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焦循的易学与堪舆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堪舆论文,易学论文,论焦循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249.8;B992.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3882(2006)03-0005-07
焦循(1763—1820),字理堂,一字里堂,晚号里堂老人,清代乾嘉之际的著名易学家。清代嘉庆十七年(公元1812年)十一月,焦循正在夜以继日地撰写《雕菰楼易学三书》,适逢友人汪掌廷(即汪光烜)从扬州派家人前来询问“堪舆”一事。为了答复友人之托和他周围人的请求,于是撰写了《八五偶谭》① 一书。据焦循《八五偶谭》卷首《自序》说:“余既病卧北湖之滨,日以注《易》为事,汪君掌庭自城中遣仆致书于余,问形法家十二长生,或主向上消纳,或主坐山消纳,争讼不能决,欲得余一言为信。余即书一纸,与使者持去。坐间适有治八五之术者,请问其义。余口说而彼笔之,遂得一卷,略加次第而系之以图,名之以‘偶谭’。所以质之能儒、能好学深思者,非术士所能知,亦不愿与迂泥者议也。”由此可知,《八五偶谭》实际就是焦循专论《周易》与堪舆学之间关系的著作。
现存《八五偶谭》一册,不分卷,系焦循手写行书稿本。封面原题“里堂先生八五偶谭”,并署“丙子秋月,得于金陵书肆,乃扬州之三余堂也”。可见焦氏生前著作,在其病逝后曾一度散失,并由后裔在南京书店出售。该书卷首附有九幅“三合宅法图”,卷末又有依《周礼占梦注》而草拟的“建厌图”若干幅,另附有“汪掌廷致刘恭甫书”信札一函。《八五偶谭》以主客设问的形式,列出二十六个专题,对当时广泛流行的以气、五阳、五行、八卦及罗盘指南针等堪舆学的理论依据和操作工具作了深入的辨析,并就堪舆学的起源、《周易》与堪舆的关系作了详细深入的阐明,尤其对当时社会上盛行的《葬书》、《青囊奥语》、《天玉经》等相宅之书作了有力的批判。由于《八五偶谭》迄今未见收录于现存焦循的各类著述,仅以孤本的形式流传于世,所以鲜为人知。然而作为焦循易学思想的一个组成部分,很有必要对它作一番剖析和评说。
一、三合与长生
“堪舆”的起源,一般认为可以推至中国的先秦时期。《周易》升卦九三爻云:“升虚邑”,《说文解字》谓:“虚,大丘也。”据高亨《周易古经今注》解释:“虚邑,邑之在丘者,故云升也。升虚邑者,不畏水患。古者洪水为灾,徙家迁国,利升虚邑。”《墨子·辞过》也记载:“古之先民,未知为宫室时,就陵阜而居,穴而处。”陵阜即指那些靠近河流的土坡。古人居处选择在土坡上,既便于人们取水捕鱼,又能够躲避经常发生的水患,故以人居高处为吉利,这也是后世堪舆家所说的“近水而居”的由来。
“堪舆”一词的本义是指天与地。《史记·三王世家》:“臣请令史官择吉日,具礼仪上,御史奏舆地图,他皆如前故事。”司马贞《索隐》云:“谓地为‘舆’者,天地有覆盖之德,故谓天为‘盖’,谓地为‘舆’,故地图称‘舆地图’。疑自古有此名,非始汉也。”清代学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解释为:“盖堪为高处,舆为下处,天高地下之义。”不过,在古代,堪舆通常被理解为讲神谈怪。《汉书》引扬雄《甘泉赋》:“属堪舆以壁垒兮,梢夔魖而獝狂。”孟康注云:“堪舆,神名,造图宅书者。”可见,堪舆是中国古代人们对居住环境进行选择和处理的一种学问,其范围包括对住宅、宫室、寺观、陵墓、树落、城市等基址的布置形态和自然环境的利用与改造,并将自身和谐地统一于自然之间,从而追求一种在生理和心理上的满足与完善。然而千百年来,堪舆这一古老的学问,因其历代风水师的故弄玄虚,使它本来具有朴素科学原理的学问,变成晦涩而又神秘莫测的一种诬术。
