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独尊的历史真理与儒学士的精神转型_儒家论文

儒学独尊的历史真理与儒学士的精神转型_儒家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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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K20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06)06-0079-07

汉儒董仲舒之所以留名后世广为人知,并不是因所著《春秋繁露》一书垂范儒林,而是因其首创“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议,汉武帝采纳之,而开中国两千年思想定于一尊之局。论者多谓汉武帝此举与秦始皇“焚书坑儒”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质都是钳制舆论统一思想。笔者多年前研读秦汉文献,发现这些历史事件皆有其特定的民族与文化的背景,并非如今人简单地归纳为所谓“封建意识形态”的问题,因撰《儒学独尊的文化背景说》①、《儒教:历代王朝的国家宗教》②等文,辨析经学与儒学、尊经与崇儒之间的因果关系,以及汉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之于汉王朝文化建设的意义。我当年主要是从“有今无占”的汉王朝文化选择的角度,来阐释百家被黜而儒学独尊的历史原因。读者若有兴趣,可参阅拙文,兹不赘述。本文要进一步辨析的是儒学独尊的历史真相,同时以董仲舒所倡“王道三纲”为例,揭示大一统专制政治下儒家学术精神之蜕变。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仅是汉武帝时代的大事件,也是影响中国历史至深的大事件。人皆谓此议创自董仲舒《天人三策》之第三策。董氏果真能以一篇对策耸动帝听,而使汉初以来备受帝乏公卿冷落的儒学从边缘走向中心?我认为这可能是后儒编造出来的政治神话。今据班固《汉书》本传:

董仲舒,广川人也。少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而仲舒以贤良对策焉。[1]2495

然后全文照录董氏对策即所谓“天人三策”,策三之末云: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1]2523

后儒即将此策精义归纳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班固总结董氏生平事业云:

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才孝廉,皆自仲舒发之。[1]2525

按武帝即位于建元元年(前140年),然据《汉书·武帝纪》:

元光元年,五月,诏贤良曰:“朕闻昔在唐虞,画象而民不犯,……何行而可以章先帝之洪业休德,上参尧舜,下配三王?朕之不敏,不能远德,此子大夫所睹闻也。贤良明于古今王事之体,受策察问,咸以书对,著之于篇,朕亲览焉。”于是董仲舒、公孙弘等出焉。[1]160-161

董氏对策又在元光元年(前134年)。又据《汉书·武帝纪》:

建元元年冬十月,诏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丞相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1]155-156

也就是说,据《武帝纪》,建元元年武帝初即位,丞相卫绾已有罢黜百家的动议,五年又置《五经》博士,而元光元年董仲舒对策云云,并非创议,乃附议而已。这一点至关重要。

细绎《汉书》本传,还有若干疑点。第一,董氏对策年月表述含混,若云“前后百数”,显然诏举贤良非止建元元年一次,董氏属何年何次?第二,董氏所对之三策皆非《武帝纪》所载元光元年之策题。第三,据本传,“对既毕,天子以仲舒为江都相,事易王”[1]2523。而据《汉书·严助传》,建元元年,“郡举贤良,对策百馀人,武帝善助对,繇是独擢助为中大夫”[1]2775。中大夫位在江都相之下,何以曰严助以对策而“独擢为中大夫”?

清人严可均辑《全汉文》,将董氏《举贤良对策》系于元光元年[2]卷23,250,显然是依据《武帝纪》系年。然《武帝纪》所载元光元年策题并非本传所载董氏对策之题,或疑此即建元元年策题,但这次出风头的是严助,而非董仲舒。也就是说,即或董氏建元元年对策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创议,也未产生后儒所盛称的巨大影响。而且,我认为,无论是建元元年或元光元年,武帝可能出若干策题,而由对策者任选,而《武帝纪》所载仅为其一。所以,董氏对策与《武帝纪》所载元光元年策题不一致,还不能无可辩驳地成为董氏建元元年对策的证据。

