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21世纪人文学科建设的几点意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人文学科论文,几点意见论文,世纪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首先我要向大家表示抱歉,让我来邵逸夫科学馆报告厅作报告,很怕耽搁大家的时间。另外,我想简单说一说,为什么我是山东大学校友。这话说起来有点跟历史一样:1926年我15岁,1928年我17岁,我在山东大学附设高中(当时在北园白鹤庄)念书,所以我现在算是山大校友,当时我们校长是前清状元王寿彭。这件事交代完了以后,就来作我的所谓报告。昨天,我的学生,也是我的朋友,《文史哲》杂志主编蔡德贵教授“突然袭击”,说今天让我作报告。说句老实话,我没有这个思想准备。而他是这样讲的,您愿讲什么就讲什么,这就麻烦了。他给我出一个题,作八股好作,让我愿意讲什么就讲什么,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因为我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古今中外的,杂七杂八什么都有。究竟讲什么?昨天晚上我就考虑这个问题。我想今天是不是结合我们这个讨论会,面向21世纪的人文学科建设这个总的方向,谈一谈我的几点意见。
我这个意见嘛,现在争论很大。学术上有争论的是好事,如果发表一个意见,没有人理,那最寂寞,最难过,有争论好。什么问题呢?就是中、西文化。
我这个人是搞语言的,很死板。清朝桐城派有义理、辞章、考据三门学问,我对义理最没有兴趣。可是到了晚年,却突然“老年忽发少年狂”,考虑义理就多了。我没有受过什么严格的训练,因为我讨厌这个东西。不过现在想起的问题,都跟义理有关。首先,是中西文化。中西文化有区别,这个大家都承认,可是讲中西文化有区别,不是现在才开始。在唐朝初年,也就是穆斯林运动开始的时候,大家知道,穆罕默德,按时代来讲,生在中国的陈朝,跨过隋,隋只有几十年,到唐初他才逝世。没有穆罕默德,就没有穆斯林,没有伊斯兰。在伊斯兰教初期,也就是相当于在中国的唐代初期,7世纪,在阿拉伯国家, 在伊朗(那时叫波斯),流传着一个说法。一个什么说法呢?就是世界的民族,只有两个民族有文化,一个是中国,一个是古代希腊。这话也没有错。可又说,希腊人只有一只眼睛,中国人有两只眼睛。这就是一个价值判断,就说明我们中国比希腊高。他们为什么这么讲呢?他们说希腊人只有理论,没有技术。这话也对,世界上几大发明希腊都是一点没沾边。中国呢,是只有技术,没有理论。这句话应该做点小小的纠正,中国也有理论,他们说得太绝对了。我们的四大发明一直到现在,在全世界起那么大的作用,希腊没有。因此就说中国人有两只眼睛。在7世纪, 在阿拉伯国家,在伊朗,有这种说法,必然有它的根据。根据我在这里就不讲了。
这样,我就感觉到,中、西文化有区别的说法,不是现在才开始的。1300年以前,就开始了。区别到底在什么地方呢?根据我的经验、胡思乱想的结果,感觉到中、西文化既然叫文化,必然有共同的地方,不成问题。物质、精神两个方面,为人类造福,这就是文化。这个中、西都一样,没有什么差别。可区别在什么地方呢?区别就在于中、西思维模式,思维方式不一样。西方思维模式的基础是分析,什么东西都分析,一分为二,万世不竭。东方呢,思维模式是综合。综合是八个字:整体概念,普遍联系,这叫综合。举例子很简单,西医,要是头痛了,他给你敷上一块湿凉手巾,这就是我们说的头痛医头。中国呢,头痛了,他给你在下边,在涌泉穴扎针,中国是头痛医脚,西方是头痛治头。这就表现出我们是拿人作为一个整体,整体概念,普遍联系,头与脚是有联系的。我们有大宇宙、小宇宙,人是小宇宙。从这儿开始,我想中、西文化是有区别的。后来,我看了一本书,是中国科学院一个有名的数学家,大数学家吴文俊教授,他给《九章算术》写了一篇序,他就讲,数学(吴文俊教授并不搞哲学,也不搞什么中西文化,他就是数学家),东方的数学与西方的不一样。西方的数学,从公理出发,亚里士多德三段论法:凡人必死,张三人也,故张三必死,它从公理出发。立一公理:凡人必死,凡人怎么怎么样,下面演绎。中国呢,是从问题出发,从实际出发,所以中国数学的发展,不是从公理来的,是从问题来的,是从实际来的。这是吴文俊先生的意见。后来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开会,吴文俊教授也参加了。