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评五四启蒙运动三题——兼评李泽厚诸先生之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启蒙运动论文,之说论文,李泽厚论文,重评五四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511-4721(2004)04-0138-07
一、“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的是与非
五四启蒙运动一直遭到各种误解和非议。其中之一是面对中国复杂的问题而选择了思 想文化革命。几十年前的主流意识形态否定这种选择,原因不仅在于启蒙思想属于资产 阶级的意识形态,而且在于认定了思想启蒙与教育救国、科学救国等口号一样,不能解 决中国的问题。按照当时的理论,只有工农革命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出路,像陈独秀、 胡适、鲁迅那样把思想启蒙看作解决问题的根本,不仅荒唐可笑,而且近乎反动。“文 革”结束之后,一些人终于再次认识到启蒙的必要,重新致力于思想启蒙运动,因而也 必然要重新认识五四新文化运动这笔遗产。但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就又遇到了新 的质疑:“五四”“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作为一种思想方法是错误的,其结果是 进一步加重了“中国意识的危机”[1]。进入90年代之后,伴随着保守主义思潮的兴起 ,这种认识开始被更多的人接受。他们认为“五四”批判传统文化、改造国民性都是错 误的选择,“五四的选择虽然是当时知识精英深思熟虑的结果,然其问题的焦点似乎找 错了方向”,“并没有抓住中国问题的关键”[2](中卷,P3-5)。
新文化运动关注的重点的确是思想文化而不是政治或经济,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 。但是,究竟应该如何认识这种选择,却有必要进行进一步的讨论。如果不带成见地回 到历史现场,就很容易看到,五四新文化运动要解决的就是思想文化问题,而不是“借 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解决思想文化问题是中国社会发展的迫切需要,对它的各种指 责都是不恰当的。
应该注意的是,五四启蒙运动首先不是一场社会大变革的舆论前奏,而是一场大变革 之后的思想文化补课。人们往往把它与后来的历史联系在一起,而忽视了它与此前历史 的密切联系,这就很容易对它产生误解。
众所周知,中国现代化的历程是从器物层面开始的。它的第一步是以洋务运动为代表 的经济和技术层面的变革,其主要成果是修铁路、开矿山、办工厂,开启了中国的工业 化进程,带来了经济发展的现代模式。第二个阶段是以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为代表的政 治变革,从和平的改革到武装革命,最后终于推翻了帝制,为中国带来了一个全新的民 主共和的现代政治体制。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辛亥革命的确是一场条件不甚成熟的 革命,中华民国这个亚洲最先出现的民主共和国也的确是一个早产的婴儿。革命在缺少 准备的情况下忽然到来,并且催生了最为先进的民主共和体制,却没有为这个体制准备 下新型的管理者和具有相应素质的公民。人们虽然在共和国的体制之下,思想观念和行 为模式却往往停留在皇帝时代。甚至可以说,从上到下都不习惯这种现代的政治体制。 