“堪舆家”一名,最早出现汉代,但当时仅指那些通晓天文与地理知识的占候之士。如《史记·日者列传》的褚先生记:“孝武帝时,聚会占家问之,某日可取妇乎?五行家曰可,堪舆家曰不可。”东汉时,民间风俗重视丧葬,王符《潜夫论·浮侈》篇指出:“今京师贵戚,郡县豪家,生不极养,死乃崇葬。”为了寻觅理想的丧葬之地,从而导致风水观念的产生。如王充《论衡》中就介绍了当时的风水忌讳的种种情况。魏晋南北朝时,堪舆之学蔚然成风,出现一批诸如管辂、郭璞等擅长堪舆之学的大师,他们纷纷著书立说,堪舆之书层出不穷。从《汉书·艺文志》著录的《堪舆金匮》、《宫宅地形》到清代《四库全书》著录的《山法全书》,历代史志所著录的堪舆之作不少于二百余部。其中不仅有表、有图、有歌、有诀、有赋,而且名目也由“秘术”、“真诀”、“钩玄”到“拨雾”、“解惑”、“真机”等变得越发离奇。对此,焦循极为反感。他指出:
术士之书,丛杂不一,独三合、十二长生最为可徵。三合之名,见于《春秋谷梁传》,云:“独阴不生,独阳不生,独天不生,三合而后生。”谷梁赤乃子夏之门人,其说必有所授,是三合者,孔氏之遗言也。葬弃生气,三合而后生,舍此求生,难乎其为生矣。(《八五偶谭》)
所谓“三合”,也称“三元”,即以一百八十年为一周天,第一甲子六十年为上元,第二甲子六十年为中元,第三甲子六十年为下元,合称三元。它以水、木、金、火、土五行推论作为依据,分别由申、子、辰相合为水局,寅、午、戌相合为火局,巳、酉、丑相合为金局,亥、卯、未相合为木局,是一种较为古老的观察地理方位的方法,即所谓的“独阴不生,独阳不生,独天不生,三合而后生”。根据三国魏人徐邈的解释:古人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种以阴阳之“气”观察地理方位的方法,在中国古代是有其哲学依据的,那就是《周易》中的阴阳变化观念。然而将《周易》的阴阳观念与“气”联系在一起的则是先秦哲学家老子,他在《道德经》的第四十二章中早就说过:“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宋代哲学家张载对此则作了进一步的发挥,他在《正蒙·太和》篇中说:“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气是万物之源,处于千变万化的状态之中,而且是不生不灭,“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聚亦吾体,散亦吾体,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矣”,这种可聚可散,不生不灭的“气”的理论,体现在地理方位中便是所谓的生气、死气、阳气、阴气、土气、地气、乘气、聚气、纳气等等。所以焦循说:“三元即三合也。以天气周流,则为三元,以地势列位,则为三合。”同时,焦循又详述了三合的具体搭配和具体运作。如一白坎,以子丑配之,四绿巽,以辰巳配之,七赤兑,以申酉配之,三元之有一四七,即三合之申子辰巳酉丑。三碧震,以寅卯配之,六白乾,以戌亥配之,九紫离,以午未配之,三元之有三六九,即三合之寅午戌亥卯未等等。(《八五偶谭》)焦循对“三合”说的论证,正表明他试图以“气”的理论对古代“三合”相宅观念进行一次哲学的解释。由于焦循认为“三合”之说出自孔子遗言,那么它也就是名副其实的孔子真传。这样,焦循也就为“三合”之说的合理性找到了儒家经典的依据。至于所谓的“十二长生”,即指《周易》的十二辟卦,所以当有问者问“何为十二长生”时,焦循明确地指出:
(十二长生)即十二辟卦也。胎属子,复也。养属丑,临也。长生属寅,泰也。沐浴属卯,大壮也。冠带属辰,夬也。临官属巳,乾也。帝旺属午,姤也。衰属未,遁也。病属申,否也。死属酉,观也。墓属戌,剥也。绝属亥,坤也。复一阳生,姤一阴生,坐胎向旺,即坐复向姤也。坐则阳生,向则阴生,阴阳交媾,天地合德,葬弃生气,莫此为宜。惟坐复向姤,则复以下临、泰、大壮、夬、乾,阳长之卦,皆在来路。姤以下遁、否、观、剥、坤,阴消之卦,皆在去路。即小往大来之义。(《八五偶谭》)
十二辟卦,一称十二月卦,即除坎、震、离、兑四正卦外的六十卦,按照君、公、侯、卿、大夫五种等级,分成五组,每组十二卦,复、临、泰、大壮、夬、乾、姤、遁、否、观、剥、坤十二为第一组,故称十二辟卦。汉代易学家孟喜以此十二卦代表一年十二月,又具体代表一年中的二十四节气中的十二个中气(月首为节,月中为中),十二卦共七十二爻,又代表七十二候(每一节气分为初、次、末三候)。之所以将这十二卦来代表十二月,是因为这十二卦中刚柔二爻的变化正可体现阴阳二气的消长过程。因此,无论是“三合”,还是“十二长生”,实际上都是焦循以《周易》的理论来探讨堪舆之学的。
二、形法与术数
既然《周易》与堪舆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易学中的一些术语也被堪舆家假借为风水相宅中的术语,如盛行于汉代的“纳甲”便是其中之一。纳甲原是汉代易学的术语,创自京房易学的积算之法。以甲为十干之首,举一干以该其余。后来三国虞翻又以八卦所属方位来推断天支的方位,如甲乾乙坤,相合为木,故甲乙处东方位;丙艮丁兑,相合为火,故丙丁处南方位;戊坎己离,相合为土,故戊己处中方位;庚震辛巽,相合为金,故庚辛处西方位;天壬地癸,相合为水,故壬癸处北方位。清人纪昀曾就《宅经》中论及阴阳八卦与相宅的关系时说:“以八卦之方位,乾、坎、艮、震及辰为阳;巽、离、坤、兑及戌为阴,阳以亥为首,巳为尾,阴以巳为首,亥为尾,而主阴阳相得,颇有义理,文辞亦皆雅训。”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中曾给“纳甲”作了这样的定义:“以震、兑、乾、巽、艮、坤六卦,表示一月中阴阳之消长,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母,表示一月中日月之地位,所谓纳甲也。”这样,八卦、五行和干支便直接与方位、阴阳、日月方位组合在一起,成为堪舆相宅的基本理论。对此,焦循却持相反的态度。当有人询问“纳甲”之法,何以古今说法相异的原因时,焦循指出:
坎离纳壬癸,则始于虞翻。乾坤配甲乙壬癸,震巽配庚辛,坎离配戊己,艮兑配丙丁,此京房之说也。盖甲乙始壬癸,终乾坤,为天地父母包终始,六子长、中、少,自下而上缇于其中。沈括《梦溪笔谈》言之详矣。魏伯阳用为丹家修炼之诀。以月之朔望,从晦配之,已殊京氏本意,而纳法与京氏无异。虞翻生三国,时托孟氏易,造为郡吏陈桃之梦,谓《易》道在天,三爻足矣。乃以纳甲说《易》,而大紊京氏之旨。……余撰《易学图略》已详辨而深斥之。今之术士,拾虞翻之唾余而奉为异宝,不值一噱,又何足辨!(《八五偶谭》)
