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礼物
林秀赫
我再也没有一件属于他的东西了。
一、黄铜。
“子杰!”
奥晴转过头来。
平常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并不会下意识地回头。她似乎对这项反应免疫,但子杰的名字是个例外。在认识子杰之前更遥远的童年,她就会为这个名字回头了。应该说,当恍若听见:自觉、知觉、指尖、枝节、之间等音近的词汇时,仿佛意识到别人的叫唤,她会静定下来,沉稳地张望声音的来源。
和子杰交往后,为这个声音回头自然是理所当然,甚至让人觉得有一点点命中注定的意味。分手至今,她仍保有这项习惯。也许我们为她多了点忧虑,对这么多词汇敏感,难道不会构成生活上的困扰吗?其实不管是子杰或者其他谐音,生活中都很少遇到。
“远不如听见自己的名字频繁。”
个性省事的她,甚至为这特别的习惯有所庆幸。
奥晴是营建公司的售屋小姐,建案结束到下一个建案之间,常有短暂的假期。上礼拜一个晴朗的下午,正当她的假期,开门签收了一份包裹。
“小姐,请在这里签名。”
奥晴注意到,是和公司合作的那家物流货运。她感冒了,拉下口罩,勉强说出一声谢谢。回到房间,她直接拆开邮件,先看到底寄了什么,再看是谁寄来的。
“通常看了里面的东西,就可以省去第二个步骤。”
是一台复古电话。旧式的旋转号码盘上,有张便利贴:
能回忆的,实在太少。能给我一些你的东西吗?先寄上我的电话。 子杰
她急忙拾起地上拆开的包裹,仔细看寄件人的名字、地址、电话号码,都和分手前相同,没有改动。刚分开的时候,子杰始终避不见面。他认为结束爱情最好的方法是回避,像身后随时有个门,不喜欢时,打开门就走。
不过,情况很快就得到了扭转。“以制度规范,以流程管控,建立全新的绩效评价机制是改变的秘诀。”范玲认为,在遇到阻力之时,医院领导班子的大力支持非常关键。除了进一步调配人力、物力与财力,盛京医院2011年建立的岗位职责与绩效评价指标,以及护理能级激励机制在这一阶段被完善,职称晋升和“评优”也成为做强延伸护理的重要抓手。
过了一段时间,其实没隔很久,奥晴也觉得没联络的必要了。
子杰像突然想让双手呼吸般,脱下手套,阳光从他的指间洒落,光被削成一条条的直线,这些直线又切割下方的影子。奥晴看到连飘移的灰尘,也在闪躲他无瑕的双手。她回避,转过头看窗外。
“他想我吗?想是这样的吧。”
通过以上图例分析,我们获得了如下启示:当心电图上出现“高度或三度房室阻滞”伴逸搏心律时,在逸搏R-R间期中有2个P波,如果第二个P波总是围绕在QRS波的前、中、后,逸搏R-R间期小于2倍P-P间期,且出现典型的提前心室夺获,则通常可诊断为二度房室阻滞伴房室干扰形成的假性高度或三度房室阻滞,可通过加长记录心电图或改变心房率来观察其变化规律加以鉴别。
忽然她又没了自信,将电话挂上。她知道这个号码早停用了。
考虑到三峡水库蓄水后上游来沙减少的实际情况,应科学合理地控制长江中下游河道采砂的总量。根据沿程主要控制测站的输沙量变化以及区间各段的冲淤情况,分不同时段和不同河段合理调整已有规划。如前所述,三峡水库蓄水后前20年,冲刷主要集中在荆江河段,上游来沙减少对汉口以下河段的影响不大。因此,此时宜昌—武汉河段的年度采砂总量应考虑该段冲刷剧烈的实际情况适当酌减,而汉口以下河段的年度采砂控制总量可大致维持已有规划。同时,考虑到水文系列年自身的丰、中、枯的差异,可适当根据宜昌年下泄沙量的不同情况,对中下游各河段年度采砂控制总量进行动态调整。
二、黑镜。
不用面对顾客时,奥晴喜欢待在样品屋,消磨这一类时光。
“就像洋娃娃,到处放在新盖好的房间。”
对此她感到自在,甚至见猎心喜。也因为销售成绩亮眼,公司一有新的建案便安排她接待。在展场,她总有待不完的新房间、触摸不完的新家具。
同事趁她进样品屋的时候,聚集在展场的会客桌讨论她的销售技巧。
“奥晴的诀窍是:握着拳头和客人说话。感觉诚恳,眼睛又盯着你看,让你非得一直看她不行。人长得漂亮,看久了就喜欢,耳根子就软了嘛。”
“尤其是男客人,容易有和她共组家庭的幻想,买房子就像是买给她的呢。”
父亲嘱咐我们勤读书,要乐在其中,不带功利之心。我从父亲那里传承来的对阅读的爱好,孩子也耳濡目染,喜欢上了阅读与写作。
“也不完全是学姊漂亮的缘故。可能和家庭的教养有关,毕竟是医生家的千金,光是那份气质,就足够让人信赖了。”
样品屋与展场,其实只隔了一面合板墙。
从婚礼、丧礼、医疗用、攀岩用、射箭用、雪地防寒用、工业防腐蚀用、骑自行车、赛车、守门员、拳击手等等,不管是按照用途、大小、颜色、材质来分类,都是件伤脑筋的事。
奥晴站在一面新装潢的黑色镜子前,照不出自己。子杰突袭般寄来包裹,让她乱了阵脚。收到包裹那天,拿着他的电话哭完,她翻箱倒柜,想找一个与电话有类似质感的物品回寄给他。她觉得这是个机会。
“两年没联络,他不担心我已经有男友、甚至结婚了吗?”
