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困局:俄罗斯外交的延续性与断裂性,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乌克兰论文,延续性论文,困局论文,俄罗斯论文,外交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2014年2月,力主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协定的乌克兰新政府成立。为牵制乌克兰的“脱俄入欧”进程,缓解自身在东欧的地缘政治困境,俄罗斯以军事实力为后盾,于同年3月兼并克里米亚及塞瓦斯托波尔。与此同时,在乌克兰东部,政府军与民间武装之间爆发军事冲突并持续至今。对于乌克兰动荡形势的前因后果,国内既有研究大多聚焦于俄美欧博弈及乌克兰国内因素,或认为俄罗斯在乌克兰有所斩获,或认为美欧对俄罗斯的反制意愿与能力有限,或认为乌克兰融入西方并非易事。①类似论断在国外也不鲜见。②然而,关于俄罗斯外交内在特质与乌克兰现实形势如何互动的研究却很少。本文作为一种尝试,引入“延续性”和“断裂性”的分析视角,阐释俄罗斯外交的内在特质及其与乌克兰现实形势互动的基本态势与发展前景。 数百年来,外交战略问题的延续性与外交政策工具的断裂性并行贯穿于沙皇俄国、苏联、今日俄罗斯的外交史。一方面,基于东欧地理环境的地缘政治困境若隐若现,一直是历代俄罗斯国家难以解决的外交战略问题。另一方面,面对东欧的地缘政治困境,今日俄罗斯既无法沿用沙俄和苏联时代的普世性外交政策工具,又无力构建感召力可与欧盟相提并论的区域合作机制。外交战略问题的延续性和外交政策工具的断裂性相互交织,使俄罗斯陷入当前的乌克兰困局。为缓解因乌克兰“脱俄入欧”而加剧的地缘政治困境,迫于普世性政策工具的缺失,俄罗斯只能基于军事实力奉行个体利益导向鲜明的强硬外交。然而,一年多来的事实表明,这种强硬外交不仅无法有效缓解俄在东欧的地缘政治困境,而且很可能导致俄在更多领域的利益受损。对俄罗斯而言,乌克兰困局正是源于战略问题延续性与政策工具断裂性之间恶性循环的外交悖论。 一、外交战略问题的延续性 “俄罗斯发祥于欧亚大平原,并且以后实际上接着囊括了一望无际的平川大地。”③这种地理环境带来的不安全感,从沙皇时代延续至今。“自卫迫使俄罗斯人赶走侵略者,并在他们居住的地方坚定地保护自己,但由于居住地方对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自然保护条件,他们不得不经常扩张他们的边界不让他们的敌人接近。”④17世纪以后,随着西方工业文明在东方逐渐取得优势,沙皇俄国在亚洲获得了大片领土。然而,俄国在东欧的地缘政治困境并未消除,作为其领土重心的欧洲部分不仅缺少天然地理屏障,而且直接与欧洲列强为邻,始终面临来自西方的军事威胁。“俄罗斯国土曾被敌人包围。”⑤无论是拿破仑战争还是克里米亚战争,都充分暴露了俄国在东欧的地缘政治困境。 十月革命之后,随着《布列斯特条约》的签订,苏维埃俄国失去了整个波罗的海地区以及白俄罗斯的一部分,独立的乌克兰成为德国的保护国。尽管德国最终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败,但苏俄西部边界大幅后退的局面并没有改变。“苏俄不久又遭遇另一次军事威胁。1920年4月波兰出兵攻击,一直推进到基辅附近才被击退……大势已定后,苏俄发现自身终于可免于战争及革命,却付出相当的代价,丧失了沙皇时代在波罗的海、芬兰、波兰、比萨拉比亚及沿土耳其边境所征服的领土。”⑥苏联在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的地缘政治困境比沙俄更为严重。