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侃古本音觀念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古本论文,音觀念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古本音是古音學基本概念,它體現了對語言歷史變化的認識。黄侃從“歌戈”入手,認爲“歌戈”是人類最早能夠發出的“元”音,和“歌戈”相拼的聲母就是上古所有的聲母。而能和“歌戈”相拼的就是十九紐,與韻圖反映的十九紐狀況相合。黄侃認爲這就是古本聲,從而提出了重要的“古本聲”“古本韻”概念。他說:“當知四十一聲類中,有本聲,有變聲。”(見《黄侃論學雜著》,15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以下簡稱《雜著》,注頁碼)“當知二百六韻中,但有本聲,不雜變聲者爲古本音,雜有變聲者,其本聲以爲變聲所挾而變,是爲變音。”(《雜著》157頁)黄侃對語音的歷史演變有深刻的認識,因而非常重視古本音研究。
王力先生談到黄侃“本音”“變音”時(1979)說:“我們要知道黄氏所謂‘本’與‘變’的含義。所謂‘本’,就是說直到《切韻》時代,仍然保存著上古的讀音。例如見母,從上古到《切韻》時代一直讀[k];又如咍韻,從上古到《切韻》時代一直讀[ai]。所謂‘變’,就是說上古讀音與《切韻》時代的讀音不同。例如群母的演變過程是[k]-[g'],又如之韻的演變過程是[ai]-[i]。”(王力2000:249)無論王力先生的理解如何,黄侃的“古本音”“今變音”說承認語音是發展變化的,並進一步認爲語音發展不是雜亂無章的,變音以不變者爲根。古本音理論是黄侃古音學體系最重要的理論之一,它是黄侃賴以建立十九紐、二十八部的基礎。要探討黄侃古音學系統,我們有必要深入認識古本音、今變音的概念,探討它們的由來和內涵。
一 黄侃古本音觀念的繼承與發展
古本音和變音的概念出現得很早。古本音說可追溯到明代的陳第和清初顧炎武。語音是隨時間的推移而發展變化的。隋唐以降,去古日遠,語音的古今差别更加明顯地表現出來,不諳語音的流變而以今律古,叶韻之說遂起。陸德明提出“古人韻緩,不煩改字”的叶音觀。直到明代纔有陳第古有本音說,主張“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亦勢所必至”,批判前代古人韻緩叶音說,從而奠定了古音學的理論基礎。
顧炎武認爲古今音不同,是今音讀錯了。他以先秦有韻之文爲據,離析《唐韻》,歸納古韻部,作《唐韻正》,開始重視《唐韻》對古音研究的重要作用。顧氏說:“欲審古音,必從《唐韻》始。”(注:顧炎武《音論》卷上,《音學五書》,中華書局,1982年。認爲他所歸納的古音十部就是《詩經》的古本音。)
段玉裁沿用顧氏古本音的概念和體例,具體表現在《六書音均表》的“古十七部本音說”“古十七部音變說”“古四聲說”。段氏的古本音是相對今音而言的,“凡一字而古今異部,以古音爲本音,以今音爲音轉”,有了這一觀念,可以更好地認識古今語音演變的規律。
戴震說:“……且悟古四聲不同今韻,猶古本音不同今韻……”又云:“東韻一等爲古本韻,江韻爲今變韻。”他解釋語音古今流變說:“東冬鍾一類也,江則古音同東、冬一類,今音同陽、唐一類。……音之流變有古今,而聲類大限無古今。就一類分之爲平上去入,又分之爲內聲、外聲,又分之爲一二三四等列,雖同聲同等,而輕重舒促必嚴辨,此隋、唐撰韻之法也。”(注:戴震《聲韻考》卷二,《戴震全集》2269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7年。)說明語音古今流變時,認爲“東韻一等爲古本韻,江韻爲今變韻”。戴震明確使用了古本音概念。
