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凶猛的神秘到弯曲--“蛇”的气文化特征与文学内涵_文化论文

从狞厉神秘到屈曲宛转——委蛇的齐文化特征及文学内涵,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屈曲论文,内涵论文,特征论文,神秘论文,文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022X(2002)01-0100-08

生命一体化是古代先民根深蒂固的观念,他们顽强地用各种方式沟通自己和其他生命体。即使那些危害人类的生灵,先民依然通过想象清除和它们的疏远、对立,实现物我之间的对象化。人和委蛇的关系就是如此。先民一方面把委蛇神化,突出其令人恐怖的性质;同时,又按照人的时尚去描绘委蛇,按照委蛇的形态来表现人和其他生灵。由此而来,委蛇逐渐成为表示动态屈曲之美的范畴,具有稳定的美学内涵。

委蛇,先秦时期本指蛇神,是先民以蛇为原型而想象出来的一种精灵。关于委蛇的具体形态,《庄子·达生》有如下描写:

泽有委蛇……其大如毂,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

据说齐桓公在野外见到一种怪物,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心中忐忑不安。于是,管仲向他讲述委蛇的具体特征,齐桓公的疑虑顿时消失,后来成为一代霸主。这则委蛇传说出自齐地。

《管子·水地》提到的涸川之精,其实也是委蛇:“者一头而两身,其形若蛇,其长八尺。以其名呼之,可以取鱼鳖。”、委读音相近;、蛇字形皆从虫。就是委蛇的简称,有关的情况介绍收录在由齐国稷下先生编撰的《管子》书中,也是齐地传说。

《山海经·海内经》所记载的延维,指的还是委蛇:

有人曰苗民。有神焉,人首蛇身,长如辕。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维。人主得而飨食之,伯天下。

郭璞注:“延维,委蛇。”郭璞的解释得到古今学人的普遍认可,延维是委蛇的别名。

在前两条材料中,委蛇与齐文化的关系非常密切,而在后一条材料中,又把委蛇和苗民联系起来。怎样看待委蛇最初的文化归属呢?《左传·昭公二十年》记载,晏婴在讲述齐地的历史时称:“昔爽鸠氏始居此地,季萴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大公因之。”杜预注:“逢伯陵,殷诸侯,姜姓。”齐地在殷商时期有姜姓先民居住,西周初年又封姜太公于齐地,姜姓国祚将近八百年。先秦时期的齐文化,主要是由出自炎帝系统的姜姓所创造的。那么,苗民属于哪个部族呢?《后汉书·西羌列传》称:“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其国近南岳,及舜流四凶,徙之三危,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这段话对炎帝姜姓后裔西迁的经历交待得非常清楚,他们原来居住在南岳衡山附近,虞舜时期被流放到今甘肃敦煌一带。齐国君主和苗民都出自姜姓,是炎帝后裔,因此,齐地和苗民都有委蛇传说流播,具体内容大同小异。

委蛇是先民按照蛇的原型想象出来的,人们从它那里首先想到的是蛇的属性。蛇,字形从虫、从它。虫,甲骨文作“”,“是蝮蛇挺身昂首之形”[1](P363);它,甲骨文作“”,“是在虫之上增一止。它其实是虫的后出分化字。‘上古騲居,行路每践之,故增止以足意别字’”[1](P365)。从蛇的字形构成来看,“虫”是蝮蛇挺身昂首、杀机毕露之象;“它”则是在蝮蛇图形上面增一足形,以提醒人们不要践踏蛇,防备它伤人。《周易·履》卦屡次提到“履虎尾,咥人凶”,“履虎尾,愬愬”,都是警告人们预防虎害,不要轻易碰着它。甲骨文蛇的字形所传达的信息,和《周易·履》卦的意念是一致的,都是远害全身的指向,考虑的是人的安全需要。