一方面,作为共和国的总统、总理和各级管理者们,大都刚刚摘去清王朝的顶戴,很难 迅速由“为王牧民”的臣子转变为现代国家的管理者。包括那些作为清王朝专制统治反 抗者的革命党人,也并不熟悉现代国家的政治游戏规则。因此,他们很难迅速走上现代 政治文明的轨道,而是不自觉地就会按照专制王朝的旧例行事。另一方面,作为理论上 已经享有国家主权的人民,大多数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是国家的主人,因而既不清楚公民 的权利,也不清楚公民的义务,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自己纳税雇佣的政府官员。他们 仍然以草民自居,习惯于奴隶地位,就像鲁迅笔下的阿Q走上大堂时一样,官员们并不 要他下跪,但他还是自觉地跪下了。总之,当时的中国虽已建立起现代的国家政治体制 ,而人们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却远远不能适应。
启蒙运动就是在这个背景上发生的。启蒙者们把目光投向思想文化问题,并非他们的 兴之所至,而是当时的中国现实所决定的。我们不妨看一看陈独秀等人对当时中国国情 的认识。
陈独秀在《旧思想与国体问题》中说:“我们中国多数国民口里虽然是不反对共和, 脑子里实在装满了帝制时代的旧思想,欧美社会国家的文明制度,连影儿也没有。所以 口一张,手一伸,不知不觉都带君主专制臭味;不过胆儿小,不敢像筹安会的人,堂堂 正正的说将出来,其实心中见解,都是一样。袁世凯要做皇帝,也不是妄想;他实在见 得多数民意相信帝制,不相信共和,就是反对帝制的人,大半是反对袁世凯做皇帝,不 是真心从根本上反对帝制。”[3](第1卷,P295-296)他甚至认为,那些创造共和、再造 共和的人物也往往不知道共和是什么,而是满脑子装的都是帝制时代的旧思想。正因为 这样,民主共和就很难真正实现。
李大钊在《新的!旧的!》一文中曾经指出:“中国人今日的生活全是矛盾生活,中国 今日的现象全是矛盾现象。”他列举了一系列例子:过年了,刚过新年,又过旧年;贺 年的人,有的鞠躬,有的跪拜;黄昏走在北京的街头,既有旧时代的更夫,又有新时代 的巡警;制定宪法,一面规定信仰自由,一面规定“孔教为修身大本”,以法律强迫人 们尊孔;关于婚姻,一方面订立禁止重婚的刑律,一方面却保留纳妾的习俗。李大钊说 :“矛盾的生活,就是新旧不调和的生活,就是一个新的,一个旧的,其间相配去不知 几千万里的东西,偏偏凑在一处,分立对抗的生活。这种生活,最是苦痛,最无趣味, 最容易起冲突。”[4](上卷,P537)
高一涵在《非“君师主义”》中说:“共和政治,不是推翻皇帝,便算了事。国体改 革,一切学术思想亦必同时改革;单换一块共和国招牌,而店中所卖的,还是那些皇帝 ‘御用’的旧贷,绝不得谓为革命成功。法国当未革命之前,就有卢梭、福禄特尔、孟 德斯鸠诸人,各以天赋人权平等自由之说,灌入人民脑中;所以打破帝制,共和思想, 即深入于一般人心。美国当属英的时候,平等自由民约诸说,已深印于人心,所以甫脱 英国的范围,即能建设平民政治。中国革命是以种族思想争来的,不是以共和思想争来 的;所以皇帝虽退位,而人人脑中的皇帝尚未退位。所以人民国以来,总统之行为,几 无一处不摹仿皇帝。皇帝祀天,总统也祀天;皇帝尊孔,总统也尊孔;皇帝出来地下敷 黄土,总统出来地下也敷黄土;皇帝正心,总统也要正心;皇帝身兼‘天地君亲师之众 责’,总统也想身兼‘天地君亲师之众责’。这就是制度革命思想不革命的铁证。”[5 ]
