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与我们时代的文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经典论文,时代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按照通常的文学观念，经典是一个时代文学成就的标志，文学历史的积淀与构成通常除了“事件”之外，其主要的支撑框架则是经典文本。因此，衡量一个时代的文学成就，通常要看它是否出现了经典的、或具有经典性意义的作品。
而现在，人们对80年代以来的文学的评价，正由于这样一种观念而发生了质疑，充满了强烈的期待与焦虑。这很正常，因为按照逻辑，时代的进步应当能够导致出现比较经典性的文本，经得起检验的作品。历经了20多年的社会与文学变革，一些传统的制约因素已渐进消失，而一些能够支撑和决定经典作品出现的条件已逐渐具备。按照常理，文学在这段时间里应该能够产生一批得到全社会公认的接近于经典的作品，但现在人们似乎普遍觉得不满足，这样一个目标并没有实现。那很自然地也就产生了一个疑问：20多年以来的文学变革究竟取得了多大实绩？应如何估价我们时代的文学？
这显然是一个很复杂的命题。为了更简化地来表述，我想把这篇短文变为这样几个问题：
1.起点：对经典的期待与质疑
这几年中，批评界与学界曾表现出对20世纪文学试图进行总结的热忱。大量的类似“世纪经典”、“大师文库”的选本相继问世，有的批评杂志还开设了“寻找大师”一类的栏目，其中自然包含了对当代文学的某种总结。但是，这些选定很少能够得到学界自身和大众读者的一致认可，相反还引起了一系列的争议，尤其对当代的作品的褒贬争议简直相去霄壤。这表明，人们正急切地期待选择和盖棺论定，但由于真正意义上的经典文本的匮乏和所持评价标准的不一（这是两个最主要的原因），导致了对现在的选择方式与结果的不满和质疑。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因为意识形态对文学的直接干预，导致了思想过于禁锢、技术过于落后、艺术视域过于窄狭等问题，所以虽然在主流文化的规定与影响下也出现了一些相对经典的作品，但它们更多的是“历史旁证”与文学的“历史痕迹”，是政治性的“红色经典”，而难以称得上是艺术的经典。不过，由于文本的匮乏和阅读的客观强制性，它们仍然能够在很长的时间里拥有大量的读者，并从而成为有“缺陷的经典”。
80年代以来，这种情形正好发生了逆变与翻覆。文学的自由度高了，艺术水平也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但在仅仅历经了几年的“轰动效应”之后，一般读者就迅速离文学而去了。虽然产生了大量的比之以前要优秀、深刻和丰富的作品，但能够像“十七年”那样为读者普遍接受的作品在人们的心目中却依然匮乏。这是非常奇怪的，在文本相对匮乏的时代，反而能够形成广泛的阅读，而在文本大大丰富和提高的今天，人们却无所适从了。所以，今天的文学出现了两种互相矛盾的事实：一是从文本本身看数量与质量都已大大提高；二是从进入读者视野的文本看实际上却又相对匮乏。而且由于评价标准的多元化与混乱，人们对作品的选择又是比较盲目的。由于这样的原因，人们所共同认可的经典便很难形成。因此，且不管有没有符合经典标准与水平的文本，即便有，现在也极少，甚至没有得到公认，而没有得到公认的文本怎么能够成为经典？
很难说这是一个原因或结果，实际上，经典的匮乏和人们对当代文学的冷漠与质疑是互为因果的。
2.问题本身：经典是什么？
对经典的期待与伴随的疑问都是合理的。但以此为出发点评价当代文学，首先就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这问题就是：经典是什么？经典是怎样形成的？如何才能称得上是经典？弄清楚这些问题，才能据此对当代文学进行追问。
毫无疑问，“经典”至少同时有两个重要的含义：一个当然首先是“文本”，但它同时又是一个“阅读”现象，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由专业阅读指认的，或由专业阅读与消费阅读共同指认和评定的文本。经典首先是“阅读率”高的文本，它是一种“共名”与“共鸣”的产物，既能够总结、代表或隐喻一个时代，同时又具有恒定的文学价值。除此，经典还是一种过程和秩序，很少有哪一部经典是从一开始就被视为经典的，必是经过了较长时间的、反复的阅读检验而形成的，经典是整个文学生产的一个归宿，一个结果，它是大浪淘沙、披沙炼金的终点，是庞大的日常的文学生产和消费最终留下的痕迹，它积淀着最重要的文学经验，所以也引导和支配着文学的有序生产。因此经典的重要性不仅在于它的本身，更在于它同文学的整个生产与消费、同文学知识与艺术素养等要素之间的有机联系。
