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句中枢说的方言实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实证论文,中枢论文,方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零
导言
按笔者《小句中枢说》一文的界定,“小句主要指单句,也包括结构上相当于或大体相当于单句的分句。”汉语语法重句法,而不重词法,对于汉语语法规则的构成和显示来说,小句在各类各组语法实体中居于中枢地位。“小句中枢说”的核心思想,在于强调:研究汉语语法,必须以小句为中轴,以句法机制为重点,注重观察句法规则对各种语法因素的管控作用。
以现代的共时来看,汉语既包括以北京话的一般说法为突出代表的普通话,又包括极其丰富多彩的方言。笔者赞成张振兴先生提出并在不同场合作过阐述的“整体汉语。”不局限于北京话或普通话,而把视线投向“整体汉语”,对于更好地认识汉语语法的状况,无疑会大有益处。
本文主要李荣先生主编《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的四十一种分卷本所提供的语料。为了节省篇幅,语料出处的标明只用简缩方式。比如“广州14页”,代表《广州方言词典·引论》第14页。
壹
宾语问题
1.1 双宾语 双宾语,包括指人宾语和指物宾语。教科书上通常管指人宾语叫间接宾语,管指物宾语叫直接宾语。同是这么三个词语:
你(人称代词)
十块钱(指物名词语)
还(动词)
用R代表人称代词,用W代表指物名词语,用V代表动词,用S代表小句主语,上述三个词语一入句,就会排列组合成为两个格式:
A.(S)V·RW:还你十块钱。
B.(S)V·WR:还十块钱你。
通观“整体汉语”,对两个格式的选用形成三种状况:
第一,采用A格式V·RW:“动词+指人宾语+指物宾语”。这是北京话的说法。
第二,采用B格式V·WR:“动词+指物宾语+指人宾语”。这是一些南方的或靠南的方言里的说法。据四十一种方言词典的反映,广州方言、南宁方言是这样,长沙方言“可以”这样,娄底方言“有时”这样。要是句式中出现方言词语,整个说法的方言色彩就更浓。例如:
(1)寄封信佢(寄一封信给他)|递杯茶我(递给我一杯茶)(广州23页)
(2)许本书我(给我一本书)|借一张凳渠(借给他一张凳子)|送把菜渠(送他一把菜)(南宁27页)
(3)把本书我(给我一本书)|借十块钱你|派个助手他(长沙17页)
(4)拿钱我呢|拿笔你啊?(娄底14页)
第三,同时采用AB两式V·RW和V·WR。如崇明方言和杭州方言。
在崇明方言里,表示给予意义的一类动词,它们的双宾语位置可有两种:
A.V·WR
B.V·RW
拨十块钞票我拨我十块钞票
还三升米你 还你三升米
赔一件衣裳夷(他) 赔夷(他)一件衣裳(崇明21页)
在杭州方言里,也有两种情况:
A.V·RW B.V·WR
拨我一本书
拨本书我
借(给)我五十块洋钿
借五十块洋钿我(杭州20页)
《崇明方言词典》把(S)V·WR列为A格式,把(S)V·RW列为B格式;相反,《杭州方言词典》先说(S)V·RW,后说V·WR。这是否表明两个格式在两种方言里还有强势和弱势的不同?需要作进一步的调查研究。然而,无论如何,从语法上说,离开小句格局的规约,只看作为小句构件的词和短语,根本无法讲清楚“整体汉语”中存在的双宾语格式的语法差别。
