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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编号：1003—0042（2000）03—0005—08
“四数律”（Vierhebigkeit， 德语）是指音乐和诗歌中结构方面的一种规律。由德国音乐理论家柯赫（H.C.Koch，1749—1816）于1782年在他所著《作曲法》第一卷中最早提出，后经多位音乐理论家和音乐学家所沿用。这种规律认为，音乐和德国传统诗歌的结构由“四”数迭加而成。音乐上常见的实例是乐曲、歌曲或大型乐曲中的主题，由四个重拍或四个小节构成乐句，由四个乐句构成二段式加倍引伸而成更大的段落。德国音乐学家里曼（H.Riemann，1849—1919 ）把这种规律应用于12 —13 世纪法国的“吟歌手”（troubadour ， 遨游于法国南部； trouvere， 遨游于法国北部）所唱的歌曲和天主教传统典礼歌曲“格里高利圣歌”（Gregorian chant）（注：根据《音乐百科词典》378页所例“四数律”词目译文（韩宝强撰）。）上。
我认为四数律这一艺术结构规律适用于我国流传至今的一部分古代诗歌和民歌的结构。先举古代诗歌来说，请看《诗经》中第一首《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关雎》这首诗歌由四言构成一句，由四句构成一节。这是诗歌的基本结构。后面两节都由基本结构加倍而成。这是完全符合四数律的。
又如《诗经》中《硕鼠》，则以四言构成一节，加倍成二节，作为基本结构；如：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以下二节均同此结构）
《诗经》是国我西周至春秋（前11世纪—前476 ）时代民歌《诗经》中称为“风”的歌词和贵族、士大夫的诗作的总集。《关雎》、《硕鼠》属于民歌的歌词，也就是诗歌。《关雎》内容反映人民的爱情生活。《硕鼠》反映人民对奴隶主剥削的痛恨。
据记载，孔子（前551—前479）在春秋末年曾对《诗经》中的诗歌用琴、瑟之类拨弦乐器为伴奏而歌唱（《史记·孔子世家》说：诗“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可惜《诗经》中民歌部分的乐谱没有流传下来，而孔子当时怎样歌唱《诗经》中诗歌——是按当时的民歌曲调歌唱，或自谱曲来唱，或用其他唱法，都无从知道。今天我们一般只能就歌词的结构来推测当时民歌的结构；对于这，有待于进一步研究，也非本文所能包括。
现在讲古代七言诗歌与四数律的关系。
七言绝句的每句，由三个“复词”和一个“单词”组合而成。所谓复词，即由两个（偶尔用三个）单词组成一词，与单词并用。复词可由两个独立的单词组成，如下举七绝诗歌中的“朝辞”等；亦可由重复单词而成，如下举民歌歌词《孟姜女》中的“家家”等。复词与单词相连贯，在平仄、诗韵等支配下，使诗歌朗诵起来声调十分和谐自然，悦耳动听。作为一例，下面举出李白的《下江陵》，下加横线表示复词：
朝辞 白帝 彩云间，千里 江陵 一日还。
两岸 猿声 啼不住，轻舟 已过 万重山。
诗歌作这样的结构分析后，一句只有四个词，就合于四数律了。
四句的“绝句”加倍成为八句的“律诗”，仍合于四数律。
下面举出民歌《孟姜女》的歌词，并把它作出结构分析（即加横线表示复词）。
正月 里来 是新春， 家家 户户点红灯。
人家 快乐 团团聚， 孟姜女 丈夫 去造 长城。
读者可将上举《孟姜女》歌词与《孟姜女》民歌曲调配合来歌唱。曲调是二拍子，由四个小节构成一句，由四句构成一曲（此曲流行全国各地，甚为普遍，故乐谱从略）。这个民歌的曲式结构，我国传统称谓名为“四句头”，也就是四数律的结构。
上举《孟姜女》歌词的结构分析，是与前举的七绝《下江陵》的结构分析完全符合的。既然《孟姜女》的曲调结构合于四数律，而其歌词的结构又与七绝的结构分析符合，这就再次证明前面所述对七绝的结构分析符合四数律的合理性了。
我国应用象《孟姜女》这样四句头曲式的民歌，不胜枚举。现仅举几首如下：