從上可以看出,中國語音學史上古本音術語與相關理論已有很久的歷史,古本音是研究語音發展變化的重要觀念。古本音觀念及對語音發展變化的認識發展到黄侃變得更加清楚和深刻。
黄侃接受了戴震“等”的觀點,進一步認爲古本音只有洪細之分。黄侃認爲:“凡韻有變聲者,雖正聲之音,亦爲變聲所挾而變,讀與古音異,是爲變韻。”又說:“凡有變聲,即爲變韻。故古韻二十八,今韻二百六;一韻之中,又分類多者,至分四類。”(《雜著》141頁)黄侃明確地使用了“古本聲、今變韻”的術語,以之顯示古今音的區别與聯繫,“凡韻但有正聲者,讀與古音同,是爲本韻。”黄侃的“本聲”是指保存在《廣韻》中的上古音,意思是它們從上古到《廣韻》讀音一樣,古本有之。黄侃說:“凡本聲,古今無變,譬如今日字讀影母,古音亦必讀影紐也。”(《雜著》69頁)黄侃的變聲,是指古無此紉,後經演變分化纔有此紐,如喻爲影之變聲,“今音讀喻者,古音皆讀影”(《雜著》69頁)。古本音學說雖並非黄侃首創,但黄侃爲古本音賦予了新的含義。
黄侃說:“凡昧於本音者,往往以變音爲本音。如《〈釋文·詩〉‘何彼穠矣’》引韋昭注曰‘車,古皆音尺奢反。後漢以來始有居音’。按,尺奢,舌音,讀居,喉音。豈有自漢以來由舌而變爲喉,可證三國時已不知本音之說矣。”(見《文字聲韻訓詁筆記》,14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以下簡稱《筆記》,注頁碼)又云:“自明三山陳第撰《毛詩古音考》以駁古有叶音之說,於是研求聲韻之學者,始知古時自有本音。顧氏炎武繼起而發明之,於是古音之與今音遂判然若兩物矣。……至乎宋倡叶音,古音遂不可復問。夫研究古音者,所以研究其轉變也,苟無轉變,則今之注音字母即上古之音矣。研究轉變必推其所由來,故凡言轉者,定有不轉者以爲之根,然後可得而轉也;凡言變者,定有不變者以爲之源,然後可得而變也。”(《筆記》156頁)
曾運乾與黄侃有同樣的觀點,他在談論韻之正變時說:“正韻者,音之合於本音者也。變韻者,音之溷於他音者也。”(曾運乾1996:177)本音、變音觀念的確定,對上古音研究有很大幫助。黄侃通過古音史分期、古本音今變音的研究及古聲調的分析,勾畫出了古音韻發展的基本綫索。
王力先生認爲古音發展到現代幾乎全部發生了變化,不可能有保持不變的“本音”。“經過兩千多年的變化,絕大多數的上古韻值已經不是原樣子,實際上古本韻不再存在,差不多全是變韻了。”(王力1992:256)“古本音和變音,這是黄氏古音學的基本概念。他所擬定的整個古音系統都從此出發。我們必須深入考查他是怎樣看出‘本’和‘變’來的。”(王力2000:248)“他‘古本韻’‘古本紐’之說絕不可信。”(王力1956:403)聲韻關係複雜,有變有不變,變中有不變,不變中有變。“凡以聲相變者,無不有關於韻;凡以韻相轉者,無不有關於聲。此語言轉變之大則,又以之示限制也。”(《筆記》116頁)此限制即指有不變的因素存於其中。黄侃主張“本”“變”說,以聲韻發展演變的事實考察語音,這種思想是應該肯定的。因此,古本音這一術語的產生及其在音韻學研究中的運用符合語音發展演變的規律,既有理論依據,也有語音事實的根據。黄侃的古本音思想實際上繼承了顧炎武以來的對語音發展的認識。王寧、黄易青先生認爲“黄侃‘古本音’概念是在前人各種合理意見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注:參見王寧、黄易青:《黄侃先生古本音說證辨——兼論考古與審音二法之於古聲研究的影響》,載《民俗典籍文字研究》第一輯98頁,商務印書館,2003年。有關古本音的概念及其變化,該文中已作了詳細、深刻的研究,本文不贅述。)