1.2 宾语的配置 就单个宾语而论,方言里宾语的句法配置有多种多样的表现。
(一)“要+宾语+动词”。“要+宾语+动词”本是寻常句式。比方,北京话里说“要饭吃、要钱用”,表达的是词语的基本涵义。然而,在武汉话里,这个格式却有特殊的作用,它强调某种情况(动作或行为联系的事物)是大量的。例如(武汉14页):
(5)他力气大,才要饭吃咧!(“要饭吃”,是说要吃得多饭,食量大。)
(6)这样子办事,真是要钱用!(“要钱用”,是要用很多钱,费钱。)
(7)碰倒那个犟人,就要话说了!(“要话说”,是要说很多话,费力。)
(8)衣服带多了,要箱子装!(“要箱子装”,是要用很多或很大的箱子来装。)
上例的“要饭吃、要钱用”之类的特殊涵义,是进入小句以后显示出来的。它们前头,常加“才、就、真”等副词。
(二)宾语向受事小主语转化。北京话里,说“我吃过晚饭了”,“晚饭”是宾语;若说成“我晚饭吃过了”,“晚饭”便转化成了受事小主语,是表意上的逻辑宾语。方言里也有同样的情况,但句子格局的配置具有程度不同的特殊性,因而显示出程度不同的方言特色。看两个方言。
[甲]杭州方言。杭州话里,可以说“他吃饭得”。但是,最习惯的说法是改成主谓谓语句,即宾语转化成主谓谓语中的受事小主语。例如(杭州19页):
(9)他饭喫过得。
(10)他文章写好得。
根据语言环境,全句的主语经常省略,从而使原来的小主语成为全句主语。例如(杭州19页):
(11)饭喫过得。
(12)文章写好得。
《杭州方言词典》指出:省略全句主语的最自然,没有一点强调主语的意味。(杭州19页)另外,观察可知:在句法格局上,句末总要配置一个助词“得”。
[乙]西宁方言。西宁话里,宾语一般在动词之后。例如(西宁14页):
(13)有的抬杌凳让座儿,有的倒水沏茶,有的拿来水烟瓶让烟。
(14)上山打了个香子(麝鹿)了,下山着吃了肉了。
不过,西宁话宾语有时出现在动词之前,转化成了小主语。例如(西宁14页):
(15)你茶喝,馍馍吃。(你喝茶,吃馒头。)
(16)叔叔一个洋糖儿给了。(叔叔给了一块水果糖。)
(17)昨晚夕,我你家里去了。(昨天晚上我去你家了。)
(18)家里人有唡?(家里有人吗?)
(19)你们学校几个老师有唡?(你们学校有几位老师?)
(20)我阿爸今年六十有唡?(我父亲今年有六十岁了。)
(21)致个东西我的不是。(这个东西不是我的。)
(22)小王青海人不是,陕西人是唡。(小王不是青海人,是陕西人。)
《西宁方言词典》指出:这样的说法是受了藏语或其他少数民族语言的影响(西宁14页)。观察上例可知:第一,其句法格局,特别是“有”字句、“是”字句的格局,十分特殊。同是“家里”“有”“人”,配置成“家里有人”,很普通,一旦配置成“家里人有”,就不大像说汉语了。第二,有的句子,句末用助词“了”或“唡”,有的不用。用不用助词,用什么助词,似乎跟动词语“有”“是”“不是”有关,也跟动作的已然和未然有关。如说“有、是”时用“唡”,说“不是”时未用;又如一般性动词句用“了”,祈使句不用。这样的表述格局,都是在句中完成的。
(三)宾语和补语的配置。“我吃得进饭”,“饭”是宾语,出现在补语“进”的后边,这是北京话说法;如果补宾易位,说成“我吃得饭进”,便成了方言说法。宾补位次配置,也往往能够体现方言特色。其中的“补”,是单音节结果补语。看三个方言。
[甲]南昌方言。“动+得+宾+补”和“动+宾+不+补”,这是南昌话的习惯说法。例如(南昌16页):
