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成长小说”——“成长小说”概念初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小说论文,概念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0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722X(2007)04-0096-04
成长是一个痛并快乐着的过程,因此与之相关的“成长小说”也就具有了独特的艺术魅力。但很长一段时期以来,成长小说研究却在某种意义上陷入了困境。困境源自这样的事实:由于对成长小说概念没有界定,一切与“成长”相关的作品都成了“成长小说”,于是,也就没有了“成长小说”。因此,要了解成长小说并进行此领域的理论研究,对“什么是成长小说”的追问与探讨,也就成了必须要面对和解决的首要问题。
需要声明的是,本文的“成长小说”称谓与Bildungsroman这一德语原始词汇相对应。由于我国对此领域的翻译大部分是从英文资料中借鉴过来的,而Bildungsroman被译为英语时,已出现了多种“版本”,于是译介名也多种多样。为方便起见,下文叙述及译名均采用“成长小说”的名称。
Bildung是德语,roman是法语“小说”的意思(Jerome Hamilton,1974:35)。从词源上讲,先有名词Bild(塑像),后来拉丁语中的imago(肖像)、formation(造型)解释被引入。“Bildung一词在教育学上指的是一个人变得同他的导师一模一样,以导师为楷模并同他合为一体的过程……在文学上,Bildung一词同时还具有它在原始教义传说中所包含的世俗性的比喻义:早期的教会首领用陶匠揉泥以制成器具的比喻来解释上帝创世的神恩。”(约斯特,1988:174)直到18世纪中期以后的虔敬主义运动,Bildung才被扩展到了表述人与自然力量、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作用,只是它更强调内在的塑造,注重精神、心灵的内化作用。启蒙运动在此基础上,把Bildung的“塑造”之意演变到了理性的“教育、修养”层面上,更注重强调理性和外向型的“塑造”,Bildung此时带有了更强烈的道德概念色彩。(谷裕,2001:125)
德国评论家费德瑞切·封·布莱肯伯格(Friedrich yon Blanckenburg,1744-1796)在《小说评论》(Essay onthe Novel,1774)中对克里斯托夫·马丁·维兰德(Christoph Martin Wieland,1733-1813)的小说给予了高度评价,论及“成长”时首次对“成长小说”一词做了暗示。1820年前后,卡尔·封·莫根斯特恩(Karl von Morgenstern,1770-1852)在两篇演讲《论成长小说的本质》与《成长小说的历史》中,正式提出了“成长小说”这一概念。但由于莫根斯特恩的著述流传并不广,这个荣誉一直以来都给了德国哲学家威廉·狄尔泰(Wilhelm Dilthey,1833-1911)。他在《体验与诗》(Experience and Poetry,1905)中对成长小说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说明,成了后来说明成长小说时被引用频率最高的定义。但也有评论家修正说,狄尔泰早在《施莱尔马赫的一生》(The Life of Schleiermacher,1870)中,就已经讨论了成长小说的问题(约斯特,1988:373)。总之,从狄尔泰开始,“成长小说”这个词便成了公认的文学术语。
至于成长小说的产生时间,巴赫金认为,起始于一大批浪漫主义作家的集中写作,大多数学者也认同和接受成长小说起源于浪漫主义时代的判定。(Ellis,1999:15)巴赫金把成长小说与游历小说、考验小说、传记小说做了联系,还有一些批评家联系到了西班牙的流浪汉小说,甚至有人追溯到了17、18世纪出现在法国和英国的传奇文学传统(Ellis,1999:41)。由于评判标准的不同,他们从成长小说的不同侧面找到了相应的历史印证。