最初引起我怀疑董氏对策之影响者,是司马迁《史记》的相关记载。司马迁与董仲舒同时,却未提及董仲舒对策之事,对所谓“天人三策”更不著一字。《史记·儒林列传》云:

今上即位,为江都相。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中废为中大夫。[3]3127-3128

司马迁为后学晚辈,据《太史公自序》“余闻之董生”云云分析,他还可能亲聆董氏面命,《集解》引服虔云:“仲舒也。”[3]3297-3298赵翼《廿二史札记》云:“古时先生,或称先,或称生,不必二字并称。”[4]卷3,40司马迁对董氏的人品学问赞美有加,如谓其“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为人廉直”,“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云云[3]3127-3128。如果“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议创自董氏,无疑居功甚伟,司马迁为何不大书特书一笔?司马迁记汉初儒生如陆贾、叔孙通、贾谊等,甚至与董仲舒同时的公孙弘、主父偃,都叙及他们独特的建言,为何对董氏“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样于当代后世皆影响至巨的创议却置若罔闻不赞一词?这很不符合司马迁的实录精神。他甚至没有象班固《汉书》那样,为董氏单独立传。也就是说在司马迁看来,这位“一代儒宗”在汉武帝时代的影响力与重要性,还赶不上辞赋家司马相如。明人张溥发现了这一点,但却以“凡人轻今贵古”为说:

《史记·儒林传》载广川董氏与胡毋生《春秋》同列,无大褒异,至《汉书》始特为立传,赞述刘子政与刘歆、刘龚言论,抑扬其辞,以寄郑重。凡人轻今贵古,贤者不免。太史公与董生并游武帝朝,或心易之。孟坚后生,本先儒之说,推崇前辈,则有叩头户下耳。[5]7

然仅是推测之词,不足为凭。当然,《史记》、《汉书》记董氏事多有龃龉,如高园便殿火,辽东高庙灾,事皆在建元六年,时董氏已“废为中大夫”,著《灾异之记》推测遭灾之由,而主父偃取其书奏之,董氏因此身限囹圄,怎能在元光元年应诏对策呢?然据《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主父偃自齐“北游燕、赵、中山,皆莫能厚遇”,元光元年中,“乃西人关见卫将军”,留久,乃上书阙下,得蒙召见[3]2953。据此,董氏下狱就在元光元年之后,此前他完全有时间有机会参加元光元年五月的贤良对策。然而,《史记》既云“今上即位,为江都相”,怎可能六年之后还以贤良文学身份应诏对策呢?

诸如此类互相矛盾的记载,仅凭现有史料,似很难得一确切结果的。然则历来史家多采信建元元年对策之说,如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十七:

建元元年,冬,十月,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上亲策问以古今治道,对者百余人。广川董仲舒对日……天子善其对,以仲舒为江都相。……丞相卫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韩、苏、张之言乱国政者,请皆罢。”奏可。[6]549-556

明确将董氏对策系于建元元年,而后才有丞相卫绾罢黜治申商韩非苏秦之言者的上奏。这样叙述,很明显与《汉书·武帝纪》的系年冲突,司马光因此特加考异:

《汉书·武纪》:“元光元年五月,诏举贤良,董仲舒、公孙弘出焉。”《仲舒传》曰:“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县举茂才、孝廉,皆自仲舒发之。”今举孝廉在元光元年十一月,若对策在下五月,则不得云自仲舒发之,盖《武纪》误也。然仲舒对策,不知果在何时;元光元年以前,唯今年举贤良见于《纪》。[6]556