《温州花鼓》，浙江温州民歌。见《中国民歌》三卷，628页， 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上海文艺出版社。
《无锡景》，江苏无锡民歌。见《中国民歌》三卷，498 页（同上）
《凤阳花鼓》，安徽凤阳民歌。同上，558页（同上）
《要是老天不下雨》（车水歌），湖北大悟民歌。同上一卷435 页（同上）
《十二月采茶》，湖南涟源民歌。同上卷一510（同上）
《诉五更》，青海东部民歌。同上247页（同上）
《尕老汉》，宁夏同心民歌。同上202页（同上）
《织毛巾》（秧歌调），陕西韩城民歌。同上72页（同上）
《大河涨水沙浪沙》，云南呈贡民歌。同上二卷58页（同上）
《安宁民歌》，云南安宁民歌。同上87页（同上）
《叫侬唱歌侬就唱》，广东白沙民歌。同上402页（同上）
《八月十五月团圆》，广东梅县民歌。同上411页（同上）
四数律与雏形三段式
由四乐句构成的曲式，其中四个乐句的相互关系，是多种多样的（详见后文）。我国传统的说法认为四句中有“起、承、转、合”的特点。这里可注意的即认为第三句有“转”的意义。这与西方音乐理论中认为四乐句中第三句有“对比、独立”的意义（特称为“雏形三段式”）（注：参见《曲式学》修订版，该丘斯著，缪天瑞编译，138页， 人民音乐出版社（1985年）。），不谋而合。
雏形三段式由于曲式表面上虽只有“两个乐段”，但在性质上第三乐句具有对比的因素，故名。这是从性质出发来分析结构的。
也有人把雏形三段式归入“二段式”中。但我认为，所有的四乐句并列结构（如下面所举）都可归入二段式，唯独对AABA四乐句结构以其第三乐句具有对比因素，特别提出，称为雏形三段式，是有一定理由的。由于雏形三段式中三句具有“转”或“对比”，形式虽短，却含有较深的意义，因此特别为中外作曲家所喜用。现先用乐谱记示，举出几首。
下例《欢乐颂》是贝多芬所作《合唱（第九）交响曲》（1824年作）第四乐章中合唱的主题。作曲者通过席勒的诗作表达出追求人类博爱、团结的意念。
例1
下例《游击队歌》贺绿汀作词作曲。作于1937年抗击日本侵略军时期。描写游击军机智灵活，并具抗日必胜的信心。
例2
此外还有：
《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花》，爱尔兰民歌。贝多芬把它编入《爱尔兰歌曲二十首》。门德尔松据以作成钢琴幻想曲。德国作曲家弗路托（F.Flotow）在所作歌剧《玛尔塔》（1847年作）中作为女主角的咏叹调。曲谱见《外国名歌201首》，人民音乐出版社（1987年）。
钢琴奏鸣曲，贝多芬作，op.2，No.2.最后乐章。
《小天鹅舞曲》开始十六小节，出自芭蕾舞剧《天鹅湖》（1876年作），柴科夫斯基作曲。
《阿莱城姑娘·序曲》，管弦乐曲。出自法国作曲家比才为法国作家都德所作戏剧配乐（1877年作）。取材于法国民歌。主调C小调， 第三乐句转入C大调。
《春游》女声三部合唱曲。李叔同作词作曲（约作于20世纪10年代。内容描写春日群花并妍，“游人如在画中行”的柔媚景色。曲调如下：
例3
四个乐句的变化和发展
构成二段式的四个乐句，可以作各种的变化，略举数例如下：
《扬基·杜德尔》，美国民歌。结构作AABB。流传于美国独立战争时期。原为英国军奚落美军的歌曲，1781年美军战胜英军后，成为歌颂美国民族精神和独立象征的歌曲。曲谱见《美国歌曲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故乡的亲人》，福斯特（S.Foster）作曲。结构作一般的AABA（二段式）。《我的肯塔基故乡》，福斯特作曲。AAAABA。《噢！苏珊娜》，福斯特作曲。AAAABA。以上曲谱均见《美国歌曲选》，上海文艺出版社版（1980）。
《摇蓝曲》，布拉姆斯作曲。ABCC（第四乐句变化）。曲谱见《声乐曲选集（一）外国作品》，人民音乐出版社版（1987年）。
《华沙工人歌》，波兰作曲家克尔吉张诺夫基作曲，作词者佚名。结构为AABCBC。由四个乐句AABC为基础，第三、四乐句联接反复。该歌曲于20世纪20年代初在俄国广泛流传。内容为激励波兰工人奋起，为推翻封建统治和争取自由而斗争。歌曲如下：
