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的归因与主体风格_孟浩然论文

孟浩然的归因与主体风格_孟浩然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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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321(2014)03-0072-06

       孟浩然是盛唐前期最负盛名的诗人,又是唐代最为著名的隐士诗人,而且他的人格与自成家数的诗风得到李白、王维、杜甫极大的赞誉。自上世纪四十年代闻一多的研究开始,至今无论对其经历、思想与艺术风格,以及作品的真伪,都有全面而深刻的讨论。我们无意于对他的诗风做全面的继续考量,只是对以往的研究误区与未涉及处加以讨论。

       一、孟浩然是田园诗人吗?

       在闻一多以前,孟浩然便有了山林诗人、田园诗人的称号。1949年后,他被定位为山水田园诗人或田园山水诗人,他和王维成为这个流派的开创人。时下虽换上了“静逸明秀”的说法,然虽变而未离其宗。于是王孟等的山水田园诗,与高岑的边塞诗便成了盛唐的两大诗派,而作为公认的学术常识,流行于各种各样的文学史中。

       盛唐诗集《诗》《骚》以及八代诗之大成,诸体具备,英华灿烂,门户大开。大小谢的山水诗与陶渊明开创的田园诗,必然进入盛唐诗人视野。王维《别綦毋潜》所说的“盛得江左风,弥工建安体”,应是对盛唐早期诗风趋向最为敏锐的发觉。杜甫晚年《偶成》所说的“永怀江左逸,多病邺中奇”①,似乎可看作对盛唐诗风的总结。就是说过“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的李白,他的《题东溪公幽居》也说:“宅近青山同谢朓,门垂碧柳似陶潜”,当然包含着对以陶谢为代表的六朝诗的认同作为前提。不过,每个诗人的取法各有自己的偏重。如高适诗直抒胸臆,便看重建安风骨,岑参诗主景多取法六朝。孟浩然终身布衣,自然宗仰陶渊明。他在《李氏园卧疾》说过:“我爱陶家趣,林园无俗情。”这是从高尚其事的人格志趣而言;又在《仲夏归南园寄京邑旧游》说:“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就把自己看作新的陶渊明。从作诗看,除陶外,还有大小谢,《途中九日怀襄阳》就不由自主地说:“谁采篱下菊,应闲池上楼。”他的潜台词就是对陶诗的平淡自然与大谢诗清新的感发。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的“既欢怀禄情,复协沧州趣”,想把仕隐协调起来。“沧州趣”即以山水为隐居之趣,已成了小谢的标志。孟浩然在《宿天台桐柏观》说“缅寻沧州趣”,又在《奉先张明府休沐还乡,海亭宴集(探得阶字)》又说“沧州趣每怀”。孟浩然则想把陶与大小谢统一起来,即把山水诗与田园诗协调融合起来。如果就其趣向宗旨,把田园诗融注于山水则为其目的。他在《听郑五愔弹琴》说过“余意在山水”,在《九日龙沙作寄刘大眘虚》又说“湖山发兴多”,《和张明府登鹿门山》还说“山水思弥清”,便都是以山水诗为追求之明证。还有:

       夕阳开晚照,中坐兴非一。(《登江中孤屿》)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秋登万山寄张五》)

       款言忘景多,清兴属清凉。(《西山寻辛谔》)

       百里行春返,清流逸兴多。(《陪卢明府泛舟回岘山作》)

       秋入诗人兴,巴歌和者稀。(《同曹三御史行泛湖归越》)

       鸟归余兴满,周览更徘徊。(《登龙兴寺阁》)

       逸气假毫翰,清风在竹林。(《洗然弟竹亭》)

       逸思高秋发,欢情落景催。(《和贾主簿弁九日登岘山》)

