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野气自然生命力的浪花--中国早期文学中的红手虎景_七启论文

散发着原始野气的自然生命力的喷射——中国早期文学的赤手搏虎场景,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中国论文,生命力论文,场景论文,原始论文,自然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0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226(2003)01-0001-06

虎是百兽之王,是凶猛和力量的象征。武松打虎的故事之所以在古代广为流传,就在于人们赞叹武松的力量和勇气,他竟然能够赤手空拳打死威震一方的猛虎,创造了人与野兽赤手搏斗的奇迹。其实,徒手搏虎是中国古代先民由来已久的风尚,早在先秦时期就很盛行,留下了一系列传说故事,并且写入文学作品。到了后来,虽然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不再提倡空手搏虎,但是,文学作品中仍然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它是对以往历史的追忆,也是对原始野性和人的自然生命力的肯定。

早期先民崇尚气力和勇敢精神,他们深信自己的原始生命力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并且寻找机会把它释放出来,用以确证自身的价值。空手搏虎就是他们显示自己力大无比和勇敢精神的一种方式,从而成为社会风尚。《史记·殷本纪》记载,殷纣王“材力过人,手格猛兽”,殷纣王是荒淫残暴之君,亡国之主,但身体素质极好,能赤手空拳和野兽搏斗。他所搏击的猛兽,当然指虎豹一类强悍的动物。周代也有赤手搏虎的故事,见于《穆天子传》卷五:

有虎在葭中。天子将至,七萃之士高奔戎请生搏虎,必全之。乃生捕虎而献之。天子命之为柙,而畜之东虞,走为虎牢。天子赐奔戎畋马十乘,归之太牢。

高奔戎自告奋勇赤手搏虎,保证不伤害虎的形体,把完整的活虎献给周穆王。带着武器与猛虎搏斗已经冒着很大的风险,高奔戎赤手空拳生擒活捉老虎,更是难上加难。这条记载比较简略,没有具体叙述高奔戎如何擒虎。不过可以想象得到,老虎不会顺从地让高奔戎把它捉住,一定要拚死反抗。在搏斗的过程中,高奔戎随时可能受到老虎的伤害,他却不能让老虎受伤。高奔戎的诺言兑现了,凭着他的气力和勇敢把老虎制服,创造一个奇迹。他是一名大力士,在搏斗过程中原始生命力得到充分的发挥,以至于猛虎也不是对手。

先秦时期另一位徒手搏虎的壮士是公叔段,《诗经·郑风·大叔于田》对他的狩猎场面有如下描写:

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叔在薮,火烈具举。襢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无狃,戒其伤女。

共叔段又称大叔,是春秋时期郑庄公的弟弟,《左传·隐公元年》记载的就是郑庄公与公叔段的矛盾和斗争。《穆天子传》对于高奔戎赤手搏虎一事的叙述是平实的,没有什么渲染和铺垫。《大叔于田》这首诗所展现的赤手搏虎画面则是很有气势,作了充分的渲染。先是写大叔驾车技艺的娴熟高超,四匹马的缰绳握在手里如同细丝编织的绦带,显得轻松自如。为大叔驾车的两边的马行走时如同起舞,富有活力。在作了上述的铺垫之后,转入对大叔搏虎场面的描写:猎人放火焚烧草木,各种野兽惊慌逃窜,于是,大叔“襢裼搏虎,献于公所”。 襢裼,又作袒裼。毛传:“襢裼,肉袒也。暴虎,空手搏虎也。”大叔搏虎时不但没持武器,而且把上衣脱掉,袒露身体,危险性实在太大。大叔不愧是位壮士,他还是取得胜利,制服了老虎,作为战利品献到国君那里。大叔力大无比,任性使气,难怪后来成为郑庄公的政敌,以至于兄弟二人兵戎相见。读过这首诗,对于理解《左传·隐公元年》记载的郑伯克段于鄢那个故事会很有帮助。

《孟子·尽心下》记载了另一位空手搏虎的英雄——冯妇:

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樱。望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