二战前夕的苏德秘密协定和苏芬战争,以及苏联对一些东欧国家的领土兼并,都是苏联改善自身地缘政治困境的尝试。 二战之后,随着苏联红军的推进,东欧出现了一批作为苏联盟友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势力范围推进到德国中部,自沙皇时代延续而来的地缘政治困境有所缓解。“在欧洲,大战临近结束之时,苏联军队占领了东欧和德国,向西最远至易北河。”⑦然而,随着冷战的持续,加之西欧多数国家在欧共体和北约的制度框架内逐步实现了联合,苏联在欧洲的地缘政治困境并未根本消除。“相继发生的U-2飞机事件、柏林墙危机、苏联在古巴部署导弹所引发的美苏对抗,使得苏联希望与西方缓和的尝试终归失败。”⑧苏联在欧洲的地缘政治边界成为冷战时代的全球冲突焦点。 冷战结束后,乌克兰等前苏联加盟共和国纷纷独立,包括波罗的海三国在内的大批东欧国家“脱俄入欧”,俄罗斯自彼得大帝以来在东欧的扩张成果几乎损失殆尽。“俄罗斯在高加索地区的边界退回到19世纪早期,在中亚则退回到19世纪中叶。更有戏剧性和令人痛苦的是在西部,俄罗斯的边界退回到1600年左右,即‘雷帝’伊凡四世统治之后不久。”⑨此外,沙俄和二战之前的苏联面对的是相互征战不休的欧洲列强。冷战时代的苏联虽面对内部高度协作的欧共体和北约,但地缘政治边界向西大幅推进。相比之下,冷战后的俄罗斯不仅地缘政治边界大幅向东后退,而且面对内部高度协作且不断东扩的欧盟和北约,地缘政治困境更为突出严峻。 在这种背景下,乌克兰开启“脱俄入欧”进程,必然加剧俄罗斯在东欧的地缘政治困境。冷战后的俄罗斯虽仍拥有世界最大的领土面积、丰富的自然资源、强大的军事实力,但与欧盟相比,俄罗斯还不够强大。“俄罗斯目前只是一个衰弱的地区性大国,它只保留了一个全球性标记——拥有核武器。”⑩根据IMF发布的数据,欧盟2013年的GDP总额达到17.36万亿美元,反观俄罗斯,只有2万亿美元。5亿人口的欧盟人均GDP为34038美元,而1.5亿人口的俄罗斯只有14586美元。(11)瑞士洛桑管理学院(IMD)发布的《2013年国际竞争力年报》显示,俄罗斯在榜单中排名第42位,相较之前虽有明显上升,但欧盟主要成员国位次都比俄罗斯靠前,其中德国位居第9,英国位居第18。(12)数据表明,俄罗斯得益于能源经济,国力虽有所回升,但与欧盟的差距仍十分明显。 综上所述,无论沙皇俄国,还是苏联,或是今日俄罗斯,在东欧的地缘政治困境一直是历代俄罗斯国家有待解决的外交战略问题。不仅如此,相较于沙俄和苏联,冷战后的俄罗斯在东欧的地缘政治困境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今日俄罗斯而言,唯有超越自然地理环境的制约,才可能从根本上消除这种地缘政治困境。 回顾世界历史,地处欧洲腹地的德国也曾长期受制于自然地理环境造就的地缘政治困境——四邻皆为强国,缺少战略纵深。从神圣罗马帝国到纳粹德国,历代德意志国家不断尝试通过军事胜利消除这种强邻环伺的地缘政治困境,最终皆未能如愿。相反,纵观历史,德国的军事成就越出色,其地缘政治困境就越严重,二战期间纳粹德国的超大规模军事扩张更是将德国带入了前所未有的深渊。“1945年的春天,第三帝国根本不存在了。无论哪一级的德国政权都不存在了。千百万三军将士在本土上变成了战俘。千百万居民,一直到乡村的居民,全被占领军统治。”(13) 鉴于沉痛的历史教训,二战后的德国努力融入并推动欧洲一体化,将外交政策与国家利益融入欧共体及欧盟的区域合作机制中,不仅逐渐走出了历史的阴影,而且几乎彻底消除了历代德意志国家曾长期面对的地缘政治困境。“每当实力不受约束的德国自行其是时,总是招致更大的灾难。而每当德国被牢牢套进一个集体体系时,结果却是空前的繁荣……统一后的德国处于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有利地位,它对现状感到满意。