京房、虞翻作为汉代象数易学的代表,他们运用纳甲解释《周易》,尽管有种种缺陷,但他们创造性地开拓易学的取象方法,在中国易学史上自有其特定的历史地位。然而堪舆家将其移植并借用为堪舆相宅理论,那就失之牵强,既不符合易学的原来精神,也使堪舆相宅理论日趋繁琐与神秘。所以焦循进一步指出:
纳甲之法,不过假月出朋没之方耳。虞翻虽云坎离生冬,其称坎离,所纳仍为戊己,未尝遂以为壬癸也。今既纳壬癸,则坎离同在北矣。……此吾家延寿先生传之京房。近世用《火珠林》者,尚知宗之。乃地理不学之徒,既以坎离纳壬癸,又以三合羼之,乾坤艮巽遂不纳支,以乾坤坎离为阳,以艮震巽兑为阴,造为净阴净阳之说,彼术士不足计。特阴阳五行不外乎《易》,京氏虽及灾异,而其大旨不与《易》殊,奈何读羲、文、周、孔之书,而甘为无知妄作者所愚也,则良可恨也。”(《八五偶谭》)
正是基于易学的立场,焦循又探讨了有关堪舆相宅的形法问题。所谓“形法”,顾名思义,即以考察山川地形选择有利环境的建筑理论。在堪舆家看来,选择有利的建筑环境,无非要考虑到“龙”、“穴”、“砂”、“水”、“向”等五大要点。“龙”指山脉,根据山形,即可判断其为飞龙、卧龙、降龙等,如三国时诸葛亮的住处被称为“卧龙岗”就是一例。“砂”即丘陵或高坡,它作为建筑宅基的屏护,实含有纱帐帷幕的内涵。“水”对于人的生活起居至为重要,而形法理论也每每将山与水相联系在一起,即人们常说的“水随山而行,山界水而止”。“穴”和“向”都是决定建筑的实际位置和方位。这五大要点共同组成了堪舆相宅理论的支点,一直为古代堪舆家所遵循不移。然而焦循却提出疑议,认为形法源自古代音乐。他说:
古人以律吕推测阴阳、五行,天地之气寓于声音,最为可凭。阳左旋,阴右旋,正古律吕合声之道也。张文饶云:五运六气,天之五行也。五音六律,地之五行也。纳音,人之五行也。测地之五行,而不本于音律之左旋右旋,不已傎乎!彼术士何足以知此!(《八五偶谭》)
其实,早在汉代班固所撰写的《汉书·艺文志》中就说过:“形法者,大举九州之势以立城廓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犹律有长短,而各徵其声,非有鬼神,数自然也。”并录其五行家的《钟律灾异》、《钟律丛日苑》、《钟律消息》、《黄钟》等书,以证其说。显然,焦循认为形法渊源于古代音乐是有根据的。不过焦循文中所谓的“阳左旋,阴右旋”,指的是堪舆相宅施用的工具,即罗经(罗盘)。罗经一般以天地两盘相配而成,天盘圆形居内,地盘方形居外,以象征古代“天圆地方”的观念。天盘内圈中心一层称为天池,也称“太极”,借用《系辞传》的“易有太极”一语,以表示原始阴阳未分的混沌世界。内圈的外缘共分十二月将,天盘中心以浮针定阴阳两界,即子午中分,浮针向左则为阳,浮针向右则为阴,以此判断方位的吉凶。后世在此基础上又衍生出三盘四圈等,而浮针也更为细化,由中心浮针分为正针、缝针、中针三针。正针的功能在于确定南北方位,起指南作用并由此测定山脉的具体方位。缝针的功能在于二十四山方位向左错开半格,即指仄影子午。中针的功能在于二十四山方位向右错开半格,即指北极子午。三针分置于天、地、人三盘上,以象征中国哲学的天、地、人合一的思想。然而焦循却将其强调为“古律吕合声之道”,认为“地之方向,一定不移者也。故无论子、午、卯、酉、寅、申、巳、亥,皆从左旋,十二辟卦,乃天气之周流,视阴阳而左右,所谓上下无常,惟变所适也。阳左旋,阴右旋,即爻乾贞于子、坤贞于未之义,《京房易》乾初纳子二,纳寅三,纳辰四,纳午五,纳申上,纳戌为左旋。