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本色乐府诗《木兰歌》发覆——兼质疑《全唐诗》误收署名韦元甫《木兰歌》,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木兰论文,乐府诗论文,北朝论文,本色论文,全唐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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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优先出版日期]2009-12-23
在中国文学史上,关于与《孔雀东南飞》一起被誉为民歌双璧的《木兰诗》作于何时、出自谁手的问题,众说纷纭,长期以来得不到统一。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是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北朝乐府民歌》所论:“北朝乐府民歌代表作《木兰诗》……也有一个产生的时代问题,而且更为纷纭,魏、晋、齐、梁、隋、唐,各说都有。有的还提出了主名,把著作权归之曹植和韦元甫。目前我们可以肯定是北朝民歌。陈释智匠撰《古今乐录》已著录这首诗,这是不可能作于陈以后的铁证……在流传过程中,它可能经过文人的润色,以致中杂唐调,如‘万里赴戎机’六句。但就全诗看,仍保持着北朝民歌的特色。”[1]306章培恒和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北朝民歌》节也与上述观点相同:“《木兰诗》,这首诗宋初编的《文苑英华》题为唐韦元甫作,其他宋人著作也有认为是唐人作的,所以其产生年代尚有争议。不过,多数研究者认为是北朝民歌,而经过唐文人修改润饰。”[2]446
以上两部影响较大的《中国文学史》所讨论的《木兰诗》均是《文苑英华》所收韦元甫《木兰歌》,即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3]卷二五,236,247所收的《木兰诗》之第一首,它以“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开头,流传最广。然而,《乐府诗集》所收《木兰诗》之第二首,即以“木兰抱杼嗟,借问复为谁”开头的那首(清人彭定求等将其编入《全唐诗》,署名韦元甫)与第一首版本之异同,却未及讨论。进而对这两首诗之间存在何种关系,也没有注意到。笔者认为,开辟一条新的研究路径,搞清这两首不同版本《木兰歌》之间是否存在传承关系,探究韦元甫到底与哪一首《木兰歌》可能有直接关系,也许对鉴定北朝本色民歌《木兰歌》,进而确定《木兰诗》的产生时代和作者会有帮助。
一、情节与语言风格比较研究
为便于讨论,先将两首《木兰歌》转引如下:
《全唐诗》所收韦元甫《木兰歌》[4]3055:
木兰抱杼嗟,借问复为谁。欲闻所戚戚,感激强其颜。老父隶兵籍,气力日衰耗。岂足万里行,有子复尚少。胡沙没马足,朔风裂人肤。老父旧羸病,何以强自扶。木兰代父去,秣马备戎行。易却纨绮裳,洗却铅粉妆。驰马赴军幕,慷慨携干将。朝屯雪山下,暮宿青海傍。夜袭燕支虏,更携于阗羌。将军得胜归,去卒还故乡。父母见木兰,喜极成悲伤。木兰能承父母颜,却卸巾鞲理丝簧。昔为烈士雄,今为娇子容。亲戚持酒贺父母,始知生女与男同。门前旧军都,十年共崎岖。本结弟兄交,死战誓不渝。今者见木兰,言声虽是颜貌殊。惊愕不敢前,叹息徒嘻吁。世有臣子心,能如木兰节。忠孝两不渝,千古之名焉可灭。(《乐府诗集》卷二五《木兰诗二首》之二)
《文苑英华》所收署名韦元甫作《木兰歌》[5]卷三三三,1733:
唧唧何力力,(或作历历。《乐府》作唧唧复唧唧。逯注:作促织何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至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一作宿)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一作赐物)百千强。可汗欲与木兰官(一作可汗问所欲,又作欲与木兰赏),不用尚书郎。愿得鸣(一作借明)驼千里足,(一作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或作间)床。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当窗理云发(一作鬓),挂(一作对)镜贴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惊忙忙(一作始惊忙,又作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雄兔脚扑握(一作朔),雌兔眼弥(一作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乐府诗集》卷二五《木兰诗二首》之一)
比较上引两首诗,可以明显看出其相同之处:第一,题材相同。两首《木兰歌》都取材于北方女子木兰女扮男装替老父从军的故事。前一首谓:“老父隶兵籍,气力日衰耗。岂足万里行,有子复尚少……木兰代父去,秣马备戎行。”后一首言:“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诗中主人公均为木兰;木兰上有老父、下有小弟,两诗也同;老父为军户,一作“隶兵籍”,一作“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两诗不差;木兰代父从军,在北朝,从军出征要自备兵器和战马,一作“木兰代父去,秣马备戎行”,一作“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第二,叙事情节相同。先叙木兰为何要女扮男装去从军,次叙出征前厉兵秣马,再叙从征经历。其进军路线,前首《木兰歌》的路线是“木兰抱杼嗟”之家—雪山—青海湖—燕支—于阗。“驰马赴军幕,慷慨携干将。朝屯雪山下,暮宿青海傍。夜袭燕支虏,更携于阗羌。”此乃向西域的进军路线。后一首诗的进军路线有所改变,是北向燕山:家—黄河—黑山—燕山。“旦辞爷娘去,暮至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一作宿)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次叙木兰脱下戎装,凯旋还乡,家人喜出望外、一齐迎接的情景。前者称:“将军得胜归,士卒还故乡。父母见木兰,喜极成悲伤。木兰能承父母颜,却卸巾鞲理丝簧。昔为烈士雄,今为娇子容。亲戚持酒贺,父母始知生女与男同。”后者谓:“壮士十年归……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当窗理云发(一作髻),挂(一作对)镜贴花黄。”
第三,叙军中战友发现卸下戎装的木兰原来是女郎时惊愕、叹息的情景。前一首《木兰歌》是这样写的:“门前旧军都,十年共崎岖。本结弟兄交,死战誓不渝。今者见木兰,言声虽是颜貌殊。惊愕不敢前,叹息徒嘻吁。”后一首《木兰歌》描绘更生动:“出门看火伴,火伴惊忙忙(一作始惊忙,又作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雄兔脚扑握(一作朔),雌兔眼弥(一作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情节稍有不同的是,后一首《木兰歌》增添了木兰还乡前见天子的场景,用以衬托木兰一心替父从军为国尽忠及不图高官厚禄的高风亮节。“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一作赐物)百千强。可汗欲与木兰官,不用尚书郎。愿得鸣(一作借明)驼千里足,(一作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从以上比较能够得出结论,后一首《木兰歌》是从前一首《木兰歌》脱胎出来的。