       以上提出的“兴”、“清兴”,或者“逸思”、“逸气”,或者由二者组合的“逸兴”,无不与自然山水有关。同时与盛唐气象重兴寄尚风骨亦息息相关,彻底摆脱宫廷应制的拘囿。②它标志盛唐前期诗人的创作进入凭“兴”出发的自由阶段,特别是“逸思”、“逸气”、与“逸兴”与“清兴”的提出,得到李白、高适的热烈回响:“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才华仰清兴,功业嗟芳节”;“故交负灵奇,逸气抱蹇谔”。③所以,他不仅是“盛唐初期诗坛的清道者”(闻一多语),而且是盛唐气象的开创者。与之同时或稍后而有交往的张九龄、刘眘虚、张子容、崔国辅、綦毋潜、包融、郑愔、张諲、卢象、裴迪以及李白、王维、储光羲、王昌龄、陶翰,前者都以山水诗为主,都受到他的影响,而且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南方人(除过裴迪、王维、王昌龄),可以说盛唐诗的崛起,是由盛唐初期以孟浩然为代表的山水诗人呈露头角,而田园诗微乎其微,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孟浩然的田园诗就已有研究来看,元刻孟集分类刻本就有“田园”的标目④,对具体篇目的认定尚有出入,总其篇数不过十四、五篇,其中有不少是把山水诗移充过来。如《采樵作》:“采樵入深山,山深水重叠。桥崩卧槎拥,路险垂藤接。日落伴将稀,山风拂薜衣。长歌负轻策,平野望烟归。”⑤前四句以山水的幽深奇险为主,后四句点出樵夫负薪放歌而归,属于山水背景加采薪人物的写法,在重峦叠嶂中有樵夫负薪而归,这是山水画最常见的题材。就是放大看后四句,此诗只是山林之歌,而非田园之作。《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则属于纪游诗,首尾记叙始末,中四句言:“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牛羊、樵夫只作为“山下路”景观点缀,看作田园诗还是勉强得很,观其题则作者意亦不在此。《田园作》该是田园诗了,却不尽其然:

       弊庐隔尘喧,惟先养恬素。卜邻近三径,植果盈千树。粤余任推迁,三十犹未遇。书剑时将晚,丘园日已暮。晨兴自多怀,昼坐常寡悟。冲天羡鸿鹄,争食羞鸡鹜。望断金马门,劳歌采樵路。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

       诗分两截,构思用意全与《仲夏归南园寄京邑旧游》相同,前四句多用陶诗语词,然此处仅作发端而已。此下12句为全诗主体,故此诗实为示志咏怀之作,而且“望断金马门”、“乡曲无知己”,亦是对无闻于“朝端”而尚处田园的不满。他要作“冲天”的鸿鹄,岂是田园能再处下去,这正是盛唐士人共有的怀抱;已和身处易代之际陶渊明,视官场如“樊笼”的“陶家趣”不是大相径庭吗?

       至于《宿业师山房待丁公不至》《夏日南亭怀辛大》,均为孟之名作,以山水诗描写为主,应属于山水诗。前诗云:“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西岭、群壑、松月、风泉、烟鸟、箩径,均为山中风光,“樵人”只作为点缀以示时光“已暝”,我们怎能把这种“山水清音”(《唐诗别裁》评此诗语)而看成田园风光?次诗云:“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古人,终宵劳梦想。”叙写山光夜月、荷风露响时的隐士,如何逍遥而又孤独,这是孟诗的一贯作风,始终以隐士的情怀出现在山光水色之中。既感“乡曲无知己”,又言“农夫安与言”,且在《山中逢道士云公》说:“奈何偶昌运,独见遗草泽”,“物情趋势利,吾道贵闲寂”,甚至连作隐士也有些遗憾,他怎能把过多的兴趣投注到“田园”,还要写出其间的美来?《白云先生王迥见访》也被论者视为田园诗,这诗实是盛唐较早的“人物诗”,专写隐士生活方式与衣着,没有任何的田园的乡土气味。