找腻了,她躺在地毯上,找到了一个梦。
沙滩上许多人拉住黑色的气球,不让气球飘走。之后气球坠落了,人们拖着地上的气球。想走,却又拖不走。
醒来后,她想到收在衣柜的一件东西。
那时候他们还没吻过。子杰偷拿她的黑色口红涂满嘴唇,作势要亲吻她。她反应很快,把桌灯转了过来,结果使他吻上炽热的灯泡。
以后每回开桌灯,在光线末梢都有个固定的投影。把灯往上照,放大模糊的唇印,就好似一朵乌云在房间上空飘着。
她开始怕灯泡烧坏,很少使用桌灯。最后干脆收起灯泡。
有天,子杰问桌灯去哪了。
“收到衣柜里了,没灯泡放着也没用啊。”
本研究证明P2X7受体在RA患者中表达升高,且与RA炎症反应密切相关,对RA的诊断具有较好的价值;此外,阻断P2X7受体抑制炎症细胞因子的转录和分泌,从而抑制RA的炎症反应,为RA的治疗提供了新的靶点和治疗方案,具有一定的临床意义。
“灯泡这么快就坏了?”
子杰打开衣柜一看。除了衣服,只有一盏桌灯。
“是分手后,衣柜里的东西才多了起来。”
有次她急忙换衣服赶出门上班,为了取出最里层的高领毛衣,她先将桌灯拿出来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穿衣服时,手挥到了桌灯。灯泡破了,她才有机会仔细看这个阴影,终究只是片上了色的玻璃。
sbar交班模式是依据sbar标准化沟通模式作为依据所开展的晨交班工作。其中“s”为situation,即现状;“b”为background,即背景;“a”为assessment,即评估,“r”为recommendation,即建议[5],sbar交班模式在内分泌科晨交班中应用,就是在现状、背景、评估、建议四个环节中不断提供交班质量,缩短交班时间,提高医护人员的晨交班质量。
“第一次见面是在高铁。”奥晴进公司隔天。她因为外型亮眼,公司马上要她本人到台北的广告商那拍摄新建案的宣传照片。“不过这对我还算方便,”那天早上她走出家门,就到对面的高铁新左营站搭车。
“因为我待在样品屋比谁都久。”
她认为这才是她的销售秘诀。
育苗土的配制原则是坚而不硬,松而不散,有很好的通透性,营养全面,无病虫害及除草剂,要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播种用的床土最好是在头年秋季准备好。
如果总平面规划与站外建筑物不满足防火间距,主变压器室外墙应同时满足降噪和耐火极限≥3 h的要求,主变压器外墙构造(由外至内)为:金属岩棉夹芯板(双面单层彩钢板,中间填充110 mm厚容重100 kg/m3的岩棉)+3×12 mm(耐火纸面石膏板)+100 mm(钢龙骨,内填100 mm厚容重100 kg/m3岩棉)+3×12 mm(耐火纸面石膏板)+80 mm空腔(钢龙骨,内填80 mm厚玻璃丝绵)+穿孔吸声板。
除了要寄的桌灯,她也将自己的电话寄给对方,并附了回条:
“我问他为什么翻杂志没有声音、啃面包时纸袋也没发出声音,都是因为戴手套的关系吗?”
(顾拜妮)
“你不下厨吗?”他突然问。子杰很快从放满手套的抽屉,挑出一对微波炉手套,亲自帮奥晴戴上。她确实生疏,分不清楚左右手。
三、层云。
星期天上午,奥晴收到子杰寄来的一箱手套。她仔细拆开包裹,每只手套也都掀开反面检查。这次没有字条。
房间地板上摆满手套,一双双整齐排好。
而窗外一朵云也没有。
三是积极培育内部人才市场,完善人才内部流动机制。逐步建立分区域、分板块,有形和无形市场相结合的人才市场体系,不断完善市场功能,扩大信息量,增加覆盖面,进一步疏通三支队伍之间、板块之间、企业之间的人才流动渠道,促进人才系统内部合理流动,减少人才流失。
现在奥晴想搞清楚,为什么样品屋要装上一面什么都照不出来的黑色镜子?她试着关上与展场连结的一道门,还有两面窗户。不再有光进来。她打开灯,终于看见镜中的自己。
“接着子杰在高铁台南站上车。”
配置根保护主要为了防止新加入到网络中的交换机被选举为根交换机,从而影响网络的稳定.当交换机端口启用根保护后,该端口将会成为指定端口,并且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被选举为根端口.在这里我们以交换机SW2为例,给出根保护的详细配置命令.
她不明白,为何一旁坐在靠窗位子的他,会戴着素白的手套。这让她有点为难,偷偷将双手压在大腿下。
[编后记] 本期“步履”栏目的作者是来自台湾的“逃离世代”代表作家林秀赫,他带来两篇小说,分别是《五福女孩》和《房间的礼物》。《五福女孩》写了一个从小到大生活在高雄五福路的女孩,渴望离开这条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却发现这条路似乎太长,像有一种引力一样永远拉扯着她,直到遇见一个男孩,发生的各种事情间接地改变了小佟永远住五福路的命运;《房间的礼物》中奥晴是一位贩卖幸福的售屋小姐,子杰则是葬礼的送行者,职业和价值观都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如何相遇并建立感情,成了这篇小说最吸引人的地方。这两篇小说的构思都很精彩,作者的文字细腻优雅,同时对社会、对人性又有着很强的洞察。
例5:At Least 26 Killed in Collapse of Italian Bridge(BBC,14 Aug.2018)
子杰本来看着窗外,回头从口袋拿出另一双手套,觉得不对,又从另一个口袋拿出较小的手套。
“戴看看,我刚开始也不习惯。”
奥晴拒绝了,可是他们开始聊起许多的事。那次的天空也和今天一样,从高雄坐到台北,没看到一朵云。
以后她和子杰见面,对方几乎都戴着手套。他生活中的任何事项,包括他的睡眠,双手都像长了一层皮似的。一开始奥晴怀疑子杰的双手曾烫伤,或是红的、黑的胎记,也可能是疤痕、皮肤病?她把一个人的习惯,联系到不可告人的事上。
直到牵手的那个星期天,一样是没有云的天气,在他房间。
黄铜打造的外壳,手的温度容易留下,也容易散去。她插上电话线,修长的手指拿起骨感的话筒,拨了他的号码。她不懂子杰现在又开门来丢出东西做什么,既然这样,为什么当初要分手?她突然觉得,身上穿的任何衣服,都掩盖不住那一个最真实的伤口。
“他那时说,我碰你的时候不会戴手套。”
子杰牵起她的手,发现无法十指扣合。她感觉他的手不断在试探她的手指。
“所以你从未戴过手套?”
