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红楼梦》研究——2004年9月21日在新疆师范大学的学术演讲,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红楼梦论文,新疆论文,师范大学论文,学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我这次是第八次来新疆,来新疆师范大学也有好几次了。来到新疆,一切感到非常亲切。学校请我给同学们作“我的《红楼梦》研究”的学术报告,我很高兴讲讲自己这方面的体会。刚好我一项《红楼梦》研究的工作告一段落,我花了五年的时间写了一部评批《红楼梦》的书,叫《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我把《红楼梦》的每一节、每一回都作了分析评批,每一回后面有回后评,书前有一篇解读《红楼梦》的导言。所以,在这里讲一讲我对研究《红楼梦》的体会,我也非常高兴和大家交流。在座的很多位老朋友都是研究《红楼梦》的专家,讲的有不合适的地方,还希望他们能及时指正。
我这一次讲的内容是:我是怎样研究《红楼梦》的。
一
我研究《红楼梦》主要做了三项工作,第一项工作是有关曹雪芹的研究工作:关于曹雪芹家世的研究,他本人的研究、他所处的时代的研究等等。我感觉到要想研究《红楼梦》,不了解作者为什么写这部书,在什么环境、什么条件下写书的,写书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些问题都弄不清楚,那就是瞎子摸象。学术研究应该具有科学性,不是猜谜。所以我第一项工程就是研究曹雪芹的生平、家世。为什么会促成我做这件事呢?因为我从1975年开始,接受国务院文化组(部)的任命,与朋友们一起重新校订《红楼梦》,整整校订了七年,一直到1982年完成。在完成之前出版社希望我写一篇前言。前言当然要涉及到《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曹雪芹究竟是什么人,他的生卒年,他的籍贯,他生活的时代。这方面已经发表的文章很多,我也可以省点力气,采用大家认可的说法。但是我感觉有点不放心,许多问题究竟是否如此,我没有看到原始材料,我不能放心。比如曹雪芹的祖籍究竟是哪儿?是丰润呢,还是别的地方?根据什么史料说他是丰润人,我找来找去找不到关于丰润的直接的记载。他们使用的史料,都不是直接史料,甚至把文句都弄错了,误会成丰润了,我怎么可以相信呢?这样引起了我的警惕,我不能人云亦云。所以我就对曹雪芹的家世要作重新调查,别人用过的材料,我都要重新核对原书。我就从《清实录》看起。那时工作很繁忙,白天不可能到图书馆看书,晚上图书馆又不开门。后来幸亏得到社科院一位朋友的帮忙,他利用在图书馆工作的便利,帮我把整部《清实录》借回家,于是我每天下班回家就看《清实录》,没有窍门,一页一页地翻。从乌鲁木齐到喀什这么远的路,现在有飞机两个多小时可以到达,我当时到喀什还是坐客运汽车去的,是一站一站过去的。读书也是这样,没有乘飞机的方法,只能一站一站地走,只能一页一页地看。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如果看完整部书,即使没有什么收获,也是收获,因为我了解了这部书的内容,也明白了它与曹家没有什么关系,就可以放下这部书了,如果有资料发现,那就是更大的收获。没想到看到天聪八年,发现了一条重要材料:“墨尔根戴青贝勒多尔衮属下旗鼓牛录章京曹振彦,因有功,加半个前程。”虽然只有几十个字,但能记载到《清实录》里,说明它是很重要的。这条材料给我三方面的认识:第一,曹振彦的顶头上司是多尔衮,这是一条重要线索;第二,当时曹振彦已经担任旗鼓牛录章京,是部队的首领,带三百个士兵;第三,又立了功,加半个前程。这是前人从未用过的材料,也是非常可靠的史料记载。从这条材料开始,我就加紧认真地翻阅从清前期到乾隆年间的有关史料。在这个时期我又找到已经“迷失”的《五庆堂重修辽东曹氏宗谱》,上面有曹家的世系,有曹家六代人的名字,这给我的家世研究以更大的帮助。找到这部书也经过很大的曲折。据说这部书在文革中已经“迷失”了,后来经过朋友的帮助,先找到了这部书的原始抄本。后来经过北京市文化局的努力,又将“迷失”的那本也找了回来,这些材料都集中在我的手中。因此我根据谱上曹家人物,与《清史稿》对照查阅,查出二十多人,名字及经历都很一致。这时的喜悦难以形容,我就更相信曹雪芹的家世资料可以继续寻找。