为了进一步说明前一首《木兰歌》古意浓于后一首,并保持着民歌的风格,而后一首则明显已经文人的雕琢,我们从两首《木兰歌》语言风格及诗律宽严上作一番比较。首先,第一首《木兰歌》的语言质朴无华,如“木兰抱杼嗟,借问复为谁”,“老父隶兵籍,气力日衰耗。岂足万里行,有子复尚少”,“亲戚持酒贺,父母始知生女与男同”,“本结弟兄交,死战誓不渝。今者见木兰,言声虽是颜貌殊”,皆近于口语。宋刘克庄云:“《焦仲卿妻诗》,六朝诗人所作也。《木兰诗》,唐人所作也。《乐府》惟此二篇作叙事体,有始有卒,虽辞多质俚,然有古意。”[6]前集,5同样的话语,与之相比,后一首《木兰歌》的遣词造句就显得更优美而流畅。它把开头一句“木兰抱机杼,借问复为谁”生发成:“唧唧何力力,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诗味显得更浓。再如,同样描述木兰因父老、弟小下决心从军这件事,两者各有不同。前一首写道:“老父隶兵籍,气力日衰耗。岂足万里行,有子复尚少。”语言质朴无华。而后一首语言文字却写得很生动:“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至于木兰还乡,亲人阔别十年重逢的欣喜场面,前一首仅用“父母见木兰,喜极成悲伤”一句带过,而后一首却运用文学夸张手法大加渲染:“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与民歌风格迥异,显见得经文人润色的痕迹。
其次,前一首《木兰歌》的节律不严,不像第二首明显杂有唐诗格调的诗韵,如:“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评论道:“《木兰歌》最古,然‘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之类,酷似太白,必非汉魏人诗也。《木兰歌》,《文苑英华》直作韦元甫名字;郭茂倩《乐府》有两篇,其后篇(按:‘后篇’为‘前篇’之误)乃元甫所作也。”[7]8731这是很有见地的。不唯宋人持此观点,明代文人也有同样看法。明高棅《唐诗品汇》:“郭茂倩《乐府》载《木兰词》有二篇,前一篇必古辞,后一篇或如《文苑英华》云韦元甫之作。”[8]卷三七,466此外,前后两首《木兰歌》行军方向有所不同,前者向西域(在中原王朝西北),后者向燕山(在中原王朝东北),行军方向改变,疑与唐人对民歌修改有关。值得注意的是,前一首《木兰歌》总字数为290个,而后一首居然增加到496个字!即几乎增加了一倍,对北朝本色民歌《木兰歌》的加工十分明显。近人逯钦立辑校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将两首诗皆收入在该书《梁诗》卷二十九《横吹曲辞》中,但逯氏对后一首经加工的《木兰诗》加了按语:“《古文苑》作唐人《木兰诗》。逮按:十二转勋制始于唐,建立明堂在武则天时。韦元甫乃唐代宗时人,《古文苑》以为唐人作,良是。”
综上所论,《全唐诗》所收《木兰歌》,即《乐府诗集》所收两首《木兰诗》的第二首当为古辞,即北朝本色民歌;而《文苑英华》所收韦元甫《木兰歌》,即《乐府诗集》所收两首《木兰诗》的第一首,乃唐代文人在北朝本色民歌《木兰歌》基础上雕琢润色而成。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全唐诗》所收署名“韦元甫”的《木兰歌》非唐诗,属张冠李戴,应撤掉,而代之以《文苑英华》所收署名“韦元甫”的《木兰歌》。
二、名物制度比较研究
为便于比较,本文先探讨《全唐诗》所收《木兰歌》中有关的名物制度。此首以“木兰抱杼嗟”开头的《木兰歌》古意较浓,是一首质朴的北朝民歌,未经文人加工,涉及的名物制度很少,但也有一些,如:
1.“老父隶兵籍”。这说明木兰父亲是“兵户”。北朝的兵役制有世兵制和番兵制,隶军籍者,称“营户”,或“兵户”。《北史·魏本纪》:“徙其遗于冀、定、相三州,为营户。”[9]卷三,87《魏书·高聪传》:“聪徙入平城,与蒋少游游,为云中兵户,窘困无所不至。”[10]卷六八,1520
2.“驰马赴军幕”。木兰是以骑兵从征的,这也符合北朝军队以骑兵为主的特点。拓跋鲜卑族和北方草原上的各游牧部落民族擅长骑马射箭,体格强壮,适合在广阔的草原、平地上纵横驰骋,因此,北朝诸王朝军队组成多以骑兵为第一兵种。他们很看重骑兵:“征拔战之举,要须戎马,如其无马,事不可成。”[10]卷一四,359
3.“暮宿青海傍。夜袭燕支虏,更携于阗羌。”“青海”,即青海湖。北魏时,燕支为凉州番和郡的属县[10]卷一○六下,2623,境内有燕支山。隋大业三年(607),隋炀帝曾西巡河西走廊至燕支山。“大业三年,帝西巡,次燕支山。高昌王、伊吾设等及西蕃胡二十七国,谒于道左。”[11]卷六七,1580于阗国,位于天山南麓,在今和阗县。在汉朝,于阗国“南与婼羌相接”[12]卷九六上,3881,其后,北魏拓跋鲜卑仍习称活动在于阗地区的羌人称“于阗羌”。北魏在统一北方过程中,柔然是它最强劲的对手,双方屡屡发生战争。木兰从军十余年征战中,曾在青海湖至焉耆、于阗一带与柔然、羌交战,是完全有可能的。“暮宿青海傍。夜袭燕支虏,更携于阗羌”反映的正是这种情景。杜仕铎《北魏史》第二节《疆哉与行政》有这样的记载:“经过二十多年征战,到孝明帝正光年间(520-524),北魏时期的疆域……大致是:东至今渤海和黄海西岸;西至乌鲁木齐西南焉耆县的天山山脉与昆仑山之间;西南至青海湖以东。”[13]174
4.“将军得胜归”。在北朝武官制中,将军是最常见的名号,以北魏为例,从一品到九品都有各种冠以美名的将军。《魏书·官氏志》载:“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右第一品下……显武将军、直阁将军,右从第三品下……广野将军、横野将军、偏将军、裨将军,右第九品上。”[10]卷一一三,2977《木兰歌》将中的将军是泛指木兰为武官升为将军,但未确指是哪个品级的将军。
5.“门前旧军都,十年共崎岖。”何谓“军都”?这应是一个下层武官名,但在唐宋官制中不见有此官,在北魏武官中也未见“军都”之名,仅有某将军都将之名,如“内将军都将入备禁中”,“(可悉)拜都幢将,封暨阳子,卒于中军都将”[10]卷一五,372,37。疑“军都”为将军都将之省称,诗句中为省文,用“军都”二字来概括“将军都将”,它为将军之属官。据此,“门前旧军都,十年共崎岖”之“旧军都”,可理解为曾随木兰将军征战十余年的下属都将,即她的伙伴和战友。
下面来探讨《文苑英华》所收以“唧唧何力力”开头的《木兰歌》,即《乐府诗集》所收以“唧唧复唧唧”开头的《木兰诗》中明显掺入唐代名物制度的句子:
1.“可汗大点兵”。《全唐诗》所收《木兰歌》无“可汗”之称,《文苑英华》所收以“唧唧何力力”开头的《木兰歌》增加了“可汗”的称呼。可汗是北朝以来西北地区少数民族对君主的称呼,至唐仍如此。《资治通鉴·魏纪》:“鲜卑索头部大人拓力始遣其子沙漠汗入贡,因留为质。力之先居北荒,不交南夏……至可汗毛,始强大。”胡三省注:“可汗,北方之尊称,犹汉时之单于也。宋白曰:‘虏俗呼天为可汗。可,读如渴;汗,何干翻。’”[14]卷七七,2459隋唐出使突厥的使者,或称突厥可汗为“天子可汗”。《册府元龟·奉使部》载:“长孙晟,开皇四年,为奉车都督副尚书右仆射虞庆则使突厥摄图,赐宇文公主姓为杨氏,千金公主改封大义公主。摄图奉诏不肯起拜。晟曰:‘突厥与隋俱是大国,天子可汗不起,安敢违意?’……于是乃拜。”[15]卷六五二,7814