他不搞文化,也不搞中西文化,这证明不但人文社会科学中、西不一样,就连自然科学也是中、西不一样。这个不一样,并不是说中国就能2+2=5,不是这个意思, 而是说西方是从公理出发,中国是从问题出发,从实际出发。因此我更对自己的想法沾沾自喜。梁漱溟先生20年代初写过一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很出名,他讲的跟我们讲的不一样,他那个“西”,是把印度放在中间。我在这里考虑,我们“东”,包括印度、阿拉伯国家在内,相当于东方。我们东方思维,就是综合的,普遍联系,整体概念,是从整体来看问题的。因此,就讲天人合一。
我考虑“天人合一”问题也是很偶然的。我看到原来北京大学教授钱穆(他后来到台湾,到香港,现在已经过世了。若从辈份上讲,他应该是我的老师,但我没有听过他的课,我不是北大毕业的)的一篇文章,那意思就是搞了一辈子中国学问,可后来到了晚年忽然悟出一个道理来,这就是“天人合一”,讲得不是那么很清楚。后来他就过世了,没有写下去。可是我一想,“天人合一”到底应该怎么解释?在座的有好多哲学家,同学们也有许多研究哲学、研究历史的。“天人合一”,你翻看中国哲学史任何一本,从孔子、老子、墨子,一直到清代,谈天人合一的多得不得了,都讲天人合一。可是究竟什么叫“天人合一”,每个人都有一个说法,最近我写了一篇文章,可能会引起很大轰动,还没有发表,叫做《真理愈辩愈明吗?》,有时候我考虑真理不是愈辩愈明,而是愈辩愈糊涂。《新民晚报》有个副刊“夜光杯”要发。“天人合一”,你要讲清楚写文章,就是写上一万字,十万字,一百万字,也写不完。几乎每一个哲人,儒家、道家、佛家都讲天人合一。我写了一篇文章,叫《“天人合一”新解》。所谓“新解”也者,就是我的解释,跟孔子、老子、孟子,都没有关系,他们讲他们的“天人合一”,我讲我的“天人合一”。后来文章在全国古籍整理小组主办的杂志《传统文化与现代化》创刊号上发表以后,引起了全国很大的争论。我刚才说了,有争论就是好事。你发表一篇文章,提出一个看法,人家不理,那最难受。理的话,有两种理法,一种是赞成,一种是反对。后来,我想围绕这个问题的争论,全国实在是太多了,我就想了个办法,出一本书,叫《东西文化议论集》,不是辩论集,也不是讨论集,叫议论集。什么叫议论呢?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东方文化集成》是我几年前发起编写的一套专讲东方文化的书,500种,不是500册,可能是600册, 700册,其中中国占100种,日本给50种,印度给50 种, 阿拉伯国家给50种,这是250种,其余的250种,各东方国家每个国家,最少一本,最多几本,韩国、朝鲜、蒙古、甚至马尔代夫,马尔代夫可能有些同学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是一个很小的国家。只要是东方国家,就给一本。最近我们搞了几年,现在开始出版了,出版了10种11册。今天下午,我要献给我的母校。其中有一本书叫《东西文化议论集》。议论就是刚才说的,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我写了一个序,我说我那篇《“天人合一”新解》发表以后,有人跟我辩论,有人跟我商榷,也有人赞成,外国也有赞成的,德国人、日本人都有赞成的,中国人也有反对的,激烈反对的,都好,都收录到里边来。我说我们共同唱一出戏——《十字坡》。《十字坡》是一出武松打店的戏,夜里边,是不是一丈青,不是一丈青,可能是母夜叉孙二娘,我忘记了,《水浒传》上的。因为在黑暗中,想杀人蒸包子,满台刀光剑影,可是谁也打不着谁。我们大家共唱一出《十字坡》,你耍你的,我耍我的,你也别碰我,我也别碰你,我也不给你“挡车”,你的意见我也给你发表。那个议论集共两本,两本还不够,再出两本也不够,这样一个大问题,就与21世纪的人文社会科学建设有关。
“天人合一”如果你觉得值得考证,那可以写成十万,八万,一百万,都可以写,没有什么了不起,多搜集资料,多看几部古书就可以了。我跟那些无关,我是“新解”,新解是我的解释。说你怎么这么讲,现在有人对我激烈反对。我说你们忘记了,我是新解,是我自己的解释。说我跟哪个哪个不同啊,跟过去哪个哪个不一样啦,要一样的话,怎么叫新解呢?新解就是不一样。那么我的“新解”是什么呢?我的新解就是:天,就是大自然;人,就是人类。人类和大自然要合一,不应该矛盾。大家应该注意,英文词典里边的“征服”(Conquer), 举的例子是征服自然(to Conquer the nature),这是西方的思想。 西方人认为人与大自然是敌我矛盾。要不是敌我矛盾,那怎么还用“征服”呢?征服的结果是怎么样呢?我待会儿再讲这个问题。