       《夜归鹿门歌》与《春晓》则是描写黄昏与黎明的诗,前者的山寺鸣钟、渔梁渡头、沙岸江村、月照烟林、岩扉松径,均属山水画的常见题材,亦为山水诗而无疑。后者则写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小片断,与李白《静夜思》内容有些仿佛,仅有惜时与思家之别,李清照曾把孟浩然此诗改写成《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然从来没有说此词为田园词。如把《春晓》看作田园诗,就等于把《静夜思》可以视为爱情诗一样滑稽。《赠王九》:“日暮田家远,山中忽久淹。归人须早去,稚子望陶潜。”此为纪游诗的片断,“田家远”与“稚子望”都是劝人早归语,诗的主意是劝归,而非写田园。《寻菊花潭主人不遇》:“行至菊花潭,村西日已斜。主人登高去,鸡犬空在家。”此类访人不遇的诗,如归入田园诗,就好像把贾岛《寻隐者不遇》置入山水诗一样,同样都显得不妥。

       以上梳理了被论者曾视作“田园诗”的十首诗,都存在着分类不当、指鹿为马之嫌。把孟浩然的田园诗细审起来,只有五首:《田家元日》《涧南园即事贻皎上人》《东陂遇雨率尔贻谢南池》《过故人庄》《南山下与老圃期种瓜》,其中以《过故人庄》最为著名。这首诗确实体现了孟诗以古运律与以口语为白描的冲淡闲远风格,乍看不仅不像律诗,因为“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压根儿看不出在对偶,只觉得是连续性的叙述。即就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虽能觉察出对偶,但更多感知到的是那样自然流走。而如此流水对在孟诗中属于长项。他的五律中两联往往无声无息地流走,悄悄地充斥一种流动感,此诗即可视为这一特征的代表。全诗没有一句在停顿,每联的次句都好像从前句“流”出来一样。而且全诗就像一条清澈的小溪,不停地潺湲流动,全都处于动态之中。诗人好像与读者拉家常,为我们叙述了一次兴致勃勃的走访。“具鸡黍”的“具”与“邀”是那样的热情庄重,绿树之“合”与青山之“斜”又是那样的确切,还有“开筵”之热烈,“把酒话桑麻”的亲切,以及若不经思浑沦至极家常至极的“就菊花”的“就”,乃至全诗语言全都是日常化的,而不需要任何装饰,是那样的原汁原味,是那样的平淡,感情又是那样的温和而浓郁!他“不是将诗紧紧的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他只是谈话而已。甚至要紧的还不是那些话,而是谈话人的那副‘风神散朗’的姿态”⑥。这的确是孟浩然这一类诗的风格,“俱以信口道出,笔尖儿不着点墨。浅之至而深,淡之至而浓,老之至而媚。火候至此,并烹炼之迹俱化矣”⑦,当然这只是孟诗风格的主体特征,他的诗还有锤炼的一面。

       在他的田园诗里,《田家元日》显得很特殊,五言八句,对偶就占了四句。《四库提要》就认为此诗与《涧南园即事贻皎上人》均是五律,而误入五古。发端“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只不过点明时至“元日”,似乎像“偷春格”,超前就对偶起来。接着“我年已强壮,无禄尚忧农”,轻轻地叹息中,也对偶了大半;再是“野老就耕去,荷锄随牧童”,本可成对偶句,却出之散句。于“耕”言“就”,模糊动词“就”用得亲切至极,在大年初一老农的耕作日课还不停息。接着“荷锄随牧童”,便合组成一幅“早春耕作图”。末尾“田家占气候,共说此丰年”,回收全诗,带来一股乡村泥土气息。《涧南园即事贻皎上人》也是五言八句,前六句说:“弊庐在郭外,素业唯田园。左右林野旷,不闻城市喧。钓竿垂北涧,樵唱入南轩”,只是用隐士的眼光与情趣对自己庄园扫描式的叙述,正如结尾所说的“书取幽栖事,还寻静者言”,好像“幽栖”的隐士诗。另外两首与《过故人庄》一样均为五律,其中《东陂遇雨率尔贻谢南池》说:“田家春事起,丁壮就东陂。殷殷雷声作,森森雨足垂。海虹晴始见,河柳润初移。予意在耕稼,因君问土宜。”除首尾四句言农事,中四句则为山水诗写法,充其量只能算半首田园诗。另首《南山下与老圃期种瓜》说:“樵牧南山近,林闾北郭赊。先人留素业,老圃作邻家。不种千株橘,唯资五色瓜。卲平能就我,开径剪蓬麻。”仍然很平淡,也很自然,然前六句都在对偶,但语言与句式却是一般古体句,像这样的诗可称古风式的律诗,是孟之五律最为常见的追求淡化的律诗,犹如书法中的古隶。