吴景超写过一篇《平等谈》,透露了当时社会的实际情况。他说,辛亥革命那一年他1 0岁,满耳朵所听的都是推翻清室,创造共和。他问他的老师:“我们为什么要推翻清 室,创造共和呢?”面对一个10岁的孩子,他的老师作了很好的回答:“清朝是个专制 政体,那些王公大人,都要仗他的势力来欺压平民,平民受他的欺负,谁也不敢作声。 共和国却不然,以前那些什么阶级,什么贵族,都完全消灭了,凡是中国的国民,在法 律上个个都是平等,没有什么我比你尊,你比我卑的。”吴景超说他因此而欢迎共和。 然而,共和国建立了,八年之后,作为北京大学学生的他,却发现远远没有实现那个理 想。他在文章中列举了几件事:一次他坐车到东城拜访朋友,路上遇到警察命令他停下来,因为那条路正禁止通行,原来是大总统正要从那条路上经过。又一次他在上海火车站,看到站台上有军乐队,有一排兵,还有五六十个戴礼帽穿马褂的人,原来是县知事要到南京去见省长,那些人是到火车站送行的。原来一个小小县知事就如此威风。他又说到听差的见到上司低头弯腰。如此种种,往往都是“前清的规矩,不过现在没有更改就是了”[6]。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究竟需要什么?是政治革命吗?如果是政治革命,革命的对象是谁? 追求的目标是什么?结果又会是什么?历史已经证明,在当时情况下,任何革命都意味着 破坏刚刚产生的共和国体制和《临时约法》所规定的秩序框架,不是导致战乱,就是导 致复辟,而不可能带来建设性的成果。事实上,革命不止一次地发生了。孙中山发动了 “二次革命”,结果是失败的,也是破坏性的;对于共和国体而言,袁世凯称帝也是一 种“革命”,张勋把宣统皇帝重新扶上宝座也是一种革命,但结果众所周知,只能导致 历史的倒退。总之,在已经具有现代政治体制框架的前提下,任何一种政治革命都只能 导致政治上的大倒退,所以当时中国需要解决的是思想文化的问题,而不是政治的问题 。也就是说,就当时情形看,中国所需要的不是革命,而是以既有的现代政治体制前提 进行一场现代思想文化补课。
新文化运动正是这样一场补课。它是中国现代化全过程的一个重要环节,也是从经济 改革(洋务运动)到政治改革(从百日维新到辛亥革命)再到文化改革这个全过程的最后一 个环节。前面两个环节分别解决的是经济问题和政治问题,这一环节所要解决的是思想 文化问题。所以,五四新文化运动并非“借思想文化解决问题”,而是所要解决的就是 思想文化问题。
在当时的中国,面临现代政治体制与中国文化传统的矛盾,出现了两种不同的思路: 一是顺应中国传统而改造民主共和国体,它以袁世凯、古德诺、筹安会和张勋为代表; 一是适应民主共和国体而改变中国传统,它以陈独秀和《新青年》集团为代表。在新生 的现代政治体制与根深蒂固的中国传统之间,启蒙者选择的是现代政治体制。他们是民 主共和的捍卫者,他们爱惜那个来之不易的现代政治体制,不愿看到它因为与中国国情 不合而夭亡,所以,他们思考的问题不是民主共和制度是否适应中国传统,而是中国传 统是否适应民主共和。他们要做的不是改变现代政治体制以适应中国传统,而是要改变 中国传统以适应现代政治体制。正如陈独秀所说:“我们要诚心巩固共和国体,非将这 班反对共和的伦理文学等等旧思想,完全洗刷得干干净净不可。”[3](第1卷,P297)
在这种情况下,致力于解决思想文化问题,这一选择是错误还是正确,应该不难断定 。
二、为什么反对“调和折衷”?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大多反对调和折衷,拒绝接受中西融合的主张。在近几年 的新保守主义潮流中,“五四”因此而受到了更多的指责。应该承认,“五四”的主张 的确是极端和绝对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当下批评“五四”极端化和绝对化的人就比陈独 秀、胡适和鲁迅高明。事实也许恰恰证明精神的退化已经使人们无法企及那一代人的高 度。反对绝对、极端和片面的思维对于中国人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孩子们读书伊始就 学中庸之道,至于既这样又那样的庸人思维是一般人都会的。如果站在民族文化本位寻 找可以自豪的东西,倒是完全可以自豪地宣称:即使是中国的弱智者,也比西方人精通 “辩证法”!正因为这样,在世界化过程所引发的文化冲突中,必然会出现“撷精取粹 ”、“熔于一炉”、“土洋结合”、“中西合璧”之类的主张。