我们中国,特别是到了宋代,张载、张横渠他不是有几句话吗?“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民,就是人民,人民不限于中国人民。世界各国人民都是我的同胞兄弟;物,动物和植物都在内,“吾与也”,是我的伙伴。八个字当缩写为“民胞物与”。他是说,我们人对动物、植物,我们是一种伙伴关系。我们不是征服、被征服的关系。这是中、西最大的区别。西方征服自然的结果怎么样?大家看到了,现在环境污染,臭氧空洞,生态平衡破坏,新疾病的产生。前天我看到《参考消息》提到“宇宙垃圾”,我想宇宙怎么有垃圾呢?我一看,说是宇宙飞船在太空里边爆炸了会形成一些碎片,非常危险,要碰到地球上,碰着谁,谁就倒楣。宇宙垃圾多了就成灾。所有这些,怎么来的?我们现在全世界各国都搞环保,完全必要,不搞环保,我们人类没法生活。环保是怎么产生的?好像没有一个人讲过,怎么忽然要环保呢?我们唐朝为什么不讲环保呢?环境污染就是征服自然的结果。结果自然被征服了没有呢?是征服了,电灯、电话不都是西方的产物吗?我们用的话筒不是西方的产物吗?我们不能否定啊!宇宙飞船、火车、飞机呀,给人类带来很多便利,这是不能否定的。可同时也带来灾害,灾害就是生态平衡破坏,臭氧空洞。臭氧空洞是非常严重的,臭氧层把地球保护起来,使紫外线射不进来。臭氧出了空洞,紫外线能一直射到地球上,我们人类生活就会遇到重重困难。其他如人口爆炸,新疾病的产生,什么艾滋病,什么艾博拉病,还有好多疾病,所有的这一切,都跟征服自然,跟西方科技发展有关。我们一方面承认西方有成就,这不能否认,它给我们带来很大的福利;可同时也不能否认,它给我们带来很大的灾害。灾害如果不想办法去铲除,这样下去,那么我们人类将来在21世纪生存就有困难。现在济南不知道怎么样,北京污染得不得了,北京还不是全世界污染得最厉害的城市,像曼谷是最厉害的,北京也够呛,济南大概要好一点。这些问题你不正视不行,所以我讲“天人合一”,我现在不是讲哲学,新解就是我们怎么能够避免西方工业化造成的灾害,否则,人类的前途,生存会有困难。这个道理是非常明显的,用不着很深奥地去解释。“天人合一”不但中国有,印度也有,阿拉伯我不敢说,蔡德贵同志,你是专家。我想东方都有这个特点,人类和大自然交朋友,不能当敌人,不能征服。我们人类的生活,衣食住行,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是大自然给的。大自然不给我们,我们没法活。所以我们必须向大自然伸手要东西,要吃要喝要穿要住,不然我们没法生活,可是绝对不能用你不给我就征服这种态度,这是不行的。我们中国的哲学虽然有与大自然交朋友的思想,可是我们也没有做到。现在,森林砍伐在中国还是很严重的。前几年四川、湖南闹大水灾,为什么闹大水,因为山上森林砍光了,水土流失,所以闹大水。不但是我们,就连世界最大的原始森林,南美洲亚马逊流域也还在那儿砍,联合国作了决议不能砍,可还是照样砍。我们政府,我们党也作了决议,可是云南、四川、西藏,我听说照样有人在砍。现在我们到了20世纪末,转眼就要到21世纪了,我们必须正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怎么解决?现在有人讲,你说那个“天人合一”有什么用,还得用科学来解决。科学犯了错误,由科学自己来解决,来纠正。当然是要科学的,我不否定,科学还是要要的。不过,首先要解决思想问题,认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严重性,否则的话,你会无能为力。我们中国工业发展比较晚,可是晚有晚的好处,最早要建工厂,根本不讲究怎么来处理工业废水,怎么处理烧煤的煤气,现在我们讲究了,有这个概念了。建工厂之前一定要处理好烧煤的技术设备,处理好冲向天空的煤烟,不然要出黑烟。黑烟里边据说有炭末,白烟就好一点。污水,要想办法花点钱治理,所以工业化晚有晚的好处。我们中国现在建工厂就已经意识到工厂非盖不行,现代化非盖工厂不行,不可能离开工厂,避免灾害的工作我们正在做,做到什么程度呢?还很难说。因此我就想到为了21世纪人类的生存,我们必须先解决思想问题,思想问题一解决,天,就是大自然,与我们人类要合一,要成为朋友,不能成为敌人,不能征服和被征服,那是不行的。解决思想问题以后,上下一致,然后再来发展我们的工业。不是不发展,工业不发展是不行的;可是弊端要避免,不避免也是不行的。总起来说,就是这么一个大体轮廓。我刚才说过,我自己不是搞义理这一行的,是搞语言的,很枯燥的,现在考虑这个问题,就发现东、西文化就是不一样,不承认这一点就不行。