坤初纳未二,纳巳三,纳卯四,纳丑五,纳亥上,纳酉为右旋。其说本之《周礼·大师》,合阴阳之声。阳声黄钟子,太簇寅,姑洗辰,蕤宾午,夷则申,无射戌,此阳之左旋也。大吕丑,应钟亥,南吕酉,函钟未,小吕巳,夹钟卯,此阴之右旋也。阳左旋,阴右旋,所以合阴阳之声。相地亦阳左旋,阴右旋,所以合阴阳之气也。”显然,这是一种以易学变化理论结合古乐十二律,配以六十甲子,按金、火、木、水、土五行的秩序旋转的纳音说,而纳音本脱胎于纳甲,因此焦循认为堪舆形法源自古代律吕,实际上仍然停留在汉代易学的纳甲理论框架之内。而这个框架,早在《淮南子》中已有所揭示。《淮南子·天文训》载:
十五日为一节,以生二十四时变。斗指子,则冬至,音比黄钟。加十五日指癸,则小寒,音比应钟。加十五日指丑,则大寒,音比无射。加十五日指报德之维,则越阴在地。故曰距日冬至四十六日而立春,阳气冻解,音比南吕。加十五日指寅,则雨水,音比夷则。加十五日指甲,则雷惊蛰,音比林钟。加十五日指卯中绳,故曰春分,则雷行,音比蕤宾。加十五日指乙,则清明风至,音比仲吕。加十五日指辰,则谷雨,音比姑洗。加十五日指常羊之维,则春分尽。故曰四十六日而立夏,大风济,音比夹钟。加十五日指巳,则小满,音比太簇。加十五日指丙,则芒种,音比大吕。加十五日指午,则阳气微极,故曰有四十六日而夏至。音比黄钟,加十五日指丁则小署,音比大吕,加十五日指未则大署,音比太簇,加十五日指背阳之维,则夏分尽。故曰有四十六日而立秋,凉风至,音比夹钟。加十五日指申,则处署,音比姑洗。加十五日指庚,则白露降,音比仲吕。加十五日指酉,中绳。故曰秋分,雷戒,蛰虫北乡,音比蕤宾。加十五日指辛,则寒露,音比林钟。加十五日指戌,则霜降,音比夷则。加十五日指递通之维,则秋分尽。故曰有四十六日而立冬,草木必死,音比南吕。加十五日指亥,则小雪,音比无射。加十五日指壬,则大雪,音比应钟。加十五日指子。故曰阳生于子,阴生于午。
根据北斗运行的规律与一年二十四节气的关系来说明气象与物象,并且又在古代音律的特征与相应的气候特征相通的原则上,将十二律与一年二十四个节气相配,从而认定古代堪舆学与古代音律相通,这不仅给堪舆学披上了神秘的外衣,而且也给古代音律涂上了神秘的色彩。
然而,焦循与堪舆术士不同,他并不赞同传统的堪舆形法理论,指出它是“弃生气自坐处弃之,术士不识十二辟卦,而仅知其三,则或山或向,挠挠不已者,皆盲说耳”(《八五偶谭》)。同时焦循对“三针”又作了如此界定:“中针缝针,古不必有。古人以干合支,其界限必以目力精审之,后人设此二针,以为之界限。譬如古人用算策,但纵横纪数,近世西人于筹上书写乘法,其用为便,而义则仍古之算也。正针横列为二十四山之全,中针缝针纵列于正针之夹缝间,为二十四山之半,用中缝两针,仍是用正针或欲不用缝针,或欲不用中针,皆不学也。”(《八五偶谭》)为了使堪舆更符合阴阳八卦的易学思想,焦循将罗盘三针的顺序改造为如下的图式:
在焦循看来,三针的转向是有规律可循的,他在《八五偶谭》曾详载其说。② 为了进一步论证其三针指向,焦循认为,就申而言,它近庚,而用庚为申,是以申合庚,此用缝针之支,申合中针之干,庚而为正针,庚申合半。丑近癸,而用癸为丑,是以丑合癸,此用中针之支,丑合缝针之干,癸丙为正针,丑癸各半。以申可合庚,例诸丑则亦可合艮,以丑可合癸,例诸申则亦可合坤。其实,焦循所说的无论是罗盘还是三针,都是从《周易》中演化而出的。清代学者认为:“术数之兴,多在秦汉以后。要其旨,不出乎阴阳五行、生克制化,实皆《易》之支派,傅以杂说耳。”