再看“它”字的早期运用情况及其含义。它,“卜辞用为,动词,有损害祸患之意……这大概从蛇对人类有损害而为祸患引伸而来”[2](P204)。“它”是蛇的本字,在甲骨文中表示伤害之义,古人是把蛇作为害虫看待的。《说文》卷十三下:“它,虫也。上古騲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它,亦即蛇,在早期的语言中成为凶险之代称,带有不祥的性质。

无论是甲骨文字形结构所透露的信息,还是词语的早期使用意义,蛇都是先民心目中的害虫,是和祸患、恐怖联系在一起的。有关委蛇的传说,表达出相同的文化指向,也是作为令人畏惧的对象出现的。

《管子·水地》称“一头而两身”,《山海经·海内经》称延维“左右有首”,是一种怪物。先民在描绘某些动物时,往往通过增益表现对象形体器官的数量,用以渲染它的狞厉凶恶,令人恐怖,于是有所谓的九头鸟、九头兽、六眼龟等。对于委蛇的描绘同样采用了这种手法。一头蛇已经给人造成精神压力,两头蛇必然危害性更大,因为它不但杀伤力强,而且怪得反常,更具有威慑力。在古代传说中,两头蛇是不祥之物。贾谊《新书·春秋》记载:

孙叔敖之为婴儿也,出游而还,忧而不食。其母问其故,泣而对曰:“今日吾见两头蛇,恐去死无日矣。”其母曰:“今蛇安在?”曰:“吾闻见两头蛇者必死,吾恐他人又见之,吾已杀而埋之也。”

这个传说故事告诉我们,先民之所以视两头蛇为死亡的使者,就是因为它反常、怪异,令人毛骨悚然。委蛇以两头蛇的形象出现,表现的就是对蛇的畏惧、恐怖。

传说中委蛇的恐怖性还源自其形体的巨大。《管子·水地》称它“其长八尺”,《庄子·达生》形容它“其大如毂”,一个言其长,一个言其粗。委蛇身长八尺,其粗如毂,是巨蛇,是蛇类中的庞然大物。仅是粗大的形体就令人瞠目结舌,再加上一蛇两首,其可怕程度令人难以想象。

蛇在早期作为先民的异己力量出现,人们从它那里想到的是对自身的危害。蛇的甲骨文字形结构,它的语词意义,以及神话传说对委蛇所作的描绘,都突出了它的狞厉、恐怖,都是出自人的安全需要,从不同的侧面对它加以展示的。其中蛇的字形结构、语词意义,是对先民切身体验的现实表达,而有关委蛇的传说虽然也是基于先民的实际感受,但在抒发这种感受时却采取了浪漫的方式,有许多想象。从文字学、语义学和神话传说三个方面对委蛇的早期意蕴加以挖掘,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在对蛇进行描述时,早期的文字、词语、神话传说的视角是相同的,因而可以把三者相沟通,显示出它们殊途同归的意义。

对于令人恐怖的对象,古代先民的思维呈现出有趣的两重性特征:一方面,极力把它丑化,大肆渲染它的异己性;另一方面,又把恐怖对象美化,着意表现它的神秘性。在进行丑化的时候,先民对恐怖对象是厌恶的,尽量疏远、逃避它;而在美化恐怖对象时,又流露出对它的崇拜、依赖的思想,把它视为人类的保护神。有关委蛇的传说,集中反映出先民思维的两重性特征。他们在美化委蛇的过程中,留下了地域文化和时代风尚的痕迹。

《庄子·达生》记载的委蛇“紫衣朱冠”,《山海经·海内经》的延维“衣紫衣,冠旃冠”。旃冠,即朱冠。《周礼·司常》:“通帛为旜。”旜,亦即旃。郑玄注:“通帛为大赤,从周正色,无饰。”神话传说中的委蛇像人一样穿衣戴帽,不过,它所穿戴的衣帽不是普通的颜色,而是紫和红。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其中自有缘由。先看紫,紫色在先秦时期并不是正色,而是受到儒家排斥的一种颜色。《论语·阳货》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红色是周王朝崇尚的正色,紫色在红的程度上超过红色,是对红色的僭越,因此为儒家的创始人孔子所不容。《左传·哀公十七年》有如下记载:

卫侯为虎幄于藉园,成,求令名者而与之始食焉,太子请使良夫。良夫乘衷甸两牡,紫衣狐裘。至,袒裘,不释剑而食。太子使牵以退,数之以三罪而杀之。

良夫,指浑良夫,卫太子杀他的三条罪名是紫衣、袒裘、带剑。由此不难看出,春秋时期,穿紫衣是贵族的禁忌,属于违礼行为,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然而,在齐地却出现了崇尚紫色的风气,与其他地方的习俗迥然有别。《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记载:“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当是时也,五素不得一紫。”齐桓公喜欢穿紫色衣服,国民争相效仿,以至于紫色面料价格暴涨,引起桓公忧虑,不得不采取对策,调整服色。有关委蛇的传说最初是从齐地流播开来的,因此,委蛇的服装也就崇尚紫色,带有明显的齐文化特点。至于委蛇朱冠,这要从周文化那里去寻找原因。周人尚赤,贵族的服装通常选用红色。委蛇朱冠,是用红色突出它的高贵。红色、紫色都象征高贵,人们是按照贵族乃至超贵族的标准来装扮委蛇,这个精灵的冠服色彩带有明显的齐文化的特点,也留下了那个特定时代的烙印。委蛇紫衣朱冠,集红紫于一身,先民按照人的形象来装扮委蛇,拉近了它和自身的距离,同时了也把它神化,变成了崇拜对象。

《庄子·达生》篇称,委蛇“见之者殆乎霸”,《山海经·海内经》称,延维“人主得而飨食之,伯天下”。这两则传说都把委蛇和霸业联系在一起,赋予委蛇以神奇的功能,是典型的委蛇崇拜。这和古代的雷崇拜有关。《山海经·海内东经》称:“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古人认为雷神栖息在泽中,既然委蛇是涸泽之精,它当然就是雷神。正因为如此,《庄子·达生》篇称它“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按照《周易·说卦》的划分,“震为雷,为长子”。古代实行的是长子继承权,这样一来,雷就成为权力的象征,人们把它和霸业沟通。《国语·晋语四》记载,公子重耳即将返回晋国,他亲自筮之,得《屯》、《豫》两卦。《屯》的卦象是震下坎上,《豫》的卦象是坤下震上,都有震雷之象。司空季子认为,“震,雷也,车也”,这两卦是重耳“主雷与车”之象,返国后一定会成为君主。这种解释是牵强的,却很自然地将雷神和霸业联系在了一起。委蛇是传说中的雷神,因此也成为霸业的象征,人只要有机会和它发生感应,就会成为霸主,只是在不同的传说中,所规定的感应方式有别而已。

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发展,人的思维也在不断地变化,即使是同一个观照对象,不同时代的人们往往有各自的关注焦点。虫、它,最初都是指蛇。在甲骨文阶段、在神话传说中,先民对于蛇突出的是它的恐怖性,它对人的危害,以及人对它的防范、敬畏和崇拜。到了篆文时期,虫、它的字形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其文化指向与甲骨文明显不同。《说文》卷十三下,它,篆文为“”,许慎解释说:“它,虫也,从虫而长,象冤曲垂尾形。”虫,收录于《说文》卷十三上,篆文为“”,许慎云:“虫,一名蝮,博三寸,首大如擘指,象其卧形。”无论是虫,还是它,篆文都突出其屈曲之形,而不再侧重于它们的恐怖性。这说明,到了篆文时代,人们在构造蛇字时,其兴奋中心已经转移到对其屈曲形态的描摹。对于虫、它书写形式的这种特点,《说文》卷十三下段玉裁为它字所作的注已有揭示:“冤曲者,其体;垂尾者,其末。,象其卧形,故诎尾而短。,象其上冤曲而下垂,故长。诎尾谓之虫,垂尾谓之它。”段玉裁看到了篆文虫、它都突出屈曲之象的特点,触及到了问题的本质。蛇无论是休息还是爬行都呈现为屈曲之象,因此,篆文也就摹拟它的这种形态而造字,突出它固有的特点。虫、它二字甲骨文和篆文书写形态上的差异,古文字界早已注意到,不过,人们往往去评论两种写法的是非,而忽视了这是时间流逝所带来的变化,是造字者视角调整、观念演进的结果,有其必然性、合理性。