2.“暮至(一作宿)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这句诗中的地名“黑山”、“燕山”,显然是唐人出于对“燕支”的误读,把西北地区的燕支认为是北方的燕山。燕山,在今河北蓟县一带,今北京北面。由于行军方向理解为指向燕山,随之就有了“暮至(一作宿)黑山头”的联想。黑山,即今河北昌平天寿山,或说指杀虎山(在今内蒙呼和浩特东)。《御批历代通鉴辑览》载:“回鹘乌介可汗侵逼……大破之于杀虎山,可汗被创遁去。批注:‘杀虎山即黑山,今归化城界。’”[16]卷六一,429不论哪一说,“燕支”在中国西部,“燕山”在中国北部,这是不争的事实。《文苑英华》中首句为“唧唧何力力”的《木兰歌》,即《乐府诗集》所收“唧唧复唧唧”开头的《木兰诗》,将木兰行军方向完全篡改了。
3.“天子坐明堂”。“天子”通常为古代中国国君与皇帝的别称。《左传·成公八年》:“秋七月,天子使召伯来赐公命。”杜预注:“天子,天王,王者之通称。”[17]卷一二,691作为天下共主——周王,已有天子之尊称。这是先秦的称谓。自秦始皇定皇帝称号之后,天子即为皇帝的别称。《史记·秦始皇本纪》:“太子胡亥袭位,为二世皇帝……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于戮杀者。”[18]卷六,265《旧唐书·太宗纪》:“大业末,炀帝于雁门为突厥所围,太宗应募救援……曰:‘始毕可汗举国之师,敢围天子’。”[19]卷二,21其实,少数民族政权的国主称可汗,也含有天、天子之意,故有“天子可汗”之称。然而,在历代史籍中,秦汉以后,“天子”作为中国王朝“皇帝”的别称,则是十分明确的。
再来看“明堂”。西周始有明堂之建。《周礼·考工记·匠人》:“周人明堂……五室。”[20]卷一,291《礼记正义·明堂位》:“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21]卷三一,1487此后,明堂之制虽有废有立,却延续两千多年而不废,它作为中国古代社会重要的宫室制度,一直为历代皇帝、百官所重视。即如与《木兰歌》产生的时代相关的北朝至大唐,同样有明堂之建。《魏书·高祖纪》下:“(太和十五年)十月,明堂、太庙成……十六年春正月戊午朔,宗祀显祖文皇帝于明堂,以配上帝。遂升灵台,以观云物,降居青阳左个,布政事。每朔以为常。”[10]卷七,168北魏虽为拓跋鲜卑族所建政权,但仍仿汉制建立明堂,作为祭祖和月朔布政之地。《旧唐书·本纪》第六《则天皇后》:“(垂拱)四年春二月,毁乾元殿,就其地造明堂……永昌元年春正月,神皇帝亲享明堂,大赦天下,改元。”[19]卷六,118唐干元殿,本是皇帝上朝的正殿,武则天是女皇,她感到干元之名属阳而不属阴,所以毁之,而建明堂以代之。关于明堂的职能,学术界历来有争论。但自西周以来,明堂主要作为布政之地和祭祖场所,并以祭祖为核心的功能,是没有疑问的。从广义来说,明堂这一朝廷特殊的宫室所发挥的职能是多方面的。诚如汉蔡邕《明堂月令章句》所言:“明堂者,天子大庙,所以祭祀、享功、养老、教学、选士,皆在其中。”①因此,《木兰歌》中从诗歌押韵遣词考虑,用明堂作为朝廷赏军功之所,并无不合理之处。
4.“策勋十二转”。“勋”,勋级。唐制勋级,自最低之一转武骑尉至最高一转上柱国,共十二转。“司勋郎中一人,员外郎二人,掌官吏勋级,凡十有二转为上柱国,视正二品;十有一转为柱国,视从二品;十转为上护军,视正三品……二转为云骑尉,视正七品;一转为武骑尉,视从七品。”[22]卷四六有学者以为“十二转”是表示级高的意思,非确指,不能说明是唐官制。如《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二《诗歌·乐府民歌二十九首》之《木兰诗》注16:“策勋,记功劳。这里‘十二转’和上文‘军书十二卷’的‘十二’、下文‘同行十二年’的‘十二’都是泛言其多,并非确指。转,当时将勋位分成若干等,每升一等叫做一转。”[23]392《历代诗歌选》中《南北朝乐府民歌·木兰诗》编者也作如是观(注17):“策勋:记功。转,升级。十二:形容功大级高。”[24]243如此解释是值得商榷的。