       综上所论,被论者视作15首的“田园诗”,端详起来不过5首。而在这5首中还有两首准田园诗,实际上也仅三首之多。这在251首孟诗中的比例微乎其微。充其量在100首中有一首属于此。大概因为《过故人庄》的特别流行,确为唐诗的上乘,给人留下最深而极佳的印记,所以就把“田园诗人”与孟浩然连接起来。这就像批评他“才短”的苏轼,因了一半首豪放词而被称为“豪放词的开创者”一样。不过东坡的《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比起以前刻红剪翠的“婉约词”确实有新人耳目引人向上的一面。而孟诗之前却有陶诗的矗立,他只能是追踪者而已。何况初唐王绩的田园之作,要比孟诗多得多,然没有一首能赶上《过故人庄》,所以没有多少人称王绩为田园诗人。出于同样的原因,“田园”的桂冠却戴给了孟浩然,然这帽子太大,戴在他头上,确实有些不太合适!细审起来,未免有些滑稽,因为孟诗始终追求的是“风神散朗”的隐士姿态,虽然终其一生正像他在《泛舟经湖海》所说“魏阙心常在,金门诏不忘”,他毕竟处于盛唐发轫的开端,当玄宗即位的先天元年(712)才24岁,到陶渊明三番五次出仕而后幡然醒悟的不惑之年刚过,孟浩然方开始了两番三次的入长安至洛阳的求仕活动,此距去世仅12年,他在《书怀贻京邑故人》有“安能守固穷”感慨,田园的“固穷”,孟是不要的,他又怎么甘心去作什么“田园诗人”,我们又何必一定要把他看作“田园诗人”呢!

       二、孟浩然诗的艺术追求

       孟浩然的诗在艺术追求上极具个性化,风格冲淡闲远,浑然省净,幽静超然,清旷圆亮,豁朗之中时挟壮逸之气。所以绮丽华美的初唐诗之后,孟诗带来一股新鲜空气。闻一多先生说:“由初唐荒淫的宫体诗跳到杜甫严肃的人生描写,这中间必然有一段净化的过程,这就是孟浩然所代表的风格。”⑧所言不无道理,意义在于看到了孟诗在盛唐前期的作用。孟浩然是个极具个性的人,自初唐至盛唐士人流行自我夸诞标榜式的自荐风气,王泠然、员半千、陈子昂与稍后的李白、高适、崔颢、杜甫轻重不同地都参与其中,孟集中只有一首阿谀奉承的《上张吏部》,《河岳英灵集》题作《赠张均员外》,《文苑英华》、《唐诗纪事》、《全唐诗》均作卢象诗。以好扶持后进闻名的韩朝宗,被李白《与韩荆州书》称为“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誉十倍”,与孟约好赴京以荐。他却以与友聚饮,轻易地回绝了,虽然他的功名性也很强。所以狂傲的李白《赠孟浩然》称为“孟夫子”,崇仰感叹:“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他在诗艺追求上亦极具个性,初盛唐盛行七言歌行体与盛唐极为流行的七绝,他都没有多少兴趣,两体合共仅8首,七律也只有4首。按理应是五古的作手了,然而五律126首,五排多到35首,二者合占其诗64%,而五古仅占1/4。看来对五律兴致最浓,却采用古诗的手法,经常把中四联的偶对搞得让人感觉不出。五排大多是12句,长者也不过20韵上下。对诗体有明显选择,极少七律近于李白;喜爱五律,五绝亦18首,则近于王维。还有一个很特别的现象,251首中连一首乐府诗也没有,足见艺术个性之特别了。这大概与他表抒感情不求强烈刺激,总持以平和有关。从此点看,又与李白的大异其趣,而对王维影响最大。

