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的精神传记——解读沃克新作《现在是你敞开心扉之际》,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传记论文,心扉论文,精神论文,沃克新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3842(2008)03-0058-06
从20世纪80年代末,继获得巨大成功的小说《紫颜色》出版后,沃克的小说创作与她的诗歌和文论比较起来,写作的速度要慢得多,数量也无法相提并论。从《紫颜色》到《我亲人的庙宇》,沃克有整整7年时间没有小说作品问世,她躲进静谧的加利福尼亚的林中家园,安静地与她心爱的马匹和狗儿为伴,悄然地过起了半隐居的生活。然而,这次长时间的沉寂,对沃克来说,却如火山喷发前地壳深处汩汩滚热的岩浆暗流,一旦热量酝酿、聚集到一定程度,便喷薄而出。离群索居带给沃克的是冷静的思索和客观的观察,这次她的焦点已经不仅仅是她的自然和世界,她所热爱的女人和男人,还有她自己。正如评论家(Lillie P Howard)所言:“当我大声地问,‘艾丽斯究竟在做什么’的时候,我感觉我已经知道了[答案]。她在观察、倾听、等待她真实的自我的降临,带给她力量继续生存。”[1](P139) 于是,沃克“真实的自我”便如一根似有似无的丝线,穿起了如珠玑般放射着异彩的沃克的小说作品,形成了一串形状瑰丽的珠链,而其中最圆润、最玲珑的一颗即是她的新作《现在是你敞开心扉之际》(Now Is the Time to Open Your Heart,2004,以下简称《敞开心扉》)。
如果一位读者是“由于沃克的文学地位”,而认为“她所写的任何东西都一定要读”的话,那么《敞开心扉》将会是一本恼人的作品[2](P157)。如果说这本书还是在讲故事的话,那么一位衣食无忧的中年女人臆想出的年龄危机、信仰危机和爱情危机,以及为了化解危机而离家远游,苦苦追寻梦想和人生意义的故事充其量不过是老生常谈。更何况,沃克好像也并没有真的想讲什么故事,小说的叙述中充斥着她情有独钟的宗教、政治、音乐、民俗、植物、生态保护、神医巫术、种族关系以及两性关系等枝枝节节、藤藤蔓蔓。一直以来,沃克在各种可能的场合和文论中不厌其烦地倡导各种“主义”:“环保主义”、“生态主义”、“素食主义”、“巫术主义”(shamanism)、“佛教”(Buddhism),更有她独特的“妇女主义”(womanism),而这本新千年问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毫无悬念地成为沃克各种“主义”的集大成之作。然而,如果我们真的能够如沃克所期望的那样“敞开心扉”,拨开众多“主义”构成的若茧丝般层层叠叠、丝丝缕缕的外壳,我们就会发现精心包裹于其中的却恰恰是沃克在生活和作品中苦苦追寻的“真实的自我”,一个在历史的记忆中,在尘封的往事中,在与祖先和亲人的共生的精神成长中,寻求、探索并发现的“真实的自我”,而这种方式其实正是基本的“沃克式”的小说叙事和构建模式。
一
在《敞开心扉》的正文前,沃克写了一段独特的“致谢词”:“借这部作品,不管它有何不足,我要表达我对天神、天使和菩萨的感谢之情,他们陪伴着、照看着并保护着探索者、开拓者和艺术家。”[3](P11) 这段看似神神秘秘、天马行空的“致谢词”表达的却是一个带有技巧性的信息,那就是,一部在与各路神灵的神交中产生的作品,其物质的东西一定是被剔除得很干净的,剩下的将是其精神的内核。无论是人物,还是情节,抑或是叙事都将在精神的世界中伸展和铺陈,并将在精神的天河中被涤荡、净化和升华。
在正文前,还有一小段别具匠心的文字,像前言又似说明,内容很有意思:
当我的父亲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母亲就被谋杀了。她嫁给我祖父亨利·克雷·沃克前,名叫凯特·耐尔森。这本小说是对她有可能成为的心理的探索者的纪念。在写作的过程中,它使我明白我是多么思念她。并会一直思念她。[3](P14)