黄侃說:“凡聲變必須疊韻,韻變必須雙聲。”“凡古音同類者,互相變。”“凡古音同位者,或相變。凡清濁音同類者,亦互相變。”(《雜著》141頁)“古聲十九類,必爲一、四等。中雖間有二、三等,而十九聲外確無一、四等。《廣韻》中於等韻全韻皆爲一、四等者,即爲古今同有之韻;於等韻爲二、三等者,必非古音。何以故?以其中有古所無之聲母。”(《筆記》106頁)認識變纔能進一步認識不變。黄侃的聲韻研究包含著對古音演變的深刻理解,不是憑空的想象、推理。他從聲韻相互影響、相互制約的觀點出發理解“變”與“不變”,提出“古本聲、古本韻”說,這個理論對語音發展有很好的解釋作用。一般說來,古聲母的演變以韻母爲條件,其中韻頭的影響尤爲直接;而後,聲母的類化作用又影響韻母系統的變化。“古聲既變爲今聲,則古韻不得不變爲今韻,以此二物相挾而變;故自來談字母者,以不通古韻之故,往往不悟發聲之由來;談古韻者,以不憭古聲之故,其分合又無的證。”(《雜著》62頁)黄侃强調聲母與韻母互相影響,從而產生變化,這是語音研究中應該重視的原則。
從以上對諸家的古本音研究觀點的粗略檢查和討論中,我們認識到,“變化”的概念在古音學研究中的相應價值,更加清楚地瞭解聲韻交互影響而產生變化的語音研究原則。
二 顧炎武、段玉裁、黄侃古本音說比較分析
顧炎武認爲古音分部不能僅依《唐韻》以求其合,應以《詩經》押韻爲參照,對《廣韻》二○六韻的韻字該分的分,該合的合,並著《詩本音》《唐韻正》(注:顧炎武《音論》卷上,《音學五書》,中華書局,1982年。),逐一明其上古所屬韻部。他認爲所歸納的古音十部就是《詩經》的古本音。由十部到今音,有些本音發生了變化,形成變音(顧氏没有“變音”這個術語);有些本音仍保留在今音之中。因此,他將歸入同一部的甲類字的今音看成是變音,而將歸入該部的乙類字的今音看成是甲類字的古本音。他的分析方法很具體,如對“尤”字的分析,先列出其中古和上古的反切:“尤”字,中古羽求切,上古羽其切,再並舉《詩·載馳》、《易·賁·象傳》第26例以證明古本音“羽其切”不誤。
顧炎武没有明確說明今音中哪些韻的音值是古本音,哪些韻的音值是由古本音演化出來的變音,我們可以根據《詩本音》《易韻》《唐韻正》的注音將其歸納出來。顧氏古本音、今變音對照情况列表如下:
分析可以看出,顧炎武的本音是就宋元人叶音而言的本音。顧氏認爲保留古本音讀音,構擬出變音字的古本音,一個完整的古音體系就建立起來了,以下三類字是古本音演化出來的今變音:
(1)第一部的江韻字,第三部的侯韻字。
(2)根據古音實際,將《廣韻》的一個韻離析開來,分析歸入古韻不同的韻部。如《廣韻》庚韻字,在古音系統中半入陽唐,半入耕清青,後者可看作古今無變,前者則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其中讀如陽唐是其古本音,今音讀如耕清青就是變音。
(3)今音中有些韻的絕大多數字歸入甲部,其今音值被看成是甲部的古本音;但仍有少數字歸入乙部,它們的今音是由古本音演化出來的變音。《古音表》中凡是在某部下面注明“收入某韻某字”或“併入某韻某字”,這些被收入的字的今音音值都被看成是由該部古本音分化出來的。如東韻絶大多數字歸入第一部,被看成是第一部的古本音,但“弓雄夢馮”等字歸入第九部,被看成是由第九部古本音演化出來的變音。“芃汎梵風楓”等字歸入第十部,被看成是由第十部古本音演化出來的變音。