其实,委蛇之称已经包含对于蛇类形态特征的关注,主要体现在委字上。委,字形从女、从禾,《说文》收在女部。女,甲骨文作“”,公认为表意字,象人侧立俯首敛手曲膝形,表示女子温柔顺从之义。禾,甲骨文作“”、“”,禾谷重穗之象。委字从禾、从女,故有屈曲之义,委蛇之称反映出蛇体的这种特点。

进入篆文时代,先民对于蛇的审视重点已经转到它的形体屈曲方面,这从虫、它的字形看得很清楚。这种字形表明,先民是以一种审美心理看待蛇这种动物的,从它的屈曲形态中发现了美,看到了生命存在的特殊方式,他们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摆脱先前对于蛇的恐惧、崇拜。先民用欣赏的眼光观照蛇的屈曲之美,同时,对于人的美好的行为动作,也用委蛇一词加以描绘。于是,委蛇的词性也就发生了改变,由名词变为动词,由表示蛇精变为对人的行为举止的展示,而这种展示是通过对蛇之形态的模拟实现的。

委蛇一词用于表现人的举止动作,从《诗经》时代就已经开始了。《诗经·召南·羔羊》首章如下:“羔羊之皮,素丝五蛇。退食自公,委蛇委蛇。”全诗共三章,采用的是反复迭唱的方式,每章都有“委蛇委蛇”之语。这首诗描写一位贵族参加完公家宴会之后,返回路上的行走之态。毛传:“委蛇,行可从迹也。”郑笺:“委蛇,委曲自得之貌。”毛传、郑笺大意得之,但说得过于笼统,需要进一步加以辨析。委蛇,诗中指的是屈曲之态,那么,它为什么用来形容这位贵族成员的行走姿态呢?要想了解古人何以把二者相沟通,还要从周礼的规定谈起。按照《礼记·玉藻》所言,君子在行走时,“周还中规,折还中矩”。郑玄注:“周还,反行也,宜圆。折还,曲行也,宜方。”周礼要求贵族成员在行进时必须有方圆规矩可循,而不能率意直行,没有章法。按照方圆规矩行进,必然有屈曲之象,无论为方为圆,都不是直线型的。儒家的这种主张,遭到道家的嘲笑。《庄子·田子方》篇假托温伯雪子之口说道:“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若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郭象注:“槃辟其步,逶蛇其迹。”成玄英疏:“逶迤若龙,槃辟若虎。”郭象、成玄英用逶蛇、逶迤来形容儒生合乎规矩的行进状态,所作的解释是很确切的。周代礼仪对于方圆规矩特别重视,并且把它提到宇宙精神的高度加以强调。《庄子·田子方》篇称:“儒者冠圆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古人认为天圆地方,人在天地之间是戴大圆而履大方。儒家以方圆规矩对人加以约束,规定儒士要戴圆帽,穿方鞋,以体现其天人合一的理想。同时,行走时也要有屈曲之态可观,以体现出方圆规矩。由此看出,《召南·羔羊》的男主角参加公宴后是迈着礼步返回的,周还中规,折还中矩,时见屈曲之态,展现出威仪之美,因此迭用委蛇一词加以形容。

委蛇,古代或作委蛇,有时还单字迭用,写作委委佗佗,亦即委委蛇蛇。这种用法见于《诗经·鄘风·君子偕老》,该诗首章如下: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诗的主人公是一位贵妇人,她和丈夫白头偕老,发髻上插着饰有六颗垂玉的簪子。在诗人看来,她的服饰既然如此雍容华贵,其行为动作也一定要有威仪可观,以便和她的装束相协调。所谓“如山如河”,是对委蛇形态的具体描绘,指如同山脉河流那样蜿蜒曲折。然而,实际情况正好相反,“之子不淑,云如之何”,这位贵妇人不遵礼法,行为轻佻,令诗人大失所望。