这段文字表面的含义似乎很清楚,沃克解释了这本小说中女主人公名字的由来——她那位从未曾谋面的祖母,并且表达了她对祖母的思念之情。然而这个“前言般的家谱背景”(prefatory genealogical background)却使得原本简单的关于那个叫做凯特·耐尔森的中年女人的故事变得复杂起来,因为无形之中沃克赋予了书中的女主人公一种历史感和神秘感,并在这位叫做凯特·耐尔森的女人与她的相同名字的祖母以及作者本人之间建立起了某种复杂的联系[2](P158)。带着这样的信息阅读这部作品,我们不时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们在阅读一部沃克祖母——凯特·耐尔森的传记,而传记的作者正是对祖母无限思念的孙女沃克。当然,对于从未谋面,在父辈的口中已经成为一个神秘符号的祖母,如果真的可以写一部传记的话,也只能是沃克的“撰”记了。同时,我们的视线中又不时地闪现出沃克本人幽灵般的影子,她时而附身于书中的女主人公,时而附身于她的祖母,在这一真一幻两个凯特·耐尔森之间游走、低吟,若即若离,时隐时现,在与两个女人的共生中完成了自我的书写。“共生”(symbiosis)——这个生物学上的概念,如今被越来越多的文学评论家所借用,因为这一概念形象地建构起文学作品中人物之间的“长期相互依存并从中共同受益的一种紧密关系”①。在沃克与两位凯特·耐尔森之间就形成了这样一种共生关系,只不过这种共生是一种精神上的互依关系。通过共生,沃克使这部作品同时成为祖母的精神传记也成了她的精神自传,真可谓是匠心独具。关于这一点,沃克也曾含蓄地说明:
我很高兴在凯特这个人物/角色身上重现了我自己关于生活的发现,重新连接起我对我的祖母凯特·耐尔森·沃克的渴望。[使我]能够,想象地,带着那么多的爱想起她,并以她的名字为荣。[4]
当我们见到书中的女主人公凯特·耐尔森——一位黑人女作家时,她已经57岁,虽然依旧拥有“很好的皮肤和奶白的牙齿”,虽然作为作家,她已经拥有了名气、地位和金钱,但她感到“她的生活正在变化”,“……变化开始于她的膝盖”,“两只膝盖,神秘地,开始吱吱作响”[3](P47)。更糟糕的是“她开始每晚都梦见一条河。但是它干涸了。在那里她在一片古老的森林中寻找她的生命,也就是,那条河。经过长途跋涉,她会找到它,但它会遍地黄沙”[3](P164)。书中女主人公与沃克本人的身份、年龄、经历和信仰有很多相似之处,这是不言而喻的,无须赘述。沃克本人对此也毫不避讳。在一次关于该作品的访谈中,当沃克被问及“什么给了你创作《敞开心扉》的灵感”时,沃克回答说:
我的朋友格劳瑞·斯泰纳姆(Gloria Steinem)常说,过了50岁的女人有很大的未被探知的领域。的确如此……毕竟,正是50岁之后,女人才返回了一种平衡的自我感,这种感觉是从她们10岁之后,就可能感觉不到的了……如果我们有运气,我们就能够跟随我们内在的指令。我们发现我们的50岁将是一个探求这个从前未知的领域的完美时段,这个未知领域事实上是通向我们人生下一半旅程的通道……因此,在《敞开心扉》中,我开始着手去描绘那样一个旅程……[4]
《敞开心扉》的确是在一次次含意深远的旅程中建构起来的小说,这种旅程既有真实意义上的远游和探险,更有深层次的精神上的探究和追索。女主人公凯特在对曾经笃信的佛教产生失望以及在反复出现的关于那条干涸的生命之河的梦境驱动下,进行了两次充满着冒险的旅行。一次是与有着相似困惑的女性伙伴们在湍急的科罗拉多河(Colorado River)上的漂流。之所以选择这条河,是因为朋友建议说它是“最深、最急、最有挑战性”的河流之一。科罗拉多河汹涌澎湃的波涛和呼啸的风暴使凯特大病一场,但身体上的病痛却使得精神上的满足和震撼显得弥足珍贵。这次漂流的经历是“凯特理解内在和外在生命的开始”[2](P164)。仿佛难以抑制的呕吐不但让凯特的五脏六腑都吐了个干净,同时也把曾经的灰色记忆留在了科罗拉多河的波涛之中:母亲意外去世带给她的情感的缺失,心理上的措手不及和难以补偿的生命中的欠缺之感以及以往并不幸福的婚姻都随着湍急的河流一泻千里,带给凯特的是从来未曾有过的舒畅和轻松。