       孟浩然诗无论何体,都是不火不燥,不烈不爆,总是把感情调节到温和的水准。明人谢榛谓孟的“七言长篇,语平气缓,若曲涧流泉,而无风卷江河之势”⑨,这确是孟诗之不足,然这正是他五律为别人所不能到的长处。与之交往的南方诗人张九龄、刘眘虚、綦毋潜、张子容、包融、崔国辅、卢象、储光羲莫不如此,这些诗友亦多于五律为主。他的诗浓郁的江南风味,表明他也是盛唐前期南方山水诗人最恰当的而具权威的代表,与北方诗人王翰、王之涣以歌行与七绝,合共开辟盛唐诗的康庄大道。明人徐献忠说:“襄阳气象清远,心悰孤寂,故其出语洒落,洗脱凡近,读之浑然省净,而采秀内发,虽悲感谢绝,而兴致有馀。藻思不及李翰林,秀调不及王右丞,而闲澹疏豁,翛翛自得之趣,亦非二公之长也。”⑩基本概括了孟诗的主要特点。如果以画之四品来论,李白为神品,孟则为逸品。清人方薰曾说:“倪迂客画,正可匹陶靖节诗、褚登善字,皆洗空凡格,独运天倪,不假造作而成者,可为艺林鼎足。”(11)倪瓒山水画的近处树石无多,远山一抹,中间以空白为大片湖水,不多刻画。孟诗从陶诗一路来,名诗多集中在以简洁的五律与五绝上,方之绘画可称得上盛唐近体诗中的倪云林。以上孟诗的主体风格,当代学者在接受明清两代诗论的基础,大体讨论清楚。以下仅就未曾论及者言之。

       孟诗在描写上,看似疏朗,很少精雕细刻,但在叙述上针线细密,在写景或叙述时或按时间流动,或突出事由的过程,前后呼应,首尾完整,这些都要在简短的诗里完成,而且不露声息。殷璠《河岳英灵集》所说的“经纬绵密”,许学夷《诗源辨体》所说的“浑然而就,而圆转超绝”,当就此发。孟诗的时间或过程与结构布局融合为一体,似在不知不觉不着墨痕中进行。书法中的转折有方圆之分,孟属于“圆转”,所以轻易觉察不出。如《过故人庄》以邀访——乍到村外——室内会谈——预请四个步骤,组合了一次访友的完整流程,每节不作叙述的详写交待,一切都在悄然而热情的过程中进行,每个切片都处于持续运动中,首尾又是如此的完整。这正是散淡的陶诗所缺乏,为孟诗所发展。《夏日南亭怀辛大》同样把时间的流程渗透在描写与叙述中:从日落到夜静,由夜静再到夜深。末尾的“中宵”呼应起首山光西落、池月东上。而中间边叙边描写,时间在夏景与怀人的清景幽情悄悄流逝,不露痕迹,这也是孟诗自然流走的原因。《宿业师山房待丁公不至》时间只选择了黄昏时刻,而句句都是黄昏链条上的一个片断:因夕阳已落,故群壑昏暗;山沟暗而月从松间升起,且风来夜凉;而夜风来,则泉声清亮。然后是“樵人归欲尽”,由黄昏再运行便是“烟鸟栖初定”,最后的萝径待友“宿来”。全诗乍看都写黄昏,好像把凝固的黄昏切成很多断片,彼此在时间标志上没有什么区别,实际上这些断片连接成持续运动,每个切片都表示时间的流失,全由清幽静谧景物本身体现出来,仔细看每联似呈前因后果的连续性关系。陆时雍说:“孟浩然诗材虽浅窘,然语气清亮,诵之有泉流石上、风来松下之音。”(12)这种对时间流动引起景物的微变的美感,尤其是对宁静黄昏的体味,是孟之山水诗最具魅力的地方。但在他写来若不经思,冲淡超然,清旷中流泻出一种山水清音的雅趣。再如名诗《晚泊浔阳望香炉峰》,先言船行千里而未逢名山,次言泊舟时始遇佳境。接言不由地想起昔日对此山远公超然的想往,末言从东林寺传来的钟声划破了日暮的静空,使人身心为之一空。全诗不从“望”之生色,而全由发想生出。唯一的闻钟听觉意象,使此诗“结构别有生趣”。而揭示时间的也只有唯一的“日暮”,其余的句子都好像把“日暮”蒸发掉了,然而末句的“日暮空闻钟”的暮色又好像散发出来回笼全诗,黄昏好像在暮色中静静流逝,在诗人的缅怀遐想中默默流动,每句诗都似乎带有在黄昏中依次运行的感觉,笔尖不着一点墨色,而气象淡远,清空自在,一气浑成。只是乘兴而来,高处全不在刻画,而悠然神远,最称“逸品”。此诗的庐山与倪云林画中的一抹远山亦最为接近,诗与画都留有大片的空白,都同样使人净化得高洁超然。孟诗以时间组织结构,对时间不加明显勾勒,大多借助白描式的景物,各作暗示,加强了诗的抒情性。也正因为如此,他诗的感情才总是温和而平淡,以气氛的烘染与渗透方式轻轻地调动与感化读者。