在这段文字中,容易产生误解的是最后一句,关键是“为”字。这里的“为”字,指的是向、对。《史记·魏公子列传》:“如姬为公子泣。”就是取这种意义,指如姬对着公子信陵君哭。“其为士者笑之”,不是冯妇被土人嘲笑,而是他对士人笑,表示可以徒手搏虎,有必胜的把握。这里没有对冯妇搏虎作具体描写,而是从侧面表现这位徒手搏虎英雄的勇气和力量。众人见虎负隅就不敢上前,冯妇却攘臂下车,要和老虎作一番较量。他没有丝毫犹豫和畏惧,而对众人面带微笑,具有大将风度,从气势上就显示出他的信心十足,稳操胜券。

能够徒手搏虎是英雄,是人们崇拜的对象;相反,不敢徒手搏虎则被视为胆小怯懦,受到世人嘲笑.《诗经·小雅·小旻》写道:“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小旻》是一首政治批判诗,这几句话采用的是比喻手法,意谓自己对现实政治谨慎小心,不轻易参与,这就像不敢空手搏虎、不敢徒步涉河一样,受到人们的嘲笑,认为自己胆小怕事,他们哪里知道自己的苦衷。尽管这里采用的是比喻手法,但从中不难看出,在《诗经》创作的时代,徒手搏虎作为一种壮举受到称赞,勇敢和力量得到充分的肯定。

老虎是凶猛的野兽,很容易造成对人的伤害。那么,为什么先秦时期会出现徒手搏虎的社会风尚呢?对此,本人曾作过论述:

空手擒虎的高奔戎是周穆王卫士,大叔是郑国公族,姬姓,冯妇系晋人,生活在姬姓国。赤手空拳搏虎的英雄都出自周族统治区,有的本身就是姬姓成员。由此可以断定,暴虎风气源于黄帝集团的野兽图腾,是该族先民为处理自身与图腾对象之间矛盾被迫作出的选择。在原始先民那里,图腾对象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能伤害它们,出于这种心理,他们禁止把猛虎作为搏杀对象。……黄帝集团先民在面临危害时,没有动用武而是采用空手擒拿的方式,既保护图腾对象,又使自己免遭伤害。空手搏虎要冒很大的风险,黄帝集团先民宁肯牺牲自己而不用武器伤害虎,这是图腾崇拜激发起的勇气、力量和献身精神。[1](P157)

古代周族先民一方面崇尚气力和勇敢,另一方面又以野兽为图腾对象,其中列在首位的就是老虎。这两种因素相结合,由此形成徒手搏虎的风气。中国古代的徒手搏虎和西方的斗牛相比风险更大,更有刺激性。从对人的危胁而言,牛远远比不上虎。牛是家畜,毕竟经过人的驯化;虎是野兽,还保持它的原始本性。牛是虎的口中食,虎则是牛的克星。从较量方式上看,斗牛士毕竟还手持利刃,搏虎的壮士则是赤手空拳。由此看来,搏虎比斗牛技高一筹,更需要勇气和力量,也更加原始野蛮。

随着图腾观念的淡漠和社会的进步,徒手搏虎的举动逐渐减少。尽管如此,在古代社会还是时有发生。《水经注·渭水》条引《列士传》有如下记载:

秦昭王会魏王,魏王不行,使朱亥奉璧一双。秦王大怒,置朱亥虎圈中。亥瞋目视虎,眥裂血出溅虎,虎不敢动。

朱亥是魏国著名的大力士,信陵君窃符救赵,就是由他用铁椎击杀魏国将领晋鄙,夺得兵权。秦昭王想把朱亥置于死地,成为猛虎的口中食。朱亥却毫不畏惧,虎也没有伤害他。这里虽然没有出现徒手搏虎的场面,但是可以设想,如果老虎真的扑向朱亥,那么,他必然要徒手相搏,发生一场惊心动魄的血腥厮杀。秦昭王把朱亥投入虎圈,希望引发徒手搏虎的事件,他是在考验朱亥,也是把徒手搏虎作为游戏观赏,但是,他的希望最终落空了。

把徒手搏虎作为一种游戏观赏,西汉成帝可以说是步秦昭王的后尘。《汉书·扬雄传》有如下记载:

明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捕熊罴、豪猪、虎豹、狖玃,狐菟、麋鹿,载以槛车,输长扬射熊馆。以罔为周阹,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获,上亲临现焉。