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们坚决反对这种主张,态度激烈而决绝。究其原因,他们知道自己 想要的是什么,所以全力推进世界化,也知道经过调和折衷之后出现的会是什么,而那 样的结果他们不能接受。
在陈独秀们的眼里,欧化之路已经是无须讨论的选择,而中国传统与西方近代文化则 是不可调和的,所以必须一心一意走西化之路。他说:“无论政治学术道德文章,西洋 的法子和中国的法子,绝对是两样,断断不可调和迁就的。……或是仍旧用中国的老法 子,或是改用西洋的新法子,这个国是,不可不首先决定。若是决计守旧,一切都应该 采用中国的老法子,不必白费金钱派什么留学生,办什么学校,来研究西洋学问。若是 决计革新,一切都应该采用西洋的新法子,不必拿什么国粹,什么国情的鬼话来捣乱。 譬如既然想改用立宪共和制度,就应该尊重民权、法治、平等的精神;什么大权政治, 什么天神,什么圣王,都应该抛弃。若觉得神权君权为无上治术,那共和立宪,便不值 一文。又如相信世间万事有神灵主宰,那西洋科学,便根本破坏,一无足取。若相信科 学是发明真理的指南针,像那和科学相反的鬼神、灵魂、炼丹、符咒、算命、卜卦、扶 乩、风水、阴阳五行,都是一派妖言胡说,万万不足相信的。因为新旧两种法子,好像 水火冰炭,断然不能相容,要想两样并行,必至弄得非牛非马,一样不成。中国目下一 方面采用立宪共和政体,一方面又采用尊君的孔教,梦想大权政治,反对民权;一方面 设立科学的教育,一方面又提倡非科学的祀天、信鬼、修仙、扶乩的邪说;一方面提倡 西洋实验的医学,一方面又相信三焦、丹田、静坐、运气的卫生;我国民的神经颠倒错 乱,怎样到了这等地步!我敢说:守旧或革新的国是,倘不早早决定,政治上社会上的 矛盾、紊乱、退化,终究不可挽回!”[3](第1卷,P386-387)他又说:“记者非谓孔教 一无可取,惟以其根本的伦理道德,适与欧化背道而驰,势难并行不悖。吾人倘以新输 入之欧化为是,则不得不以旧有之孔教为非。倘以旧有之孔教为是,则不得不以新输入 之欧化为非。新旧之间,绝无调和两存之余地。吾人只得任取其一。”[3](第1卷,P28 1)在这个问题上,陈独秀是清醒的,他问道:“德谟克拉西是什么?纲常名教是什么?两 下里折衷调和起来是个什么?”[3](第1卷,P518)
面对调和折衷的论调和陈独秀的问题,鲁迅揭示说:“‘西哲’的本领虽然要学,‘ 子曰诗云’也要昌明。换几句话,便是学了外国本领,保存中国旧习。本领要新,思想 要旧。要新本领旧思想的新人物,驼了旧本领旧思想的旧人物,请他发挥多年经验的老 本领。一言以蔽之:前几年谓之‘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几年谓之‘因时制宜,折 衷至当’。”然而,鲁迅认为“世界上决没有这样如意的事”。他借易卜生之口表达了 自己的态度:“All or nothing!”[7](第1卷,P333)这种态度也许有点理想化,对于 文化来说尤其难以实现,但这是新文化运动主要成员共同的理想。他们希望中国走上一 条新的道路,结束不堪的历史。他们不愿接受打了折扣的理想,更不愿看到在折衷调和 的名义下继续供奉吃人的幽灵。胡适说:“为什么要反对调和呢?因为评判的态度只认 得一个是与不是,一个好与不好,一个适与不适,——不认得什么古今中外的调和。调 和是社会的一种天然趋势。人类社会有一种守旧的惰性,少数人只管趋向极端的革新, 大多数人至多只能跟你走半程路。这就是调和。调和是人类懒病天然趋势,用不着我们 来提倡。……革新家的责任只是认定‘是’的一个方向走去,不要回头讲调和。社会上 自然有无数懒人懦夫出来调和。”[8](第2卷,P557)几年之后,他又说:“时髦的人当 然不肯老老实实的主张复古,所以他们的保守心理都托庇于折衷调和的烟幕弹之下。对 于固有文化,他们主张‘去其渣滓,存其精英’;对于世界新文化,他们主张‘取长舍 短,择善而从’;这都是最时髦的折衷论调。”[8](第5卷,P449)正因为这样,无论对 哪一种折衷论调,他都是坚决反对的。
