太急于“进口”了。大家都在满世界找自己倾慕的对象,或者是国内现在还没有的一种新的东西,然后抢先快速“进口”。造成了一拨一拨的类型化现象,就像是批量生产的东西一样。我对古玩收藏感兴趣。我很多次从市民手里,很便宜地买到一些文物精品。我对他们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为什么?这些人家里有非常精美的瓷器,精美的古物,他们把它卖掉,换那些新式的沙发,电视机,或者各式各样的音响什么的。他们把好东西都卖掉了,一点都不可惜,换来一些并不珍贵的东西,到处都是的东西。那些新派作家在这一点上和他们很相像。结果是90年代的大批中国小说非常“西化”,除了比它们各自的西方母本低能和拙劣之外,从手法到观念几乎没有多少不同。讲《红楼梦》的伟大传统没有继承下来,我想主要是两个种子没有继承下来。首先是读书的种子。明成祖朱棣起兵之前,有人劝他,攻下南京之后,杀谁都行,唯有一个人不能杀,方孝孺。杀了他,读书的种子就断了。曹雪芹便是大学问家,读书的大种子。读些急功近利的时髦的书,这不叫读书。要读典籍。作品里未必引经据典,但读与不读,大不一样。作品字里行间都能反映出作家的学问底子、文化素质如何。其次是情种没有继承下来。只说有清一代至民国,李笠翁、纳兰性德、曹雪芹到袁寒云,是一脉相承的大情种,风流倜傥,对人性通天达地地理解,悲天悯人的九曲回肠。相形之下,当今许多作家的庸俗化、粗俗化倾向十分明显,而且自鸣得意,作品中标榜的是都市市民的顽劣、大杂院的贫民意识、农民的色迷迷、从西方进口国产化的现代观念……缺少这两个种子,中国的文学很难有起色。因此,小说的问题,永远是小说家的问题。写什么,怎么写。至于小说这种文类,只要人们还喜欢听故事、讲故事,那小说就不会消亡,连无人问津的危机都不会出现。
晓白:我着重谈谈短篇小说的可能性。短篇小说可能写一个好故事。自己觉得有意思,别人觉得好读,行云流水一样顺畅,又小径通幽一般曲折,阅读时的环境和阅读以前的心情,因此统统被忽略掉了,完全倾心于故事之中,可以说,这个短篇小说是成功的。英国经典小说家佛斯特曾说,故事只是小说的时间长度,而情节则是小说的情境长度和感情长度。真正的好故事,是要让读者意识不到时间的存在,而完全倾注于情节本身,还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成功阅读么?短篇小说还可能写一个好人物。他是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不是一个有血有肉、个性鲜明、让人觉得亲切可感又可爱的人?一个细节也许就可以使得一个人物完全鲜活起来。短篇小说还可能传递一种好思想、一种好感情或一种好感觉,是一种超越极限的丰富和深刻。形象大于思想——也许从小说诞生的那天起,这就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短篇小说家除了自觉地遵从这条真理,还可能有什么更好选择么?把自己所要表达的思想和感情压缩在一个最小空间,那会像一个纯洁健康的少女乳房一样让人兴奋和充满幻想。在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眼里,任何明确的结论也许都将导致一种肤浅和局限。人生中的许多事情,连小说家自己恐怕也是很难说清和感觉不透吧?那就更好,只要想到并感受到,只要传递出来了,只要沟通与交流了,目的也就达到了。对于一个杰出的小说家,过程比结论应该更为重要。短篇小说还可能构建一种好的语言魔方。它可能不是伟岸的高楼大厦,却可能是城市里闹中取静的一座别墅。如果能建成供人欣赏的世外桃源,或是诱人探究的精致迷宫,那自然会更有一番情致。任何一种美从来不都是一种整体的别致与和谐么?美女目光的迷人是受到了她整个面部光彩的映衬。她的一颦一笑,更是源于她整个身心的一种脱俗气质……完全可以说,短篇小说的结构追求,是一种极高层次的专业追求和技术追求,说到根本,是一种极高层次的艺术追求和审美追求。短篇小说艺术,是一种最高层次的结构艺术。它可能是悉尼的歌剧院。更可能是比萨的斜塔和巴黎的凯旋门。最后剩下的,就是短篇小说的语言碎片了。它可能是古战场上的古老城砖,也可能是时下稀有的珍珠和金饰,却是成就一个短篇小说的最重要基础。城砖固然是粗糙的,垒砌在一起,却可能构成长城一样的宏大气魄;珍珠和金饰自然微小得多,但是其却孕含着富丽、典雅和华贵的想象空间。我很喜欢一句广告词语: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这话要是反过来说,便是:人类拥有联想,世界将会怎样?人类若是富于联想,世界又将怎样呢?最难做到的,是把短篇小说写出一种大器,像李白一样洒脱,像苏轼一般豪放。最应该避免的,是把短篇小说写长了。即便只长出一两个字一两个段落,也是必须尽量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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