虽然早在13世纪德国的《帕尔齐法尔》中“成长”内容在主人公身上初露端倪,虽然17世纪格里美豪森(Grimmelshausen,1621/22-1676)的《痴儿历险记》(The Adventurous Simplicissimus,1669)也被认为是成长小说的“掘路人”,虽然也有评论称,维兰德《阿迦通的故事》(The History of Agathon,1766-1767)开启了成长小说创作的先河,但歌德1778年开始创作的《威廉·迈斯特》,尤其是《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 (Wilhelm Meister's Apprenticeship,1795-1796)才一直被公认为是成长小说的典范之作,甚至有评论把成长小说的起始时间定在了1795年,把成长小说定义在了该作品的模式之下——“传统上,成长小说被认为是一种按照歌德《威廉·迈斯特》的风格进行创作、关于一个年轻人发展故事的小说。”(Laura Sue,1990:21)另一方面,《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正是在歌德与席勒从1794年开始的友谊合作期间创作完成的。它的出现,与二人当时提倡的“古典文学”人生理想有着直接和重要的关系。所以,照此推断,成长小说的产生应该溯源至德国的“古典文学”时期。
关于成长小说的定义,国内外学者众说纷纭。抛开一些泛化的解释,从笔者掌握的有限资料来看,比较规范和有代表性、学术性的界定主要有以下几种类型:
第一种,“成长小说主人公独自踏上旅程,走向他想象中的世界。由于他本人的性情,往往在旅程中会遭遇一系列的不幸,在选择友谊、爱情和工作时处处碰壁,但同时又绝处逢生,往往会认识不同种类的引领人和建议者,最后经过对自己多方面的调节和完善,终于适应了特定时代背景与社会环境的要求,找到了自己的定位。”(Susanne,1966:49)这是从成长小说的叙事模式角度,对概念进行的阐述、解释。国内对成长小说定义的一种代表性表述,也与此异曲同工。(芮俞萍,2004:7)它们对成长小说展示过程的曲折性、渐进性、经历性做了说明,侧重讨论成长小说内容。马瑞安·赫斯切(Marianne Hirsch)、苏姗娜·哈德(Suzanne Hader)等对成长小说所下的定义都属于此类。
把对成长小说的理解重点放在认识论上,则是另一种定义类型:成长小说“是以一个敏感的青年人或年轻人为主人公,叙述他试图了解世界本质、发掘现实意义、得到生命哲学和生存艺术启示过程的小说”。(Hugh,1972:124)它对主人公性质(青年人或年轻人)、性格特征(敏感)和小说主旨做了限定和说明。其实,从成长小说批评史上看,这两种类型的定义最早都源于狄尔泰在《体验与诗》中的论述。(狄尔泰,2003:323)无独有偶,与此观点类似的还有大卫·柯戴(David Cody)等人的提法。
在国内,以冯至、刘半九、田德望先生为代表的老一代研究者也早就对这个热点问题做出了积极回应。他们不仅对其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做了说明——“多半是表达一个人内心的发展与外界的遭遇中间所演化出来的历史……在社会里偶然与必然、命运与规律织成错综的网,个人在这里……经过无数不能避免的奋斗、反抗、诱惑、服从、迷途……最后回顾过去的生命,有的是完成了,有的却只是无数破裂的片断”(冯至,1986:39);而且在一定意义上形成了对成长小说的一种判断——“从狭义来说,……成长小说是以个人和社会的矛盾尚未激化成为敌对状态为前提的,主人公在生活中接受教育的过程就是他通过个性的成熟化和丰富化成为社会的合作者的过程”(田德望,1984:2)。后者侧重于成长小说的社会性和教育性,因此有很强的目的论特征。
上边几位前辈的看法与巴赫金的理解有着某些方面的契合: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把对成长小说的阐释从文本扩展至社会、历史的纵横之中。巴赫金首先指出,成长小说区别于其他大部分小说的首要特征在于:“这里主人公的形象,不是静态的统一体,而是动态的统一体”;其次,“时间进入人的内部,进入人物形象本身,极大地改变了人物命运及生活中一切因素所具有的意义”。(1998:230)因此,巴赫金特意把成长小说强调为“人的成长小说”,人物的形象、尤其性格及其性格的发展变化是成长小说着力要关注的。虽然巴赫金未曾给出明确的限定,但却对成长小说的特征、分类研究以及研究的深度和广度方面做出了极具建设性和开创性的工作。
遵循这一思路,维基百科(Wikipedia,简称WP,是互联网上最受欢迎的参考资料查询网站,内容与百科全书相接近)里对成长小说所下的定义也极具参考价值:“成长小说,是一种描绘和探索主人公通常从幼年时代到有成熟表征出现这一阶段里在精神、道德、心理或社会上的演变和发展状况的小说。”不过,虽然传统观点认为,生理年龄上幼年时代的人一定都是懵懂无知的,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文学表现的复杂,年龄与心理在很多时候并不构成正比。
另一方面,大多成长小说在内容叙述上走的是“双线型”路线:第一条表现为主人公面对现实表现出的不平衡——失意、受挫;第二条是心理精神上重建的平衡——不放弃。两条路线间的连接点即为“思考与行动”。展示的层面为主人公与内部自我,以及与外部社会环境间的较量。而这两条路线总的呈现趋势又是“向上”的:或是理想化了的积极进取(如《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或是清醒后的调整性适应(如《一位女士的画像》),或是过程里的不断完善(如《天使,望故乡》),或是社会化了的成熟应对(如《奥吉·马奇历险记》)。这些都是根据小说的结局做出的判断。