新文化运动之所以反对调和折衷,往往首先出于策略性的考虑。陈独秀在《调和论与 旧道德》中作过一个比喻:“譬如贷物买卖,讨价十元,还价三元,最后结果是五元。 讨价若是五元,最后的结果,不过二元五角。社会上的惰性作用也是如此。”[3](第2 卷,P46)鲁迅也说过:“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 ,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 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7](第4卷,P13— 14)胡适是这样说的:“我是主张全盘西化的。但我同时指出,文化自有一种‘惰性’,全盘西化的结果自然会有一种折衷的倾向。……古人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风斯下矣。’这是最可玩味的真理。”[8](第11卷,P671)从这种策略性的考 虑,也可以看到他们的努力方向。因为他们希望的是充分世界化,所以不愿自己先打折 扣。
在20世纪的中国,一直不乏关于文化“融会”与“合璧”的想象:既引进外来文化, 又保存本土文化,二者融会贯通,中西合璧。在物质文化和日常生活层面,这种想象是 比较容易实现的。旗袍和高跟鞋的结合早已成功,西装和瓜皮帽也未尝不可,至于沙发 和太师椅同置一室、满汉全席外加面包牛油,早已没人反对了。可是,在一些根本问题 上,调和与折衷却难以进行。因为只要面对文化冲突的实际,就会承认在许多方面是难 以调和折衷的。比如,民主与专制、科学与迷信、男女平等与夫为妻纲、一夫一妻与妻 妾成群、言论自由与文字狱……折衷的结果是什么?融合之后又是什么形态?对于后来的 中国人而言,或许已经见过,但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却还缺少那样的想象力,而且 不愿接受那样的杂烩。
三、五四启蒙运动的目标指向
在国家、民族或阶级至上的群体主义观念之下,要肯定一种事物的价值,就必须冠之 以某种群体的名义,将其称之为爱国的、民族的、大众的……似乎不这样就无法证明它 的意义。由于这种思维定势的作用,一些人想当然地认为五四启蒙运动的目标指向只能 是国家和民族,因而无论反传统还是引进新文化,其目的都是国家的独立和民族的富强 。然而,只要进入“五四”的历史现场,就会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李泽厚“救亡压倒启蒙”的观点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学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包括 笔者本人,也是沿着他的思路开始思考这段历史的。遗憾的是,当时的李泽厚虽然提出 了这一命题,却对它并未深究,对自己使用的概念也未作认真清理。所以,他一方面揭 示着启蒙与救亡的冲突,并为救亡压倒启蒙而惋惜;一方面却写下了这样的结论:“尽 管新文化运动的自我意识并非政治,而是文化。它的目的是国民性的改造,是旧传统的 摧毁。它把社会进步的基础放在意识形态的思想改造上,放在民主启蒙工作上。但从一 开头,其中便明确包含着或暗中潜埋着政治的因素和要素。如上引陈独秀的话,这个‘ 最后觉悟之觉悟’仍然是指向国家、社会和群体的改造和进步。