關於古本音的音讀,顧氏說“聲相近可讀,不煩改字”,即認爲某一韻部的本音字,它們的今音音值就是它們的古本音,音近可讀,照字面念就可以了。
段玉裁的古本音觀點是“古與今異部,是爲古本音”。他認爲“音不能無變”,古本音即中古某韻部的字,上古也在某韻部,如“雨”,中古是魚韻字,上古也是魚部字。段氏認爲上古屬某部的字在演變過程中轉入他部所統的韻中,是音轉,而同一部分化出不同的韻,是音變。這是古韻演變的兩種形式。他認爲:“凡一字而古今異部,以古音爲本音,以今音爲音轉。如尤讀怡,牛讀疑,丘讀欺,必在第一部而不在第三部者,古本音也。今音在十八尤者,音轉也。”(注:段玉裁《六書音均表一·古十七部本音說》,見《說文解字注》81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以韻部言之,有正音,有變音,“之者,音之正也;咍者,之之變也。蕭宵者,音之正也,爻豪者,蕭宵之變也……”;以聲調言之,“古四聲不同今韻,猶古本音不同今韻也。考周秦漢初之文,有平上入而無去。洎乎魏晋,上入聲多轉而爲去聲……”(注:段玉裁《六書音均表一·古四聲說》,見《說文解字注》,同上,815-816頁。)。段氏的古本韻說,便於從今音觀察古韻。李開先生說:“‘古本音’一語,既指‘上古某韻部,中古同名韻部’的‘正規軍’,也指‘上古某韻部,中古異名韻部’的‘雜牌軍’。後面這種情形試記作‘上古某韻半’,倒過來說也對。”(李開2002a:92)
段氏認爲“古音有正而無變”,他未明確提出以“等”劃分本音變音的思想,但考察《古十七部音變說》詳列的正變各韻,可以看出他以“適中”爲正,即以三等爲正,以一二四等爲變。如下表:
段玉裁的理論是:“音有正變也。音之斂侈必適中,過斂而音變矣,過侈而音變矣。”在他的觀念裏,古本音是自古至今而不變的(所謂正),而音轉的變音則或由過侈或由過斂而與古不同了,因而某一韻部中的“正音”就是這個韻部在上古的實際音值。區分標準是斂侈,以開口度作爲“正”“變”的標準。段氏以自己時代方音爲準,得出“大略古音多斂,今音多侈”的結論。段玉裁的音變說試圖總結語音演變的大致規律,作爲古韻演變途徑的歸納是正確的,然而從音值角度探求古今韻部的流變,對音變作的解釋“音之斂侈必適中”却有問題。
黄侃接受了段玉裁的“某韻半”的從音值方面研求古今韻部流變的思想,也以開口度作爲分析古音的標準。以下是黄侃古今正變表:(轉引自陳新雄《黄侃的古音學》)
黄侃的古本音與顧氏、段氏的古本音有相同的地方。顧炎武、段玉裁、黄侃都認爲“正音”千古不變,“變音”是由“正音”分化出來的。他們的意思是語音發展了,古本音並未完全消失,有的保留在今音之中,把上古一個韻部的字分爲本音字和變音字兩類,“正音”是這個韻部在上古的實際音值。然而,他們在古本音的判斷標準和判斷的結果這兩方面又有明顯的不同。
第一,段氏古本音的標準是音的斂侈,適中爲正爲本,過斂或過侈則爲變。段氏的“斂侈”是以他當時的讀音爲準。黄侃的古本音思想吸收了段玉裁“正音”的思想,又增加了新的標準和內容,以等韻的表現爲標準。黄侃說:“大抵古聲於等韻只具一、四等,從而《廣韻》韻部,與一、四等相應者,必有古本韻,不在一、四等者,必爲後來變韻。”此觀點與段玉裁的“適中”說剛好相反,如段氏認爲“之”是正音,“咍”是變音。黄侃却認爲“咍”是古本音,“之”是變音。按照王力“元音的高化可以說是漢語語音發展規律之一”(王力1980:83)這種觀點來看,段氏之說是有問題的。第二,由於判斷古本音標準不同,顧、段、黄關於古本音的結論有很大不同。段氏以音“適中”爲本,“過斂、過侈”爲變,則必以二等或三等爲“適中”。