德国再也不需要警惕其他国家的野心或者源于自身的危险。”(14) 然而,二战后德国的历史经验并不适用于今日俄罗斯。一方面,无论领土面积还是人口规模,俄罗斯都远大于包括德国在内的任何欧盟成员国。从16世纪开始,历经几个世纪的扩张,俄罗斯成为一个横跨欧亚的巨型国家,在苏联解体后仍拥有1700多万平方公里领土和近1.5亿人口。另一方面,“欧盟,即使考虑到德国的特殊影响,也不是由一个在国民生产总值,人口和领土方面都超过其他所有国家总和的国家主导的”。(15)显而易见,在可预见的将来,欧盟不可能接纳巨型国家规模的俄罗斯,“俄罗斯的回应是成为蓄意阻挠者与破坏者。”(16)俄罗斯既然难以如德国一样融入欧盟等区域合作机制,那么能否通过建立与欧盟并驾齐驱的区域合作机制消除自身在东欧的地缘政治困境?回答这个问题,需要进一步分析俄罗斯外交政策工具的断裂性。 二、外交政策工具的断裂性 无论是沙皇俄国,还是苏联,或是冷战后的俄罗斯,为消除东欧的地缘政治困境,都在寻找相应的普世性外交政策工具。此处的普世性外交,是指通过与其他国家塑造共有利益认同或价值认同来解决外交战略问题。然而,纵观历史,从沙俄到苏联,再到今日俄罗斯,历代俄罗斯国家的普世性外交政策工具呈现断裂性,与地缘政治困境这一外交战略问题的延续性形成鲜明对比。 在沙皇时代,俄国最重要的普世性外交政策工具莫过于东正教文明复兴与泛斯拉夫主义。俄国宫廷诗人费多尔·邱切夫曾写下这样的诗句:“在面貌改观的拜占庭土地上,基督的圣坛将被重新奉祀,于古代索菲亚的殿堂,啊,俄罗斯的沙皇,跪倒在圣坛面前吧,于是起而为全体斯拉夫人的沙皇”。(17)上述文字生动地概括了沙俄普世性外交政策工具的两大支柱——东正教文明复兴与泛斯拉夫主义,两者一体两面,相互补充。 俄罗斯民族登上世界历史舞台,始于对拜占庭东正教文明的继承和发展。在君士坦丁堡于1453年被奥斯曼帝国攻陷后,沙皇开始将莫斯科视作“第三罗马”,“沙皇”(Czar)在俄语中的本意即为“恺撒”。“到伊凡四世时期,整个朝廷受到一种基督教优越感和自以为是的气氛的影响,这种气氛一方面增强了把新教教徒赶出波罗的海的欲望,另一方面在东方穆斯林地区加强了基督教广泛殖民的政策。”(18)与之相应的是,“早在叶卡捷琳娜以前,俄国就对奥斯曼帝国松散的外围以及残存的昔日强大的波兰帝国虎视眈眈,千方百计想据为己有。”(19)与此同时,随着民族主义从西欧蔓延至东欧,作为民族主义衍生的产物,泛斯拉夫主义在巴尔干的一些斯拉夫国家中间开始兴起。克里米亚战争之后,俄国的泛斯拉夫主义者开始“详细说明斯拉夫人一致性的根源,从意识形态上给予斯拉夫运动以指导,宣传斯拉夫人的事业,并为他们的意识形态寻找赞助者”。(20) 东正教文明复兴和泛斯拉夫主义为俄国的扩张提供了理论上的合法性解释,塑造了俄国与一些东欧国家的共有利益认同和价值认同,对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东正教教徒和斯拉夫人特别具有感召力。在1878年前后的巴尔干,“在反抗土耳其人的起义失败之后遭受严厉镇压手段折磨的保加利亚人和遭受屡次失败的塞尔维亚人都期待俄国的援助。”(21)对俄国而言,东正教文明复兴和泛斯拉夫主义意味着在东欧广大地区获得解放者与救世者的地位。 十月革命之后,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取代东正教文明和泛斯拉夫主义,成为苏联最主要的普世性外交政策工具。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由于欧洲各国内部社会矛盾加剧,苏联的社会发展模式开始展现一定的感召力。著名作家罗曼·罗兰的观点颇具代表性,他如此评价自己的苏联之行:“总的来说……我形成并保留了充满难以想象的活力、信心和欢乐的印象。