汉成帝把徒手搏兽,包括生擒猛虎,作为一种游戏,他自己充当观众,欣赏这种表演。不过,此时徒手搏虎的不再是中土壮土,而是来自周边少数民族的健儿。到了那个时期,中土能够徒手搏虎的人已经极其罕见。而社会发展相对滞后的周边少数民族成员,还保留着浓厚的原始遗风,他们有勇气、也有能力徒手搏虎,原始的本能冲动、旺盛的自然生命力使他们成为长扬宫角斗场上的主角。

晋张华《博物志》卷三有如下记载:

后魏武帝伐冒顿,经白狼山,逢师子。使人格之,杀伤甚众。王乃自率常从军数百击之,师子哮吼奋起,左右咸惊。

这是由上古徒手搏虎风尚而衍生出的一幅面面。曹操行军途中遇到狮子,他不是动用刀枪剑戟和弓箭加以猎取,而是令人徒手和它搏斗,导致许多人受伤。曹操想用这种方式训练、考验将士,结果失败了。狮子生活在深山丛林,野性没有减弱;而世世代代生活在农耕社会的中土居民,其原始野性已经退化,自然生命力的爆发程度也无法和古代先民相比,徒手相搏再也不是猛兽的对手。这个故事告诉人们,到了曹操那个时代,徒手搏虎这种威武雄壮的戏剧已经谢幕,古代那种惊心动魄的壮观场面无法再复现出来。

徒手搏虎是极其危险的举措,搏虎者随时可能遭到伤害,甚至丧失生命。随着社会的进步,先民理性精神的强化,这种崇尚原始野性的活动在现实生活中越来越少,人们对它抱着警惕、甚至疏远的态度。《诗经·郑风·大叔于田》诗中,作者一方面表现大叔徒手搏虎的勇武,同时又提醒他:“将叔无狃,戒其伤女。”叮嘱大叔不要掉以轻心,防止老虎伤害自己。由于对猛虎的畏惧和对自身生命的珍视,徒手搏虎开始被人们视为冒险而又无益的举动,不再继续提倡它。《论语·述而》载:“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孔子说得很坦率,对于那些徒手搏虎,徒步涉渡大河的人,不与他们为伍,当然,孔子本人更没有徒手搏虎的想法。孔子不赞成这类以生命为代价的冒险举动,而主张谨慎行事,谋事必成。孔子可以说是反对徒手搏虎的先驱,体现了儒家的理性精神,以及对生命的热爱和珍惜。

进入汉代以后,反对徒手搏虎的呼声越来越高,并且通过文学作品表现出来。孔臧是孔子的后裔,他的《谏格虎赋》采用主客问答的方式,把他本人反对徒手搏虎的观点表达得非常明确。作品的主方是亡诸大夫,客方是下国君主,开头是这样的:

帝使亡诸大夫问乎下国,下国之君方帅将士于中原。车骑骈阗,被行冈峦。手格猛虎,生缚犴。昧爽而出,见星而还。国事不恤,惟此为欢。乃夸于大夫曰:“下国鄙,固不知帝者之事。敢问天子之格虎,岂有术哉!”[2](P115)

下国之君见亡诸大夫不应,又对他狩猎和壮士徒手搏虎的场面描绘了一番。最后亡诸大夫说道:

夫兕虎之生,与天地偕,山林泽薮,又其宅也。被有德之君,则不为害。令君荒于游猎,莫恤国政,驱民入山林,格虎于其廷,妨害农业,残夭民命。国政其必乱,民命其必散。国散民乱,君谁与处?以此为至乐,所未闻也。[2](P115)

亡诸大夫所说的话,也就是孔臧的心声。孔臧作为孔子的后裔,在徒手搏虎一事上继承祖先的观点,持坚决反对的态度。他是从国计民生的角度看待徒手搏虎,认为它不是一种快乐,而是充满危险,后患无穷。孔臧根本不赞成人的自然生命力以这种原始野蛮的方式喷射出来,认为这不是对人自身价值的确证,而是残害生命,祸国殃民。

司马相如的《谏猎书》在宗旨上和孔臧的《谏格虎赋》是一致的,都是对汉武帝驰骋田猎加以讽谏,阻止天子徒手搏兽,开头是这样一段文字: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捷言庆忌,勇期贲育。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今陛下好凌险阻,搏猛兽,卒然遇轶材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舆不及旋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技不得用,枯木朽株,尽为难矣。是吴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岂不殆哉![3](P242)