即是说,启蒙的目标, 文化的改造,传统的扔弃,仍是为了国家、民族,仍是为了改变中国的政局和社会的面 貌。它仍然既没有脱离中国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固有传统,也没有脱离中国近代 的反抗外侮,追求富强的救亡主线。”[9](P11-12)这不能不让人疑惑:既然启蒙的目 标就是救亡,何谈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手段自然要服从目的,“压倒”之说又 从何谈起?一些问题李泽厚朦胧地感觉到了,却没有把不同的思潮及其不同的目标指向 作细致的梳理,而是按照20世纪50年代赋予他的思维习惯而把各自运行的不同思想系统 纳入到同一个堂皇轨道之中。因此,他一方面感到救亡压倒了启蒙,一方面却仍然把启 蒙看作救亡的手段。作为20世纪80年代的学界巨子,李泽厚的见解影响了一代人。许多 学者都在这个问题上承袭了他所留下的矛盾,却很少有人对他发现的问题继续思考。
在当时的年轻学者中,汪晖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是认真的。但遗憾的是,在李泽厚停步 的地方,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详细论述了启蒙之所以被压倒的必然原因,结果,就 成了对救亡压倒启蒙这一“历史的必然结果”的合理性论证。而且,在李泽厚犹豫徘徊 的地方,汪晖干脆作出了这样的结论:“从基本的方面说,中国启蒙思想始终是中国民 族主义主旋律的‘副部主题’,它无力构成所谓‘双重变奏’中的一个平等和独立的主 题。”[10]于是,由李泽厚打开一角的一个问题,就这样又被抚平,恢复了过去叙述的 原状。
但是,启蒙与救亡到底是什么关系?启蒙的目标指向究竟是什么?我认为,把启蒙看作 救亡的手段,或把启蒙思想看作民族主义的副部主题,都是对五四启蒙运动的严重误解 。启蒙与救亡是两个不同的思潮,也是两个不同的运动,各有其独立的思想体系和运行 轨道,二者可能相遇、相交,但启蒙并不从属于救亡,更不是民族主义的副部主题。
考察“五四”以降的中国,应该注意同时并存的三个主题:启蒙、救亡、翻身(或曰革 命)。三个主题虽然存在着复杂的关联,却各有其不同的思想基础、出发点、目标指向 和逻辑理路。它们是相互关联而又各自独立的三个体系,也可以说是三个不同的思潮或 运动。三个主题产生于三种不同的意识:启蒙主题产生于人的意识;救亡主题产生于民 族意识;翻身主题产生于阶级意识。三个主题又指向三个不同的目标:启蒙的目标是人 的解放;救亡的目标是民族的解放;翻身的目标是阶级的解放。在启蒙的体系内,人的 解放是根本目标,无论民族解放还是阶级解放,只要有利于人的解放,都可以被接纳; 反之,则要受到排斥。也就是说,它可以接受任何思想,但前提是必须成为人的解放和 人权保障的手段。在其他体系内,情况也是如此:在翻身体系内,阶级解放是根本目标 ,无论人的解放还是民族解放,都必须服从于它,如果不能为它服务,则必然受到排斥 和打击。这一点,我们从马克思“无产者无祖国”的名言和列宁对于爱国主义的批判, 从20世纪30年代左翼作家在中苏战争中“保卫苏联”的立场,从大半个世纪中对人道主 义和人性论的态度变化,都可以看得清楚。在救亡的体系内,民族的解放和国家的富强 是根本目标,无论人的解放还是阶级的解放,都只能与这一目标相一致,而不能与之相 冲突。救亡要求全民族的大团结,要求全国上下一致对外,所以,它不欢迎启蒙对个人 尊严和权利的强调,也不喜欢阶级斗争的鼓吹。这一点,我们从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的 圣谕,从张之洞等人的“中体西用”,从孙中山要求人们为了国家的自由而放弃个人自 由的讲话,从国民党政府在20世纪30年代的一系列政策,也都可以看得清楚。所以,这 三个体系常常处于矛盾之中,除了形势所迫,很少为“主旋律”所统一。所谓“正”与 “副”,所谓目的与手段,只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并非双方形成的共识。