然而凯特期盼的还不止这些。她想要的是“处女般的生活”,因为只有祛除了性,“一个人才完全成为自己”[3](P102)。“处女般的生活”其实是一种女性的心理暗示,代表了步入中年的女人对逝去的青春的留恋以及对未来的一种极端意义上的设想,是她开始一种全新的、纯粹精神的生活的渴望。于是她开始了另一个更加奇妙的旅程:亚马逊热带雨林的超验的精神之旅(transcendental spirituality)[2](P164)。在亚马逊巫医阿尔曼都(Armando)的引领下,凯特在印第安土著民与神灵交流的典仪中,在神奇的药用香草“祖母仙草”(Grandmother yage)所带来的身体的清爽和精神的喜悦与升华中,凯特在超验的天启中实现了与祖母与母亲的神交,从而使她为自我发现的心灵之旅开启了一道神奇而温情的门。“祖母仙草”在亚马逊的土著民中被奉为神草,因为据说它可以使人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并能够倾听到神灵的低语,因此,“yage”一词也有“灵魂之酒”之称,也就是说,仙草的治疗作用与其说是身体上的不如说是精神上的,而这正是凯特所需要的。
“祖母仙草”这个有趣的名字不由得使读者联想到那段关于祖母的前言。如果祖母活到今天或者祖母就生活在当下的话,她是否也会有书中的同名女主人公一样的困惑和追索呢?关于祖母的传奇一生,沃克曾经有过一段深情的回忆:
她(祖母)的传奇生活和死亡在儿时的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她是美丽的;男人们总是追随着她,甚至在她结婚并成为5个孩子的母亲之后;这些男人中的一个,对她拒绝了他的求爱恼羞成怒,把她杀死在后院,留下我的祖父独自抚养我的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事实上,这个传奇是那么动人心魄以至它模糊了我到了50岁才发现的事实:我从来没有这个显然与众不同的女人——我的祖母的惬意和智慧……我非常想念我的祖母,当我步入生命的后段旅程的时候,我感到迷失了[自我],这些启示使我明白了在集体意识中,人类是多么怀念在祖母的文化中出现啊![4]
在《敞开心扉》中,这种对于祖母的深情怀念已经转化为一种精神的、概念化的东西,成为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的连接点。书中的一位巫医阿奴奴(Anunu)认为“这个世界正失去的东西是祖母”[3](P102)。在这位巫医的心中,“世界上有很多祖母,小写的祖(g),但大祖(G),一些女人觉得不可能找到。那种缺失正是使我们恐惧的东西”[3](P102)。这番点拨使凯特突然明白了自己噩梦连连的原因所在,那就是她在潜意识中意识到了祖母的缺失。按照阿奴奴的说法,“在每个女人的一生中,都会有意识到祖母缺失的一刻”[3](P103)。只不过,她们没有意识到或是误以为那是别的什么东西。女人的梦境与祖母的缺失感也不无关系。“一些女人会突然开始梦到马。一些会在梦中见到黑色的大公牛……一些人会梦到水,一大片水域;她们不能游泳因为她们不会游,也没有船。一些人会开始梦到河,但它们是干涸的”[3](P80)。凯特梦中的神秘枯河在这片孕育着丰富生命的热带雨林中,在巫医的解析中找到了答案。
对于从未谋面的祖母,沃克除了思念更多的应该说是好奇。她不可抗拒的魅力、对男人神秘的吸引力以及被追求者所杀害的经历为后人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空间。经过人们的口口相传,在丰富的想象力的作用下,关于祖母的真实的信息“在传递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发生衰竭”,祖母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地成为一个传奇,一个神话,一个故事[5](P149)。作为身处后现代创作时期的沃克来说,她清楚地知道关于祖母的“完全的真实性”只能是“理论中的一种理想状态而已”,这也是沃克没有试图把她对祖母的思念和好奇转化成一部叫做《我的祖母凯特·耐尔森·沃克传记》的书的聪明之处[5](P149)。相反,沃克把祖母的灵魂赋予了这位也叫做凯特·耐尔森的虚构的角色,在这个虚构的文本中构建起一部祖母的精神传记。