因为《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编者承认“当时勋位分成若干等”,那么,试问:当时指何时?依行文看,没有说明是唐朝,而通篇是作为北朝民歌在阐释的,显然是指北朝。然而,北朝时,却未有勋级官制,所以这个“当时将勋位分成若干等”就落空了。且“十二转”之“转”,分明是名词;如作动词“升级”解,那么,“策勋十二转”只能作“授木兰功勋十二次升等”来理解了,这当然不符合原意,而且说不通。诗句中明明有符合唐朝的官制,为什么要避开呢?说到底,这是涉及该诗创作年代问题,编者从肯定《木兰诗》为北朝民歌观点出发,结果就有上面对唐代名物制度视而不见的注解。清代著名学者阎若璩对此有发人深省的见解:“又按《木兰诗》,有谓必出晋人者,或曰自是齐梁本色。惟《文苑英华》作唐韦元甫。余谓唐是也。亦以实证:《唐书·百官志》司勋掌官吏勋级,凡十有二转为上柱国,十有一转为柱国,以至一转为武骑尉,皆以授军功。《诗》云‘策勋十二转’,非作于唐人而何?要木兰之人与事,则或出代魏间。”[25]卷五下,272笔者以为,这个见解是符合《文苑英华》所录《木兰歌》(按:非《全唐诗》所收那首《木兰歌》)的原意的。
5.“可汗欲与木兰官,不用尚书郎。”“尚书郎”在北朝为常见官。如《魏书·太祖道武帝纪》:“初建台省,置百官,拜公侯、将军、刺史、太守,尚书郎以下悉用文官。”[10]卷二,27在唐代为尚书郎中、尚书员外郎通称。如柳宗元在贞元革新时,曾擢为礼部员外郎,省称尚书郎。“(贞元九年)擢礼部员外郎,欲大进用,俄尔王叔文败……贬永州司马。既窜斥……诒书言情曰:‘臣为尚书郎时,曾著《贞符》。’”[22]卷一六九,5133
6.“愿得鸣驼千里足”。《文苑英华》作“鸣驼”,《乐府诗集》作“明驼”。北魏时确有“鸣驼”之称:“后魏孝文帝定四姓,陇西李氏大姓,恐不入,星夜鸣驼倍程至洛,时四姓已定迄,故至今谓之驼李焉。”[26]卷一,9唐人则多用“鸣驼”之名。唐段成式《酉阳杂俎》:“驼性羞。《木兰篇》‘明驼千里脚’多误作‘鸣’字。驼卧,腹不帖地、屈足漏明,则行千里。”[27]卷一六,9宋罗愿《尔雅翼》“驼”条解释:“战国时已入中国矣,其卧腹不贴地、屈足为漏明者曰明驼,能行千里。《古乐府》云‘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多误作‘鸣’字。唐天宝间,岭南贡荔枝杨贵妃,使明驼使驰赐安禄山。明驼使,日驰五百里。‘明驼’抑或作‘鸣驼’。”[28]卷二二,445笔者以为两者乃异名同物,北魏时作“鸣驼”,至唐代多作“明驼”。
至此,我们可以就《全唐诗》所收韦元甫《木兰歌》,即《乐府诗集》所收《木兰诗》之二,与《文苑英华》所收韦元甫《木兰歌》,即《乐府诗集》所收《木兰诗》之一,在名物制度方面进行比较分析。为叙述方便,前一首《木兰歌》直称《木兰歌》,后一首则称《木兰诗》。
第一,关于木兰征战的方位。前一首,据“朝屯雪山下,暮宿青海傍。夜袭燕支虏,更携于阗羌”,当在中国西北部(今青海、甘肃至新疆一带),即在古代之西域。而后一首,却把“燕支”改成“燕山”,变成了在中国北部,于是“黑山”也在诗中出现了。“旦辞黄河去,暮至(一作宿)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这是一幅全然在今北京以北至今内蒙一带辽阔的北方区域的景象。此外,《木兰歌》中明确提到“燕支虏”、“于阗羌”,而《木兰诗》则变成了“燕山胡骑”。也就是说,后一首《木兰诗》把北朝统一北方战争的西北战场更换成唐前期与东突厥争斗的北方战场。
第二,关于木兰所在国国主的称谓。前一首《木兰歌》没有提及国主名称,后一首《木兰诗》增添了“可汗”、“天子”的称谓。疑修改者为提高木兰这位女英雄的社会地位,特意增加国主赏赐木兰的情节,于是以北朝人的口气,用“可汗”称国主;又因诗中两处提及木兰所在国国主,为了避免用词重复,遂改用“天子”之号。通常,“天子”为中原王朝皇帝之别称,然“可汗”为汉译音,本义即含“天”、“天子”之义,也说得过去。