此外,成长小说只是主人公人生的一个阶段性的展示。因此,结构上成长小说又表现出了螺旋型的特征:它只是一个准备阶段的完成,新的轮回又即将开始……
这样,成长小说便还可以理解为:描绘和探索具有敏感气质的主人公,通常从心智的幼年时代到有成熟表征出现的这一阶段里,在精神、道德、心理和社会上的演变,以及发展状况,这类小说一般具有双线型向上式螺旋结构。
从这个定义来看,成长小说这种文学类型是以“描绘和探索”的形式表现的:“描绘”揭示了它的广阔性和细节性特征,“探索”则一方面表达了小说主人公摸索的过程,另一方面也暗示了这种文体形式的问题型与思考型特征;进一步看,又揭示了成长小说的表现层面问题:精神、道德和心理上的表现属于主人公的个性化、内部化特征,主人公对社会的接触、在社会中的表现则是一种外部展示。主人公通过对外部世界的接触所引发的惊喜和迷茫等情绪,以及由此带来的对自身的审视、对社会的思考等一连串问题,把上面提到的个人与社会、内部与外部两个层面进行了贯通与融会。
成长小说的另一重要特征“动态性”也在定义中有所体现。主人公从心智上的幼年时代到有成熟表征出现,除了要面对生理变化所带来的不适应与不习惯,还要应付外部大环境引发的冲击和影响。所以,从纵向看,主人公个人在生长(生理上)、成长(心理上、性格上),社会也在发展;从横向看,主人公生长成长过程中的烦恼、社会发展进程中的问题、主人公面对自我和社会所出现的矛盾,都将作为一个大的横切面展现在读者面前。所以,虽然有学者把成长小说形象地称为“前小说”——是主人公正式进入生活前的准备和序曲,但从上面的分析可以发现,其中的容量与深度并不容小觑。
这样,定义便对成长小说以动态的人物为中心(主人公心智、性格、气质上都具有典型的特征)、以变化而有限定的阶段为叙述过程、以主人公内心和外在环境冲突交锋为引线、以问题的引发和思考为基调等等特征进行了界定,也为成长小说的判断提供了一种借鉴性的标准。因此,现在很多被冠以“成长小说”的作品,如果严格界定,只能说包含了成长小说的一些基本元素,具有成长小说的一些特点,或者直接划归为成长主题小说、成长的小说,但并不是成长小说。
此外,成长小说还被细化成了许多具体的文学“子集”分类,首先是Entwicklungsroman(发展小说,或者直译为“成长的小说”)。顾名思义,是“一部关于主人公通常意义上成长的编年史小说”Jerome Hamilton,1974:13)。另一种是教育小说或学徒小说(Erziehungsroman),一是直指成长小说的主体部分,即教育在主人公成长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二是对小说读者而言,它在整体上发挥着寓意教化的功能。
从某种意义上说,上面两种分类着眼于情节结构,但成长小说还有一个特殊类型——艺术家小说(Kunstlerroman),它是根据主人公的个性与职业做出的判断,如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等等。但“‘艺术家小说’未必就是成长小说,但是每一部成长小说都表现了某种‘生活的艺术家’。”(约斯特,1988:372)当然,这些都是理论上的闭合式区分,实际上这几种形式间的差别很模糊,因此作品中常常有交叉现象。
综上所述,经典意义上的成长小说,是在德国“古典文学”观的背景下诞生的,带有很强的“审美教育”性,有着特定的时代特色和突出特征:第一,以一个年轻人作为中心,贯穿始终,以他生命的一个阶段(从懵懂到成熟)作为表现舞台,重点描述其间的性格发展变化;第二,以塑造“完整的人”为理想,所以人物性格处在不断的完善之中;第三,以达到“处世和谐”为目的,所以多以融入社会或带有希望的积极乐观情绪作为结局。从这个意义上说,早期经典成长小说充满了浪漫化的理想色彩,也弥漫着人文主义的创作气息。
随着时代的变迁,新矛盾的出现和小说理论的不断发展,成长小说也以多种姿态的出现回应了这种变化。除了涌现出诸如女性成长小说、黑人成长小说、族裔成长小说、战争成长小说、科幻成长小说等种类的分支外,在经典成长小说的第三个特征基础上也出现了一系列的“变体”,审美的教育性被淡化了,现实的残酷性被暴露出来,带有抨击性、批判性的成长小说在一段时期内占据了主导地位。与此同时,在思想深度进一步被挖掘的前提下,带有现代艺术技巧特征的问题型、思考型成长小说也大量登上了历史舞台。
所以,随着社会时代的变迁,由于成长小说相应地具备了自我修整、自我完善和自我更新的能力,成长小说并没有失去它绵延几百年的战斗阵地,也不会走向艺术生命的衰竭。正如其所刻画的中心人物一样,它也在自身“成长”的道路上,一边受伤,一边长大,并一步步迈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