在25岁到30岁的人们身上感觉到的那种欢乐尤其吸引人,他们是革命时期长大成人的。”(22)苏联在二战中的胜利则使共产主义在东欧进一步广为扩散。对此斯大林直言不讳:“红军打到哪里,就把苏联的政治经济制度带到哪里。”(23)伴随着二战后期苏联红军的推进,共产主义成为东欧一批社会主义国家的主导意识形态,造就了“一大片丝毫不受‘美国统治下的和平’影响的地区,且确实为人们提供了另一种选择。”(24) 冷战结束后,俄罗斯的普世性外交政策工具出现了严重的断裂甚至缺失。无论苏联时代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还是沙皇时代的东正教文明复兴与泛斯拉夫主义,在冷战结束后的东欧都失去了感召力。而在俄罗斯,“能为国家所接受的国家思想目前还没有找到。”(25)亨廷顿更是认为,俄罗斯已成为一个精神分裂和精神沙漠化的民族。(26)在这种背景下,俄罗斯很难找到有效适用于当今东欧的普世性外交政策工具。 首先,“先前的列宁主义—斯大林主义式的共产主义消失了。”(27)在前社会主义阵营的东欧国家,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不仅与高度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相联系,而且与二战后苏联在东欧的军事存在密不可分。“战争期间,哪个国家的军队占领了一个地区,就由这个国家行使政治权力。以这种方式,由于红军横扫中东欧大片土地,所以苏联人也就在这些地区施加了政治控制。”(28)因此,即使在冷战时期,作为苏联的普世性外交政策工具,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在东欧国家的感召力也渐趋有限。“共产主义与民族主义没有结合在一起,是中欧、东欧共产主义政权易于受到攻击的主要原因。”(29) 其次,早在沙皇时代,“鉴于俄国愈来愈多地要求领导权以排斥其他斯拉夫人”,(30)对同为斯拉夫人的波兰、捷克等民族而言,俄国在泛斯拉夫主义中的核心地位即已逐渐被等同于对东欧斯拉夫诸民族的控制。捷克一位忠实的泛斯拉夫主义记者在旅俄之行后写道:“在俄国的酷寒气候和俄国生活的其他方面都使我心里仅有的一颗泛斯拉夫之爱的火花熄灭了。”(31)而在经历了奥斯曼帝国解体、苏联强力控制、欧盟兴起之后,泛斯拉夫主义在保加利亚等巴尔干国家和乌克兰等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也不再具有感召力。 再次,在东正教文明复兴一度受到相当热烈反响的巴尔干半岛,如今并不存在类似昔日奥斯曼帝国这样与东正教文明对立的伊斯兰政权,东正教文明共同的外部敌人已经消失。不仅如此,欧洲人在经历了数百年的宗教斗争后,面对今日富足安逸的生活,对宗教斗争已没有热情。在价值多元化的东欧诸国,倘若以宗教为普世性外交政策工具,不仅很难获得认同,反而可能引起反感。有学者认为,欧洲是“世俗化”的典型与“神圣化”的反面教材。(32) 最后,适用于当今欧洲的普世性外交政策工具当属基于共有利益与价值认同的区域合作机制。如前所述,二战后的德国成功地借助欧共体和欧盟的区域合作机制化解了千百年来的地缘政治困境。从欧洲煤钢联营到欧洲联盟,一系列欧洲国家的共有利益与价值认同得以形成并不断发展:“他们团结起来结成欧洲联盟的成败,将决定其影响力的大小。欧洲,倘若联合起来,将作为超级大国而存在。”(33)那么,回到上节文末提出的问题,俄罗斯既然无法融入欧盟,能否在东欧构建与欧盟并驾齐驱的区域合作机制?答案是否定的。 作为普世性外交政策工具,俄罗斯主导的区域合作机制必须具备足够的政策感召力。摩根索在《国家间政治》中提出了有关政策感召力的三项基本原则:一,政策内容与政策效果的一致性;二,政策内容与政策对象的生活经验和利益之间的一致性;三,政策内容与以此为工具的外交战略的一致性。