段氏以之、宵、尤、魚諸三等韻爲正,而三等韻有舌上正齒諸紐,皆非古紐也。紐既不是古音,則韻亦非古音了。黄侃與段氏正相反,他認爲古本音即有洪、細之分。一、四等之音是古今不變之音,那麽,二、三等就是變音。古音或斂或侈,今音則適中。黄侃說:“凡變韻之洪,與本韻之洪微異;變韻之細,與本韻之細微異。分等者,大概以本韻之洪爲一等,變韻之洪爲二等;本韻之細爲四等,變韻之細爲三等。”(《雜著》141頁)懂得某一個古韻的“正音”,把屬於“變音”的字按它們的“正音”去念,就可以得出古音的音讀。
黄侃定聲十九紐爲古本聲,韻二十八部爲古本韻,明確說明了古本音演變爲今音的過程:“古聲既變爲今聲,則古韻不得不變爲今韻”,“二物相挾而變”。意即聲母與韻母相互影響,從而產生變化。比起顧、段來,黄侃的這個思想有所發展。黄侃以古本音標準得出的古聲紐、古韻部結論,與前人關於古本音的研究成果剛好相合。進而以《廣韻》作爲古本聲韻的印證,用已有的成果爲前提得到了令人信服的結論。
古本音說是一個重要的課題,它涉及的問題非常廣泛。黄侃將古本音思想進一步明確和深化。其古本音(正音)按照音理音史分析是正確的。陳復華、何九盈先生充分肯定本音、變音說對古音構擬所具有的意義,說:“儘管‘正’‘變’說不怎麽科學,但對我們擬測上古韻母系統還是有啟發的。‘明乎古有正而無變’這句話,說明了一個很重要的原則。那就是上古同一個韻部的字,不管它在《廣韻》系統裏是‘變音’還是‘音轉’,都要統一到一個讀音(即‘正音’)上去,這對我們理解一個韻部只有一個主要元音是很有幫助的。”(陳復華、何九盈1987:391)黄侃的“凡變聲,古皆讀從正聲”(《雜著》139頁)就是指在未分化前,古本紐與變紐的音值是相同的。以辯證的眼光看,音系的變化往往是從協和到不協和,再轉向新的協和,按螺旋形上升的軌道發展的。
黄侃在列出今聲、古聲、今韻、古韻時,心目中都是有其音值的。只是没有音標,只能用漢字標出而已。古本音今變音觀念體現了語音研究以聲韻演變發展的事實來考察的發展觀。然而,黄侃没有充分說明古今音變的根據和條件,以及“聲韻相挾而變”的思想,這需要我們將之進一步具體化。
三 黄侃古本音的音值研究
1.古本音與上古音音值關係
王寧、黄易青先生認爲:“黄侃心目中的古音讀,有自己獨特思想,也有對前人的繼承。”(注:參見王寧、黄易青:《黄侃先生古本音說證辨——兼論考古與審音二法之於古聲研究的影響》,載《民俗典籍文字研究》第一輯116頁。)黄侃的“古本音”,就是指直到《切韻》時代仍然保存著的上古的讀音,即認爲在《廣韻》二○六韻中有些韻與上古的讀音仍然相同。變音,就是指上古讀音與《切韻》時代讀音不同,已經發生了變化的讀音。
黄侃有“聲韻相挾而變”的觀念,所以古音指韻也兼指古本聲。他考慮到聲母因素,在推求古本音之法一節中强調:“古韻與今韻不同,古聲與今聲亦不同。故專言韻以求古音,偏而不備;必知古聲之說合古韻之說,由今聲以推古聲,而後古音可以知。”(《筆記》143頁)“番禺陳君著《切韻考》,據切語上字以定聲類,據切語下字以定韻類,於字母等子之說有所辯明;足以補缺失,解拘攣,信乎今音之管籥,古音之津梁也。其分聲爲四十一,兼備古今,不可增減。”(《雜著》149頁)黄侃的“據切語上字以定聲類、據切語下字以定韻類”,實際上就是音韻結構的研究,聲與韻的研究,上升到了音節結構的分析,也就是古音系統的研究。
關於本音變音產生的時間和方式,黄侃說:“古音之轉變而爲今音,首變於反切,次變於字母。”(《筆記》156頁)黄侃只以有古本紐的韻爲古本韻。按照今音定爲古音,語言發展中古本音仍保留在今音之中,並未完全消失。無論求古本聲還是古本韻,以《廣韻》爲代表的中古音系統都是重要的橋梁。先找出《廣韻》中的古本紐,有古本紐的韻,就是古本韻。以古本聲定古本韻,古今音系統不相混淆,符合語言變化的系統性原則,語音結構有較强的系統性、穩定性。由此,古本聲古本韻的合理性是可以肯定的。