其实,从新文化运动足可以看到他们努力的目标。五四启蒙运动到底做了些什么?考察 它关注的主要问题,大多与救亡无关,更与“反帝”无涉。翻一翻《新青年》、《新潮 》、《每周评论》等刊物,就可以大致看到它涉及的一系列问题:孔教问题、伦理问题 、女子解放问题、贞操问题、婚姻问题、父子问题、教育改良、戏剧改良、文学改革、 语言改革……这些问题当然并非完全与国家无关,但是,它的解决与否并不直接关系民 族和国家的存亡。恋爱是否自由,婚姻是否自主,贞操观念是否应该革除,孝道是否需 要,独身主义和无后主义是否可行,如果经过学者的论证,当然都与救亡有关,但是, 它首先是人生问题。人们可以把它纳入国家、民族的大话题之下谈论,但它本身并不必 然指向国家和民族。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们之所以主张恋爱自由,不是因为恋爱可以救国 ;之所以反对传统的贞操观念,不是因为节妇烈女牺牲了国家的什么资源;之所以主张 妇女解放,更不是要煽动娜拉们离开家庭而投身于民族解放的战场。从《新青年》集团 的言论中,可以看到一系列相互对立的词语:“人的生活”与“非人的生活”,“人的 文学”与“非人的文学”,“人的道德”与“吃人的道德”,“人国”与“奴隶的国度 ”……这正是五四启蒙运动的标志。它鲜明地昭示着人们:五四启蒙运动的目标是人, 是人的解放,是人的自由和权利。
有人说,虽然五四启蒙运动直接关心的是人,但“立人”仍然是“强国”的手段,所 以目的仍然是国家。在当下中国学界,这种说法是流行的。其潜在逻辑是:因为要救国 ,所以立人;因为要立人,所以启蒙。于是,启蒙为了立人,立人为了救国。启蒙就这 样被编入了救亡体系。在这个体系中,人不是目的,而只是救国的工具。
所以,启蒙服务于救亡的观点若要成立,必须建立于两个基础之上:一是启蒙运动的 领袖们是民族主义者或国家主义者;二是启蒙运动是适应救亡的需要而发生的。然而, 这两点都只是理论上的假设,并非历史事实。
首先,五四启蒙运动的领袖们不是民族主义者,也不是国家主义者,甚至不是一般意 义上的爱国者。他们大多具有鲜明的个人主义倾向和世界主义倾向,并不看重国家和民 族这些介于个人与世界之间的概念。他们已经具有现代国家观念,懂得国家与公民应有 的关系,因而知道爱国应该是有条件的,只有国家能够保障人的权利,这个国家才值得 爱,否则,爱国就是愚昧的表现。早在发动新文化运动的前夕,陈独秀就说:“国家者 ,保障人民之权利,谋益人民之幸福者也。不此之务,其国也存之无所荣,亡之无所惜 。”“或谓恶国家胜于无国家?予则云,残民之祸,恶国家甚于无国家。”有感于国家 “不足以保民,而足以残民”的中国现实,他甚至写下了这样的文字:“不暇远征,且 观域内,以吾土地之广,惟租界居民,得以安宁自由,是以辛亥京津之变,癸丑南京之 役,人民咸以其地不立化夷场为憾。”[3](第1卷,P118-119)胡适在《易卜生主义》中 介绍过易卜生的思想:“个人绝无做国民的需要。不但如此,国家简直是个人的大害。 请看普鲁士的国力,不是牺牲了个人的个性去买来的吗?国民都成了酒馆里跑堂的了, 自然个人是好兵了。再看犹太民族:岂不是最高贵的人类吗?无论受了何种野蛮的待遇 ,那犹太民族还能保存本来的面目。这都因为他们没有国家的原故。国家总得毁去。这 种毁除国家的革命,我也情愿加入。毁去国家观念,单靠个人的情愿和精神上的团结做 人类社会的基本,——若能做到这步田地,这可算得有价值的自由起点。”[8](第2卷 ,P484)李大钊曾有一个理想:“只要和平会议变成了世界的议会,仲裁裁判变成了世 界的法庭,国际警察如能实现,再变成了世界的行政机关,那时世界的联合政府,就正 式成立了。”他所要焚香祝祷的就是“合世界人类组织一个人类的联合,把种界国界完 全打破。”[4](上卷,625-626)在《我与世界》一文中,他又写道:“我们现在所要求 的,是个解放自由的我,和一个人相爱的世界。介在我与世界中间的家国、阶级、族界 ,都是进化的障碍,生活的烦累,应该逐渐废除。”[4](下卷,P23)