(34)然而,乌克兰等东欧国家“把俄罗斯看做政治上不稳定的,却仍然盛气凌人、野心勃勃的国家。并且在经济上是他们参与世界经济、获得急需的外资的障碍。”(35)倘若俄罗斯试图在东欧构建与欧盟并驾齐驱的区域合作机制,至少难以符合上述前两项原则。 其一,基于历史和现实两方面原因,乌克兰等东欧国家对俄罗斯主导的区域合作机制缺乏信任。在历史记忆的影响下,东欧国家“珍惜刚刚从俄国统治下争取到的解放”。(36)而在现实的国际政治中,“如今普京政府治下的俄罗斯联邦,正如其过去一千多年的历史中一样,被人们认为是一个高度集权的国家。”(37)这无疑使乌克兰等东欧国家对俄罗斯更加警惕,“莫斯科试图通过后苏联空间下说俄语居民来实现自己对外政治目标的做法,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能取得成效”。(38)甚至有西方学者认为,“在后苏联空间俄罗斯领导下建立的集团或组织是非法的、不稳定的‘纸老虎’,加入其中的成员国几乎都是迫于强制。”(39) 相比俄罗斯。欧盟在东欧就没有类似的历史包袱。对东欧国家而言,“从(俄欧)双方各自的发展方向来说,欧盟是一个超国家联合体,正朝着后现代的国家形态演进,而俄罗斯仍停留在传统的权力政治世界,在处理大国关系时冷战思维犹存。”(40)“欧盟东扩……具备合法性的价值基础、规则基础和有效性基础。”(41)欧盟“不仅代表着欧洲发展的方向,而且标志着欧洲文明在全球化进程中的一个新跃进”。(42)这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东欧国家选择欧盟,而不是俄罗斯主导的区域合作机制。 其二,俄罗斯缺乏足够的实力支撑感召力与欧盟并驾齐驱的区域合作机制。俄罗斯主导的区域合作机制必须满足政策对象的现实利益需求,才可能具备足够的政策感召力。也就是说,俄罗斯主导的区域合作机制必须让东欧国家能从中感受到对自身发展的价值。对处于经济困境中的乌克兰等东欧国家而言,这种价值就是有助于经济复苏。然而,“虽然(苏联)20世纪30年代曾经在世界经济普遍衰退的情况下出现了经济快速增长,但这种情况今天已经不太可能发生。因为今天的俄罗斯在世界经济中更多地处于‘被动接受的地位’。”(43)即使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经济共同体以独联体国家为首要目标成员,但“在某些商品的国际市场方面,俄与其他独联体国家不是以伙伴而是以竞争对手的关系出现(出口结构相似),从而加剧了它们之间的矛盾”。(44) 与俄罗斯主导的区域合作机制相比,欧盟显然更有能力满足东欧国家的现实利益需求。对东欧国家而言,欧盟成员“绝大多数都是先进的工业化国家,尤其重要的是这里是高新科技的重镇,在世界经济中占有重要的比重……在相当程度上代表了欧洲的实力,具有带动整个欧洲的牵引力”。(45)比如,欧盟与乌克兰2014年6月签署联系国协定经济条款后,欧盟委员会的预测显示,乌克兰对欧盟的年出口额将增长10亿欧元,乌每年增收大约12亿欧元。(46) 三、乌克兰困局中的俄罗斯外交悖论 对俄罗斯而言,乌克兰困局源于战略问题延续性与政策工具断裂性之间恶性循环的外交悖论。“乌克兰受到2008年金融危机的影响,人民生活水平难以提高,国内政局处于激烈斗争之中,并出现靠近‘西方’的趋势,触动了俄罗斯敏感的神经。”(47)为缓解因乌克兰“脱俄入欧”而加剧的地缘政治困境,迫于普世性政策工具的严重缺失,俄罗斯只能基于军事实力诉诸个体利益导向鲜明的强硬外交。然而,这种强硬外交不仅无法有效缓解俄在东欧的地缘政治困境,而且很可能导致俄在更多领域的利益受损。当前俄罗斯外交陷入乌克兰困局,是战略问题延续性和政策工具断裂性相互交织的严重后果。 就外交战略问题的延续性而言,倘若乌克兰实现“脱俄入欧”,必然进一步加剧俄罗斯在东欧的地缘政治困境。