“习惯了,就像你喜欢戴着。一天过一天。”
2.3 各组治疗前后的ODI、VAS、SF-36得分比较。C组、B组治疗后 ODI、VAS、SF-36得分明显较A组优 (P<0.05),C 组、B 组治疗后 ODI、VAS、SF-36得分比较(P>0.05),见表 4。
房间多一台电话不是办法。 奥晴
“有比较薄的款式。下次买给你,骑机车可以戴。”
奥晴终于从地板上找到当年那双微波炉手套。她第一次戴的手套,没想到现在还像新的,没下厨的应该是他才对吧。
“他很珍惜这双吗?”
奥晴给自己戴上。罩着手套的双手,感觉像靠在他胸膛,紧紧地被围拢着。
在她盘点完毕时,却发现一只孤零零的手套。这双白手套镶着金边,手腕处还有蕾丝,虽然子杰不常戴,但她那时曾留下深刻的印象。
“是弄丢了,还是漏寄了?”她猜子杰是否想表达什么。
“棒球手套对我来说不算手套喔。”他做出投球的动作说:“不管左撇子右撇子,打棒球都只会戴一边,另一只手就空在那。手套就是要一双才对,不然戴上去会显得很孤单。”
“就像脚上少了一只鞋的意思吗?”那时奥晴略懂了一些。
她猜子杰因为寂寞,才燃起想重新联络的念头。甚至过于寂寞,才向她要了她的东西。她的心痛有点柔软,想多寄些东西给子杰。
奥晴决定,将子杰看过的她的鞋子,全寄给他。她想子杰也是下了同样的决心,才寄来他的手套吧。
她是爱漂亮的女人,她的脚也是。奥晴每次买了双新鞋子,都会先在家里穿,穿到不喜欢了,才穿出去外面。
经过研究,学生发现了问题所在:这150度不是我们要量的角的度数,应该用180度减去150度等于30度才是正确答案。因为角的两条边夹住的角才是我们要量的,而150度量出界了。
她想起那次高铁,子杰下车前说的话:
“你的鞋子好像穿很久了,虽然看起来像新的。”
她耍脾气想戴上其他手套,却戴不上。
四、晴海。
这礼拜奥晴都穿新鞋子出门。
很多人选择在周末,或是法定假日来看房子。那时展场像个游乐园,安排艺人到场拉抬买气,公司甚至要求员工串场,来个带动唱、模仿秀等表演。
“于是不少同事就这样进入演艺圈。”
因为个人业绩长红,奥晴甚至能选择上班时间,这是主管特别给的权益。她不排在周末工作,包括周五晚上。
“除了避开人潮,经济能力佳、购屋意愿高的顾客,不会挑周末来看房子。”
但这期新建案的广告在电视播出后,展场的人数是之前平面媒体宣传时的好几倍。在公司要求下,这个周末奥晴不得不加班帮忙,有一种是你拍的广告,你就得负责收尾的感觉。
晚上11点回到家,她一盏灯都没开,穿着高跟鞋躺到床上。她一直有穿新鞋子睡觉的习惯。
“满满都是子杰的味道,真实到还有他的头发。”
前晚她已经铺好子杰新寄来的枕头套和床罩。她担心子杰没了这些要怎么睡,他不是个很好入睡的人。很快也寄了自己的床包组过去。
子杰今晚也睡在有她味道的床上吗?还是他之所以寄给奥晴,是已经有一套备用的了?他包裹没留字条,什么意思也不知道。
“完全没有我的味道了。”
两年前,这张床上有过奥晴各种的香味,还有她各种的形状。
那天要回寄自己的枕头套时,她抽出枕头,白色的内里布满泛黄晕开的涟漪,重叠、且大小不一。有片几乎占半个枕头那么大的面积。
奥晴想,是和他分手那天吗?某一次子杰看见她哭,他说他不会哭,但他却用眼泪的多寡衡量别人对他的爱,讽刺呢。
“正反面都哭过了。”
奥晴躺在床上,双手举起枕头,直到手酸又放下。以前他还会把子杰的衣服铺在枕头上入睡,呼吸那气味。和子杰交往时,她刚进公司,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去展场活动。但即使这样,奥晴也不觉得累。
“今天维持了招牌姿势,诚恳握拳不下一千次了吧。”
虎口酸疼,涂上的指甲油也块状剥落。她反复舒展手指、拉筋,无意中压到手机,微弱的人工蓝光,使她注意到自己的手相。
“人生只是手掌中的规模吗?”