前一阶段,我应邀到中国科学院去讨论21世纪科学的远景规划,我发言说首先要谈,要搞清楚中国与西方有什么不同。
“天人合一”思想是十分重要的, 不然, 这样子污染下去, 到2050年(在座的有好多能到2050年,我到不了啦),到那个时候,人类就会很困难了,非常麻烦,因此要未雨绸缪。所以我们现在谈21世纪,讲人文科学,不但讲人文科学,连所有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技术科学也在内,必须考虑这个问题。不考虑是不行的。
现在有人对我的意见激烈地反对,说解决这个问题还得靠科学,我不是反对科学,是要科学来解决,但是科学是人来使用的一种东西,科学本身是活的。有人提倡科学主义,科学主义现在是个贬义词,认为科学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科学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因此21世纪人文科学的发展必须考虑这个问题,考虑东方与西方的不同之处,弘扬“天人合一”的思想,上上下下,脑子里的这根弦要绷得紧紧的,时刻想到这个问题,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我们搞社会科学的人有一个较一致的看法,就是在国际上没有中国人的声音,鲁迅说过“无声的中国”,没有我们的声音。这话是的,不但人文社会科学没有我们的声音,诺贝尔奖文学奖,直到现在中国没有一个获得者。这里边有个政治问题,诺贝尔文学奖政治性是非常强的,它歧视社会主义国家,原来也歧视苏联。反对苏联的作家(我不是说苏联多么好,现在苏联已解体了),它就给诺贝尔奖金。中国这么一个大国,诺贝尔奖快到100年了(1901年起),没有一个中国的,印度、 日本,也都有两个三个的,就是没有中国的。瑞典科学院院士管中国的叫马越然,是高本汉的弟子,他管这个事。有人问马越然(我不认识他,他的弟子我认识),为什么中国拿不到诺贝尔奖金,你不是汉学家吗?你说话是管用的呀!他讲,中国的创作,诗歌、小说、戏剧、散文,翻译不好。他这话没有道理!什么是翻译不好啊?那日本人的作品就翻译得好吗?所以这里边有政治问题,我讲不要羡慕它,诺贝尔奖金不都是什么好东西。那里边也有优秀作家,不过二、三流的作家占大部分。它给我们一个诺贝尔奖金,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照样存在;不给,我们也照样存在,我们还会越存在越好。这话说远了。我感觉我们人文社会科学在国际上没有声音,文艺理论、文艺批评没有我们的地位,美学也没有我们的地位。中国人真的那么蠢吗?现在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个人敢说中国人蠢。有人敢说的话,这个人就是最蠢的。为什么?我们不蠢,那是我们不勤奋吗?我不能说我们的学者都勤奋。这里我插一句。昨天蔡德贵教授让我讲一讲,人文社会科学,大学、社会科学院“水土流失”严重的问题。年轻人不愿意做,不愿干这一行,山大是这样,北大也一样。我是这么看:要建设一个国家,应该两手抓。我们讲两手抓,实际上有时候是一手抓。现在是重工轻理,重理轻文,工科是第一,理科是第二,文科是第三。这对学文科的人有影响。实际上,我看大家不必有多么大的心理负担。世界各国真正经济腾飞、文化发达的,都是两手抓,光抓科技不行。日本之所以发展那么快,是因为它抓文化,抓教育。我到日本去看过庆应大学,这是私立的,日本大学排榜能排第二或第一,早稻田和庆应,就像美国的哈佛和耶鲁一样,英国的牛津、剑桥一样。东京大学排第三位。庆应大学的创办人叫福泽谕吉,一进校门有一座塑像,他抓文化教育,办了个庆应大学。不搞文化不抓教育而想经济腾飞,小的可以腾,大的腾不起来。不要因为眼前文科显得用处不大,不要这么想。当然我并不是要大家都学文科。你们记着范老(文澜)的几句话: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文科(其他科也一样)要出成绩,必须有这个本领。