       三、描写的精密与疏朗

       孟浩然的山水诗不作繁富刻画,是就一首诗的整体言之,这也是他的整体风格的主导方面。其实,他的诗也有精致的描写,细致而敏锐的观察,只是混融在轻描淡写中,不易觉察罢了。他这方面的本领,不刻意显露技巧,比喻、夸张、拟人等种种手法,在他则不轻易亦不乐意使用,不使细致的描写跳出诗来,吸引人的全靠烘托的气氛,显示一首诗整体浑厚的艺术力量。在京都秘省所作“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其所以使群英“举坐叹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王士源孟集序语),描写细微,同样属于他清幽的主体风格。不仅对偶工整,俨然五律佳句,而且一句天一句地,并且视听兼俱,韵高调绝,一下子让人沉浸于异常宁静的氛围中,似乎体察出宇宙间乃至人生的清幽境界,故使长于五律的京都诗人称绝。其实,这类的描写在孟诗并非偶然一见,前引的“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声”,同样写夏日夜景则从嗅觉与听觉双管齐下;同样属于特定自然的和弦韵律,而有同曲异工之妙。还有《齿坐呈山南诸隐》的“竹露闲夜滴,松风清昼吹”同样是那样的幽静,又和后面的“从来抱微尚”融合无间。可看出他好用“滴”字,一声“滴”能见出大自然夜间的多少微妙,多少清超,多少清净。如果说《经七里潭》:“猿饮石下潭,鸟还日边树”,正如诗人所说“观奇恨来晚,依棹惜将暮”,还带有好奇意味,那么《秋宵月下有怀》写道:

       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惊鹊栖不定,飞萤卷帘入。庭槐寒影疏,邻杵夜声急。佳期旷何许,望望空伫立。

       秋夜习见的景物,无不缘情而发。望月怀人的心绪分散渗透在每个景象之中。首两句一气流走,怀人的悬念隐然其中。三四句各有两动词,以动显出秋夜的静,已和初唐应制五律每句只含一个动词的呆板迥然有别。而且衬托出待人不至的内心波动。槐影之疏与杵声之急本身隐含一层因果关系:声音无遮故急。两动词分置句尾,既显出句式的变化,也暗含心绪由不安而至于焦急。末两句感慨叙说使心绪回笼所有景物。此诗虽然没有张九龄《望月怀远》纯就望月叙写得浑然清远,然较陈子昂《月夜有怀》只从怀人者的举止单纯叙写,情景交融的手法就丰富得多了。其他如:

       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万山潭》)

       碧网交红树,清泉尽绿苔。(《来闍黎新亭作》)

       竹闭窗里日,雨随阶下云。(《同王九题就师山房》)