“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干预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地缘政治的考虑,即不希望乌克兰脱离俄罗斯的影响而过分接近欧盟。”(48)对普京而言,“基辅倾向西方的行动对俄罗斯是一种冒犯,对醉心于帝国原有疆界的人来说,这是一场零和博弈。”(49)乌克兰拥有较好的重工业和农业基础,工农业发展潜力巨大。在俄罗斯以外的欧洲,乌克兰是领土面积最大的国家,人口规模仅次于德、法、意、英四大国。“丢掉了乌克兰及其5200多万斯拉夫人,莫斯科任何重建欧亚帝国的举动均有可能使俄罗斯陷入在民族和宗教方面与非斯拉夫人的持久冲突中。”(50)乌克兰与俄罗斯欧洲部分的核心地带接壤,两国边界长达1500多公里。最近处距离莫斯科不足500公里。此外,失去乌克兰将使俄罗斯对黑海和地中海地区的影响力大打折扣。对俄罗斯而言,乌克兰“脱俄入欧”无异于一场严重的地缘政治灾难。 就外交政策工具的断裂性而言,乌克兰困局充分表明俄罗斯缺乏有效应对地缘政治困境的普世性政策工具。一方面,“乌克兰对俄罗斯不仅仅是一个外国。俄罗斯的历史源自基辅罗斯,东正教从那里传向全国。俄罗斯与乌克兰的历史纠缠在一起……甚至苏联著名的持不同政见者索尔仁尼琴和布罗茨基都坚称乌克兰是俄罗斯历史的一部分。”(51)与波兰、捷克等“拉丁化”的西斯拉夫人不同,乌克兰人与俄罗斯人同属东斯拉夫人和东正教文化圈。乌克兰选择与欧盟建立更紧密的政治经济联系,表明东正教文明复兴和泛斯拉夫主义作为俄罗斯普世性外交政策工具彻底失效。另一方面,冷战结束以来,俄罗斯既无法如二战后的德国那样融入欧盟,又不能在东欧建立感召力足以与欧盟相匹配的区域合作机制。尽管俄罗斯早在十多年前就组建了欧亚经济共同体,但作为共同体观察员的乌克兰选择与欧盟建立联系国机制,表明欧亚经济共同体作为俄罗斯普世性外交政策工具的效用十分有限。 此次乌克兰困局的直接导火索是乌克兰试图与欧盟建立联系国机制。作为回应,俄罗斯不仅凭借军事优势兼并了克里米亚及塞瓦斯托波尔,而且对乌东部的动荡局势施加了强大影响。俄罗斯的强硬外交虽短期内有所斩获,却未能有效牵制乌克兰的“脱俄入欧”进程,反而促使乌克兰加速与欧盟签署了联系国协定。在俄罗斯重压之下,乌克兰不仅明确了加入欧盟的战略方向,甚至就是否加入北约与北约取得了新的共识。2014年12月29日,乌克兰总统波罗申科签署文件,废除了乌克兰法律中不结盟的政策限制,表示将在国内全面推行改革以达到欧盟与北约的标准,并暗示加入北约的进程会在未来五到六年内完成。(52)与此同时,北约的战略重心开始由欧洲以外回归欧洲本土安全。2014年3月,时任北约秘书长拉斯姆森称:“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军事入侵”是“冷战结束以来对欧洲安全与稳定最严重的威胁”。(53)虽然北约内部对是否接纳乌克兰尚存分歧,但这种分歧并非没有可能被对俄罗斯的担忧所取代,俄与美欧之间甚至可能出现这样的安全困境:“大国彼此畏惧。它们以怀疑的眼光看待对方,担心战争迫在眉睫,它们预测危险,国家之间几乎没有信任的余地。”(54)事实上,俄罗斯对乌克兰的立场越强硬,欧盟甚至北约一致对俄严加防范的必要性也越发凸显,俄罗斯在东欧的地缘政治困境也就越发严重。 更为严重的是,俄罗斯如果对乌克兰坚持奉行基于军事实力的强硬外交,不仅会进一步恶化其在东欧的地缘政治困境,而且很可能导致其在更多领域的利益受损。这些领域既包括俄罗斯主导的区域合作机制,也涉及俄罗斯的国际影响力和重大经济利益。从这层意义上讲,乌克兰困局中的俄罗斯外交悖论很可能由单一的地缘政治领域扩散到俄国家利益的各个方面。 