(23)喫得饭进|睏得觉着|叫得门开|打得渠(他)赢|做得事正(成)
(24)喫饭不进|睏觉不着|叫门不开|打渠不赢|做事不正
前例是肯定式“动+得+宾+补”,后例是否定式“动+宾+不+补”,由于宾语位次特殊,形成了不同于北京话的格局。
[乙]杭州方言。杭州话的情况,跟南昌话有同有异。当动词带宾语又带补语时,如果是否定式句子,而宾语是人称代词,那么,宾语在前,紧挨动词,补语出现在宾语后面。例如(杭州20页):
(25)(他学过拳头的)我打他不过。
(26)(是我错的)我对你不起。
[丙]崇明方言。在动、宾、补组成的句子中,补语的位置有两种。例如(崇明21—22):
A台子揩揩夷(它)干B台子揩干夷(它)(桌子擦干它)
肉煠夷透
肉煠夷透(肉用水煮透它)
我打你勿过 我打勿过你(我打不过你)
我打你勒过 我打勒过你(我打得过你)
我喫夷勿消我喫勿消夷(我对付不了她)
观察可知:第一,排除方言词不说,就补位次而言,不管补语是肯定形式还是否定形式,崇明方言同时存在两种说法。A说法是方言的,B说法则跟北京话说不一致。第二,跟双宾语可以有两种位置一样,崇明话里单音结果补语也有两个位置。在对方言说法和通行说法的选用中,崇明话似乎是综合性的,或者说,是兼收并取的。第三,《崇明方言词典》把方言说法列为A说法,是否意味着这是优势说法,或者老年人更常使用的说法,需要进一步证实。
贰
状补问题
2.1 状语向补语的转化。假若用“前状后补”的标准来鉴别状语和补语,那么,动词性或形容词性词前边的修饰成分是状语,动词性或形容词性词语后边的补足成分是补语。比较:
水快开了→水开快
你先走 →你走先
天很冷了→天冷很了
上例箭头前边的“快、先、很”是状语,箭头后边则转化成了补语。它们的不同配置,形成了北京话一般说法和方言说法的对立。下面分别描述若干具体事实所反映的具体情况。
形容词的状化补
[事实一]崇明方言中,形容词“快”只能出现在动词性词语或形容词性词语的后头。例如(崇明22页):
(27)水开快(水快开了)|要落雨快(快要下雨了)|人多来轧杀快(人多得挤死了)|冷来冻杀快(冷得快要冻死了)
(28)天黑快(天快黑了)
前例“快”用在动词性词语之后,后例“快”用在形容词性词语之后。把崇明话跟北京话相比较,有“V快/A快”和“快V/快A”的对立。
[事实二]长沙方言中,形容词“好、饱”出现在动宾结构后边。例如(长沙17页):
(29)睏咖一觉好的(好好地睡了一觉)
(30)喫咖一餐饱的(饱饱的吃了一餐)
在基本格式上,上例是“VP好/VP饱”。其中的VP是动宾结构,采用“V咖一N”的形式;后边的“好/饱”,带“的”。
[事实三]柳州方言中,形容词“多、少”出现在动词后面。例如(柳州15页):
(31)吃多一碗饭|穿多两件衣裳|带多几个人去。
(32)喝少一点酒|拿少两件行李。
前例是“多”字后出现,后例是“少”字后出现。把柳州话跟北京话相比较,有“V多/V少”和“多V/少V”的对立。
[事实四]广州话中,“多”和“少”也习惯放在动词性词语之后。例如(广州23页):
(33)买多一隻添喇。(再多买一隻吧。)
(34)落少啲糖。(少放点儿糖。)
上例也是“V多/V少”。
时间次第词的状化补
[事实一]柳州方言中,“先、后”放在动词后面作补语。例如(柳州15页):
(35)你走先,他走后。
(36)小王排先,老王排后。
(37)各个要守先,哪个来守后呢?