司马相如是从安全的角度对汉武帝加以讽谏,希望他珍惜自己万乘至尊之体,不要从事徒手搏兽那类充满风险的举措。文中还提出了什么是真正的欢乐这个古老的话题。上古先民崇尚勇敢和气力,把带有原始野性的徒手搏虎作为人生的乐趣。这种人兽之间的较量很有刺激性,能最大限度满足人的自然冲动的发泄,使人的原始生命力得到超常的发挥。司马相如的看法与原始先民相左,他主要是从人身保护意识出发看待徒手搏虎,认为这是用身体和生命作赌注,只有恐惧,没有欢乐。身居帝王的尊位,安全得到保障,这才是真正的欢乐。

在涉及徒手搏虎题材时,汉代文学呈现出有趣的二律背反现象:一方面,有的作品明确否定这种举措;另一方面,有的作品又大张旗鼓地加以渲染张扬,甚至作为理想的画面进行描绘。

枚乘的《七发》是汉代新体赋的奠基之作,同时也是汉代最早从正面描写徒手搏虎的作品。《七发》载于《文选》卷三十四,作品假托楚太子生病,吴客用七件事去启发他。最后楚太子病愈,开始以新的、积极的方式生活。楚客用以诱导楚太子的第五件事是狩猎,其中就包括徒手搏虎。文中写道:

于是榛林深泽,烟云莫,兕虎并作。毅武孔猛,袒裼身薄。

枚乘把徒手搏虎作为一种壮举加以描写,把观赏这种场面作为人生的乐趣看待。吴客劝楚太子投身于狩猎的行列,亲眼目睹徒手搏虎的壮观场面。吴客用以诱导楚太子的七件事分别是赏乐、饮食、乘舆、游览、狩猎、观潮、聆听要言妙道。这七项活动并不是平列,也不是杂乱无章地信手拈来,而是按照从低到高的层次顺序排列。狩猎排在第五位,在枚乘看来,观看徒手搏虎虽然还没有达到人生享乐的最高层次,但是,它已经接近人生境界的极至,层次是比较高的,胜于赏乐、饮食、乘舆、游览四项活动。枚乘描写狩猎和徒手搏虎时满怀激情,浓墨重彩,他对徒手搏虎这种充满原始野性的活动是非常欣赏的。

自枚乘《七发》问世之后,从东汉到魏晋南北朝,不断有人继作,使七体作品自成系列。这类作品中不时可以见到徒手搏虎的画面。傅毅的《七激》收录在《艺文类聚》卷五十七,其中对狩猎场面有如下描写:

部曲周匝,风动云旋。合围促陈,禽兽骇殚。仆不暇起,穷不及旋。击不待刃,骨解肉离。摧牙碎首,分其文皮。流血丹野,羽毛翳日。

这里没有直接出现徒手搏兽情节,不过,从“击不待刃”之语判断,傅毅所描写的实际是徒手肉搏的场景。“摧牙碎首”是典型的徒手搏兽所造成的后果。

曹植的《七启》见于《骈体文钞》卷二十八,他对徒手搏兽的描写尤为充分:

于是人稠网密,地逼势胁。哮阚之兽,张牙奋鬣。志在触突,猛气不慑。乃使北宫东郭之畴,生抽豹尾,分裂肩。形不抗手,骨不隐拳。批熊碎掌,拉虎摧斑。

这里出现的是徒手搏兽的壮士群体,他们所搏击的都是猛兽,除了虎还有豹、、熊等。这些野兽都败倒在壮士手下,或死或伤,极其狼狈。曹植把徒手搏虎作为“羽猎之妙”的重要部分加以描绘,认为“游猎可以娱情”,远远胜过隐居遁世。

七体作品对于徒手搏兽场面的描写极其生动,并且作为人生之乐加以宣扬,明显和孔臧的《谏格虎赋》、司马相如的《谏猎书》形成观点上的对立。七体作品充分肯定徒手搏虎这种举动,《谏格虎赋》、《谏猎书》则持否定态度,二者的指向完全相反。