没有坐十年冷板凳的决心,一事无成。我并不反对有些年轻人下海、留洋,我叫它“海洋主义”。“海洋主义”我不反对。因为大学里边用不了那么多人,社会科学院里也用不了那么多人。有的青年下海还有好处,我不反对。留洋我只反对不回来。我对不回来的深恶痛绝,可我没有办法。到一个国家留学不回来,在国外做一个三等公民。现在大家排了排,在美国甚至要做到五等公民,不是三等,不够三等。第一等是美国人,第二等是西欧移民,第三等是拉美移民,第四等是黑人,第五等才是我们华人。所以不是做三等公民,而是五等公民,你这样舒服吗?饭吃得下去吗?天天吃大餐,肯德基、麦当劳,天天吃那个玩意儿,你吃得舒服吗?我觉得真正想有成就,真正爱我们国家,就得在我们国内才有前途。到美国可以教个书,当个教授,甚至当个终身教授,没有什么了不起,真正有出息是在中国。再等10 年、 20年,你再想一下当年季羡林讲过这么一句话,真正有出息是在中国。这不是狭隘爱国主义。所以,我想昨天蔡德贵面授机宜,让我讲一点看法,我就讲一点看法。
现在再回头来讲我们的21世纪人文社会科学。我觉得21世纪的人文社会科学,现在的基础要发展,但是必须有新的指导思想,就是我刚才说的“天人合一”,有了这个指导思想以后,不管是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工程技术,都一样,有这个指导思想和没有这个指导思想很不一样。要没有这个指导思想,21世纪还跟在西方的屁股后头转,还是无声的中国,那就太惨了。
拿文艺批评来讲,拿语言学来讲,西方是过几个月就出现一个新学说。出来以后,过不久就销声匿迹,然后再出现一个新学说。可是这里边我们中国为什么就没有?我想这里边有好多问题,其中有一个,就是“贾桂思想”,老觉着自己不行。《法门寺》这出戏剧里不是有个贾桂吗?觉着自己不行,只有洋人能够脑袋瓜灵,能创新学说,我们中国人创不了。哪有那么回事啊?西方人的那些东西,什么流派,不管是文艺理论,语言学,还是其他的学问,我们应该注意,它对你讲什么东西,一定要注意,一定要研究,可是无论如何不要迷信,没有什么了不起。清代赵翼有一首诗:“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句话实际上没有说对。各领风骚数百年,李杜已领了一千多年了,我们现在还要念李白、杜甫啊!这句话本身是不对的,这里我不管它,我套用了一句:现在世界上不少学说是“江山年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天”。庄子讲“蟪蛄不知春秋”,好多学说刚一出就完了。也有比较长一点的,但现在也不行了。而我们偏偏迷信,好像只有他们才能创新学说,我们不能创。我对这种现象深恶痛绝。
我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最近我写了一篇“怪论”——《美学的根本转型》。美学,在座的有好多是研究美学的,我们山大的周来祥教授是美学专家。我也来谈一谈美学的根本转型。我看过一篇文章,叫《美学的转型》,讲美学这门学问是舶来品,是传进来的。传进来以后,有人就跟着西方学者屁股后头转,转到今天,转到死胡同里去了。讨论什么美是客观的,美是主观的,美是主客观相结合的,越讨论越糊涂,谁也说服不了谁。现在有的美学家就提出要转型,我也写了《美学的根本转型》。什么叫“根本转型”呢?根本转型就是把西方的那一套根本丢掉。 我不是瞎说的,
美学这个词儿是舶来品,
美学这个词英文是aesthetics,是从希腊文来的,是讲感官,与外界接触得到的美感。感官有眼、耳、鼻、舌、身等五官。我们现在看西方美学,什么黑格尔、Croce,他们在五官里边只讲两官:一官指眼睛,看雕塑,看绘画, 讲美学是用眼睛看的。另一官指耳朵,听的是音乐。五官只讲两官,光讲眼睛和耳朵,光讲美术和音乐,是不是这个情况?当年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听过朱光潜先生讲的美学,“文艺心理学”,当时对我影响很大,后来没有怎么接触。最近我忽然想到,西方美学之所以走到绝路,因为它不全。中国怎么办呢?美学是研究美的学问,中国人的美,跟西方人不一样。有的当然一样,如这个姑娘很漂亮,中国人眼中看着漂亮,西方人眼中看着也漂亮,有共同的地方。但也有很大的区别,是“美”这个字,美这个字,一查《说文》在羊部,“羊大为美”。羊长大了,肉很好吃,是讲舌头的。我们不是说美味佳肴吗?