委蛇、委委佗佗,在《诗经》中或用于刻画威仪抑抑的君子,或用于反衬不遵礼仪的贵妇人,其含义是一致的,都是指合乎方圆规矩的行进状态,指的是动态的屈曲之美。

有方圆规矩可循的礼步称为委蛇,这种说法在汉代仍然存在。《汉书·东方朔传》记载了传主的如下话语:“臣观其插齿牙,树颊胲,吐唇吻,擢项颐,结股脚,连脽尻,遗蛇其迹,行步偊旅,臣朔虽不肖,尚兼此数子者。”东方朔嘲笑公孙弘、董仲舒等人循规蹈矩的举止行为,认为自己比他们强得多。其中的遗蛇,亦即委蛇,指朝廷众臣的行走之态。《后汉书·儒林列传》称:“建武五年,乃修起太学,稽式古典。笾豆干戚之容,备之于列;服方领习矩步者,委它乎其中。”委它,即委佗、委蛇,指的是儒生在太学习礼乐,修威仪,行为动作不时呈屈曲之态。《诗经》中的委蛇指的是威仪之美,是有方圆规矩可循的行为动作,体现的是礼乐文明。正因为如此,汉代在提到儒士时,往往用委蛇一词来形容他们的举止。

先秦时代,委蛇一词不是礼乐文化的专用品,而是许多文学作品经常运用的概念。作为儒家对立面而出现的道家,也运用委蛇一词来表达自己的人生理想、处世哲学,而且都是充当褒义词。《庄子》书中多次使用委蛇一词,它所表示的意念、所展示的行为状态,和这个词语在《诗经》里的承载有明显的差异。

《应帝王》篇有大段文字叙述壶子和神巫季咸周旋的场面。壶子对这位能知人生死存亡、祸福夭寿的神巫先后以杜德机、善者机、衡气机相示,令季咸莫测高深,不知所措,最后落荒而逃。对此,壶子作了如下总结:

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成玄英疏:“委蛇,随顺之貌也。”壶子是以自然无心的态度与对方周旋,没有自觉意识支配,也没有明显的目的,而是随机应变,顺势推移,从而左右逢源,周流无滞。这便是壶子所说的委蛇,指的是一种舒卷自如、灵活多变的人际交往方式,也是道家理想的生存状态。《应帝王》篇在讲述了壶子和季咸的故事后,用一段论述总结全文,其中有如下话语:“圣人之心若境,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这段话是对前面壶子所说的“虚而委蛇”最形象的解释,是以明镜鉴物加以比喻。明镜无心应物而鉴照清晰,它不主动地送往迎来,但对外物的到来不拒绝,对它的离去不留恋。各种外物都能在明镜前留下自己的影像,但镜面对这些影像并不保留,一旦外物离去,影像也就随即消失。镜面能映照出千姿百态的影像,但它本身没有任何负担,更不会受到伤害。委蛇处世,就是要把人心变成一面无意识的镜子,物来斯照,物去影逝,一任外物来去,与物推移,是一种浑然无心的人生境界,在动态中保持心灵的冲虚。

委蛇一词还见于《天运》篇。北门成在听过黄帝演奏的咸池之乐后,始而惧,继而怠。为什么会这样呢?对此,黄帝有如下解释:

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遂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心穷乎所欲知,目穷乎所欲见,力穷乎所欲逐,吾既不及也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