上例都是“先/后”后出现。跟北京话比较,是“V先/V后”和“先V/后V”的对立。
[事实二]广州话中,“先”多置于动词之后作补语。例如(广州23页):
(38)你行先喇(你先走吧)|你地坐住先,我马上就返来。
上例也是“V先”。
[事实三]长沙方言中,“头、二、后、末”等放在动词后面作补语。例如(长沙17页):
(39)你走头,我走后。(你先走,我后走。)
(40)我看头,你看二,他看末。(我第一个看,他第二个看,他最后看。)
上例是“V头/二/后/末”。如果将“头/二/后/末”前移,那么,北京话里只有“后V”的说法,没有“头V/二V/末V”说法。
副词的状化补
[事实一]徐州方言中,许多副词,包括时间副词、频率副词、范围副词、语气副词等,可以出现在动词性词语后边。例如(徐州18页):
(41)他吃饭来(来着)喷(正)|这孩子不听话老是|走赶紧(赶快走)。
(42)回家了都。
(43)你来了又|去啵还?
(44)走了莫须(大概)|得去反是(反正)。
此外,形容词“快”和数量词“一点儿”也可以出现在动词性词语后边。例如(徐州18页):
(45)钱都花完了快|不好吃一点儿。
如果用X代表副词、形容词和数量词等,上面的说法跟北京话一般说法形成了“VPX”和“XVP”的对立。
[事实二]广州话中,副词“晒”(借用同音简化字)常用在动词后头,表示范围或程度,有“全部、太”等意思。例如(广州23页):
(46)食晒嘞(全吃光了)|做起晒嘞(全做完了)。
(47)益晒你嘞(太便宜你了)|多谢晒(太感谢了)。
上例的“V嘞”,跟北京话的“全/太V”形成对立。
[事实三]温州方言中,“最、艾、倒、死、甚”等表示程度加深的副词,用在形容词的后边,作补语。例如(温州19页):
(48)甜最|苦艾|臭倒|咸死|软甚。
上例的“A最”等,跟北京话的“最A”等形成对立。
温州话的程度副词“显”,不仅可以后置于形容词,表示程度的加深,而且“A显”可以叠成“A显A显”,还可以说成“A显A”,表示程度的极大加强。例如(温州19页):
(49)好显|热显|硬显。
(50)好显好显|热显热显|硬显硬显。
(51)好显好|热显热|硬显硬。
[事实四]徐州方言中,程度副词“很”,用到形容词性或动词性词语后边,作补语,表示程度高,句末带“了”。例如(徐州18页):
(52)天冷很了(天非常冷)|水热很了(水非常热)|日子苦很了(日子非常苦)。
(53)时间拖很了(时间拖得非常长)|钱花很了(钱花得非常多)|电影有意思很了(电影非常有意思)|学习下功夫很了(学习非常下功夫)|小孩长高很了(小孩长高了许多)。
前例是“A很了”,跟北京话的“很A了”形成对立。后例是“V很了”,北京话里没有相对立的“很V了”说法。徐州话的“很”,还可以直接用在名词后,占据谓词的位置。句首多出现时地词,句末带“了”。例如(徐州18页):
街上车很了(街上车非常多)|他家钱很了(他家钱非常多)|今天来的人很了(今天来的人非常多)|河来鱼很了(河里鱼非常多)。
上例的“N很了”,似乎是“NA很了”的趋简形式。即:街上车多很了→街上车很了|他家钱多很了→他家钱很了。其中的N,是跟多的数量相联系的名词。不然,“N很了”不能成立。比如,“天冷很了”不能说成“天很了”。
2.2 特定格局中的补语配置 就不跟状语相对而言的情况来说,方言里某些特定格局中的补语配置也能够显示方言的特色。
“(S)VV补”格局。VV代表动词重形式,后边直接带上补语。