她不甘心又握回了拳头,想撒娇。冷光复刻出奥晴脸上的阴影,从额头的泡沫海向下,山根的巧海、人中的知海、两颊的密海和酒海、下颌的宁静海,直到她胸前大片阴影的丰饶海。
这些海,子杰都吻了,但他宁愿要美丽的她离开。
“因为月球上的低地,从地球看过去像块阴影,天文学家才用海来命名。譬如月球有个地方,就叫做晴海。”
但子杰也说过有些海的名字很阴暗。她脱下衣服,埋首,翻过身。
床头手机的冷光仍旧照着她,从高跟鞋上来,脚踝的疫沼、膝窝的恐湖、腰间的危难海、两片肩胛凹下处的风暴海,直到她颈后发间微露的潮湿海。
她埋在枕头里哭不出声。
那天在家门口,子杰双手按住她肩膀。
“奥晴,辞掉工作,搬离这栋房子,我们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到一个很远的地方重新开始!”
月亮不断被锤击的夜间,枕头像一盘水。她想睡了,或也溺了。从前亲密的耳语,感觉软成了一摊,逐渐从耳中流走。
五、银河。
从家里搭捷运到新建案的展场,包括走路在内,只消20分钟。
她紧抓着拉环。数不尽的环被拉着,她怕这些塑胶环突然生锈,在握住时成为粉末。有一点强作天使的感觉,没抓紧的话一切都会坠毁。
“好像是想复合的意思。”
这礼拜子杰寄来一叠画框。奥晴按记忆里子杰房间的位置挂上,惊动了床和衣柜。将房间内的东西寄给彼此,已经成了默契。
在花粉的放大结构图中间,子杰贴了便利贴:
不喜欢就寄回,毕竟是你的房间。你寄来的,我都很珍惜。 子杰
出门前,她站在玄关看着一双银灰色的赫本鞋。
“还是好喜欢,真不想穿出门。不过没鞋子了。”
她第一次发现,捷运里早上也像晚上。
奥晴住在三铁共构的新左营站后门,子杰则住在台南火车站附近。他们的房间,都是走几步路就能搭火车。过去他们常往返在这条铁路线上。
“铁轨两旁的石头,总是长满铁锈。”
她想,铁锈是多小的东西啊。一次奥晴走到新左营站接子杰,转接驳车到高美馆参观显微摄影展。子杰从此爱上电子显微镜底下的纳米世界。
“原来看灰尘就像看银河系,真不可思议。”他聚精会神说。
“大约那个时候起,子杰已经看到我看不到的,很小却又很远的地方了。”
捷运在地底穿梭,人们紧盯着不断移动却千篇一律的水泥墙,奥晴眼前闪过许多在一起时的画面。那些不管是甜蜜的、难过的,都像照片一样真实的画面。她猜想子杰或许是看到电子显微镜下放大的他们:像钢筋织成的他们的皮肤、像充斥美丽病毒的他们的吻、像表面满是刀片的合金项链……
子杰提议私奔那天,她跑到样品屋里偷偷过了一晚。
“我在这里做什么?到新地方住新房子?不可能,家具不会这么好。”
躺在塑胶封套尚未拆开的弹簧床上,她穿着高跟鞋挣扎。新家具,加上才刚装潢,浓烈的化学刺鼻味让她难以入睡。整夜她不停张望,天花板、四面的墙,怎么会这么漂亮。像油漆师傅说的,有些牌子,新上的油漆会在夜晚闪闪发光,直到它不再是新的。
她喜欢现在的工作。对,是他不懂,双方家长没有反对他们交往,又为何要背弃家人不与他们往来呢?实在荒唐透顶。
“你爸妈什么也没说吗?什么反应也没有?不想看未来的女婿,或了解我的工作和家庭背景?”
“没有。说我喜欢、我选了就好。”
失眠隔日。她拒绝子杰私奔的提议,但坚持不愿分开。
“于是子杰说要回到他的贫穷,一个人孤独时的贫穷。”
他执意离开。能切断的,全切断了。她好几次坐区间车到台南,到他房间门口。他关门不愿见面,她假设他在里面。一次,他知道她在外面,从门缝下递出字条,希望她回去。她坐在门口,难过、却又紧张地写着不想分手,赶快从门缝递进去,怕他又突然开了哪扇她不知道的门离开了。
子杰的门像台打印机,向两面不断输出。他们反复递写,已经分不清谁的眼泪晕开了谁的字。她骗自己上面有他的眼泪。
只是这类新奇的交谈,最后还是没能挽回什么。
奥晴从衣柜里拿出一个法蓝瓷花瓶,以及陪衬的塑胶花。分手前,两者搭配在她房间的和桌上。
“一次推出的建案大成功,主管送给大家的礼物。”
她和子杰在瓶中装满垦丁带回的海水。瓶子一直是海水,孑孓也无法生存。好几个月后,海水干涸,留下一层粗盐的结晶。
“之后任何鲜花,加水放进花瓶一天就会枯萎。只好放塑胶花。”
寄出前,她依旧看见瓶中盐晶的闪光。
捷运车厢的开门灯亮起,凹子底站到了。奥晴双手环抱自己,走出月台。
六、白雨。
子杰寄来自己的雨伞、雨衣。他从未在雨天帮奥晴撑过伞。
建案的户外宣传,只要奥晴在,就是晴朗的好日子。屋外下着像是雨天的雨。今天有一场在农十六公园的活动。
“已经和主管推掉了,决定待在家整理房间。”
有一阵子,子杰刻意在雨天约她出门,他想看在雨里撑伞的她。但是每当奥晴急忙挑好鞋子,当她的鞋子跑在街上溅起水花的时候,洒落的雨点早换成阳光。
奥晴只买能隔离紫外线的伞,毫不考虑防水功能。
她总是随心所欲、干燥地在雨天的城市穿梭。
这令子杰讶异,这样的讶异显然属于爱。他常在雨中抬棺,从那样的场合回来,即便是雨夜,奥晴也能给他月球般、没有大气的晴朗。然而当奥晴抱着他,却像是拥抱一颗忧郁、充满浓厚大气的悲伤星球。
“今天又参加丧礼了吗?”