(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术数类一》)总之,上述罗盘三针之间的相互搭配,也就是八卦与天干地支之间的相互沟通。这种搭配与沟通,形成了一幅天、地、人与气、理、数之间的协调和融合的图式,而这种图式也恰恰是中国哲学中的阴阳思想、五行思想、天人合一思想、理气观念在堪舆学中的体现。所以焦循颇有感慨地说:“术士之书,故为奥秘以售其术,不知古今止此,八卦五行,伏羲、文王、周公、孔子说之已明。本如布帛菽粟,无甚难解,无所为秘诀也。凡称秘诀,不轻语人,皆妄也。”
三、堪舆学批判
堪舆学的起源虽然较早,但是它的正式流行,则在中国历史上的晋代之后,其标志便是这时期堪舆学大师的辈出和堪舆学图书的正式出版。如被誉为堪舆学鼻祖的郭璞,字景纯,晋代河东闻喜(今属山西)人,相传他“周积博物,有出世之道,鉴天文地理,龟书龙图,爻象谶纬,安墓卜宅,莫不穷微,善测人鬼之情况”,这当然颇有夸大其辞的成分,但是历史上的郭璞确实是一个极富才华的人。他不但注释过《尔雅》、《三苍》、《方言》、《山海经》、《楚辞》、《穆天子传》,而且还写诗作赋,代表作品有《游仙诗》、《江赋》等。《葬书》是他关于堪舆学的名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后世言地学者,皆以璞 鼻祖,故书虽依托,终不得而废欤。据《宋志》本名《葬书》,后来术家尊其说,改名《葬经》。”(《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术数类一》)除郭璞之外,历史上被称为堪舆学大师级人物的还有唐代的杨筠松。杨筠松《唐书》无传,据宋代陈振孙《书录解题》录有其名氏。相传杨筠松本名益,字叔茂,筠松是他的号,祖籍窦州(今广东宜县),寓居江西,自称救贫先生,著有《疑龙经》、《撼龙经》、《青囊奥语》等,是倡言形势之说的堪舆学家。清代学者赵翼的《陔余丛考》说:“江西之法肇于赣州杨筠松、曾文迪、赖大有。谢子逸辈,其为说主于形势,原其所起,即其所止,以定向位,专指龙、穴、砂、水之相配。”可见郭璞与杨筠松作为中国堪舆学的代表人物,千百年来,一直备受历代堪舆家的推崇,他们的堪舆学著作与理论,也一直被视为堪舆学的金科玉律。然而从唐宋以来,不少学者对郭璞《葬书》提出了质疑和批评。如唐人吕才著有《叙葬书》,认为古代葬俗“不封不树,丧期无数”,“葬者,藏也,欲使人不得相见”,它与人的吉凶祸福没有任何的直接联系,批评《葬书》为败坏民间风俗之书。宋代司马光的《葬论》、元明时期的谢应芳等人的《辨惑编》、《葬书问对》等,都视《葬书》为歪门邪说。清初学者陈确作《葬论》,抨击丧葬全系堪舆家利用人们寻求荣华富贵、避凶趋吉的心理,“夸其辞以动之”,目的是骗取钱财,即所谓的“起于葬师之欲贿”。认为《葬书》“凡书之言祸福者,皆妖书也,而《葬书》为甚;凡人之言祸福者,皆妖人也,而葬师为甚”。(《陈确集》下册《甚次》,《葬书下》)焦循也与历史上的批评家一样,从学理上力纠《葬书》之非,以还堪舆学的本来面目。如他虽然赞同郭璞《葬书》中关于“地有四势,气从八方”的堪舆学理论,但是他认为《葬书》在描述预选墓址时,却违背了堪舆学的基本理论,错误地使用地支概念,从而出现了择时与方位之间的矛盾。焦循指出:
辰戌丑未,土也,万物所藏,故为墓。支之有辰戌丑未,犹干之有戊己也。分金之法,避戊己不用,《葬》曰:不用戊己。不用辰戌丑未,此古今无异议者也。《葬》曰:且不用辰戌丑未。定立向而可不用辰戌丑未乎?知《葬》曰不可用辰戌丑未,则知坐向不可用辰戌丑未矣。选择安葬,不用辰戌丑未,而立向乃用之,亦愚极矣。夫立向与择日,一以贯之者也。(《八五偶谭》)