語言雖有古今流變,而聲類大限無古今,古今流變思想啟發黄侃以此爲基礎用審音法從《切韻》音系二○六韻中找古音。古韻二十八部,有些部,到了《切韻》時代整部的音值有了變化,而韻類不變,歸部字也不致大變,這樣的情況也是可能的。理論上說以審音法求古音有其自然的合理性。黄侃以傳世文獻、方言異讀爲根據,探討語音發展的一般規律,然後再將之運用於上古音系統的建構。得出:“凡變韻之字,若讀本韻,則從本韻之聲;本韻兼有洪細者,則變韻之洪,讀如本韻之洪;變韻之細,讀如本韻之細。本韻但有洪者,變韻之細,亦讀如洪;本韻但有細者,變韻之洪,亦讀如細。”(《雜著》142頁)“當知變音中之本聲字,當改從本音讀之;其變聲,當改爲本聲,而後以本音讀之。”(《雜著》158頁)談論古本音就不能回避音值和音類的關係。音值變,音類不一定變;音類不變,也不等於音值一定不變。因此,古今音類同未必古今音值同。不變中有變,變中有不變,這是語言發展的一般規律。黄侃古本音說强調語音中的一部分亘古不變的音值,儘管道不盡正確,但他把古韻字分爲古本音和今變音兩類,明其流變之跡,這對於古今韻類的對應乃至恢復古音系統,都是有意義的。
2.前輩學者對黄侃的上古音音值構擬
黄侃《音略》中對今聲、古聲、今韻、古韻的研究非常深入。黄侃的“今聲”對每一個聲母都標明了發音部位,如喉牙舌齒脣、開齊合撮、清濁、發送收等,並舉了例字,再附以今聲發音法,這些都說明他心目中有明確的音值。“古本音”問題的實質是對上古音的音值的思考。黄侃二十八部古本韻標目,就是二十八部的音準。
王力先生說:“古代音韻學家所謂‘古本韻’,就是先秦古韻的音值。”(王力1985:41)又說:“黄氏對於古音擬測,用不著許多理論,因爲古本紐與古本韻的理論已經包含著上古音讀在內了。例如端母爲古本紐,可見端母的讀音古今都是[t],寒桓爲古本韻,可見寒部的讀音古今都是[an][uan]。”(王力2000:257)
黄侃聲母系統構擬爲:(依王力2000:257)脣音:幫p 滂ph 並b 明m
舌音:端t 透th 定d 泥n 來l
齒音:精ts 清tsh 從dz 心s
淺喉音:見k 溪kh 曉x 匣h 疑ng
深喉音:影
這個系統與某些閩方言的聲母系統基本一致。黄典誠先生說:“而在福建北部建甌的西陂,十九紐是不多也不少的。”(黄典誠1996:33)黄侃明確認爲入聲是和陰陽相同的音質音位。陰聲韻類表:元音“吾華之元音凡七‘阿、隈、驚、烏、謳、鏖、哀’”“入聲者,本聲,非閏聲。而四聲皆以入聲爲基。……爲陰陽聲之樞紐。如引長之,則止於喉者爲陰聲,加以鼻音者爲陽聲。”(《筆記》102頁)
洪音阿歌隈灰烏模謳侯鏖豪哀咍;細音鷖齊麽蕭(《筆記》134頁)
“今韻”列有錢夏韻攝表,其攝之立名,多用零聲母字,其攝之代表字之音即黄、錢心目中的音值,如“藹攝”必音[ai],齊、合、撮即前加韻頭[i][u]。“阿”攝即音[a][e],“依”攝即音[i],則206韻之擬音皆可得。再看其古聲、古韻之音,對比即可知其古本聲、古本韻之性質。“古韻”最後說“此二十八部之立,皆本昔人,曾未以臆見加入。至於本音讀法,自鄭氏以降或多未知;故二十八部之名由鄙生所定也”。(《雜著》90頁)