“嗯。一个年轻女孩,很漂亮,不知道怎么过世的。问了没人告诉我。”
他就这么想知道?这是奥晴唯一一次嫉妒,唯独在意那个死去的女孩。让她想起他提到过的那些前女友。
“每次分手,我都当对方已经死了。分手那天就是忌日。也就不会想联络或再见什么面。”他打开窗说。
然而在这种强迫将活人划分为人间与冥界的意识形态中,却有个真正死去的女孩,受他称赞。这令奥晴不服气。
今天是我的忌日吧。
她惊悚自己写出这样的话来。她第一次认真想去看分手那天门缝下的字条。一直藏在衣柜,用好几个袋子一层一层包裹着。
“最后他不再递出字条。我的手指拼命从门缝、想伸进去他的房间。”
子杰有看见她的手指吗?奥晴记得那天下着雨,当她死心走出子杰住的公寓,雨就停了。现在奥晴在房里撑起子杰的伞,看窗外的雨。
“空气只是更为稀薄的海水,不是吗?”
雨钉着全世界,有人不断地敲。她羡慕雨天的热闹,其他都是晴朗的孤独好天气。她曾以为,是自己挑晴天外出,而非自己外出就会是晴天。她急切地想再试一次,没有换鞋,直接穿房间里穿的拖鞋就冲下楼,很快地推开大门。
雨忽然停了。
洗澡时的莲蓬头,是少数可以淋湿她的人造雨。她撑着子杰的伞,走到超商,将这几张字条复印一份,随即寄正本给他。
“下次,可考虑裸奔了。”
晴空,只是下着比雨更透明的雨。
七、青森。
这次建案有两间样品屋。一间是中阶价位设计,直接搭在展场,是仿品;另一间则在已经盖好的新大楼,锁定高收入的买主,是实品。
奥晴跟在主管后头,陪同重要的客户上楼。
电梯角落架了一棵小圣诞树。阖上门,电梯的灯自动暗下来,小圣诞树的灯泡亮起。客人则说了太华而不实、妨碍逃生之类的话。
但奥晴很喜欢这棵渺小、却能上下移动百米的圣诞树。
“不管是单身贵族、或有小孩的家庭,电梯的圣诞树都能给人陪伴的感觉。”她双手微握在胸前:“电梯光线的调控,也能将工作场所累积的紧绷情绪,在回到家之前,起到放松、阻隔的效果。”
那些分手的字条,奥晴检讨自己是否太情绪化,寄了最不该寄的东西。
出电梯。从进门开始,主管逐一介绍了防盗辨识系统、消防逃生设备,以及公司为了响应节能减碳所推行的绿化工程。
“我们每进一套桧木家具,就在公司名下的山坡地种植一棵桧木。”
豪宅里的空气,混杂了红豆杉、红桧、榉木、桃花心木,各种高级木材的味道。由于都是新家具,新鲜的味道强烈地占满空气。奥晴觉得不太舒服。她想这些树木,在森林里彼此相互远离地生长,为什么要将他们集中到这里?
“就好像是一个,树的坟场。”
她和子杰因职业的关系,身上常带着木材的香味。子杰总是猜不出奥晴身上的味道——或许还有香水的干扰;反而奥晴一闻子杰,就知道当天葬礼的豪华程度,不过她从来不曾在子杰身上闻过桧木香。
“先不论生态保育,用桧木下葬,骨头会变成黑色。选择火化的家属,也不会挑昂贵的桧木来烧。桧木在我这一行逐渐失去市场。”
奥晴正站在一面桧木屏风旁。从客厅落地窗望出去,是农十六重划区的大草原,越过一些房子,则是高美馆的草地,和像块绿色布丁的柴山。
“不是黑也不是白,丧礼是浓稠的绿色。死者被活人包围,肃穆的气氛近乎窒息,像座浓密的森林,每片叶子都怕照不到光、抢不到二氧化碳,在已经枯黄的叶子旁贪婪地呼吸。”
“肃穆的树木哲学?”她问。
奥晴想起和子杰的对话,该停止思考了,她不愿回想起子杰母亲的事。
“我母亲就是一棵树木。”
子杰说,从有记忆开始,母亲就躺在床上。
“那时候很小,病床很高。直到我爸抱我起来,我才第一次看见我妈的脸。她眼睛微闭,皮肤很白。但当我越长越高,站着就可以直视她的脸时,她却越来越瘦,脸也开始扭曲,以至于一直流口水。”
国小以后,子杰开始害怕去探望母亲。国中前,母亲便过世了。
入殓时,他在母亲放满鲜花的胸口开出一点空间,放上自己给母亲的礼物。火化之后,他仔细地在一桌母亲的白灰上寻找刚才的东西。
他已经忘了在母亲胸口放了什么。
奥晴在高美馆听了这些事之后,抱着他一直哭,但子杰只是像鱼的眼睛,看着水一般的蓝天。“我爸说,我妈像植物。我说,植物不是越长越漂亮吗?还会开花。我爸只是说,不是所有植物都会开花。那时他其实可以解释,只用鼻胃管进食当然会日渐消瘦。我早就知道那种东西了。”
“杂草不一定长得好看,却活着不是吗?”
奥晴想代替子杰的父亲回答,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好答案。她的父母都还健在,而她的工作,算是一种贩卖幸福的职业吧。有时会想,公司把房子卖掉后,就不管了吗?顾客搬进新家如果不幸福、不快乐呢,卖房子的人是否有责任?