       鸟从烟雾宿,萤傍水轩飞。(《闲园怀苏子》

       水回青嶂合,云渡绿溪深。(《武陵泛舟》)

       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题大禹寺义公禅房》)

       苔涧春泉满,萝轩夜月闲。(《宿立公房》)

       涧影见藤竹,潭香闻芰荷。(《夏日浮舟过陈逸人别业》)

       带雪梅初暖,含烟柳尚青。(《陪姚使君题惠上人房得青字》)

       竹林新笋穊,藤架引梢长。(《夏日辨玉法师茅斋》)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崖阴常抱雪,松涧为生泉。(《陪李侍御谒聪禅上人》)

       向夕槐烟起,葱笼池馆曛。(《初出关旅亭夜坐怀王大校书》)

       这些对山林泉石、花竹雪月的描写,多是泛舟行旅、或宿山寺、或行役,写自己家园倒不多。意象密集,风格清丽,从小谢一路走来。(13)从中可以看出,对夏天茂密景观比较喜爱,就好像他对黄昏的静景有着特殊的偏好一样。如此清词丽句,往往在一首中仅出现一联,很少有两联以上连续精细的描写,他似乎很注意写景疏与密之关系,以此繁密与清疏相配合,显出笔下的变化。

       再次,他的写景追求疏朗清旷,尽量营造一种整体的氛围,这是介于清空与繁密之间的写法。一是采用笼括性的镜头,一是洗却物象的繁富,从中选择富有代表性的镜头。或者前句出景,下句紧接言情。如言晨雾初开,《早发渔浦潭》则说:“日出气象分,始知江路阔”,眼前顿为豁亮,“分”字之所以极具化繁为简的表现的力量,就在于次句的感慨。言行途的渺茫,《南阳北阻雪》说:“旷野莽茫茫,乡山在何处?孤烟村际起,归雁天边去”,一望无际的景观,全从平远的空旷写出。孟集中有不少的登临诗,更注意从整体把握景观,《登望楚山最高顶》起首先衬托蓄势,次言平日间的仰望,然后写道:“晴明试登陟,目极无端倪。云梦掌中小,武陵花处迷”,先从目尽四维大处着笔,复以大小对比与远景迷茫重笔抹出,阔远中的景物显得逼真,使人大有身临其境之感。《洞庭湖寄阎九》的“莫辨荆吴地,唯余水共天。渺瀰江树没,合沓海湖连”,全是一片茫茫,水天湖海一际,物色不分,辽阔至极。《登总持寺浮屠》:“半空跻宝塔,晴望尽京华。竹绕渭川遍,山连上苑斜。四门开帝宅,千陌俯人家。”从“半空”中俯视出京华一片大气象,较岑参《登总持阁》的“高阁逼诸天,登临近日边。晴开万井树,愁看五陵烟。槛外低秦岭,窗中小渭川”,就很势均力敌。《早寒江上有怀》则采取夹叙夹写,景情交错的手法:

       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我家乡水曲,遥隔楚云端。乡泪客中尽,归帆天际看。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发端的倒装,使感发的力量笼罩全诗。以下六句,特别是前四句全然不顾五律对偶的要求,在景句前都置以或叙或言情的句子,把景句疏散起来,不仅突出强调了景物的描写,而且增强了诗的抒情性,显示了他的以情兴运转的创作宗旨与特色。他还常借流水对写景,增加诗的运转与疏朗。《裴司士员司户见寻》的“落日池上酌,清风松下来”,时间先后的连续性,带来艺术上“透气感”,显得清旷爽朗。或将景情分开,亦有同样的疏朗魅力,《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维阳忆旧游。还将数行泪,遥寄海西头”,前四句景而后四句情,由于突出景物的动态,使怀人意绪更为荡漾。

       总之,孟浩然的山水诗有百篇左右,而且名作大都聚集于此,而他的田园诗充其量不过5首,仅占山水诗的1/20。他描写山水有自己的艺术追求,距大谢远而与小谢稍近,而且手法要比大小谢更为多样。又以陶诗的潇散为主而合构成冲澹散朗的风格,不追求局部的精巧,特别注重整体美的营造,在平淡闲远中显示出若不经意的乘兴创作观念。风格清幽旷朗,风神超迈,而散发出格高调逸的韵味与魅力。不仅是盛唐前期江南山水诗人的出色代表,而且为盛唐诗提供了难以追踪的逸品魅力!