第三,关于“天子坐明堂”。“天子坐明堂”,等于“皇帝坐朝廷”。不过,讲究辞藻的文人在诗歌中,往往会设法把“皇帝坐朝廷”这样大实话改得文雅一些。经润色,改成“天子坐明堂”,融入诗歌中既押韵,又显得古雅,自然比“皇帝坐朝廷”好。一般来说,无论北朝或唐朝,布政应在正殿,然而,月朔,临时在明堂布政、赏功也是可能的,这样写有其合理性。显然,这是文人的笔法,民歌是决然不可能想到“明堂”赏功的。
第四,关于“策勋十二转”。这也是经文人修改后加上去的,为《木兰歌》所无。“策勋十二转”,意指天子赏赐木兰最高勋级第十二转——上柱国。勋级共分十二转,为唐制,上文已有较详尽分析,此处不再展开。
第五,关于“可汗欲与木兰官,不用尚书郎”。这句话也是后一首《木兰诗》才有的,皆围绕着新增的天子赏木兰军功这一情节。“尚书郎”为北朝常见的中央朝官,唐代文人在为民歌加工时,正如今人创作历史题材的作品,用事典尽量贴近北朝之制,这是可以想见的。
第六,关于“愿得鸣驼千里足”。此句前一首《木兰歌》无,后一首《木兰诗》有,也是后人对本色民歌加工的痕迹。《乐府诗集》所录《木兰诗》原作“愿驼千里足”,又注明唐段成式《酉阳杂俎》作“愿借明驼千里足”,现流行的版本皆用“愿借明驼千里足”。“愿得鸣驼千里足”,出自宋太宗时编《文苑英华》之《木兰歌》。“鸣驼”与“明驼”略有差别,前者为北魏时用语,后者为唐人用语。不论使用哪个名称,都是对北朝本色民歌《木兰歌》的加工。
综上所述,已不难得出结论:《全唐诗》所收署名韦元甫《木兰歌》、《乐府诗集》所收《木兰诗》之二,应是北朝本色民歌;而《文苑英华》所收署名韦元甫《木兰歌》、《乐府诗集》所收《木兰诗》之一,即现在各种古典文学作品选本采用的《木兰诗》,是经唐代文人对《木兰歌》加工润色过的集体创作。
三、余论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两首《木兰歌》既有创作和修改时代的差别,为何《全唐诗》和《文苑英华》皆署名唐韦元甫呢?笔者认为,很可能是韦元甫在浙江西道观察使任上采风时收集到《木兰歌》,后“续附入”(《乐府诗集》卷二五《木兰诗二首》题注),继而为宋代《文苑英华》、《乐府诗集》所收录;而后,又为清康熙时彭定求等编纂《全唐诗》时收入。《文苑英华》署名韦元甫,其下有一个注:“郭茂倩《乐府》不知名,韦元甫续附入。”《全唐诗》所选《木兰歌》却与《文苑英华》不同,将郭茂倩《乐府诗集》两首《木兰诗》中以“木兰抱杼嗟”开头的那一首收录,另一首则放弃了。至于该诗作者则沿袭《文苑英华》署名韦元甫,未加任何注,此可说明编纂者认定为唐人所作。那么,《文苑英华》那首经唐人修改过的《木兰歌》署名韦元甫是否正确?对此,宋人亦已怀疑,即如选本甚精、影响很大的《乐府诗集》,就据陈朝释智匠所编《古今乐录》,认为《木兰诗》作者不知名,长期流传过程中,为唐韦元甫在浙江西道观察使任上采风时收录而“续附入”,否定了韦元甫为《木兰诗》作者,故郭茂倩两首《木兰诗》皆以“古辞”署名。《木兰诗》署名韦元甫,源于《文苑英华》,其编者未辨韦元甫系采风收录者,而非作者,却署上韦元甫名。除《乐府诗集》已作更正外,宋彭叔夏《文苑英华辩证》也指出:“韦元甫《木兰歌》:按刘氏次庄、郭氏《乐府》并云‘古词’无姓名。郭氏又曰:‘《古今乐录》云:《木兰》不知名。浙江西道观察使兼御史中丞韦元甫续附入。’则非元甫作也。”[29]卷五,763
余下的问题是韦元甫采集了两首《木兰歌》中的哪一首?是《乐府诗集》两首《木兰诗》中的第一首还是第二首?此已难考证。但《全唐诗》所收《木兰歌》为北朝本色民歌已经辨明,将其收入《全唐诗》显属误收,连及韦元甫之名也属误署,亦毋庸置疑。
注释:
①转引自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七三《郊社》六《明堂》,(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本,第6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