我的朋友李华同志是研究清代经济史的专家,他每天都要去图书馆查抄清代的经济史料,我却每天都要上班,于是我委托他在翻阅清代史料时,凡遇到有关曹雪芹的资料都告诉我。过了几天,他来看我,闲聊时他说:“我看到一篇《曹玺传》,估计这类材料你们早就看过了,所以没有抄。”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说下次你还是抄一段回来,看看是否看过。他抄回一段《曹玺传》,我一看,是我从未见过的史料。第二天,我就与他同到科学院图书馆查看原书,翻阅原文,是记载在康熙二十三年未刊稿本《江宁府志》中的《曹玺传》。这是曹家最兴盛的时期,记载很可靠。后来他在北京图书馆又帮我找到一篇康熙六十年的《曹玺传》,我又到北图去查看原书,这两篇传记中记载了很多前人从未见过的曹家的资料。这时又发现辽阳有三块后金时期留下的碑,碑上记有曹雪芹老祖宗的名字,我又连续去辽阳多次。根据这些新发现的资料,我写了一篇文章《曹雪芹家世史料的新发现》,这篇文章的发表在红学界引起了轰动。日本松之茂夫和伊藤漱平两位研究《红楼梦》的专家,还专门给我写了一封祝贺信,对我发现了这么多重要的史料感到高兴。从这一点来说,我感觉我们要认真下功夫,不可能所有的学问都被前人做完,也不应该指责前人这么多资料在以前未被发现。总而言之,这么多史料的发现,使红学研究前进了一大步,对研究曹雪芹家世有很重要的作用。
后来中国历史第一档案馆公布了大量曹家的史料,许多当年曹寅写给康熙皇帝的奏折原文都发表了,还有大连图书馆发现的有关曹家奏折,这许多史料综合起来,使我们对曹雪芹的家世,他本人的情况,有了更多可靠的资料。特别是弄清了曹雪芹的祖籍不是河北丰润,而是辽宁的辽阳,因为曹振彦自己写得清清楚楚“奉天辽阳人”。就像现在干部有履历表,上面的祖籍是由自己填写的,不可能有假,曹振彦的履历也一样,不可能造假。而且他历任地方官,每一处地方志都记载他是辽阳人。我所发现的两篇《曹玺传》,其中一篇明确写着“著籍襄平”,襄平就是现在的辽阳,所以在红学史上澄清了曹雪芹祖籍这样一件事实。而且包括曹颙、曹頫的字也是在这两篇传记中得到认识的。
总而言之,我研究工作的第一步是研究曹雪芹的家世生平。但是现在回顾,我们当时的认识也有片面性,我当时的认识还是沿袭历来《红楼梦》研究者的共识,认为《红楼梦》所描写的是曹雪芹家庭的经历和不幸遭遇,所以特别重视研究曹雪芹的家世。现在经过了三十年之后,特别是我评点了《红楼梦》以后,我的认识有所改变,但不是根本改变,而是觉得《红楼梦》并不完全是曹雪芹一家人的事,不是单一的曹雪芹家庭不幸遭遇的艺术化,也不是曹雪芹的自传,这些都只是《红楼梦》的重要部分,《红楼梦》的内容要远比这个主题深广得多。我经过了三十年的历程,才有了这个认识。现在红学界还有很多人认为《红楼梦》主要是曹雪芹家庭的艺术化再现,我觉得这个认识只是认识了《红楼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不是《红楼梦》的全部。这是我研究《红楼梦》的第一步工作,这个工作完成后我写了一部《曹雪芹家世新考》,20世纪80年代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90年代又增补了一倍的资料,由30万字增补到60万字,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
二
在《红楼梦》研究中我做的第二件工作,就是对乾隆时期《红楼梦》抄本的研究。我们以前读到的经过程伟元和高鹗整理过的《红楼梦》,有很多地方被修改了,不完全符合曹雪芹的原意。要研究曹雪芹的《红楼梦》,应该看接近曹雪芹原本的本子。现在有乾隆年间流传下来的几个本子,乾隆十九年的甲戌本,乾隆二十四年的己卯本,乾隆二十五年的庚辰本,这都是曹雪芹去世以前的本子,虽然都不是曹雪芹的原抄本,但却都是接近原本面貌的早期过录本。其中现存甲戌本的底本是甲戌年的本子,但过录的年代可能在乾隆后期,比己卯、庚辰过录的时间可能要晚。最近北京图书馆重新影印被胡适带到美国去的甲戌本,请我写一篇序言,我把长期以来对甲戌本存在的疑问和所做的探索都写入了序言。