这种共生关系所塑造出的祖母形象与大多数美国非裔黑人女作家笔下的祖母形象有着很大的不同。无论是玛亚·安基罗的自传《我知道笼中的鸟儿为何歌唱》中那位独立、坚强,把“微妙的抵抗”策略运用得炉火纯青的祖母亨德森,还是佐拉·赫斯顿的《他们的眼睛望着上帝》中那位一生像“骡子”一样备受凌辱的外祖母南妮,她们所体现的都是传统意义上黑人女性在种族和性别的双重藩篱的禁锢下,在生存的本能的驱动下所表现出的坚韧、刚毅的黑人女性的“异质性”。这些祖母的形象在现实主义的基调下,在与美国黑人作家奴隶写作的文学传统一脉相承的氛围中被赋予了浓重的种族维度。在读者的记忆中,祖母的形象似乎还停留在安基罗《我的祖母》一诗中祖母呼唤自由的画面:“她躺下,皮肤浸在潮湿的泥土,/甘蔗林枝叶/发出瑟瑟的响声,并且/响亮的犬吠声和/追踪的搜索折断附近的/枝条。/她喃喃自语,抬起头向着/自由点头/我不要,我不要被卖掉。”[6](P253) 这富有画面感的诗行真实地记录下19世纪美国南方种植园中黑人女性的生活,也把身为奴隶的祖母形象永远地镌刻在人们的记忆碑文中。
然而在《敞开心扉》中,沃克用小说中的现代女性凯特·耐尔森与沃克记忆中的祖母的传奇的共生关系彻底颠覆了传统的祖母形象。对于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凯特的婚姻状况,沃克做了一个有趣的比较:“像伊丽莎白·泰勒,凯特结了很多次婚。一些婚姻持续得很短。三次持续了一年。其他的,她生了孩子的那次,长一点。”[3](P56) 女主人公凯特的婚姻和爱情与沃克记忆中的祖母形象不谋而合。在这里,祖母不再是种族剥削和歧视的牺牲品,甚至也不再是男权统治的牺牲品,她成了让男人发疯的尤物。这一形象还原了黑人女性作为女人的本质,淡化了黑人女性一直以来被不断强化而有走向极端和扭曲的危险的黑人性。这对于从《寻找母亲的花园》以来,一直不断高举“妇女主义”旗帜的沃克来说,新千年的第一部小说作品似乎预示着她的某种程度的回归。
然而,沃克并没有让淡化了黑人性的祖母停留在物质的层面上,小说中的凯特复杂的哲学、政治、宗教思想和对世界、生态和人类所表现出的深层次的思索和关怀,表现的是美国黑人女性在历史的风云变幻中精神上的成长,是无数像祖母一样的黑人女性的“精神存活”(spiritual survival)[12](P7)。这正是让沃克魂牵梦绕的所有作品的精神所在。在这个意义上,《敞开心扉》所关注的正是祖母跨越了历史时空的精神成长,在沃克精心构筑的小说文本中,一真一幻两个凯特·耐尔森实现了前世和今生的对话,因此,这部作品既可以说是沃克献给祖母的精神礼物,也可以说是祖母留给沃克的精神遗产。
二
进入新千年,功成名就的沃克倒真是到了该写部自传的时候了,正如瓦莱里所言:“人们以写自己的欲望开始,以写回忆录告终。”② 不过,或许是沃克认为自己还远没有到曲终人散的时候,抑或是在后现代时期成长的沃克对于写作的本质认识得太深刻了,尤其是对于被称为“戴着镣铐的舞蹈”的自传就更是心存顾虑,反正沃克还没有透露要写自传的计划③。其实,对于自传写作的顾虑是很多作家都曾有过的心结。195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作家弗朗索瓦·莫里亚克(Franois Mauriac)就坦诚地说:“如果让我坚持写我的回忆录的哪怕一个章节,我必须寻找一个漂亮的借口。我的懒惰的真正原因不正在于只有小说才表达了我们的本质吗?只有虚构的东西才不撒谎,它开启了一扇关于一个人生活的暗门,他的未知的灵魂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暗门溜了出来。”④ 熟稔此道的沃克就是在《敞开心扉》中开启了“一扇关于一个人生活的暗门”。然而,沃克没有仅仅让这扇门流淌琐碎的生活,而更多的是精神之河,换言之,沃克在这部作品中,在女主人公凯特身上内化了她的生活,并使之精神化、宗教化了。在自我的精神化过程中,沃克记录下了自己的精神成长,并使她热衷并高声呼吁的各种“主义”和独特的宗教观找到了表达的文学空间。