“奥晴!快过去,客人想下楼了。”主管小声催促。
“喔,好。”她赶紧走到客户前面说:“这些木材很香,让人像住进了森林里。”
八、禽面。
上次寄来的信很特别,我没有更好的礼物,就寄上这个。
这行字写在信封上,顺着信封内门牌的浮印,凹凸、歪斜。反而住址、姓名处则写得平坦工整。显然这行字是弥封之后,甚至是到了邮局,才临时补上的。
她将房子外的门牌拿下,换上子杰的门牌。她学他,将自家门牌放进信封后才开始写字,不过笔尖在信封上刺破了几个洞。尽管荒谬,她还是寄出去。
“菜公路变成大学路了。”出门前她看着门牌。
她习惯中午到百货公司购物,尽量避开人潮。稍早在捷运上,握着车厢门边的弧形手把,第一次注意到边上的警告标语:“勿将手指、靠近门缝。”
走在空旷、脚步有回音的百货公司里,有时候整层楼只有她一位客人。因为真的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当下,她会有整间百货公司是为她一个人营业的错觉。店员、礼物、灯光,仿佛都准备就绪,她个人的童话就要开始。不过那都是很短暂,像是一呼吸就会消散的事情。
三点多回到家,她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新门牌。
“幸好都是100号。”
她想,往后包裹还是收得到吧?只要子杰想寄东西给她,她在地球上的每天都住在这里,只要他想寄。或许因为挂上子杰门牌的关系,她感觉像在他的房间,过去在他那的一些习惯隐隐约约地回来了。
交往的那段日子,一下班就直接搭火车过来。奥晴常带着妆在子杰家生活,不管是下厨、吃饭、接吻、睡觉,脸上总有那么一层忘了卸下。
“最近回家开始忘了卸妆。”她看着浴室窗外的半屏山,自己像处在深不可测的蓝色风景的深渊。浴室里没有子杰的东西,感觉比较轻松。
她穿楔形鞋坐在浴室地板上,将马桶盖放下当小平桌,把硬币、钥匙、纽扣,还有各种信用卡垫在纸下,用铅笔开始刷,纸面上逐渐出现类似钢印的浮雕。
“不知不觉拓了这么多图案,不知道对芯片有没有伤害。”
她起身,站到洗手台前。因为不担心淋雨,加上干性肤质不易出油,她没用过防水的化妆品。简单地将卸妆乳涂抹在脸上按摩,低头用清水拍洗。
她想起一副遗失的面具。
那次销售活动模仿威尼斯的狂欢节,由刚进公司的她们负责表演。戴上面具,穿上欧洲贵族华丽的衣装,前一天大家还熬夜排练到凌晨两点。
活动当天子杰特地请假来看她。演出结束后,她拉子杰到样品屋,兴奋地问他表演得怎样、好看吗?喜不喜欢我穿这样?他都有录下来,拿出数码相机播放。而她欣喜地看着小荧幕,脸上还戴着面具。
子杰突然凑过身吻她,透过面具,轻压她的唇。她也从面具内侧吻了他。
“凉凉的,第一次我们的吻。只是面具和漂亮的衣服,后来都被公司收走了,送回租借的表演服饰店。”
上完一层保湿化妆水,奥晴开始搅拌今天买的白色面膜。当她均匀涂抹鼻梁,想起那面具在眼部、脸颊处夸张的花样,下巴的部位倒很白净。之后子杰描述,是像猫头鹰般的纹饰。她习惯在嘴唇也涂上一层面膜,只剩下一双眼睛。
“要是面具还在,也许能寄给子杰……”
倏忽滚落的泪珠,很快被染色,成为一滴滴掉落的白渣。
九、鳞翅。
快递几天前送来一个正方形木框的蝴蝶标本。木框一角贴着标签:
Papilio Ulysses 澳大利亚天堂凤蝶
子杰何时买了这个标本?她第一时间反应道:
“退回去!叫刚才的快递退回去!”