我认为现存甲戌本用的是乾隆十九年的底本,但整理成现在的甲戌本已经到了乾隆末年。要认识曹雪芹的思想,必须看接近曹雪芹原稿的早期抄本。1975年,国务院文化组组织人力,要我们整理出一部接近曹雪芹原稿的《红楼梦》。当时我主持这项任务。对于究竟以什么本子作为底本,大家争论得很厉害,我主张用庚辰本,有人主张用戚蓼生本,当年俞平伯先生用的就是戚蓼生本。我认为这个本子是经后人篡改过的,不能作为底本。反对我的人就说:“你拿出文章来!”于是我抓紧时间写出了《论庚辰本》一书,用将近十万字论证了自己的观点,连续刊载在香港的《大公报》上,引起了很大轰动,后来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庚辰本中有很多没有弄明白的问题,譬如它跟己卯本的密切关系。按我的说法它是根据己卯本抄写的,但这个结论也还存在着一些问题,未能彻底解决。再如这个本子当中有曹雪芹未完成的许多痕迹,如“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这一类的批语不少。庚辰本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己卯本抄错之处,它也错得一模一样。这些在我的书中都有揭示,从而证明了庚辰本非常重要,确是接近曹雪芹原稿的本子。更意外的是在中国历史博物馆的库房中发现了三回又两个半回的《红楼梦》抄本。当时我和吴恩裕先生正在研究《红楼梦》抄本,吴先生认为这个本子可能是乾隆二十四年己卯本散失的部分。通过我和吴先生到北京图书馆的核对,发现保存在北京图书馆的己卯本正缺这几回,这是证据之一;其次北图己卯本抄书人的笔迹与中国历史博物馆的残本的笔迹也完全一样;我们还发现这两个本子上都有两个相同的避讳字“晓”和“祥”,分别写做“”和“”。开始我们以为“晓”字是避纪晓岚的讳,但无法解释“祥”字是避谁的讳。后来恍然大悟,这是避怡亲王允祥和弘晓的讳,我们认为这己卯本可能是出自怡亲王府的抄本。因为怡亲王府和曹家的关系非常好,曹家败落前后都是怡亲王允祥在照顾。如果这个本子果真出自怡亲王府,它的底本极有可能是从曹雪芹手中得到的。为了证明这个本子究竟是否出自怡亲王府,我们又到北京图书馆去,查阅怡亲王府的藏书书目。我们发现书目中关于“晓”和“祥”的避讳和己卯本中避讳的写法完全一样,而且怡亲王府藏书书目上盖有怡亲王的很多图章,确是怡亲王府当年的原物。那末它证明《红楼梦》己卯本确是怡亲王府的抄本。当我们得到了确切无疑的证据以后,我们的兴奋是难以形容的,我们立刻写了一篇文章在《光明日报》上发表,当时造成了热烈的反响。
在论证了己卯本是怡亲王府的抄本之后,我又发现庚辰本是按照己卯本抄写的。己卯本现在只存有四十一回又两个半回,庚辰本有七十八回,既然庚辰本是照己卯本抄的,其行款等也完全相同,那么己卯本已经丢失的部分就可以根据庚辰本得到认识。这样,庚辰本就具有了双重的价值,于是我才写出了上面提到的《论庚辰本》一书,这样大家才认同己卯本、庚辰本的底本是曹雪芹生前的本子,具有重要价值,也就决定用庚辰本作为底本。现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就是当年我们争论的结果,所以学术不能没有争论。
我1980年到美国开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特别提出要看甲戌本,把藏在康乃尔大学的这个珍贵本子拿到住处反复阅读。凡是《红楼梦》重要的抄本我大都看过原抄本、下功夫进行研究过,特别是流传到俄国的抄本,1984年冬天我奉国务院、外交部、文化部之命,与李侃、周汝昌同志一起到苏联考察,在双方代表的座谈会上,我代表中方作了学术发言,并说明了这个抄本值得两国合作出版。后来经过两国协议,同意由我们拿回来由两国联合出书的名义在北京中华书局出版。因为我对《红楼梦》的早期抄本大都做了认真的研究,所以才明白早期抄本和程伟元、高鹗的本子有多大的差异,以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我先后写了一系列论证这些《红楼梦》早期抄本的文章,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把我这些关于《红楼梦》早期抄本的论文搜集在一起,出了一本书《石头记脂本研究》。我的第二个工作就是把《红楼梦》早期抄本作了一次总的研究。