仅以《汉书》本传中云“州县举茂才、孝廉,皆自仲舒发之”,以及《武帝纪》“元光元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1]160,而董氏对策如在同年夏五月,于时为后(谦按:元朔以前,汉以十月为岁首),则不得以此事(“郡国举孝廉”)为董氏创议。但我们不要忘记班固是很推崇董仲舒的,所以他把汉武帝时代若干重大举措之创议归美董氏,也就并不奇怪。然而他也就这么一说,并无其它证据,至少“天人三策”中没有什么“州县举茂才、孝廉”云云。仅凭本传中这一疑似的评语,就完全推翻《武帝纪》中至关重要的系年,很难令人信服。我宁愿相信班固评语是夸大其辞,而不相信他在《武帝纪》中的系年乃误记。我虽然不怀疑司马光叙事严谨,但在董仲舒对策系年这一问题上,证据尚嫌不足,笔者不敢苟同。偶阅南宋洪迈《容斋随笔》,其《续笔》卷六“汉举贤良”条云:

汉武建元元年,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丞相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是时对者百馀人,帝独善庄助对,擢为中大夫。后六年,当元光元年,复诏举贤良,于是董仲舒等出焉。《资治通鉴》书仲舒所对为建元。按策问中云:“朕亲耕籍田,劝孝弟,崇有德。使者冠盖相望,问勤劳,恤孤独,尽思极神。”对策曰:“阴阳错缪,氛气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必非即位之始年也。[7]286-287

可见董仲舒对策系年一事,前人已有不同看法。

而且,即或董氏应诏对策是在武帝即位之建元元年,但以司马迁不书,而汉武帝又独擢严助为中大夫,我们就完全有理由认定,班固以来的史家夸大了董氏“天人三策”的影响力。今据《史记·儒林列传》:

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3]3118

王臧景帝时曾为太子少傅,是武帝的老师;赵绾是王臧的同门,皆学《诗》于申培公。武帝初即位,即以王臧为郎中令,赵绾为御史大夫。丞相魏其侯窦婴、太尉武安侯田蚡是能影响朝政的当权派,也皆好儒术。也就是说,在诏举贤良文学之士前,朝廷已形成势力强大的崇儒派,包括汉武帝本人在内的最高决策层,业已达成共识。观《汉书》所引汉武帝前后策题,皆以儒家之说命题,如曰“上参尧舜,下配三王”[1]161,盛称“五帝三王之道”[1]2496,又引《诗》云:“嗟尔君子,毋常安息,神之听之,介尔景福。”[1]2514倾向性如此明确。丞相卫绾罢黜法家纵横家的奏议,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出台的。而汉武帝随即批准曰“可”。这一“可”非同小可。新皇帝借此发出的重要信息,就是在人事政策上要改弦更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值得注意的是,卫绾奏议中未提及黄老。原因很简单:窦太后健在,号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好黄老,是出了名的。博士辕固因诋《老子》书为“家人言”,窦太后竟令七旬老翁入圈刺豕。虽然很喜剧,也可见窦太后之专横。卫绾奏疏不斥黄老,是投鼠忌器。今人杨树达《汉书管窥》卷一云:

时窦婴、田蚡用事,二人皆推隆儒术,故绾有此奏。又汉初文景崇尚黄老,贤良中亦必有其人。此奏历举申商韩非苏秦而不及黄老者,盖恐触怒好道家之窦太后避而不言耳。[8]37

但这里有一个问题无法回避:道家与法家原来有着血缘关系,世称“黄老刑名之学”。司马迁《史记》即将老、庄等道家与申、韩等法家人物合传,且谓:“申子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又谓:“韩非者……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3]2146黄老与法家的这种亲缘关系,在汉武帝时代,并非专家才知其所以的学术问题,而仅属于常识。所以,尽管卫绾采取迂回战术,但最后还是牵涉到黄老,因此而惹翻了窦太后。据《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举适诸窦宗室无节行者,除其属籍。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3]2843

窦太后干预,形势逆转,崇儒派遭受重创。诸人被罢官,原因非一,但儒道之争无疑是主因。据《汉书·武帝纪》,赵绾、王臧“皆下狱,自杀”。师古注引应劭曰:

礼:妇人不豫政事。时帝已自躬省万机,王臧儒者,欲立明堂辟雍。太后素好黄老术,非薄《五经》。因欲绝奏事太后,太后怒,故杀之。[1]157

丞相窦婴、太尉田蚡俱外戚,是能影响甚至左右朝廷政策的实力人物,他们一下课,罢黜百家的改革也落了空。五年之后即建元六年,窦太后崩,黄老之学的靠山倒了,同年冬十月改元元光,武帝随即复命田蚧为丞相,重新启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新政,于是有诏策贤良之举,如《武帝纪》所记:“董仲舒、公孙弘等出焉。”

由此可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动议既非发端自董仲舒,也非武帝采纳他的建议而实施的文化政策,而是窦婴、田蚡等执政者酝酿已久的新政。由此言之,董仲舒对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并非创议,不过是迎合朝廷“既定方针”的附议而已。后儒为何要归美董氏呢?我以为原因很简单:窦婴、田蚡等人名声不佳,尤其是田蚡,曾私下与淮南王刘安有悖逆语,后儒有意回避;而董仲舒作为“一代儒宗”,学术人品皆足称道,突出他的影响,将其附议当作创议,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如上所述,《汉书·董仲舒传》所载三道策题,其实已明确规定对策的基调,这里所传达的政治与文化信息,以董氏博古知今之世故,岂有不心领神会曲意迎合之理?董氏不是辕固那种不达时变的“迂儒”,否则他既已在景帝时以治《春秋》为博士,为何彼时甘愿坐冷板凳,而不有所建言去争取儒学独尊的荣宠呢?同理,‘如果不是朝廷崇儒的大政方针已定,他也不可能在对策中倡言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但这并不意味着董仲舒作为“一代儒宗”是“浪得虚名”。《汉书》本传赞引刘向称“董仲舒有王佐之材,虽伊、吕无以加,管、晏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刘歆虽然认为这一评价太过,然也谓:“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壹,为群儒首。”[1]2526那么,董氏何以被尊为“群儒首”呢?班固《汉书·五行志》云:

汉兴,承秦灭学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1]1317

原来,董氏所以备受汉儒推崇,是首创以阴阳五行推说《春秋》灾异之变,即《儒林列传》所谓“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3]3128。按阴阳五行是战国以来逐渐流行的新学说,而将其应用于《春秋》以解释“天人相与之际”,进而发展到“举往以明来”,道古以讽今,则自董仲舒始。以今人之眼光看,此无疑为虚妄无稽之谈,然以彼时社会普遍知识水平而言,则可能是最具说服力的时髦理论。董仲舒应该是真信奉者。建元六年,辽东高庙与高园殿先后火灾,据《汉书·五行志》,董仲舒以《春秋》所记推之:

《春秋》之道,举往以明来,是故天下有物,视《春秋》所举与同比者,精微眇以存其意,通伦类以贯其理,天地之变,国家之事,粲然皆见,亡所疑也。……今高庙不当居辽东,高园殿不当居陵旁,于礼亦不当立,与鲁所灾同。其不当立久矣,至于陛下时天乃灾之者,殆亦其时可也。……故天灾若语陛下:“当今之世,虽敝而重难,非以大平至公,不能治也。视亲戚贵属在诸侯远正最甚者,忍而诛之,如吾燔辽东高庙,乃可;视近臣在国中处旁仄及贵而不正者,忍而诛之,如吾燔高园殿,乃可”云尔。在外而不正者,虽贵如高庙,犹灾燔之,况诸侯乎?在内而不正者,虽贵如高园殿,犹燔灾之,况大臣乎?此天意也。[1]1331-1332