另一种情况比较微妙复杂,对于徒手搏虎的肯定和否定发生在同一作家身上,两种倾向纠缠在一起,混淆不清。司马相如、扬雄就是如此。

司马相如作《谏猎书》,明确表示反对徒手搏虎。可是,载于《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的《上林赋》在描写天子狩猎时,又有“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野羊”这样的句子,把它作为壮观的场景加以展示。扬雄的《长杨赋》对于汉成帝令胡人徒手搏兽的举措提出批评,然而,载于《汉书·扬雄传》的《羽猎赋》,对于天子狩猎场面又有“履般首,带修蛇,钩赤豹,象犀”这类描写。般首,谓虎类野兽,履是用脚踏。这里出现的也是徒手搏兽的画面,作者同样持欣赏态度。怎样理解司马相如、扬雄作品在处理徒手搏兽题材时所呈现的矛盾呢?这要从汉代大赋劝百讽一方面寻找原因。司马相如《上林赋》、扬雄《羽猎赋》中出现的徒手搏兽场景,都是作为讽谏的内容出现的,作者并不赞成这种举动。他们采用的是欲擒故纵的写法,先把徒手搏兽的场面展示出来,并且大肆渲染,描写得非常充分,然后再把它否定掉,指出它的不可取。就司马相如、扬雄的创作初衷和本意而言,上述徒手搏兽的描写和他们的谏猎主张并不矛盾,二者是一致的。然而,这毕竟只是他们的主观愿望,客观效果如何呢?劝百讽一是汉大赋的普遍倾向,可是,讽谏的部分却写得铺张扬厉,文采飞扬,艺术成就远远超过劝诱部分的说教言词。司马相如、扬雄在创作讽谏部分的时候,都倾注自己的激情,充分发挥想象,情不自禁地沉浸其间。这样一来,读者自然也就被徒手搏兽的场景所吸引,甚至陶醉。结果是欲讽而反劝,徒手搏兽画面客观上成了人们肯定、欣赏的对象。所以司马相如、扬雄对于徒手搏虎的论述和描写之间呈现二律背反,二者是矛盾的、对立的。

汉代文学在表现徒手搏兽题材所出现的矛盾,反映的是文学想象与社会存在之间的疏离和对立。在汉代虽然徒手搏虎之事时而有之,甚至像汉武帝这样的万乘之尊也以徒手搏虎为乐事。但是,从总体上看,徒手搏虎作为一种野蛮的原始遗风,已经显得不合时宜,并且产生许多负面效应。正因为如此,当汉代文人从现实功利出发,把文学创作和安邦治国联系起来的时候,对徒手搏虎持否定态度。人生活在现实中,同时又有想象、幻想,文学创作就是把想象和幻想作为重要的动力,充分发挥它们的作用。在想象和幻想中,徒手搏虎的壮士是大力士,是无所畏惧的英雄。他们在徒手搏虎时所爆发出的旺盛的生命活力,是常人难以企及、无法具备的,令汉赋作者心向往之。在这种情境下,徒手搏虎作为表现人的力量和勇气的生动画面出现在作品中。人的原始生命力所焕发出的巨大能量、它所呈现的壮观场景,使汉代文人无法不为之心动。这样一来,徒手搏虎的画面,又成为得到普遍认可的审美观照对象,具有宝贵的艺术价值。

徒手搏虎作为中国早期文学的一种题材,从先秦到两汉、再到魏晋南北朝,在表现手法、艺术技巧方面不断进步,越来越具艺术魅力,并且形成比较稳定的叙事模式。

先秦时期的徒手搏虎传说及作品,情节都很简单,采取的是开门见山的写法。无论是高奔戎,还是冯妇,都是故事一开始就叙述他们徒手搏虎的事迹,前面没有铺垫,后面没有连续的情节。《诗经·郑风·大叔于田》虽然在叙述大叔徒手搏虎之前作了铺垫,但文字很简短,没有充分展开,大叔徒手搏虎作为单一情节出现在作品中。