沃克在构建祖母的精神传记的过程中,走了一条由虚入实的道路,而在构建她的精神自传时,则是由实入虚,正如她自己所表述的那样,“我在故事中进进出出,就好像是[其中的]一个人物”⑤。之所以说是“由实入虚”,是因为《敞开心扉》的情节基本是以沃克本人的经历为蓝本的,女主人公凯特也基本是以沃克本人为原型的,女主人公凯特与沃克之间的这种共生关系显而易见。在凯特这个人物的身上,沃克融入了太多个人的情感和寄托。她们有着相同的职业、相近的年龄、相似的情感世界、相容的宗教信仰,当然也有类似的困惑和精神危机。面对危机,主人公凯特与沃克选择了相同的解决办法——旅程,这正是典型的沃克式的行为主义者的人生写照。
众所周知,与沃克三十多年文学创作生涯紧密相伴的是她丰富多彩的行为主义的人生,她的写作、演讲、参与电影创作等行为往往都与各种各样的运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⑥。在新千年出版的第一部诗集《永远信赖你,良善的大地》(Absolute Trust in the Goodness of Earth,2003)的前言中,沃克记录了她的亚马逊之旅。这是一次典型的“沃克式”旅行——行为主义加文学创作。沃克对此行的目的这样写道:“在我年过半百之时,我拿出了一年时间,全身心地投入了对植物同盟的研究,设法明白他们的智慧,帮助我找到我一直认为大地能提供给我们的一种有悟性的生活……”[7](P viii) 当她到达亚马逊河流域,品尝了当地人用来医治身心创伤的纯天然的“灵魂的酒”——Ayuascha,沃克知道自己找到了……人类如何可以在大地上祥和、更可爱”的生活的答案,那就是对大地的尊重和信赖[7](P viii)。沃克的这种思想受到中南美洲一位有着传奇色彩的女巫医Maria Sabina思想的极大影响⑦。沃克的这些经历和感悟在《敞开心扉》中变成了女主人公的第二次寻梦之旅,而沃克所渴望的“有悟性的生活”和对人类和自然的感悟也转化成了凯特自我认知的精神之旅。在这次旅程中,凯特的宗教信仰危机得到了有效缓解。她曾经是虔诚的佛教徒,是当地颇有影响的佛学讲坛中“唯一的黑人”[3](P80)。然而,养尊处优的佛学大师对于在非洲、古巴等地出现的暴力革命带有种族偏见和大国优越感的演讲令凯特心生愤怒,也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凯特带着这些疑虑来到了亚马逊的热带雨林中,在阿奴奴和阿尔曼都二位巫医的引导下,她在理论和实践上对土著民古老的精神哲学和医药传统有了深刻的了解。这种经历带给凯特的是宝贵的人生体验:她的观察力、理解力变得越来越敏锐;她与自然之母精神上的融合使她能够聆听到树木的呼吸、鸟儿的啁啾和野兽的低语;她在饮用了“祖母仙草”之后,爱默生式的超验体验使她实现了与祖母神灵的倾心沟通。这些奇妙的体验使凯特发现了雨林深处的静谧和神圣;祖母精神的博大和高深;人与自然原本和谐、浑然一体的关系以及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和谐。这些体验与沃克在《永远信赖你,良善的大地》的前言中所记录下的她本人的经历和体验如出一辙。
根据菲力浦·勒热讷的分类,这部以沃克本人为蓝本的作品应该毋庸置疑地被划入“自传体小说”的范畴。然而这种划分对于《敞开心扉》这部作品是否有意义呢?作为一直引领着小说创作潮流的作家,沃克对于当代小说创作领域的一个时髦的俗套时时刻刻地充满着警惕,那就是“自传蔓延到小说领域,而且所有的人都想动笔写作。任何人的时髦的激情便是讲述自己、表达自己”[8](P82)。在这一点上,沃克与昆德拉倒是英雄所见略同。在一次访谈中,当谈到小说与自传的关系时,昆德拉说:“您所写的一切与您的生活相连。小说产生于您个人的激情,当然,只有您割断了与您的生活相连的脐带,并开始探询生活本身而不是您自己的生活时,小说才能真正地充分发展。”[9](P82) 如前文所提到的,沃克创作《敞开心扉》的灵感来源于探求50岁的女人“从前未知领域的完美的时段”,从而开启通向“人生下一半旅程的通道”,沃克在书中所表达的是一个女人50岁之后精神上最强烈的感受,这一切均来自于沃克心中澎湃的激情,而并非是她生活的翻版和写照。