这里的咸池之乐是道的象征,黄帝作为传道使者出现。怠,指轻松、解脱。北门成在欣赏咸池之乐时,开始还发挥心知感官的能动作用,想要把握自己的观照对象。当这些努力失败后,他才明白象征大道的咸池之乐是无法诉诸心灵和感官掌握的。于是,他变得轻松自由,不再调动心知感官,而是随着乐曲推移,进入无思无欲的境界,这就是委蛇。《天运》篇所说的委蛇,是以“形充空虚”为前提,人必须首先尽情抛舍自己,去掉自觉意识,去掉感官追求,以被动的姿态宛转应物,顺随变化。离形去知是进入委蛇状态的必由之路,委蛇境界是人生的解脱场。

委蛇一词又见于《庚桑楚》篇:

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谓卫生之经已。

类似话语还见于《老子》第五十章。儿子,指的是婴儿。怎样处世才是委蛇之象?作者是以婴儿的各种姿态加以比喻。委蛇,就是要像婴儿那样无心地哭、无心地握拳、无心地审视外界。由于这一切都处于无心状态,因此,不会对本身造成任何伤害。委蛇,指的是这样一种行为方式:没有自觉意识的支配,没有明确的目标,也没有预期的目的,同时还没有固定的方式,而是听任自然,随波逐流。这是把与物委蛇看作保护生命的最佳方式,是从生命哲学的高度肯定这种生存状态的。

《庄子》中还把委蛇一词用于描绘飞鸟。《至乐》篇写道:“若夫以鸟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鰌鯈,随行列而止,委虵而处。”这里所说的以鸟养鸟,指的是按照合乎鸟的天性的方式保护鸟,让它在大自然的怀抱里逍遥自在地生活。委虵,指的是不受人为束缚的自由状态,“委虵而处”,是描写鸟在栖息时敛翅收尾的蜷曲之状。

《诗经》中的委蛇事象,和礼乐文化联系在一起;《庄子》中的委蛇之行,则是置于自然之道的统辖之下。《诗经》中的委蛇事象,受人的自觉意识支配,是主动表现出来的;《庄子》中的委蛇之行,则是排除自觉意识的参与,进入潜意识、无意识状态,纯任自然天性,无拘无束。《诗经》中的委蛇事象展示的是威仪之美,有方圆规矩可循;《庄子》中的委蛇之行则是千变万化,没有固定的模式。《诗经》中的委蛇事象显示的是动态屈曲之美,其运动形态有方有圆,方圆兼顾;而《庄子》中的委蛇之行,如圆环陶钧,只有圆,没有方。

在《诗经》和《庄子》中,委蛇所描绘的行为事象在许多方面存在明显的差异。尽管如此,后代作家在运用委蛇一词时,却往往能够超越学派的界限,使它具有特殊的韵味。《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在评论叔孙通这个人物时写道:“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大直若诎’,道固委蛇,盖谓是乎!”叔孙通是秦汉之际的大儒,汉初的朝廷、宗庙礼仪都是由他修定的。叔孙通又是位仕途坎坷的人物,他先是从秦二世之虎口逃出,投奔项羽,后又降于刘邦。在那个“马上得天下”的楚汉之际,叔孙通根本得不到重用,以至于连跟随他的儒生都口出怨言,嫌他无用,有的竟离他而去。直到刘邦统一天下之后,他的才能方显示出来,仕途上也步步高升。叔孙通的人生经历是复杂曲折的,他随机应变,善于保护自己,最终建功立业,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司马迁所说的“道固委蛇”,指的就是叔孙通与世推移的生存艺术。“大道若诎”之语出自《老子》第四十五章,既然大道若屈,当然就要以委蛇的方式处世。委蛇,还是取其屈曲之义,是与大道相合的一种行为方式。叔孙通是一位大儒,司马迁却是用道家的观点来称扬他,并且说得恰到好处。