建议武帝诛杀诸侯近臣之不正者,以消弭天灾,这可能很需要勇气。但董仲舒草稿秘而未宣,主父偃“窃而奏之”,结果身陷囹圄,险遭杀身之祸:尽管如此,继董氏之后,以《春秋》灾异之变推当代政治得失之风,未尝稍衰,甚至有不避杀身之祸以谏汉帝逊位让贤如眭孟者。眭孟者,董氏弟子也。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董仲舒及其后学以《春秋》灾异之变言时政并非故神其说,而是出自一种真信仰。然而董氏在被赦免后,“竟不敢复言灾异”,不是不信,而是不敢。这种“明哲保身”的处世态度,亦无可厚非。值得注意的是,董氏既以“推明孔氏”为己任,难道不知这不仅与“子不语怪力乱神”之旨大异其趣,也与孟子、荀子等先秦儒家的学术精神大相径庭?董氏很清楚这种不同,《春秋繁露·精华》云:

《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从变从义,而一以奉人。[9]775

今人多引“《诗》无达诂”云云印证现代阐释学之原理,但我却从中感觉到一种学术世故。先秦诸子立义原各有己见,儒家有儒家之见,道家有道家之见,墨家有墨家之见,虽然不能说是水火不容,但基本立场显然有别。以今日平等的眼光看,先秦诸于之所以精光四射,不在同而在别。也许我们已习惯以“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这样的时代背景来阐释百家争鸣的自由精神,但细读各家言论,其实不难发现,当此之时,除纵横家外,各家并非一味以“取合诸侯”为依归,而主要是以自家学理为根据,即或面对诸侯,如孟子见梁惠王、齐宣王,也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绝不含糊。先秦诸子之代表人物如孔子、孟子、墨子、老子、庄子、韩非子等,生前多未以学术致高位,或周游列国,或避世高蹈,甚至杀身取祸。如果说董仲舒以《春秋》阴阳推高庙高园殿之灾,即或有违孔子《春秋》之义,是出于真信仰,而当身陷囹圄之后“竟不敢复言灾异”,是出于人皆有之的避祸本能,那么他在景帝朝为博士而无所建言,而当汉武帝诏策贤良已预定崇儒路线的时候,才发一通“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的高论,这不是揣摩圣意、曲意迎合又是什么?我觉得董仲舒这样的儒家学者,貌似“廉直”,实则老于世故。既曰“推明孔氏”、“依经立义”,又曰:“从变从义,以奉一人。”一人者,人主也。孔子之名义、学派之学理、学术之讲求,不过是表面文章,所谓“饰之以儒术”,质言之,当今人主之好恶,才是其治经论学的依归。

这样评价董仲舒的学术精神,似有深文周纳之嫌。但我总觉得董仲舒以来的儒家学者,多以学术为政治游戏,随时可以塑造出现实政治需要的孔子,也随时可以阐释出现实政治需要的经义。此非“《诗》无达诂”云云之妙义乎?这里仅以董氏“王道三纲”之说为例。所谓“三纲”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也。这是班固《白虎通》引纬书《含文嘉》的表述,为后代儒家转相称引,被视为儒家核心伦理。虽然在董仲舒那里,尚未形成如此经典的表述,但精神则基本相同:

凡物必有合。合,必有上,必有下;必有左,必有右;必有前,必有后;必有表,必有里。……阴者阳之合,妻者夫之合,子者父之合,臣者君之合。物莫无合,而合各有阴阳。……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9]797

提请今人注意的是,所谓“王道之三纲”,乃董氏新创之说,而非儒家原教旨。孔子讲究君臣名分,强调上下尊卑的等级秩序,但也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0]271又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10]62君臣关系是相对的。孟子说得更分明: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11]322

臣民之忠于君主,是有条件的,这就是君必须是有道之君,如果不幸而遇桀纣那样的暴君,臣民可以讨而诛之,所谓“诛一夫”,而非弑君。这也是辕固在景帝面前,与黄生辩论“汤武革命”所坚守的学术立场。孟子论“五伦”曰: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11]226