文学作品中,这类说法偶尔出现,能否成立,未有定论。比如:我去跟他们说说清楚!(孙春平《古辘吱嘎》,《中篇小说选刊》1996年第6期144页)|该叫到主子跟前问问明白。(二月河《乾隆皇帝·夕照空山》337页)其实,这类说不得到方言事实的支持。
[事实一]崇明方言中,动词重叠后可带结果补语。其中的动词,可以是单音节的,也可以是双音节的。例如(崇明22页):
(54)衣裳着着好(衣服穿整齐)|地浪扫扫干净(地上扫干净)|眼睛看看清爽(眼睛看清楚)。
(55)事体交代交代清爽(事情交代清楚)|小囡教料教料好(小孩教育好)。
前例是单音动词重叠式带补语,后例是双音动词重叠式带补语。
[事实二]南京方言情况相同。例如(南京27页):
(56)摆摆正|放放直|煮煮烂|切切碎|扫扫干净|听听清楚。
(57)商量商量好。
前例是单音动词重叠式带补语,后例是双音动词重叠式带补语。
[事实三]上海方言情况相同。但据《上海方言词典》所提供的语料,作补语的词,不仅可以是形容词,还可以是动词。例如(上海23页):
(58)做做好。
(59)侬快点拿房间收捉收捉清爽。
(60)跑跑脱|拿拿进去。
前例和中例都是动词重叠式带形容词补语;后例“跑跑脱、拿拿进去”则是动词重叠式带动词补语。后例的配置很特殊,估计不会为共同语所吸收。
“(S)VV下/V下/V到X/AA交”格局。这是北京话里没有的配置。
[事实一]建瓯话里,动词重叠式后边可带“下”,表示动作的短暂和尝试。单音动词重叠,用AA式;双音动词重叠,用ABB式。例如(建瓯16页):
(61)觑觑下(看一看)|行行下(走走)。
(62)修理理下(修理修理)|招呼呼下(招呼招呼)。
[事实二]贵阳话里,动词一般不能重叠。北京话动词重叠表示动作的短暂和尝试,这个功能在贵阳话里用动词后加“下”[xa]来表示。例如(贵阳15页):
(63)看下(看看)|走下(走走)|尝下(尝尝)|等下(等等)|说下(说说)。
[事实三]萍乡话里,“到”用在动词后边,接着再出现别的词语,形成“V到X”。这个“到”,有时看上去很像跟在动词后面的介词,但它的后头还可以另补出介词。比较(萍乡13页):
(64)歇到店里|等到天光。
(65)歇到在店里|等到到天光。
如果把这个“到”看成弱化动词,它便是充当补语:如果把这个“到”看成助词,它仍然起着补语的作用。
[事实四]杭州话里,单音形容词重叠式后边加“交”,表示程度弱化。例如(杭州18页):
(66)好好交|呆呆交|轻轻交|慢慢交。
这个“交”,是个表示程度的语法成分,从位置看,起着补语的作用。
“(S)A流了的/V流了的/N流了的”格局。这也是北京话里没有的说法。
通常是谓词后边加“流”[niou]或“流了”或“流了的”,形成“A流了的/V流了的”。例如(武汉14页)。
(67)他快活流(了)(的)|你么样伤心流(了)(的)。
(68)屋里吼流(了)(的)。
“流(了)(的)”强调状态多、盛、极。
有时,名词后边出现“流(了)(的)”,形成“N流了的”。但是,“N流了的”整个儿充当谓语,整个儿谓词化,功能相当于“A流了的/V流了的”。例如(武汉14页):
(69)他脸上汗流(了)(的)|毛毛口里涎流(了)(的)。
叁
否定问题
3.1 特定的否定句式 方言里有些特定的否定句式,其格局跟北京话说法有相当明显的对应。
[事实一]“连”字句否定式。比较(长沙17页):
长沙话
北京话
连不做一点事
连一点事也不做
连不能干一点
一点儿都不能干