首先,作为俄罗斯主导的区域合作机制,欧亚经济共同体对东欧国家的感召力将进一步趋于弱化,俄罗斯普世性外交政策工具的缺失将更趋明显。欧亚经济共同体作为俄罗斯外交政策工具的效用本已十分有限,此次俄罗斯对乌克兰奉行以军事实力为基础的强硬外交,必将进一步弱化欧亚经济共同体对东欧国家的感召力。普京被称为“克里姆林的独裁者,部分像对墨索里尼的滑稽模仿,更多像对希特勒的邪恶怀念”。(55)俄罗斯的行为甚至被与当年的纳粹德国相提并论。(56)乌克兰更是掀起了一股“普特勒”(将普京与希特勒的形象混搭起来)的热潮。(57)显而易见,由于乌克兰困局的负面影响,即使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经济共同体可能带来实际经济利益,在乌克兰等东欧国家,它都很可能被视作俄罗斯复辟帝国梦想的工具,成为控制与强权的代名词。如此一来,对俄罗斯而言。此类区域合作机制的地缘政治作用和影响将大打折扣,更难以借此缓解地缘困局,乃至增强其地缘政治优势。 其次,俄罗斯的外交处境趋于孤立,对国际事务的发言权和影响力受损。在联合国就克里米亚公投合法性的投票中,有100个国家赞成欧盟、美国、乌克兰的立场,认为公投无效,其中包括世界上所有的发达国家。反观另一方,包括俄罗斯在内,只有11个国家投了反对票,其中多为古巴、朝鲜、叙利亚等较为弱小的国家。(58)2014年3月,北约中止了与俄罗斯为销毁叙利亚化学武器的联合行动计划,这原本是北约—俄罗斯理事会成立十多年来的首次联合行动。2014年6月,原定由俄罗斯主办的八国集团(G8)峰会被取消,俄罗斯实际上被挤出了八国集团,德国总理默克尔甚至表示:“G8已经不复存在。”(59)2014年11月,在澳大利亚主办的二十国集团(G20)峰会上,俄罗斯受到欧美各国的普遍冷遇,最终普京总统提前离会回国。而在欧洲事务中,“没有乌克兰,俄罗斯就不可能属于欧洲,然而乌克兰本身却不需要俄罗斯来获得欧洲身份。”(60)在俄罗斯本已脆弱的“欧洲国家”身份认同被彻底摧毁后,乌克兰困局很可能塑造一个不符合俄罗斯根本利益的身份认同,使俄罗斯被迫面对整个西方世界而陷于孤立的窘境之中。 最后,此次乌克兰动荡形势虽起因于地缘政治冲突,但随着美欧对俄制裁的持续,俄罗斯经济更面临严峻挑战。《纽约时报》专栏作家弗里德曼认为,普京存在两个判断失误:“其一,低估了乌克兰人民的爱国心,甚至许多东部俄裔居民都不喜欢强迫他们加入俄罗斯的亲普京的暴徒;其二,低估了西方经济制裁的影响,世界经济对俄罗斯经济的影响比普京想象的要强得多。”(61)2013年,美俄贸易进出口额分别占美国对外贸易进出口总额的1.2%和0.7%,占俄对外贸易进出口额的6%和2.7%。(62)显然,俄罗斯在美俄经贸关系中的地位更为脆弱。 更为严重的是,俄罗斯经济对能源出口的依赖度很大,根据普京总统在2014年11月18日的表态,能源出口占俄罗斯出口总额的70%以上,俄罗斯经济的一元化结构近年来愈发明显。(63)随着国际油价暴跌,波动加剧,俄罗斯经济面临严峻考验。由图1可知,2009年以来,国际油价虽有波动,但总体处于上升势头。国际油价尽管在2012年年中有过短暂下跌,但并未跌破每桶80美元大关,并很快回升至每桶100美元左右。然而,进入2014年后,油价突然暴跌,在半年内由每桶115美元左右跌至50美元左右。跌幅接近65%。截至2015年1月9日,国际油价已处于每桶49.06美元的低位。(64)标签:地缘政治论文; 军事论文; 北约成员国论文; 欧盟总统论文; 时政外交论文; 世界历史论文; 俄罗斯历史论文; 俄罗斯乌克兰论文; 斯拉夫民族论文; 德国经济论文; 政治论文; 德国历史论文; 乌克兰冲突论文; 欧洲历史论文; 国家经济论文; 东正教论文; 外交政策论文; 世界现代史论文; 中东局势论文; 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