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的丧葬极为讲究择时与墓穴所处的地理环境,方位的确立和选择良辰吉日,它是堪舆学的重要内容和环节。俗谚说“不得真龙得年月”、“地贵平夷”,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然而辰、戌、丑、未原是十二地支中的四支,而古代的年月是以十天干与十二地支循环配合来表示的。既然《葬书》反复强调择时的重要,但是在具体操作中,却不考虑方位与年月的一致性,所以焦循批评其“愚极”。这种对《葬书》的质疑,实际上否定了当时堪舆家将郭璞《葬书》视为堪舆学的权威经典的作法。
与批评《葬书》一样,焦循还对以杨筠松、曾文迪师徒为代表的堪舆术作了严厉的批判。杨、曾二人曾合作编撰过《青囊奥语》,此书一直被理气派堪舆家奉为经典。据托名明初刘基所作的序言介绍,该书的内容不外乎嗜谈阴阳顺逆、九星化曜、辨析山水、贵贱吉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其中多引而不发之语,如坤壬乙巨门从头一节,历来注家,罕能详其例。至序内二十四山分逆顺一条,则大致以木、火、金、水分属甲丙、庚申、乙丁、辛癸互起长生。如甲木生于亥,库于未,乙木生于午,库于戌之类。因以亥卯未、寅午戌、巳酉丑、申子辰为四局,反复衍之,得四十八局。阳用左旋,阴从右转,盖本之《说卦》阳顺阴逆之例,为地学理气家之权舆。”所以当有人问及如何理解杨筠松、曾文迪所著《青囊奥语》所言九星是否就是北斗时,焦循明确指出这是欺人之谈:
北斗七星,一天、二地、三火、四水、五土、六木、七金,今以贪为一,巨为二,禄为三,文为四,廉为五,武为六,破为七,与北斗七星既不合,而辅弼二星本在七星之外,是为九星,挨星者,或用七,或用八,或以贪、巨、禄、文、廉、武、破、辅为序,或以辅、武、破、廉、贪、巨、禄、文为序,参差不一,全无理义。近又见一说,以贪、廉、武、文、禄、巨、破、辅为序,而以《天玉》为附会,不知皆不必者也。杨筠松《撼龙》第取比九星为罔峦之形而已。(《八五偶谭》)
所谓九星,《素问·天元纪大论》:“九星悬朗,七曜周旋。”即北斗七星加上辅、弼二星。堪舆家曾将八卦的每卦三爻的变化与五行相配比附为九星,并以此推演出八种形式的术语:一为贪狼木、二为武曲金、三为巨门土、四为左辅木、五为破军金、六为廉贞火、七为禄存水。《汉书·翼奉传》说:北主贪狼,申子主之,南方廉贞,寅午主之,而以贪狼为忌,以廉贞为吉,故忌子卯而贵庚午。贪狼属水,不属木,亦非天星北斗之名。干宝解《易·噬嗑》云:初居刚燥之家,礼贪狼之性。《噬嗑·初九》属震,此以震为贪狼,似为贪狼属木之本。然已非古义。所以焦循讥其为“如稍能读读书,知古之称贪狼并不作此解,则纷纷者可尽削矣”,“杨、曾术士,未能知其原也”(《八五偶谭》)。