其次,关于五四启蒙运动的缘起,过去的叙述大都把它解释为救亡运动的派生物,因 而把人的解放纳入到民族解放的主题之下。这种解释只是一种非常勉强的逻辑推论,并 非根据历史事实而作出的结论。面对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的处境,皇帝及其官员们的确是 从救亡和强国这个中心出发考虑问题的。最先的留学生们也往往是为救国而远渡重洋的 。但是,在当时的中国,“国将不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人已非人”也是一个事实 。两个事实都是中国的真问题。人们可以产生“国将不国”的忧虑,也可以产生“人已 非人”的痛感。“国将不国”的忧虑产生了救亡运动,而“人已非人”的痛感造就了启 蒙运动。
中国的启蒙主义者有着大致相同的精神背景。他们广泛地接受了西方现代知识,而且 大都有留学的生活经历。他们远渡重洋,本来也许是一心为了国家,立志学成之后回国为皇上和他的国家效劳,但国外生活却不仅使他们学到了富国强兵的技术,而且使他们看到了另一种人生。对他们来说,这是痛苦的一击,也是伟大的觉醒。因为他们本来也是麻木群体中的分子,生活历来如此,早已司空见惯,并未感到生活在中国多么无法忍受,所以,他们也是开口闭口“我大清”,一心一意要为皇上重圆强国梦。但是,两种生活的比较使他们看到了一个现实:中国人活得不像人!早在王韬等人的言论中,我们就已听到了不平和叹息。在严复等人的文章中,我们已看到令人痛心的比较。至谭嗣同的《仁学》,则直言中国是“人间地狱”,发出了如此慨叹:“幸而中国之兵不强也,向使海军如英法,陆军如俄德,恃以逞其残贼,岂直君主之祸愈不可思议,……故东西各国之压制中国,天实使之,所以曲用其仁爱,至于极致也。”[11](上卷,P256-257)
对于一个专制王朝来说,两种生活的对比是可怕的。当人们借助外国人的生活而发现 自己和同胞生活在“人间地狱”时,当人们意识到这种可怜的生存状况并非源自外国侵 略而是源于自己国家的压榨时,当人们意识到旧有基础上的民族独立和国家富强并不能 改变自身命运时,一种思想就产生了:如果一个国家不能保障人的权利,而且剥夺人的 权利,它的独立和强盛还有意义吗?如果一个国家像监狱,囚徒们有义务学好本领以加 固监狱的高墙或制造新式刑具吗?对于留学生中的多数人来说,尽管并非来自苦难的阶 层,但在西方人的生活面前,他们同样没有优越感。或者说,在西方公民的权利面前, 原来或许有的“皇恩浩荡”之感很快就黯然无光了。这是大清王朝的不幸:为了强国, 不得不派留学生“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却又无法使他们只学习外国的技术而不受其社 会制度和意识形态的诱惑,专制制度优越性的宣传也注定了不能掩盖事实的真相。结果 ,派遣留学生本是为了使自身强盛,到头来却为自己培养了成群的掘墓人。从制度维新 的酝酿,到排满革命的宣传,其中一大批人的最终目标已经不再是救亡,而是使中国人 也应该像人一样生活。到五四启蒙运动开始之时,其领袖集团的主要成员大都已经完成 了一个根本转变:他们不再以救亡为目的,而是以人的自由、独立、尊严与权利为目的 。
收稿日期:2004-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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