父子、君臣、夫妇之际,也完全是一种相对关系。如果董仲舒完全以“推明孔氏”为己任,坚守儒家的学术立场,如辕固那样,怎么可能推演出“王道三纲”这样绝对化的理论来呢?他显然是在用黄老刑名之学修正儒家教义。

事实上,“三纲”这样上下尊卑绝对化的理论是由先秦道家与法家发展建立起来的。试读以下言论: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老子》二十五章)[12]14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庄子·天道》)[13]209

臣之所闻曰: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韩非子·忠孝》)[14]358

道家与法家皆为“君人南面之术”,分而言之,道家为君主政治哲学,而法家在这一哲学基础上提供了具有操作性的统治术,韩非集其大成曰“法术势”。在君臣、父子、夫妻这类传统社会最基本的人伦关系上,取向与儒家全然不同,那就是将其尊卑主从视为自然不移之理,所谓“天地之行”、“天下之常道”,是绝对的,是不可人为变更的。臣民即或不幸而遇桀纣那样“残仁贼义”的暴君,也如“敝冠”之“必加于首”,不得“因过而诛之”。这就是道家黄生以“汤武革命”为篡轼的理由。

事实上,我们在先秦儒家经典中,还可以找出不少并不很利于后来大一统君主专制政治的言论,谓其为“民本思想”也罢,为“古典人文精神”也罢,总之与“三纲”这样绝对化的君权、父权与夫权理论绝不是一回事。这些不符合大一统君主专制政治的思想,在后儒的阐释中,或者被淡化,或者被歪曲。这可以谓之“随时变通”,也可谓之“曲学阿世”。但“三纲”之说一出,便牢不可破,后儒至以“三纲”为三代以来亘古不变之常经。《论语·为政》记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东汉马融注:“所因,谓三纲五常;所损益,谓文质三统。”[10]39这种阐释显然是以汉之今律三代之古,不仅厚诬先儒,而且昧于历史。但却被后儒视为当然,转相征引。朱熹《论语集注》引申发挥曰:“三纲五常,礼之大体,三代相继,皆因之而不能变。”[15]卷1,14宋代理学家怀疑汉儒未得圣人真传,要超越千年而直承孔孟之绝学,在很多观念上抨击汉儒不遗余力,但却视“三纲”为万世常存的天理。以马融、朱熹等经学大师之博古通今,一流智慧一流学者,难道他们真不知“三纲”非孔子原教旨,而是董氏窃取黄老刑名之说所创新义?这里表现的不仅是学术创新,更是一种学术世故。因自汉武帝以来,儒家知识群体逐渐被专制政治体制化。名曰“变通”,其实常常是不惜歪曲甚至背叛自家学理,来为这一体制的合理性进行阐释与辩护,以求苟合显荣于当世。

我由此而深感汉以来儒家学者之现实之理性,而缺乏超越精神,缺乏一种为学术而学术的独立精神。老博士辕固可能是汉儒中始终坚守先秦儒家原教旨的另类,不仅在窦太后面前竟敢诋毁《老子》书,而且在景帝面前竟敢与黄生辩论“汤武革命”。而当薛人公孙弘应诏出山踌躇满志时,辕固正言相告云:

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以曲学阿世![3]3124

这其实也是对儒家知识群体的警示。然而,“曲学阿世”的公孙弘后来“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司马迁感慨曰:“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3]3118董仲舒虽自悲“生不丁三代之隆盛”而赋“士不遇”,也因其始推《春秋》灾异之变古为今用而被后儒推为“一代儒宗”,而坚守儒家学术立场“正学以言”的辕固则唯有作为儒家独立精神的遥远回忆,供后人凭吊。

收稿日期:2006-05-26

注释:

①载张岱年主编《传统文化与现代化》.中华书局,1993年

②载任继愈主编《儒教问题争论集》,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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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学独尊的历史真理与儒学士的精神转型_儒家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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