美跟味联在一起,是讲舌头的。西方美学不讲舌头,是讲别的。中国人讲美学,要讲中国人的美。中国的美首先不是从眼睛出发,不从耳朵出发,而是从舌头出发。善,善良的善,也是羊部;仁、义、礼、智、信的义,也是羊部,都是羊。我们中国人喜欢吃,这个事情也很简单。我的想法是中国在游牧社会,羊大了,吃羊肉,就觉得美得不得了。从这开始,从味觉开始,然后是美人啊,就到了眼睛了。很美的音乐,就到了耳朵了。是不是这么个道理?中国美和西方美不一样。美学的根本转型,就要把西方的那一套都丢掉,根据我们中国人的美,我们认为什么是美,我们认为是五官,不光是眼睛和耳朵,一官或两官。是不是这样子?这篇文章大概年内可以发表,社科院的《文学评论》要发表。它为什么要压一压呢?他们说你这篇怪论,很有意思,到了快年终的时候,发你一篇文章,引起争论,可以增加订数,这是开玩笑。我说没有关系,这篇怪论你什么时候发都行。反正副标题就叫《一篇怪论》(这篇文章已经发表了,在《文学评论》今年第5期上)。我举这么个例子,就说明我们到21世纪, 要搞人文科学,必须搞出我们中国的特色。文艺理论也一样。文艺理论的一篇已经发表了,在《文学评论》今年春天发表的,第2 期听说就有反对我的意见的文章。我还是那个老办法,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我也不跟你商榷,也不讨论。你赞成,我同意;你不赞成,我也同意。这就是要考虑我们中国特点。 要考虑中、 西不一样。 美这个英文词是beautiful,讲人,beautiful可以。讲这个菜,说beautiful不行, 面包是美味,说beautiful bread,没有这个说法。从语言学来讲, 也不一样。我们讲美味佳肴,香港美食城,山东不知道有没有美食城。我们的美是从舌头出发的,讲美学的话,应该讲眼、耳、鼻、舌、身,不能光讲眼睛和耳朵。
美,有以心理为主要因素的,有以生理因素为主的。以心理为主要因素者为眼、耳,以生理为主要因素者为鼻、舌、身,部位不同,但是同为五官,同为感觉器官则一也。其感觉之美,虽性质微有不同,其为美则一也。在中国当代汉语中,“美”字的涵盖面非常广阔。眼、耳、鼻、舌、身五官,几乎都可以使用“美”字。比如眼:这幅画美,人美,自然风光美;耳:乐声美。鼻:香味美。舌:味道美。只有身稍微困难一点,但是从人们口中常说“美滋滋的”,也可以表示“舒服”,这样使用到“身”上,也就没有困难了。这样含义涵盖广,难道同“美”的词源有关吗?五官所感受的美好的东西,既然可以同称“美”,其间必有相通之处。只要抓住这相通之处,加以探讨,必然有成。在西方则不然。以英文为例,含义是“美”的字眼,比如beautiful, pretty,handsome等等,涵盖面都有限,恐怕只限于眼。耳可用sweet等。 鼻也可用sweet , fragrant , aromatic 。 舌用clelicious 等。 身用comfortable等。这些例子不全,也用不着全, 只不过想略表中西之不同而已。
中国现在的美学研究既然走到死胡同,那就要改弦更张,另起炉灶,建构起一个全新的美学框架,扬弃西方美学中没有用的误导的那一套东西,保留其有用的东西。但是西方美学只限于眼、耳,是不全面的,中国美学“美”字的语源意义,只限于舌,也是不全面的,都必须加以纠正补充。要把眼、耳、鼻、舌、身所感受到的美都纳入美学框架,把心理和生理所感受的美冶于一炉,建构成一个新体系。这是大破大立,是根本转型,而不是修修补补。21世纪要发展人文社会科学,必须有新东西,要根据我们中国自己的实际情况。
语言学也是这样。我不知道在座的有没有搞语言学的。中国语言学在世界上是最古老的,许慎《说文》、《尔雅》,都很古老。可到现在呢,在国际上没有中国的理论,只有外国的。原因是汉语的研究方法,应该彻底改变。现在研究汉语的方法,实际上是从《马氏文通》来的,是用研究英文、法文、拉丁文等有曲折变化的语言的方法来研究没有曲折变化的汉语。那能行吗?英文等的语序可以不那么固定,如我打你,你打我,“你”“我”都有专词表述,语序不那么固定,也可以的。但在中文里不得了,是很大的不同。梵文的语序可以随便。中文就复杂,不能那么随便。如人,你说是名词,那韩愈的“人其人”,第一个“人”是动词。如火,也是韩愈的“火其书”,第一个“火”是动词,这种现象在印欧语系是没有的。所以拿英文的方法研究汉文是不行的,也要改弦更张,要根据汉语的具体情况来研究,不能用外国那一套。
建立一种理论也是这样。怎么能够使我们在国外没有声音,是我们自己没有发。我觉得我们中国人的聪明才力,不差于任何国家,不低于任何国家。首先要去掉“贾桂思想”,觉得我们很不行,这是很不对的。