同时,焦循还对后世堪舆家借用《青囊奥语》的名义,兜售邪说,进行了批驳。如焦循认为托名杨筠松的《都天宝照》虽有三元之说,实未有左右顺逆之说。后之附会为此不稽之谈,以惑听闻,“真邪说矣”。而且《都天宝照》,虽相传为杨筠松作,然篇中称杨公妙决,又称筠松真妙决,显是后人依托之辞。焦循认为“筠松《青囊奥语》,简净精微,曾氏之《青囊序》,即已支离繁冗,譬如王叔和之伤寒例,虽述仲景,而已有乖于仲景者矣。至《天玉》必非杨氏之作,或即曾氏之流托之,而《都天宝照》又其后为者矣。八神四个云云,秦氏宫璧说之最详,今据为此三元之说者,谓自子之西起,壬一字,丑一字,甲一字,辰一字,丙一字,未一字,庚一字,戌一字,此八字皆向左行,皆是四个一也。顾壬丑甲辰丙未庚戌明是八个,则当云八神八个一,用以解八神四个一条明了,义则《天玉宝照》亦有,不容谬托者也。既云不可兼矣,乃又谓辰戌丑未可兼乾坤艮巽,则自相矛盾矣。”(《八五偶谭》)焦循还驳斥明人蒋平阶的《水龙经》荒诞不经:“蒋大鸿之流依据先天八卦,以驳三合十二长生,不知先天八卦,乃赵宋时所伪造,古无之也。伪造《青囊经》者,拾周濂溪无极而太极五字为说,不学者奉为珍宝,竟是濂溪太极图说,抄袭《青囊》已属可笑,而据先天八卦以驳三合十二长生,稍能读书者,自知其妄,吾不屑论矣。”(《八五偶谭》)嘉庆五年(公元1800年),焦循入幕杭州阮元武林节署,当时有堪舆者自言能以珠盘推算,署中学人见此都确信无疑,只有焦循敢于当面揭穿其弄虚作假,结果“伊持算半日,莫能出一言。或问余,余曰:吾视其算,全是信手乱动,不成教法,吾以目注其珠盘,彼乃不敢言耳。呜呼!世之术士,自称秘奥不传之决者,此其类矣”(《忆书》卷三)。
总之,堪舆之学,在明清两代广泛流行,成为封建社会知识阶层中的一个重要行当,社会影响很大,在所谓的三教九流之中,堪舆位列第四(俗称“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流丹青四地理,五星六爻,七僧八道九行棋”),仅次于读书人、医生和画师,足见其地位和公众重视的程度之高。然而堪舆学所带有迷信色彩的内容繁复驳杂,玄之又玄,它所能起到的实际作用应该说主要是心理方面的。就信奉者而言,它不外乎填补人的特殊心理,寻求一种难以解脱的精神慰藉而已。就中国儒家文化及其古代辉煌的建筑文化遗产而言,它的影响也是极其有限的。然而,焦循从易学的角度对堪舆学的阐明与批判,这在清代乾嘉之际的学术界,可谓空谷足音。这对我们今天研究焦循的易学思想,其中不乏积极的学术启发意义,值得探讨。
注释:
①《八五偶谭》,焦循手稿本,一册,不分卷,现藏复旦大学图书馆特藏部。
②《八五偶谭》载:“子自子,不与壬癸合。午自午,不与丙丁合,卯自卯,不与甲乙合,酉自酉,不与庚辛合,乾自乾,不与戌亥合,艮自艮,不与丑寅合,巽自巽,不与辰巳合,坤自坤,不与未申合,惟以二十四,合为十二,则子与壬合,亥亦与壬合,子与癸合,丑亦与癸合,午与丙合,巳亦与丙合,午与丁合,未亦与丁合,卯与甲合,寅亦与甲合,卯与乙合,辰亦与乙合,酉与庚合,申亦与庚合,酉与辛合,戌亦与辛合,乾与戌合,亦与亥合,艮与寅合,亦与丑合,巽与辰合,亦与巳合,坤与未合,亦与申合,故中针之子,即缝针之壬,缝针之子,即中针之癸,分之各得正针之子半,合之通得正针子之全。山向以干维合支,如用壬山向,墓在戌,且合子午,则必用缝针之壬丙,何也?用缝针之壬丙,正是用中针之子午而为正针,子壬午丙之合也。若用中针之壬,则为缝针之亥,而正针壬亥丙巳之合矣。若墓在丑,宜合亥巳,则必用中针之壬丙,何也?用中针之壬丙,正是用缝针之亥巳,而为正针壬亥丙巳之合也。若用缝针之壬,则为中针之子,而为正针,壬子丙午之合矣。中针缝针所以互为正针之用如此,壬丙甲庚,半合子午卯酉,半合寅申巳亥,左右少错,则阴之右旋者,为阳之左旋,阳之左旋者,为阴之右旋,阴阳差舛,消息乖违,固已悱利。若丁癸乙辛,半合子午卯酉,半合辰戌丑未,左右一错,则坐墓向墓,谬不可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