在《敞开心扉》中,一真一幻两个凯特·耐尔森之间的共生关系建构起祖母的精神传记,而其中总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那就是沃克本人。在建构起祖母的精神传记的同时,沃克也实现了她的精神自传。沃克像一个隐含的会话者,在真实与虚幻所构成的“分辨道德与精神是非的语言”(language of moral and spititual discernment)中,描绘出了一个“道德空间中的自我”(a self in moral space),同时也实现了她执著的“伦理指导”[9](P35)。为了这一目的,沃克煞费苦心地赋予了凯特这个人物浓厚的宗教维度。在沃克的一次访谈中,当被问到“在《敞开心扉》中有一条佛教的线索,那么佛教是如何令你感兴趣”时,沃克回答:“事实上,我正在探索的是佛教与萨满教有多么相似……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她旅行去了亚马逊,经历了巫医的启蒙,使她转变,理解了当地的治疗以及土著对于星球的理解。她看到,或是被教给,萨满教与佛教徒分享了打开人类心灵的共同目标……因为除非我们敞开心扉,我们才能够如同感知到整个世界处于被战争毁灭的危险中一样,感知彼此。战争是由那些紧闭心灵的人制造出来的,他们无法感知,甚至不知道他们正在做什么。”[4] 这段话是对女主人公凯特的精神之旅的总结,也是沃克对自己的宗教观的一次全面的梳理。在与祖母灵魂的神交中,凯特聆听到了祖母的教诲:“事实上,最先来到地球的生物是逃离他们自己星球的灾难。他们为了逃命。他们来到地球藏身。他们藏在每一样东西上,岩石、河流、人类——当他们出现时——所有种类的动物和植物。”[3](P202-203) 这段话正是沃克泛神论思想的集中体现,是沃克的“妇女主义”思想的宗教和伦理的基石。熟悉沃克作品的读者对这样的表达不会感到陌生,在她的《紫颜色》中,她就借莎格之口风趣地表达了万物有灵的思想:“我摆脱这个白老头的第一步是我在树林中发现了生命力……我觉得我是万物的一部分,不是跟这万物毫无关系的、割裂的东西。”[10](P149) 这里,莎格戏谑的“白老头”显然就是尊贵的“上帝”,在沃克的宗教体系中,上帝被卸掉了种族主义的、殖民主义的和男权主义的武装,变成了一种自然超验的体验,一种女人与自然之间和谐的神交。对于凯特来说,这种认知帮助她克服了恐惧感和疲惫感,并实现了自我认知的飞跃;而对于沃克来说,这是她构建“妇女主义”理论的一个重要环节。通过赋予凯特浓重的宗教维度,沃克寻找到一个自己所倡导的“妇女主义”、宗教观和生态主义的全方位的代言人,从而在这部作品中痛快淋漓地把自己的“主义”们兜售了出去,这对于沃克来说,真是一件快事。不过,对于读者来说,就要见仁见智了。
《现在是你敞开心扉之际》这一标题来源于亚马逊土著与神灵交流的仪式上咏诵的萨满之歌,借用这句带有心灵治疗作用的诵歌,沃克道出了这部作品的写作初衷,那就是为现代人孤寂的心灵寻找一个灵魂的家园。在这次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精神寻求中,在这场灵魂与爱的碰撞中,沃克成功地构建起了祖母的精神的传记,并最终书写了一部内容浩繁的精神自传。
收稿日期:2008-03-18
注释:
① 转引自段映虹《一部共生的回忆录》,原载《传记文学研究》,杨国正、赵白生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第270页。
② 转引自菲力浦·勒热讷《自传契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出版,第45页。
③ 同上,第76页。
④ 转引自菲力浦·勒热讷《自传契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41页。
⑤ 同上,第217页。
⑥ 参见拙文《艾丽斯·沃克的诗性书写》,《外国文学评论》,2006年第1期,93-94页。
⑦ 参见拙著《后现代主义视野中的美国当代诗歌》,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253-2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