研究文学批评也是这样。现在有好多学派。研究文学批评有一些理论,当年主要是从苏联来的,毕达柯夫,在座中文系的老先生都知道,他的教科书,他的文艺理论也是西方的。我们过去也有文艺理论,《文心雕龙》、几个《诗品》,那就是文艺理论,很高的文艺理论。我们研究文艺理论要用中国的作法,我在《门外中外文论絮语》一文中讲过,中国的文论家从整体出发,把他们从一篇文学作品中悟出来的道理或者印象,用形象化的语言,来给它一个评价,比如“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对李白则称之曰“飘逸豪放”,对杜甫则称之为“沉郁顿挫”,这是与西方文论学家把一篇文学作品加以分析,解剖,给每一个被分析的部分一个专门名词,支离繁琐,很不一样。中国诗,没法翻译成英文,翻译成英文谁也不懂,如“池塘生青草”,翻成英文是池塘旁边长出了青草来,这算是什么诗啊。又比如“明月照高楼”,这也是名句,翻译成英文,完了,成了月亮照着高楼。中、外不一样。中国文艺理论的书不多,《文心雕龙》,钟嵘、司空图各有一部《诗品》,这些都值得读一读。中国有诗话。诗话这东西很奇怪,我注意到,诗话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有,中国和韩国,日本没有诗话。
中国人吃东西,我写过两篇东西,是给《新民晚报》“夜光杯”用的,一篇是论中餐、西餐,另一篇题目挺吓人:《从哲学的高度来看中餐和西餐》,大家可以看看,并不吓人。我讲的是实话,中餐和西餐没有什么差别,很简单,中餐就是肉、菜炒在一起;肉与菜分离,就是西餐,就这么简单。实际情况当然不那么简单。法国西餐就好,做得比德国的好。看问题要抓住要害。不要迷信外国,外国要研究,不要迷信。一定要有我们的雄心壮志,不是只有蓝眼睛、高鼻子的人才能提出理论。山东大学在中国的大学里边,在山东当然是最高学府,在中国的综合大学里也是排在前边的。我自己作为一个山东人,作为山大的一个老校友,我是双重校友,既当过学生,又当过教员,我在济南“省立高中”教过书,高中是山大附中改建的。希望我们山大能够一天比一天好,为山东争光,为中国争光。
为了能适应21世纪人文社会科学发展的需要,我劝文科的同学多学习点理科的内容,至少选修一门理科的课程。原来,我1930年上清华大学时,有一个规定,文科学生必须学一门理科的课。当年蔡元培先生在北大也有这个规定,文科学生必须学一门理科的课程。可惜,清华用了一个通融办法,逻辑可以代替,结果三个逻辑教师讲,三个教室还都是满的。原因是什么呢?我是文科高中毕业的,生物、物理、化学是理科,我都不懂,你让我怎么学理科?其他人也有和我一样的,所以,三个逻辑课教室都满堂。我看这是变了样的,不对的。蔡元培先生也提出这个意见来,北大用另外一种方式来改变了一下,即用“科学方法”。大家都不熟悉。我1930年同时考北大、清华,北大出国文题就是:“何谓科学方法?试分析评论之”。这是国文题,也不大对头。到今天,过了有60多年了,现在的青年同学、青年学者,你们一定要通一门理科。我这么讲的原因,就是从学术发展来看,学术交融越来越明显。在最初,欧洲只有物理,只有化学、生物,分得清清楚楚,现在呢?物理化学、生物化学,已经交叉了。现在我看21世纪,文、理都很难分。所以文科必须用理科的知识,理科必须用文科的知识。这一点从学术发展的情况来看,绝对没有问题。21世纪,文、理科到底会融合到什么程度?这个我不敢说。这是我对青年学生要求的第一点。
第二点,就是学文科、理科,不管是什么科的同学,你必须掌握好一门外语。听说写读译,五会,一会不行,二会不行,三会、四会也不行,必须五会,有了一门外语,研究学问,出国参加学术会议,都有好处。同时对你们研究学问有好处,不能满足于现状,那是不行的,必须与外语结合。具体地讲,就是英语。英语现在实际上是世界语,会了英语,走遍世界不困难。根据我的经验,就是走到原苏联时碰到过一点困难。一过苏联边界,一到波兰,英文什么都解决了。苏联当时只讲俄文,我在那里还闹过一个笑话。因为我学过俄文,拿辞典勉强可以看书。但有一个词“香肠”我忽然忘了怎么说,在旅馆吃早点,想吃香肠,怎么比划,服务员都不懂,最后就没吃到香肠。学会英语走到哪儿都不会碰到困难。原苏联只是一个特例。
第三,要不断扩大知识面,吸收新知识。现在我有点倚老卖老了,但是我还是报纸、杂志,都翻一翻。有的年龄和我相当的一些老先生,报纸也不看,杂志也不翻,那就有点玄乎。