经典还有许多特点与作用，比如它一旦形成，就具有某种约定俗成的力量，有某种不可动摇性。虽然经典是最好的，但它仍然可以在最广泛的阅读与阐释中有效地“增值”——为什么“一千人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因为首先有一千种阅读，才会有一千种阅读的后果，这就是增值。而大量不能被列入经典的作品，则恐怕就要受到被遗忘和蒙尘遮蔽的待遇了，它们会被“减值”，这是不公平的，但却是客观实情。
经典构成了一个时代文学的金字塔的顶端，它勾画出一种必要的、有时看起来是有些残酷的文学秩序，就像生物界的优胜劣汰法则一样，它既是标准，又是结果，还充满于整个选择的过程。经典还具有一种终极性，是一种终结式的评价和认定。
但经典显然不是文学的全部，因为文学的生动的存在包含了太多的意义。而且经典的产生更需要时间。经典也是相对的，尤其是对一个相对短暂的时代而言，相对的经典与漫长历史中留下来的那些更为恒久的经典相比，当然不能是同一个标准。
3.当代文学到底有没有经典？
当代文学到底有没有出现经典——这问题或许可以改为，当代文学中有没有可能成为经典的作品？
回答这个问题的显然只有时间。因为好的文本还不能说就是经典，它还必须得到公认，但它们何时能得到公认？能不能最终得到公认？这一切都很难说，因为置身于未来的人们不可能完全从今天的语境出发，来评价今天的作品。那时，放大镜会变成望远镜，看问题的方式和角度会是我们今天所始料难及的。
但好的作品毕竟是经典的基础，在我看来，有两类作品具备进入经典的条件，一是深刻的指涉、涵盖、总结、隐喻和表达了时代的那些作品；二是切中同时又超越了时代的具有“纯诗”意义的作品。当代文学中接近这样两种标准的作品当然不会很多，人们静心一想就会浮现出来。另外有两种文本也很重要，但它们通常却很难成为经典，一是对于推动当代文学的艺术变革起过很大的“阶段性”作用的作品；二是那些曾经作为“事件”对当代文学进程构成过重要影响的作品，它们更多的是“过程性”的，但却不具有“总结性”的意义。与前两类作品相比，后两者显然居于多数。因此可以认为，即便是相对意义上的经典，迄今的当代文学最终能够留下来的也将会非常少。
这里涉及到一个对当代文学的总体评价的问题，并非说经典匮乏文学的成就就一定是低的，因为当代文学有它特殊的“过渡”性质，应该承认它还是出现了大量的好作品，只不过这些好作品更多的是文学进步的“阶段性产物”，较少终结性或总结性的意义而已。
4.当代文学为什么难以出现经典？
首先一个重要的原因即在于它的目标和性质。当代文学的目标和性质首先是寻求“变革”，也就是实现自身的改造，要使自己文学的各种要素现代化。一个自身尚处于蜕变和革新的文学时期，怎么可能设想文学会出现经典巨制？这是一个急遽变化的20年，文学历经了疾步迅跑，这种没有自己节奏的疾跑使得它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沉淀、积蓄、深化和提升，它自己破坏了自己的生产速率与常规秩序，还必须以此为“进步”的代价。在这样的条件下，当代文学显然很难以产生经典作品为其目标。而且它还带来了难以预想和避免的另一个结果，那就是在其自身的艺术素质获得了提高的同时，也必然地出现了现在这样灾难性的滑变——即传统的艺术价值与一整套的审美观念都已经被亵渎和瓦解。
其次，原因在于阅读的相对缺席。前文中说过，经典是一个阅读现象，有着良好趣味与评价辨别能力的阅读，是产生经典的必备条件。然而这样的条件在当代正逐渐消失，首先是“公共阅读”与轰动效应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二是现时代的阅读正在被商业的包装炒作所左右；三是大众娱乐与各种现代传媒对文学阅读的无情挤占；四是专业的阅读与批评活动的混乱与堕落，这其中有价值多元化的进步因素，但更多的是基本标准的丧失，像古典时代那样的完全非功利的批评已经几乎不存在。可以说，当代的文学批评已经无法承担使文本经过合理公正的选择淘汰而进入文学历史、最终成为经典文本的职责。没有以上的阅读条件，经典文本很难在日常的文学生产中脱颖而出，而很可能历经岁月尘埋并最终被遮蔽遗忘——因为在信息如此膨胀与互为遮蔽的时代，要像古人那样“藏之名山”尔后又“传诸后世”也几乎成为不可能。
第三，制约文学生产的复杂因素依然存在，写作依然受控于一些外力作用。权力干预的一元局面虽然不再，但其剩余的力量又出人意料地同商业力量发生了畸形的结合，无论是“茅盾文学奖”这样权威的奖项，还是各级行政机构设立的评奖，其公正性和文学性都受到人们的质疑，因为评奖的结果常常是让人们对于文学和经典作品的标准更加疑惑，一些真正有可能成为经典的作品很可能正遭受着蒙尘遮蔽的不公待遇。这样的评价结果对文学生产所产生的不良影响是深刻的。