“蕲春黄氏二十八部標目即音準也,其爲段氏十七部商榷曾顯然曰:‘第一部本音以咍韻爲準,改稱咍部,其入聲職德等韻,當分出别立一部,名曰德部,本音即以德爲準。第二部本音以豪韻爲準,改稱豪部,其樂卓龠翟爵虐勺崔弱等聲,當别立一部,名曰沃部,本音即以沃爲準……’”(黄永鎮1934:65)可見黄侃“二十八部”之名,都與其音值有關。“每一聲類中提出一字,以便記憶,謂之字母。韻書之韻,有實際一類者,此爲分韻與分類相當。有實際包含二類以至四類者,此爲分韻與分類不相當。今以從舊便於記憶,故多用《切韻》韻目以談韻,欲其精細,則韻類乃爲至要。”(《筆記》133頁)黄侃認爲古本韻在韻圖一四等,因此二十八韻均以一四等字標目,以示音讀。
黄侃定古本音讀法的原則是:“第一,兩變韻之音溷,以本音定之。如魚、虞今音難别;然魚韻多模韻字,此必音近於模也;虞韻多侯韻字,此必音近於侯也。試於讀魚字時,先讀吾字;讀虞字時,先讀字,則二音判矣(簡言之,無異以吾於切魚,紆切虞,但須重讀其上字耳)。”
“第二,兩本音復相溷,則以對轉之音定之。如東、冬,今音亦難别,然東與侯對轉,此必音近於侯也,冬與豪對轉,此必音近於豪也。試於讀東字時,先讀兜字;讀冬字時,先讀刀字;則二音判矣(簡言之,無異以兜翁切東,刀切冬)。”(《雜著》161頁)關於古本音讀法,黄侃從聲韻調等呼四方面作了說明:
①凡變韻中之變聲字當改爲本聲,而後以本聲讀之。
②凡變韻中之本音字當改從本音讀之,其一韻兼有古兩韻以上字者各歸本部,以本音讀之,其本韻中兼有他韻字者當改他韻本音讀之。
③凡今四聲字讀古二聲各從本音。本音爲平,雖上去入亦讀平,本音爲入,雖平上去亦讀入。
④凡變韻字若讀本音則從本韻之等呼。本韻或備有開合洪細或不能備有。本韻但有洪者雖正聲之細亦讀洪,本韻但有細者雖正聲之洪亦讀細。開合準此。本韻兼有開合者,則變韻之開讀如本韻之開,變韻之合讀如本韻之合。
錢玄同“以黄氏考定的十九紐二十八韻爲假定之周音,和國音字母、發音學字母列爲對照表”(錢玄同1999a:194)很有啟發意義。
二十八部音值考定如下:“歌”,阿攝開合,應讀a、ua,王力認爲“黄氏以歌麻合爲阿攝,讀爲o、uo,不讀a等”(王力2000:258)。我們認爲黄侃“歌”本元音,自然應音a。
“灰”,依攝合口uei,與“痕”“没”對轉。“痕”恩攝,應讀un,則“灰”應讀uei,“没”合口,應讀ut。“寒”是安攝開合,“先”是安攝齊撮,則“寒”應音an、nan,“先”應音ian、yan,咍音值爲ai,豪音值爲au。覃合爲寒曷之收唇音,則爲am、ap可知(只有合口),依此類推,可得黄侃二十八部音值。(注:楊耐思先生2002年夏天告訴我,他聽黄盛璋(黄永鎮之子)說“黄侃28部已有擬音,他就有這個古音分部的稿子”。)黄侃的今變音,是指《廣韻》時代音,他對《廣韻》音有明確的認識。
(依王力2000:258)
由古本音讀法原則理解,東冬不能簡單地以今音定之。讀東先讀兜,則音值是oug,讀冬先讀刀,則冬之音值似是aug。
古韻表中,模唐鐸擬音較困難。“唐”爲“開合洪”,“鴦攝開合”其音值似爲ang,但“模”爲“合洪”但“烏攝合”且說“今韻‘模’是本韻”,似乎音值似是u,但這樣唐模不能對轉。
黄侃《與人論小學書》中就描寫支、脂、之三部的本音。他說:“支之本音在齊韻,當讀爲鞮;脂之本音在灰韻,當讀如磓(脂韻古皆合口,前人多言之);之之本音在咍韻,當讀如。今音所以溷者,以支由本聲爲變聲,遂成變韻,脂由本聲爲變聲,復由合口爲開口,由洪音爲細音;之由本聲爲變聲,復由洪音爲細音;於是支、脂、之,皆同爲開口細音,斯其分介不憭矣。”(《雜著》161頁)
黄侃對上古音值有自己的判斷。他說:“言古音讀法者多家,段君謂‘古音斂而今音侈’錢君曉徵已有諍難。本師章氏嘗作《古今音準》一卷,謂魚部音皆讀如模部,陽部音皆當如唐部;此可謂至精之論。又謂‘泰部本音當近麻’;以今驗之,曷之陰聲爲歌,而麻韻本自歌變,則泰近麻之說又諦矣。”(《雜著》160頁)