最后一点,最好要能掌握电脑。电脑,我不会的,有人要教我,说5分钟包会,我说5分钟我也不干,我是老顽固。因为学电脑有个过程,因为我们写文章,舞文弄墨几十年,写的过程就是构思的过程,一改变工具,我这构思就没法构思,灵感就没有了。所以我没有办法,我说我现在就原样对付几年吧。你们年轻人一定要掌握电脑,新的通讯知识,一定要掌握。年轻人到21世纪要是缺乏刚才我说的这些基础,我觉得有点困难。现在我们就整个中国学术界来讲,人文社会科学我们现在还是有人,不能说没有人。不过有的学科有点后继无人,像北大这个学校,到明年100年了,当然要算的话,可以算2000年,从周朝开始, 但是我们不那么算,从1898年算起。现在就是这样子,北大的台柱是哪个系?我没有研究过,办学不能平均撒胡椒面,要办出特点来,你不可能每个系都是全国第一,你要选那么几个重点出来。北大大家一致的意见是,全校重点应是文科的中文、历史、哲学。我们过去一个副校长王路宾,山东人,做过济南市委书记,公安厅长,他是搞理科的(我与他同时当副校长),但是我的文章他看。我问过他,路宾同志,你考虑要北大办出特点来,哪个系?他说:文、史、哲。就是蔡德贵他们这个杂志《文史哲》,这个道理是很正确。可最近,我们文、史、哲“水土流失”厉害,年轻人留不下,留下的呢,他没法养家,这都是实际问题。不过尽管这样,实际上一个系里边,真正有学问有造诣有声望的教授用不了多少,多了也用不着。年轻人,老、中、青这个班子,一个系里有十个八个二十个,就够了。这同国外的大学情况一样,你这个大学有没有名,你这个系有没有名,决定于教授。过去, 我进的那个哥廷根大学, 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20年代,是世界数学中心。不是德国的,是世界的。因为当时有两个大师,一个叫希尔伯特(David Hilbert ), 一个是klein,还有Gauss,我去的时候高斯早已不在了,希尔伯特还活着。这几个人一不在,大学里的数学水平立刻就下降。如果有接班人可以,没有接班人立刻就下降。所以,我有个怪论,就是办学究竟应该怎么办?北京大学现在举行百年校庆展览,来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有个怪论,大学的组成部分有四部分:第一部分是教师,第二部分是学生,这个为主。第三部分是图书馆、实验室,第四部分,行政管理。行政管理怎么排在第四部分?这是因为第三、第四部分是为第一、第二部分服务的。没有第一、第二部分,第三、第四部分没有存在的必要。他们觉得这也有道理。没有学生,没有教员,图书馆干么?实验室干么?行政班子干么?大学里学生是非常重要的,你招的学生的素质不一样,培养出来的学生,人与人之间就很不一样。要是你考进来的时候素质高,再加上教授的水平高,实验设备好,图书馆好,行政管理好,必然出人才,为我们国家建设,为我们学术发展,必然出人才。现在大家不愿意在学校,我感觉是暂时的。现在我们国家财政上有困难,我们应该体谅国家。工资我们跟外国人没法谈。就是香港大学的工资也没法比,我自己是知识分子,在知识分子堆里混了七八十年,我写过一篇文章《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心声》,里边也有刺,也有牢骚,可是也有正面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最大特点是最爱国家,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们老知识分子的爱国,恐怕比你们中年还要厉害。这话怎么讲呢?是唯物的。我们在解放前过过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生活,你们没过过。中国人在海外的,华侨最爱国,因为什么呢?因为他在国外,离我们中国,母国,祖国,很远,但实际上给他以很大影响。1951年,我到印度去访问,到了一个叫海德拉巴地方的一个中国餐馆,主人一定要请我们吃饭。我们那个团很大,是建国后第一个大型代表团,有很多名人,这么多人一定要请吃饭,我们问他为什么?他说,中华人民共和国一成立,我们在印度人眼中的地位立刻升高。你说他能不爱国吗?很简单,这是唯物的。年老的吃过那个苦头,你们年轻一点的不知道。我刚才讲的,涉及业务的几个条件,都是我自己根据经验谈出的一点意见,仅供参考。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