跟这个命题相关的,我要了解清代人是怎样评价《红楼梦》这部书的,他们有什么见解,所以我又着手把清代许多重要的评点本综合在一起,编成一部《八家评批红楼梦》,我也借此了解了清代人是怎样理解《红楼梦》的,这本书对于了解清代红学研究成果有一定用处。我自己感觉许多清代研究《红楼梦》的学者还是有眼光的,也有相当好的鉴别能力,但是由于时代的限制,瞎猜的成分也很多,我们应当剔除瞎猜的部分,借鉴可用的部分。
我正在做上述两方面的工作的时候,红学界有一种看法,认为有一些人只搞《红楼梦》的考证工作,而不研究《红楼梦》本身,《红楼梦》是一部小说,只进行考证能有什么用?责备地很尖锐。我当时一再讲,无论是曹雪芹家世研究也好,无论是抄本研究也好,都是为《红楼梦》文本的研究做好必要的准备工作,并不是只做考证,而不做《红楼梦》文本的工作。要求每一位红学家把这三方面的工作都做到家太不容易了,所以有的专家愿意研究曹雪芹的家世,应该有他的自由;如果有的专家专门研究抄本,从抄本上做出贡献,对《红楼梦》文本的研究也有用处,我们也应该肯定他,感谢他,不应该求全责备。现在有人不断写文章指责红学界风气不正,只搞考证,其实并不是如此。但我看有些人研究《红楼梦》文本也没有说到底,没有说到家,这正是由于前面两方面工作做的不够的缘故。
在重新校订《红楼梦》的过程中,有时我的个人见解不能被大家接受。我举个例子,《红楼梦》中有林黛玉和史湘云联诗,有一句“冷月葬诗魂”,戚蓼生本上是“冷月葬花魂”。很多人主张“冷月葬花魂”,因为林黛玉很漂亮,如花似玉,所以是“冷月葬花魂”。但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曹雪芹并不是要写一个美女,曹雪芹是要写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美女,所以应该是“冷月葬诗魂”。从版本上看,当时庚辰本是改动过的,庚辰本上是“冷月葬死魂”,“死”字原笔旁改为“诗”。有人认为“死”是由于“花”字的形近而误,有人认为“死”和“诗”声音接近,是由于听错才写成“死魂”。两种观点都有道理,我认为是音近而误。当时这样的争论很多,我们第一版《红楼梦》的校订本就是用“冷月葬花魂”。所以我请好朋友刻了一方图章“冷月葬诗魂”,旁边我写了一篇跋,大意说《红楼梦》原本是“冷月葬诗魂”,我认为林黛玉是一个诗人气质的形象,很美但更富有诗意,因此应该是“冷月葬诗魂”,现在很多人不能理解这一点,我只好刻一方图章,自己留做纪念。1984年我到苏联去看列宁格勒藏本,首先查阅这一点,苏联本子是“冷月葬诗魂”,找到了抄本的根据。后来又找到几个本子都是“冷月葬诗魂”。所以当我重校《红楼梦》时,就按照我的理解,也根据我找到的版本证据,重新把它恢复成“冷月葬诗魂”。
三
当家世、版本两件工作完成,《八家评批红楼梦》也完成后,我就开始着手研究《红楼梦》的文本。我研究《红楼梦》的文本不是写一篇一篇的论文,我觉得《红楼梦》固然可以写长篇论文来解析内涵,但《红楼梦》细枝末节的地方都有文章可作,我还是觉得清代学者评点的办法更细致,在句子下面评或者在眉批上评,譬如晴雯说袭人是“西洋花点子哈巴狗”,这句话是半开玩笑半当真,这句话妙在“花点子”,一个“花”字就点到了袭人身上。这些细微末节的地方稍微提醒一下,读者们就理解了。诸如此类的文字在《红楼梦》中并不少,所以我采取评点的办法,有一部分是眉评,有一部分是句子下的双行小字评,每一回后有总评。这样一百二十回评下来,又进行反复的修改,这就让我对《红楼梦》文本的研究、欣赏有一些新的体会。
我自己整理完这部书后最大的收获是更深入确切地认识了《红楼梦》确实是一部非常深奥、内涵非常丰富的书,所以我就写了一篇论文《解读红楼梦》,发表在今年第二辑《红楼梦学刊》。我感到以前许多学者认认真真做的工作有很多益处,但也有一些学者信口开河,随意想象,我们不能轻信,更不能人云亦云。我现在感觉《红楼梦》这部书在政治方面涉及到很多尖锐的问题,“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两人喝酒聊天,说到“成则王侯败则贼”,贾雨村说:“正是这意。”