长沙话里,“连”字后边不出现动作对象O,它用来对“不VO”作整体强调,明显是个语气副词。由此推想:北京话里的“连”,可说“(他)连水也不敢喝”,“连”后边是动作的受事;也可说“(这水)连他也不敢喝”,“连”后边是动作的施事。统观这个词的所有用法,它到底是不是个介词,还需要作进一步的探讨。
[事实二]“给”字句否定式。比较(乌鲁木齐11页):
乌鲁木齐话 北京话
给你不给
不给你
给人不
不给人
乌鲁木齐话里,出现两个“给”。前一个“给”是介词,跟表示逻辑宾语的词语一起组成介词短评,做状语;后一个“给”是动词,跟“不”构成否定形式。下面是“给O不给”在上下文中使用的例子(乌鲁木齐11页):
(70)你和他又莫板(没交情)呣,他肯定给你不给,我明天给你要去。
(71)你嫑看他喝醉咧,心里头明白底很,腰里头底钱根本给人不给。
(72)那个人财迷底啥一样底,多一分钱给他妈都不给。
朱德熙《包含动词“给”的复杂形式》中说:“…‘我给他一本书’可以看成是‘我给给他一本书’的紧缩形式。”该文未举出实际用例。笔者在文学作品中曾见到这样的例子:“此时,窗外由远及近地响起沙沙地踏雪声,同时传来了轻松松的放肆的歌声:姐儿早上去看郎,/三尺白绫包冰糖。/给给小郎郎不用,/转过身儿好凄惶哟——呀啊!”(张贤亮《绿化树》,《十月》1984年第2期28页)现在看乌鲁木齐方言的说法,更相信朱先生当年的判断是对的。北京话的“不给你”,即“不给给你”;“给你”前移,便成为乌鲁木齐话的“给你不给”。
[事实三]可能补语句否定式。用“否”代表否定词,用C代表补语,比较:
建瓯话北京话
肯定式
V得C V得C
否定式
否V得CV否C
建瓯话可能补语否定式,是在肯定式前头加否定词“”。这不同于北京话在VC之间用否定词,说成“V不C”。例如(建瓯16—17页):
(73)我做得来。(我做不来。)
(74)我觑得佢见。(我看不到他。)
(75)牛走得过马。(牛跑不过马。)
[事实四]“(S)V不了地V”句式。前后两个V是同一动词反复使用。比较:
牟平话
北京话
东西吃不了地吃
东西吃不完
好酒喝不了地喝
好酒喝不完
牟平话里,“(S)V不了地V”表示“某些东西(或事情)非常多,用(或处理)不完”的意思。例如(牟平21页):
(76)衣裳穿不了地穿|些熊事儿管不了地管|钱花不了地花|好东西我得用不了地用。
(77)亲戚多得走动不了地走动|活儿忙活不了地忙活。
前例的V都是单音节动词,后例的V都是双音节动词。《牟平方言词典》还指出;“此形式适用的动词多为日常生活中吃、穿、住、用等方面的词,使用频率不低。除……例句中的动词外,常见的还有:吃、喝、看、说、住、烧、使唤、养活,等。”(牟平21页)
[事实五]“(S)无V有”句式。“无……有”相当于“还没有……”。比较(海口14页):
海口话 北京话
花无开有。
花还没有开。
客侬无来有。
客人还没有来。
海口话里,“无……有”
表示尚未进行某个动作或尚未出现某种情况。这是一种用于时态表达的否定形式。
3.2 否定词的特殊位次和意义 跟北京话相比较,方言里否定词的位次或意义也有好些特殊之处。
[事实一]跟别的状语同现时,否定词紧靠谓词V/A。
西宁话里,“不”如果跟时间、情态、程度等状语同现,那么,时间、情态、程度等状语用到“不V/A”前边,让“不”字紧靠谓词。这样的位次配置,不同于北京话。例如(西宁15页):
(78)他按时不上班。(他不按时上班。)
(79)我们就不走。(我们不马上走。)(“就”“即”“马上、立刻”,不是“坚决”的意思)
(80)你阿蒙好好不学习?(你怎么不好好学习?)
(81)快点不走不行!(不快点走不行!)