       注释:

       ①王嗣奭《杜臆》卷六释此六句:“则永怀江左之逸,而不能无病于邺中之奇。病犹歉也。盖江左诸公犹之騄骥,无非良马;乃曹家父子,如麒麟又带好儿,此甚独擅之奇也。”见王嗣奭:《杜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62页。

       ②时下论者指出:“在开元诗人中,孟浩然最早在山水诗里强调‘兴’的生发,此后高适、李白、杜甫更明确地提出了‘诗兴’的说法。殷璠用‘兴象’这一概念融合了‘兴’在发展过程中产生的全部内涵,包含山水清兴、情兴及比兴等三方面的意义,准确地概括了盛唐诗歌的基本创作方法。”见傅璇琮、蒋寅主编《中国古代文学通论》隋唐五代卷的葛晓音《盛唐诗歌概述》,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2页。

       ③见高适《蓟门不遇王之涣郭密之因以留赠》与《淇上酬薛三据兼寄郭少府微》,刘开扬:《高适诗集编年笺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5,53页。

       ④故黄丕烈《宋蜀刻本本跋》谓“强分门类”。潘宗周《宝礼堂宋本书录》:“陈氏《解题》亦有分为七类之说,杨守敬《日本访书志》有无禄庚午刻本,分游览、赠答、旅行、送别、宴乐、怀思、田园七类。明刊本又有以五古、……分类者,其数亦为七,然余皆以为后人附会王序,勉强配合,而原本恐不尔也。”宋蜀刻本孟集王士源序言“别为士(当为‘七’)类”,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言陶集三卷本就已“分为七类三卷”,然未详标目。元刻本刘须溪评点本,则分十类无山水而有田园十五首,还有“美人”“时节”类。

       ⑤轻策:只能指轻便的手杖。然前却用一“负”字,故徐鹏注页78只好把“策”释为“树木细枝”,于诗意固不分散,然“策”向无树枝义,此亦无可奈何。佟培基注页330释“轻策”,则援湛方生《游园咏》:“乘夕阳而含咏,杖轻策以行游。”然“负轻策”与“杖轻策”毕竟不同。于诗意却有些剥离。

       ⑥闻一多:《唐诗杂论·孟浩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0,31页。

       ⑦黄生:《唐诗摘抄》,《唐诗评三种》,合肥:黄山书社,1995年,第24页。

       ⑧郑临川述评:《闻一多论古典文学》,重庆:重庆出版社,1984年,第123页。

       ⑨谢榛:《四溟诗话》卷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38页。

       ⑩徐献忠:《唐诗品》,见吴文治主编:《明诗话全编》第3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018页。

       (11)方薰:《山静居论画》下卷,见沈子丞:《历代论画名著汇编》,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第594页。

       (12)陆时雍:《诗境总论》,见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13页。

       (13)孟诗中多次出现过谢朓标志性的语词“沧州趣”:《宿天台山桐柏观》说:“缅寻沧州趣,近爱赤城好”,《奉先张明府休沐还乡,海亭宴集(探得阶字)》又说:“朱绂恩虽重,沧州趣每怀”。他的《同独孤使君东斋作》“竹间残照入,池上夕阳浮”,就和小谢《和徐都曹出新亭渚》“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及《新治北窗和何从事》的“池北树如浮,竹外山犹影”,写法都极为接近。《早寒江上有怀》的“归帆天际看”,就直从小谢名句“天际识归舟”来。《送袁太祝尉豫章》的“江南佳丽地,山水旧难名”,前句就直用小谢的名句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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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的归因与主体风格_孟浩然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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