当然，这个问题的另一面是，不公的标准可能反过来更能成就优秀的作品，但这样一来时间会变得更加漫长。
第四，还有道德、传统观念等因素，导致了一些不公正的评价结果，这也可能使一些潜在的好作品被歧视和忽略。比如莫言的《丰乳肥臀》、贾平凹的《废都》所受到的非难和指责就是有粗暴和简单之嫌的，不能说它们就可以列入经典，但人们为什么不能耐心地对待这些作品，而只去关心它们在表面的一些非正统的表征？
5.从某种意义上说，经典的时代已经结束。
这个问题实际上是上个问题的延伸，因为这也是经典作品难以出现的一个内在原因。说经典时代的终结，并非意味着这个时代完全不可能留下经典性的作品，但有几点是可以肯定的：首先这是一个渴望经典而很难产生经典作品的时代，这个过渡性的时代起点太低，脚步过于匆促；其次，出于同样的原因，由于主体素养的全面性的匮乏，使得这个时代少有作家能够决心并有能力为经典而写作；第三，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即随着人类社会整体结构与生活方式的根本改变，经典写作的时代已经在整体上宣告终结，产生传统意义上的经典文学作品的大环境已经不再存在。“现代性”在当今的发展已经演变为解构性的、互文的、暧昧的“行为艺术化”的文学，它本身就有着强烈的反经典性，对古典的美学观念构成了挑战和冲击。从世界范围来看，二十世纪的后期就已经难以再看到那种巨型、庄严和极限式的巨著，虽然诺贝尔文学奖还总是力图体现出它的符合古典精神的美学理想，但整体上文学的格局在悄悄发生着萎缩和根本的变化，在“全球化”的政治经济一体化格局下，原来文学所寄身的政治壁垒、民族差异、文化冲突、理想倾向等都开始消除瓦解，文化力量的载体也发生改变，文学对社会的干预影响力也逐渐变小，这样作家的写作资源本身就已经大量地失散，普遍的写作理念和耐力都受到极大挑战。所有这些都将导致文学方向与格局的重大变化。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传统的经典文学与为经典写作的时代似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这似乎是另外一个问题了。说经典时代的过去犹如说“黄金时代”的终结，但它并不意味着文学不再产生经典性的作品。只是说，一定要期待经典，以有无经典来估价当代文学，似乎是不那么现实的。这可能在根本上就是一个过渡时代，一个盲目叛逆和反抗权威的时代，一个连美一起颠覆的时代，这一切又赶上了一个文学隐退的时代，因此经典的匮乏乃至缺席也就是很正常的了。
6.经典的空缺对当代文学的影响
首先是导致了文学生产的混乱。经典是文学秩序的要素和标志，经典的匮乏使文学界的状况变得空前复杂，它的表面是有了更多的自由，但它的深层则是标准的空缺。这样在宏观上就致使文学的格局出现了畸形的偏向，使严肃的文学写作同商业性的写作、时尚性的写作之间始终没有形成应有和有效的优劣择汰的机制，使大量伪劣作品以“精品工程”或“前卫”姿态的名义招摇过市，而严谨的和为艺术的写作却被漠视，在这方面，批评界也因其浮躁的倾向而负有评价标准不公的责任。
其次是在缺少比较恒定的经典范本的情形下，“新的就是好的”就成了一个简单的逻辑，因此追新求异、屈从时尚就成了当代文学的一种“主流”，这种逻辑在它的早期当然是有效的，但现在，它的弊病已经开始充分地暴露出来，“新”已经陷于粗鄙、疲惫，陷于精神的泯灭与堕落，这一点即使是在“新生代”和“新新人类”的写作中也是无需讳避的。
经典的缺席导致了当代文学的萎缩与衰亡，这首先是因为读者对它的疏离，由于它导致了阅读的整体的盲目性与逐渐的空缺。实际上这两者是互为因果的，虽然文学读者的弥撒有多种外部的原因，但与选择的困难是有着根本关系的。文学阅读在某种程度上的消失不但使文学的生产陷入了无效空转的窘境，而且从根本上动摇甚至瓦解了文学存在的基础。固然文学是“少数人的事业”，但一个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消费者的事业能够支持多久？
永远“在路上”就会导致“死在路上”，很显然，当然文学还没有成熟起来，在市场因素与信息时代令人难以预知的冲击下，文学的道路正越来越窄，它需要一个大的调整和变化，从整体上的变化，这是必然的。但无论怎样变，其艺术的本质是不会变的，而且在这个变化的过程中，人们依然会执着地期待经典的出现。同时，在已有的作品里也可能会有被时间和历史幸运地选择为经典的一小部分。但是，这一切都将取决于读者，因为博尔赫斯说的是有道理的：“经典不是指一本拥有这样或那样的优点，而是指一本被世世代代的人们由于各种原因的推动，以先期的热情和神秘的忠诚所阅读的书。”（注：《论经典》，《作家们的作家》p.23，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