(82)天气胡嘟不热。(天气不特别热。)(“胡嘟”是“很、特别”的意思)
其他否定词,也紧靠谓词V/A。例如(西宁15页):
(83)致个小说我仔细没看过。(这部小说我没仔细看过。)
(84)你凳个胡嫑拉煞。(你别胡拉凳子。)
[事实二]否定词可以用到介词结构后边,紧靠谓词V。
银川话里,否定副词“不、没、罢(不要)”等,尽管可以放在介词结构前边,跟北京话相同;但也可以放到介词结构后边,跟北京话不同。例如(银川17页):
(85)我不连你说了。(+)→我连你不说了。(+)(我不跟你说了。)
(86)电视机我还没给你修好呢。(+)→电视机我还给你没修好呢。(+)
(87)这个话你先罢给他说着!(+)→这个话你先给他罢说着!(+)(这个话你暂时别给他说吧!)
另外,银川话里如果否定词“罢(不要)”和程度副词“甚、太”同现,可以说成“甚(太)罢……”,也可以说成“罢甚(太)……”。例如(银川17页):
(88)辣子甚罢种得稠了!(+)→辣子罢甚种得稠了!(+)(辣子不要种得太密了!)
(89)饭太罢舀得满了!(+)→饭罢舀得太满了!(+)(饭不要盛得太满了)!
“甚(太)罢……”的说法,跟西宁话有相似之处。
[事实三]在“动宾补”结构中,“不”用在“动”和“宾补”之间。例如(长沙17页):
(90)找不衣服到。
(91)摘不手脚赢。
(92)打不他赢。(打不过他。)
这是口头表述中的一类凝缩说法。比方,“找衣服,找不到”,凝缩成为:“找不衣服到”。北京话没有这一说法。
[事实四]在“没V/A”结构中,“没”有“不”义。例如(柳州15页):
(93)没送了,你们回去了。|找没到就没要了。|喊他吃饭他没吃。|剩下一点怕没够。|太多了吃没完。
(94)肚子没舒服。
前例“没”出现在动词前头,后例“没”出现在形容词前头,它们都相当于北京话的“不”。可知,在柳州方言的口语中,“没”的语义扩大化,作状语时往往侵代了“不”。
肆
结束语
(一)汉语语法,只有在词语入句之后,在动态的句管控中,才能充分展示各方面的规则。五彩缤纷地方言事实,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认识和证明这一点。比如,同样的词语,由于北京话和某种方言有不同的句管控,或者说,由于北京话和某种方言接受了不同格局的句法配置,于是才形成不同的句模式。研究汉语语法,如果离开汉语句法的研究,是不可能获得理想的收获的。
(二)本文讨论的方言事实,只涉及宾语问题、状补问题和否定问题。实际上,作为“方言实证”,还有其他许多方面的事实。略举两例:
(95)妚[mo┓]色红红。(颜色很红。)(海口15页)
(96)明天但不下雨,我们就上山去呢。(乌鲁木齐12页)
前一例,反映海口话里单音形容词的重叠现象。A重叠成AA,在句中用作谓语,有“很A”的意思,前一个音节读成阴去调,表示强调。后一例,反映乌鲁木齐话里复句关系词语的使用情况。连词“但/但是”,相当于北京话“要是/如果”,在句中表示假设。这两个例子表明,语法实体小到词的重叠,大到复句的组造,都不能离开语词“在句中”怎么样的考察。
对本文尚未涉及的种种事实的描述,最起码还需要写一篇文章。
(三)本文讨论的语法现象,共涉及21种方言。按先后出现的次序,为:广州、南宁、长沙、娄底、崇明、杭州、武汉、西宁、南昌、柳州、徐州、温州、南京、上海、建瓯、贵阳、萍乡、乌鲁木齐话、牟平、海口和银川。谨向为本文提供了语料的各位学者,表示由衷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