例4
《菩提树》，歌曲，舒柏特作曲，缪勒作词。曲谱见《高等师范试用教材·外国作品（二）》。前奏句（四小节）—歌曲主题AABB—间奏句（四小节）—反复AABB—另外两个四小节句（转入同主小调）—间奏句（四小节）—反复AABB—后奏句（六小节）。描写故居的一颗菩提树，永远记取，久久思念。
我国作曲家受传统诗歌的影响，容易接受四数律的结构，写出符合四数律的歌曲作品。略举数例如下（四个乐句结构，请读者自己分析）：
《长城谣》，歌曲。刘雪庵作曲，潘孑农作词。作于抗击日本侵略军时期。曲谱见《基本乐理》第二次修订版，缪天瑞等编，§63一例50（6）。
《渔光曲》，歌曲。任光作曲，安娥作词。作于1934年。影片《渔光曲》的主题歌。曲谱见《高等师范试用教材·中国作品（一）》74页。
《采伐歌》，歌曲（开始十六小节）。郑律成作曲，刘佩诗作词。曲谱同上99页。
《在希望的田野上》，歌曲（开始16小节）。施光南作曲，晓光作词。曲谱同上（三）48页。
《生活是这样美好》，歌曲（32小节）。郑秋枫作曲，瞿宗作词。曲谱同上64页。
《思乡曲》，作者同上。曲谱同上32页。
《大海啊，故乡》，歌曲。王立平作曲、作词。曲谱同上80页。
《火车司机之歌》，歌曲。施光南作曲， 倪维德作词。 曲谱同上89页。
《走向绿洲》，歌曲（歌曲部分）。瞿希贤作曲，任志萍等作词。曲谱同上96页。
最后举示两首有特殊性质的实例。
一首是贝多芬所作《英雄（第三）交响曲》（1803年作）最后乐章中第二主题（四个四小节乐句）。爱尔兰作曲家斯坦福把它分为五个段落（注：见斯坦福（C. V. Stanford ）所著《作曲法》（MusicalComposition），伦敦（1930年）第37页。）。如下：
例5
这使人想起，有人曾把杜牧所作绝句《清明》改为五个长短句：
清明时节雨，
纷纷路上行人，
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
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原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应当指出，斯坦福把贝多芬的作品分为五个段落，是一种严肃的分句法，而时人把绝句《清明》改为五个长短句，只是游戏文章！
另一首是《蝴蝶》，钢琴曲。R.舒曼作曲。op.2，1929—31年作。描写蝴蝶分飞，五光缤纷。共有12段，其中有一半以上是用四数律作成的。可以视为以四数律发展而成的一个典型实例。分析如下：
第一段：前奏句六小节——八小节（反复）——八小节（反复）。
第三段：八小节（反复）——八小节（反复）——十小节。
第四段：十六小节（反复）——十六小节——十六节（同开始十六小节）。
第七段：前奏句八小节——十六小节。
第八段：八小节——八小节（反复）——十六小节（反复）。
第九段：八小节（反复）——十六小节（反复）——十六小节（反复）。
第十二段：八小节（反复）——四小节（反复）——八小节——十六小节—十六小节——十六小节——十六小节（加三小节）。
余论
综上所述，可知四数律从来没有束缚作曲家创造力的自由飞翔。中外作曲家只把它作为给听众以共识规范，充分发展自己的才能和创造力进行创作。
四数律曾用以表现人类博爱、团结的思想（《欢乐颂》）；激发俄国人民的革命意志（《华沙工人歌》）；宣扬我国人民抗击日本侵略军的必胜信心（《游击队歌》、《长城谣》）；又曾描写柔媚的春景（《春游》），等等。四数律遍及音乐的各种体裁：交响曲、奏鸣曲、芭蕾舞剧、歌剧、戏剧配乐、钢琴曲、歌曲等等，所例之处无不表现出音乐的独到意境和作曲家的个人风格。我国作曲家曾用四数律写出不少佳作，流传至今。今后完全可能按照题材运用四数律及其变化和发展，写出富有民族和个性的优秀作品。
写于2000年2月
收稿日期：2000—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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