蛇无论是栖息还是爬行,都呈现为屈曲之状,它爬行时的姿态更引人注目。《庄子·秋水》篇有独脚兽夔、多足虫蚿、蛇、风的对话。蚿和蛇的对话如下:“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与其说是多足虫蚿羡慕蛇,倒不如说是《秋水》篇的作者对于蛇的无足而行感到新奇。而“天机之所动”,纯任自然天性,正是道家追求的理想的生存方式。蛇的爬行状态是引人注目的,那种屈曲状态却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诗经》、《庄子》创作的时代,先民对蛇的关注焦点是它的爬行之态,而不是栖息时的状况。因此,这两部作品在运用委蛇一词时,多是用于表现人的行为动作,而不是用于刻画静止状态的人。委蛇所显现的是动态的屈曲之美,是生命舒展时呈示的一种特殊形态。

甲骨文和神话传说中的蛇,突出它的狞厉、神秘,它对人的危害以及人所表现出的恐惧敬畏。篆文和《诗经》、《庄子》中的委蛇,则主要呈现它的屈曲之态,成为审美观照的对象。就此而言,文字与文本,既有共时性的意义相通,又有历时性的意义演变,虽然文字和文本意义的演变不一定是同步进行,但二者的指向是基本一致的。

委蛇最初指的是蛇精,后来又由蛇的形态引伸为表示屈曲意象的审美范畴。在文学创作实践中,委蛇一词又发生了许多变化。对此,清代学者马瑞辰在《毛诗传笺通释》卷二解说《诗经·召南·羔羊》的委蛇之语时,有过详细的论述。从他列举的大量事例中,可以看出委蛇一词多方面的历史演变。

第一,由委蛇衍生出一大批同类词语,构成一个庞大的同义词家族。如逶迤、逶移、逶隋、倭迟、猗移、延维、婑媠、靡迤、夷靡、、洄溃等。这些词语或是由委蛇音转而来,或因字形相近而通,多数词从字形上已看不出它们的意义与蛇的屈曲之形的关系。也有一部分词语仍然保留着这方面的痕迹,但数量不多,多数词语从字形上已经找不到它们最初的生成根据。

第二,委蛇及其同族词的运用范围进一步扩大,覆盖面更加广阔。在《诗经》和《庄子》中,委蛇一词主要用于描写人的举止动作,偶而推及鸟类。到了后来,委蛇一词出现于多种场景,修饰的对象极其繁富。对此,马瑞辰写道:

物形盘曲亦谓之委蛇,《楚辞·远游》“玄螭虫象并出进兮,形蟉虬而逶蛇”是也。路之纡曲亦谓之委蛇,《淮南子·泰族》篇“河以逶蛇,故能远”;刘向《九叹》“遵江曲之逶移”是也。旗之舒卷亦谓之委蛇,《楚辞·离骚》经“载云旗之委蛇”是也。声之诎曲亦谓之委蛇,张衡《西京赋》“声清扬而逶蛇”是也。[3](P30)

委蛇一词的修饰对象由人及物,由有生之属扩大到无生命的存在物。不过,尽管委蛇一词的运用范围越来越广,但它的基本内涵并没有改变,展现的都是屈曲之状的动态美,即使原来是静态事物,经委蛇修饰后也获得了动态属性。

第三,委蛇一词被抽象化,成为美的代用词。《尔雅·释训》:“委委佗佗,美也。”郭璞注:“皆佳丽美艳之貌。”委委佗佗,出自《诗经·鄘风·君子偕老》,委委佗佗,亦即委委蛇蛇,是委蛇一词的迭用。《方言疏证》卷二:“娃、媠、窕、艳,美也。”郭璞注:“言婑媠也。”钱绎笺疏:“言婑媠者,《列子·杨朱篇》:‘公孙穆好色,皆择稚齿婑媠者以盈之。’”婑媠,是由委蛇派生出的同族词,婑是婑媠的简称。《尔雅》、《方言》这两部辞书都释委蛇为美,这个词已经获得普遍的审美意义。美有各种形态,可以说是千差万别,委蛇究竟指的是什么样的美,在辞书中已经找不到明确的答案,需要根据具体的文学作品进行分析判断,对它的本来意义进行还原。

收稿日期:2001-10-30

标签:;  ;  ;  ;  ;  ;  

从凶猛的神秘到弯曲--“蛇”的气文化特征与文学内涵_文化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