为什么子杰要破坏两人重新建立的默契?他并未附上字条说明。
奥晴将蝴蝶摆在房间正中央的和桌上,在房内最显眼的地方。她想找出自己与这只蝴蝶有过什么回忆。只有一次,那么一次提到蝴蝶。
两人在高雄的一家老牌电影院,看完一部老电影。奥晴怀疑情侣变成蝴蝶飞走之后,有一只还指导着另一只怎么飞。
“所以你觉得是男蝴蝶指导女蝴蝶,还是女蝴蝶指导男蝴蝶?”子杰问。
“我不知道,但比翼双飞会不会互相羁绊,反而飞得不好看。”
她安心了,也许子杰在那时偷偷买了它。一如往常,奥晴从衣柜找出一个球形的玻璃缸。他们曾有养鱼的打算,虽然最后只买了鱼缸。
寄出时,在宅急便的送货单上圈选:“易碎物品、精密仪器”。
这几天,不管奥晴在房间做什么,常不自觉地注视它。翅膀内侧为钴蓝色,外侧为黑褐色。下翅各有六个尾突,中央的尾突特别长。
今晚她决定彻底检查这只蝴蝶。拆掉木框、玻璃,仔细拔起固定蝶身的大头针,终于在拿起蝴蝶后,找到自己的不在场证明。铅笔在框底写着一个日期。她上网查询,是标本爱好者在矛盾心态下建立的一个惯例:于精心制成的标本正下方,写上该生物的死亡日期。时间是在两人分手之后。
“这算什么,一开始明明说好,要寄有回忆的东西给彼此。”
奥晴觉得痛苦。她想,自己在分手后,也买过新的、子杰没看过的东西,可是她没有寄给他。奥晴只将最珍视的、那段时间的东西寄给了子杰。
蝴蝶的鳞粉洒在桌上,她不小心弄断了一片下翅。一瞬间,她好像明白自己和这只蝴蝶,是同类。
“七岁时,妈带我到整形外科,希望切除多余的手指。但医生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多指症,外型和功能就像正常的手指般自然,所以不愿意动刀。”
以后奥晴再也不敢和爸妈去看病,她怕真的有哪个医生切了她的手指。她就像小动物般,始终在家人面前保持活蹦乱跳,一旦呈现异状,往往病情非常严重了。除此之外,她只让学校老师知道自己生病。
“再大一点我就会自己去看医生了。”
出生在父母都是妇产科医师的家庭,她是件拙劣的失败品。
“那些孕妇会怎么想?连医生的孩子都长成这副模样,谁还敢来检查。他们后悔女儿刚出生的时候没有立刻动手术。我想这是爸的考量,妈只是没有主见。”
虽然家里规定孩子们都不要来自家的医院逗留,但奥晴敏锐地知道,这是针对她以及她的手指,是大人们不得已的公平。她觉得自己被疏离,每次上学都仿佛要离家很远。奥晴在左营的房子,是台北的父母在她五专毕业那年买给她的。
她对爱情早熟,遇到子杰之前,或者说搬来高雄之前,就在台北谈了几次恋爱。譬如到现在偶尔还会想起的国中初恋,当对方怀疑手指会遗传后,隔几天,像小大人般理性分析这段感情,痛苦地说是为了彼此的将来着想才分手。
“我无法和他们牵手。每次都感到不自在,对方也不自在。”
或许子杰因为戴手套习惯了,总是只握着她的虎口,没有想要十指扣合,反而让她觉得轻松。他也不像一般男生会亲密把玩女生的手,虽然他常换手套,但毕竟要他脱下手套的时间,真是太少了。
“工作时碰了一堆禁忌的东西,总不能又来碰别人,碰这个碰那个的吧。我就这样戴习惯了,让自己有层保护膜。”
这是他说过的话,她曾相信是他们俩适合在一起的明证。
“当作是子杰送我的新礼物,这样想就不难过了。”
她努力抢救澳大利亚天堂凤蝶的翅膀,像对弄坏展场上的模型屋负起责任一样。沾满鳞粉的双手,在夜里闪耀钴蓝色的金属光芒。
十、褐钥。
奥晴站在她的门牌前。
星期四,她电话向公司请假,反方向搭区间车到台南市。
蝴蝶标本之后,子杰陆续寄了抹茶色咖啡杯、钛合金笔筒、栗子色的男用公文包等物品。现在,这些都同蝴蝶标本放在她房间的和桌上。
面对这些她不具回忆的东西、没印象的东西,奥晴不再回赠礼物。对她来说这些礼物就像玩笑。她没见过子杰前女友留下的任何东西,她们像是纯粹活在子杰的语言、思维,和梦境里的一群人。
“过去他也和前女友互寄彼此的东西吗?”
“也许他寄来的东西不仅有我和他的回忆,也包含前女友和他的回忆。”
“更可能包含了前女友与别人过去的回忆。说穿了就是前女友留下的东西。”
“我在他那留下的,也许已经包含了他与新女友之间的回忆。”
昨晚在床上,她翻来想去。手拿钥匙圈,摇曳着悲伤。
“我为什么还困在这房间。出不去?”
突然她收起钥匙圈,从枕头底下拿出子杰刚寄来的褐色钥匙。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一把钥匙,同时还附带字条:
见你很久没寄东西来,猜你不想继续下去。周一到周五,我在公司上班到六点。寄上钥匙,随时能来拿回你房间的东西。 子杰
她将钥匙插进脚边鞋子的缝隙放好,彻头彻尾下了决心,就这么睡着。
“当他只是好玩,想把我的房间打造成他的房间。”
她怀念自己过去的房间。那一个最真实的、拥有过彼此的房间。现在的房间不伦不类,到底算什么了。
区间车内,她抱着子杰寄来的男用公文包,皮革味深深地沁入怀里。除了弄坏的蝴蝶标本她稍有愧疚没法还他以外,和桌上的东西全收在里面了。奥晴不想留着这些没有回忆的物品,子杰有,所以还他吧。顺便拿回自己的东西。
“我妈和外面的男人跑了,没多久人家不要她,但她宁愿自杀,也不愿拉下脸回来。”子杰第一次带她到家里,突如其来地说。
他独居在公寓四楼,没和父亲的新家庭住在一起。
奥晴看见自己家的门牌。
她终于打开门,仿佛回到自己的房间。书柜上摆满她的鞋子,还有鞋盒。桌子、床铺、衣橱的位置、款式,都和她的房间一模一样。
子杰房间正中央新买的和桌上,那尊法兰瓷花瓶插着塑胶花,鱼缸则养了一些小鱼。书桌上她的桌灯,已经安装新灯泡。电话也同在她家一样放在地板上。她看见自己淡蓝色的床组,有他睡过的褥痕。
他们的房间被对调了,他也在她的房间里生活。
奥晴打开子杰收藏手套的抽屉柜,空荡只剩下一双白手套,和那张当初接吻的威尼斯面具。面具背面的嘴唇部位,有奥晴那时的口红印。
“子杰什么时候拿到的?难道面具一直盖在手套底下吗?”