到了汉代,情况开始发生变化,徒手搏虎场面由于具有惊心动魄的性质,因此,往往置于作品的关键部位,出现两种叙事模式。

一种模式是把徒手搏虎场面置于狩猎活动的高潮期,把它作为扣人心弦的情节推出。这种叙事模式是由枚乘《七发》奠定的。《七发》叙述的田猎活动分四个阶段,先叙车驾之盛、声势之大,野兽的惊惧恐惶之状;其次描写猎取野兽的情况,展示初步的战果;第三阶段描写徒手搏虎的壮观场面,是狩猎的高潮期。最后是论功行赏、犒劳从猎人员,狩猎进入尾声。枚乘的《七发》是七体的奠基之作,后来许多七体作品,如曹植的《七启》、何逊的《七召》,采用的也是这种叙事模式,把徒手搏虎置于狩猎的高潮期,以突出它的非同寻常的性质。除七体作品外,其他体裁的作品也可以见到这样的叙事模式。班固的《西都赋》、张衡的《西京赋》,都是在狩猎的高潮期出现徒手搏虎的惊险情节。曹植的《孟冬篇》是一首五言诗,叙述的是孟冬狩猎的全过程。先是渲染狩猎队伍的浩浩荡荡,气吞山河;接着是显示用各种器具猎取野兽的盛况;第三阶段出现的是如下场景:

庆忌孟贲,蹈谷趋峦。张目决眦,发怒穿冠。顿熊扼虎,豹搏。气有余势,负象而趋。[4](P430)

这里展示的全是徒手搏兽的场景,无一例外。各种野兽都是被壮士赤手空拳击败,没有还手之力。这是狩猎的高潮,徒手搏兽之后,狩猎队伍也就凯旋而归,参加庆功宴会。

汉代文学处理徒手搏兽题材的另一种叙事模式是由司马相如创立的。这种模式和枚乘《七发》所奠定的模式正好相反,不是把徒手搏兽场面置于狩猎活动的靠后阶段,而是放在狩猎队伍和猎取对象刚刚接触的时期。在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中,楚国使者在叙述楚王的狩猎活动时,开始就出现这样的场面:“乃使夫专诸之伦,手格此兽。”这里的野兽指白虎玄豹一类猛兽,前面作了交待。司马相如的《上林赋》继续采用这种叙事模式,把徒手搏兽置于猫兽的初始阶段,首先出现的是“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罢,足野羊”的肉搏场面。扬雄的《羽猎赋》同样把徒手搏兽作为人和兽较量的第一幕,双方刚一遭遇就是壮士徒手搏兽,“拕苍豨,跋犀犛,蹶浮麋,斮巨狿,搏玄蝯。”傅毅的《七激》虽然是七体作品,但是,他并没有完全按照《七发》的叙事模式处理徒手搏兽的场面,而是采用介乎两种叙事模式之间的方法,只写壮士徒手搏兽,略去了用器具猎兽的情节。

汉代文学作品或者将徒手搏兽的场面置于狩猎的高潮期,或者放在猎者与野兽遭遇的初始阶段,从而形成两种不同的叙事模式。把徒手搏兽置于狩猎的高潮期,是把最精彩的一幕暂时隐蔽起来,故意吊人的胃口。枚乘《七发》先叙田猎的车马之盛,声势之大,引起楚太子的兴趣,“阳气见于眉宇之间”;接着叙述动用各种器具猎取野兽的场景,楚太子被吸引住,让吴客继续讲下去;及至讲到徒手搏兽的壮观景象,楚太子跃跃欲试,狩猎活动达到高潮,人的兴奋程度也达到极至。至于采取第二种叙事模式,把徒手搏兽作为人兽正式较量的起始情节,那是为了先声夺人,使人先睹为快,立刻造成轰动效应。不管采用哪种叙事模式,都把徒手搏兽作为狩猎活动中的奇观看待,是重点的表现对象。

先秦文学对于徒手搏虎的叙述都很简略,很少有细节描写,通常都是粗线条地勾勒。后来的文学作品在这方面有显著的进步,在描写徒手搏兽时重视细节的真实,艺术技巧日趋成熟。

首先是对搏虎壮士的刻画越来越精细。枚乘的《七发》称他们“毅武孔猛”,用几个形容词突出其情态。司马相如的《子虚赋》称搏虎壮士是“专诸之伦”,把他们比作刺杀吴王僚的勇士。孔臧的《谏格虎赋》把他们描写成“孟贲披发瞋目”,不但和古代的壮士相提并论,而且把他们的形貌神情展示出来,较之以前又进了一大步。张衡的《西京赋》对于徒手搏虎壮士的刻画更见功力:

及其猛毅髬髵,隅目高匡,威慑兕虎,莫之敢伉。乃使中黄之士,育获之俦,朱髽,植发如竿。袒裼戟手,奎踽盘桓。

这些搏虎壮士目光炯炯,眼眶高耸,毛发竖起。他们把稠密的黑发染成红色,又剪得很短,用麻扎束起来,像木竿直立。他们迈开脚步,跃跃欲试。这里有形貌描写、神情描写、动作描写,把搏虎勇士刻画得栩栩如生,笔法细腻,达到了极至。

其次是对搏兽具体细节的展示更加充分。司马相如《上林赋》开始对徒手搏兽的细节有所交待,用了“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罢,足野羊”的排比句式,列举众多的肉搏对象,对于每种搏击方式用一个词加以描写,或副词,或动词,或动词化的名词。扬雄《羽猎赋》采用的是同样的笔法,先有“拕苍豨,跋犀牛,蹶浮麋”之语,后面又有“履般首,带修蛇,钩赤豹,象犀”的句子。把这些描写和先秦文学对徒手搏虎的叙述相比,确实有明显的进步,不过,仍然过于简略。司马相如、扬雄的上述描写,重点放在徒手搏兽的壮士身上,展示他们的各种动作。至于搏击对象状况如何,作品没有涉及,要靠读者的联想去补充。进入东汉以后的情况就不同了,作家对徒手搏兽具体细节的描写,开始由人转向兽,由搏兽壮士的动作转向被搏击野兽的状态。傅毅《七激》首先实现了上述转变,他描写被搏击的野兽是“骨解肉离,摧牙碎首”,充分显示出徒手搏兽勇士的力大无比。班固的《西都赋》在描写“徒搏独杀”的场面时,虽然也用了“挟师豹,拖熊螭,顿犀犛,曳豪罴”这样的句式,继承司马相如、扬雄用过的笔法,但也出现了“脱角挫脰”这样的细节描写,用以显示猛兽在遭受壮士徒手搏击后的惨状。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在描写徒手搏兽方面又有新的进展,作家不但注意细节真实,而且兼顾徒手搏兽的壮士和搏击对象两个方面,把它们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曹植的《七启》写道:“乃使北宫东郭之俦,生抽豹尾,分裂肩。形不抗手,骨不隐拳。批熊碎掌,拉虎摧斑。”曹植既极力渲染徒手搏兽壮士的各种动作,又具体铺陈各种野兽在遭受搏击后肢体残缺,千疮百孔的形态,二者融汇得天衣无缝。何逊的《七召》载于《骈体文钞》卷二十八,对于徒手搏兽的描绘同样细致而周全,文中写道:“傍穷劫剞,势极搜求。文皮坐裂,膬尾生抽。手羁铁项,足批铜头。象折牙而陵遽,貊拉齿而夷犹。”徒手搏兽壮士的拳脚一旦触及到猛兽,就爆发出极大的冲击力、极强的穿透力。各种猛兽身上的器官,无论是硬度大,韧性强,还是刚笥高,都经不住壮士的搏击,纷纷破损残缺,血肉模糊。何逊对于徒手搏兽的关键细节都抓得很准,描绘得也非常生动逼真。

徒手搏虎场面描写的艺术化、审美化过程,是在汉代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完成的。这个过程表面看来是艺术技巧的不断提高,实质是作家对于人的原始野蛮性、对于人的自然生命力有了更深的体验和领悟。徒手搏兽是人和猛兽原始生命力的较量,是一种野蛮的厮杀,是极其残酷的,充满血腥气。但是,处于文明社会的作家对于描写这种场面乐此不疲,并且充分运用自己的艺术才华,把它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这个事实表明,虽然随着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人的理性也随之强化,然而,人类在原始阶段所具有的野蛮性、人的自然生命力爆发所喷射出的巨大能量,依然令古代作家魂牵梦绕,留恋它、崇尚它。时至今日,许多人都在顽强地冲击吉尼斯世界纪录,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要向人们展示自己旺盛超常的自然生命力,把生命所能承受的极限一步步向前拓展。这和中国古代早期作家反复描写徒手搏虎的壮观场景,在精神实质上有相通之处。

〔收稿日期〕2002-09-01

标签:;  ;  ;  ;  ;  ;  ;  

原始野气自然生命力的浪花--中国早期文学中的红手虎景_七启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