3.古本音研究的啟示
上古音研究中,有古本音概念,就有相對的今變音概念。今變音是語音分化歷史發展的結果。黄侃通過聲母是否爲“古本聲”把韻分爲三類:本紐本韻、本紐變韻、變紐變韻。黄侃明確地批評某些對古本音、古變音的錯誤認識。“古韻家橫存一正變之見,或謂《詩》音爲正,雖《易傳》亦有方音;或謂古韻謹嚴,至後世乃通叶稍廣。不悟音之變轉,皆有成規,古之音不自知爲正,後之音亦不自知爲變;雖分合之跡不可泯,而生奴之見必不可存。”(《雜著》106頁)今音本是古音演變的結果,研究古音,需要利用今音以探求古音,而不能以今音去“訂正”或曲解古音。
王力先生認爲:“語音的一切變化都是制約性的變化。這就是說,必須在完全相同的條件下,纔能有同樣的發展。反過來說,在完全相同的條件下,不可能有不同的發展,也就是不可能有分化。”(王力1980:69)王力先生認爲自古及今,語音發展是有規律的,無一成不變之音,按音理來說是對的。比較黄侃與王力先生的觀點,我們認爲黄侃的觀點與現代“詞彙擴散理論”相似,即語音變化是突變的,在詞彙中擴散是漸變,“一種音變並不是在每個詞中同步進行的”。而王力先生的觀點則是“語音變化無例外”,是音變在每一個涉及音變的詞中同步進行思想的繼承。顯然“詞彙擴散理論”更能解釋語音變化的不規則性。將這兩種對語音變化的認識結合起來,一定會有助於我們分析解釋語言發展的系統性與變異性。
黄侃只從語言內部“聲韻相挾”的發展變化考慮古今音變,失之片面。然而顧氏、段氏、戴氏他們都没有考慮這一點,這可以說是他們共同的缺憾。語音的發展,要考慮語音簡化(包括同化和弱化)和强化兩個因素,還要考慮許多外部因素,一般來說方言和民族交流是語音變化的動力,它既能解釋語音爲什麼會這樣變,又能解釋語音爲什麽會在這個特定的時間變。語音變化受共時的、內部因素的限制,也受歷時的、外部因素的影響。從顧炎武到黄侃的古本音理論是有傳承關係的,因此他們也有共同的缺點。他們都疏於音值和音類的認識。值變,類不一定變;類不變,值不一定不變。古今類同未必古今值同。語言的歷史演變中,有没有不管音類怎樣變化而保持相對穩定性的音值,需要我們進一步研究。引用書目
陳澧 《切韻考》,北京中國書店,1984年。
戴震 《答段若膺論韻》,《聲類表·卷首》,見《戴震全集》2528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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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炎武 《音學五書》,中華書局,1982年。陸德明 《經典釋文》,中華書局,1983年。
江永 《古韻標準》,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1936年。
—— 《四聲切韻表》凡例,同上。
錢大昕 《十駕齋養新錄》,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
夏燮 《述韻》,北平富晋書社,1920年。
章太炎 《國故論衡》,吴興沈維伯校本。
—— 《菿漢微言》1916年版,見《菿漢三言》57頁。虞雲國標點整理,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
鄒漢勛 《五均諭》,見《鄒叔子遺書》,光緒九年左宗棠署檢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