她眼眶泛红,进来之前说好不掉一滴眼泪在他的房间。虽然有一些她没见过的东西,但就好像,好像她还住在这一样。她突然又不想拿回任何东西。
“只剩大张的桌椅橱柜,他最后根本没有旧东西可以寄给我了。就像他说的,两人的回忆实在太少。”
床头柜上,摆着子杰与病床上母亲的合照。她没见过这张些微泛黄的照片。她想待到黄昏再离开。其间,她顺手打扫房间。拖地、刷浴室、浇阳台的花、折好棉被、整理冰箱挑出许多坏掉的食物。就像从前那样生活。
许多文件凌乱在桌上,一些复印的生前契约、治丧委员会名单、每场丧礼的流程表。奥晴知道该怎么帮他收纳。
“除了还有心跳、体温,我妈和其他尸体没有两样。我恨舍弃我的她,也恨舍弃她的我。但就在我厌恶、舍弃她之后,才又感觉到自己有多想她。”
奥晴怀疑,子杰是因为母亲的关系而选择这份工作。用尽全部的责任,送对方最后一程,即使是陌生人也好。
“六点了。”
奥晴将公文包放在床边,在自己的床单上留下子杰给她的钥匙。反锁关上门。她感觉心脏溺水了,奋力地跳动,却只是不断地往下沉。
当沉到了底,她看见那道门缝。
这次身上没带纸笔。她抽出面纸,擦了些眼泪以后,用口红写了些丑丑的字,从门缝吹了进去,仪式性地模仿她上一次来过的遭遇。然后她走了。
下行左营的区间车中,奥晴想到,如果刚刚待的是自己的房间,那么现在要回去的,又是谁的房间?
“房间没有其他女人的东西,所以才帮他打扫的。”
十一、水睫。
下午在会议室,公司开会讨论新建案的销售情况。奥晴坐在主管旁,待会准备报告,她手里拿着一叠报表。严肃的场合,她回忆过去的争论。
当初子杰希望她放弃工作,两个人远走高飞,到新的地方重新开始。他觉得奥晴的父母刻意要她远离台北的医院,才买了高雄的房子给她。
“难道受过的伤,是这么好抚平的吗?我们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和我们的家庭相处下去。曾被家人遗弃,虽然又重新被拾回,但失去的部分却永远回不来。”他试图说服奥晴,拿下手套拉住她的手说:“如果我们想要真正的完整,必然得再经历一次遗弃。只是这次换我们主动,抛弃曾抛弃我们的家,我们才有能力在未来建立自己的家。”
奥晴能懂子杰的想法。她住在父母买的房子,也考虑过下定决心切掉自己的手指,只为了符合社会十指并拢的期待。
“做不到,我们做不到的。既然做不到真正的放弃,何不珍惜现有的幸福。”奥晴淡淡补上一句:“你要我放弃那么多,可是你能给我什么?”她想过,也许就是这句多余的话,子杰决意放开她的手。
“既然彼此对未来、对幸福有不同的认知,还是分开好。”
分手那天,奥晴以为自己是当晚最大的心碎。她反复问,是不是太在意那个人,就会失去那个人?她靠工作慢慢拼回自己的心。
前次整理子杰房间,奥晴发现,他似乎也不想放弃礼仪师的工作。
“看他经手的印领清册,似乎已经是主管级。他也因为这份工作,没有离开台南,从分手后努力到现在吗?”
奥晴很喜欢自己现在的工作,因为她的工作,让他们相遇;同时,也是他的工作,让他们相遇。她想他应该懂。
他不再寄来包裹。奥晴已经能和那只蝴蝶和平共处,即使睡在子杰的床单上,每天按下子杰的闹钟起床,墙上挂着电子显微镜拍摄的海报,还有屋内数不清的她没法戴的手套,但在子杰房间的错觉已经慢慢褪去。现在又开始找回自己房间的感觉。
她看着投影机播放的统计折线图。想起一次两人在河堤社区散步,他们牵手走上一座桥,就在快走到对岸的时候:
“我突然停下说,走过去也好,回头不走了也可以。他马上抱起我走回桥的原点。对我说,就当你没走过这座桥。”
奥晴回过神,只听见主管下的结语:“商场精神,就是接受结果。”
开完会提早下班。她比平常脚步更快,走出公司直奔捷运,阳光来不及制造她的影子。今天穿的套装没有口袋,双手随着移动而摇摆。
她急忙走出捷运站台,跑步回家,没注意到云朵暗了下来。
与公司合作的那家物流货运,车子停在门口,驾驶纳闷地看着门牌,正等她签收。快递走了后,她没看是谁寄的,很快拆了包裹。
是个毛茸茸的军蓝色小盒子。
“会是那个吗?”
她想过的东西。
“你这一指。”子杰曾拉着她的手指,“到底是无名指还是中指?”
“无名指。”
奥晴打开盒子,是两枚第凡内戒指。她随即戴在左手的一对无名指上。
“啊。下雨了。”
她抬头看到雨水从很高的地方落下,连睫毛也感觉到雨的重量。将左手掌打开,她窃喜世界的掉以轻心,不懂得这一刻的美好。
奥晴想和往常一样回寄子杰一份礼物。她想不出来,除了自己,还有什么同等分量的礼物能回寄。
“如果我们之间失败了,就称为爱好不好。”
“如果成功了呢?”
“那么不叫爱也可以。”
【作者简介】 林秀赫,1982年冬天生,台湾“逃离世代”代表作家。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国文博士,现任教于台南大学。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湖南文学》《台港文学选刊》等文学杂志。
2015年,《婴儿整形》,吴浊流文学奖长篇小说首奖。
2016年,《老人革命》,北京国际电影节“电影项目创投”最佳创意奖、MPA亚太合作特别奖、戛纳新影人基金大奖。
2017年,《五柳待访录:陶渊明别传》,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长篇历史小说奖。
2018年,短篇小说《冰箱》,2018年金马电影学院作品。
特邀编辑/顾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