我就想查查这句话的历史背景,我发现明末清初直到乾隆年间许多进步的思想家反皇权的言论特别多,顾炎武、黄宗羲都有这方面的言论,特别是唐甄,他说:“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清代前期反皇权激烈到这种程度。跟曹雪芹同时代的袁枚说:“夫所谓正统者,不过曰有天下云耳。其有天下者,‘天’与之,其正与否则人加之也。”曹雪芹写《红楼梦》这部书的时候开始在乾隆九年前后,离雍正夺位还只有二十来年,他的家庭是在这场政治斗争中败落的,他当时写出这句话来有多大的分量!乾隆时代的文字狱比康熙、雍正时都要多,曹雪芹居然把这样的话也写进去了。乾隆抄本庚辰本以后的本子,就把这句话改成了“成则公侯败则贼”,这样就避开了尖锐的问题。特别是己卯本,也改成“公侯”了,因为己卯本是怡亲王府的抄本,所以首先把“王侯”两字改为“公侯”了,这说明这句话确是有妨碍的,但曹雪芹还是不顾一切地写进书中去了,所以曹雪芹的朋友称赞他“知君诗胆昔如铁”。还有《红楼梦》中有些话很难懂,如贾雨村说天地正气和邪气搏斗,正气把邪气压到深谷当中,正气和邪气相互渗透融合会产生一些奇人异士,譬如唐明皇、宋徽宗、顾恺之等等。当时我并不明白这段话的含义,后来我恍然大悟,这也是话里有话。前面我讲到反皇权的思想家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唐甄、戴震等等都曾住在深山里,所以我感觉这句话实际上是指当时正统思想与反正统思想的斗争,正统思想当然是康熙提倡的程朱理学,而当时反程朱理学的一些思想家都被迫逃避到深山里,我认为这段话实际是指这一段历史背景。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理解,是否正确还可探讨。
《红楼梦》中涉及的政治问题太多了,除了“成则王侯败则贼”,还有封建官僚腐败的问题,贾雨村“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说明清代吏治的腐败;王熙凤为了整治尤二姐,勾通官府,她让官府怎样判官府就怎样判,封建司法完全掌握在大官僚家庭手中。当时青年人的出路只有读书,参加科举,然后做官,贾宝玉偏偏不愿读书,跟当时官方规定的年轻人的道路完全相反,这也是一个非常尖锐的政治问题。反八股文,反科举考试,是顾炎武等许多人的共同看法,特别是《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那一段,把八股文的误人害人写得多深刻,这是一个时代的共同问题。还有就是妇女问题。当时提倡程朱理学,许多妇女丈夫死了,要么是殉节,要么从此以后守寡;还有刚刚订婚还没有结婚男方死了,未婚的女子也要殉节;或者是守寡;也有公婆劝媳妇殉节的,也有父母劝女儿殉节的,如果不殉节,就有舆论的压力,叫人无法生存。所以妇女的命运很可悲。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了十二金钗,没有一个好的命运,李纨丈夫死后“心如槁木死灰”,这一句话写的多么有分量!就是说人没有死,心已经死了。
当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社会的虚假现象。贾政是一个正面人物,“贾政”这个名字读起来与“假真”一样的声音,这个人物,假就是他的真,真就是他的假,也就是只有假没有真。开始写他自幼喜欢读书,但周围围绕着的那些人却是詹光(沾光)、单聘人(善骗人)、程日兴(趁人兴)这一类的人物,却没有一个真正的读书人。特别是“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中,贾宝玉出口成章,而贾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支支吾吾,哼哼哈哈,一付尴尬的样子,却又道貌岸然,像煞是个读书人,实际上完全是虚假现象。但朝廷却让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做督学,可见当时的学校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所以《红楼梦》中充满着尖锐的政治性的问题,因此说它是一部具有强烈的政治倾向的书,一点也不过分。
但如果只从这个角度去看《红楼梦》又具有片面性,《红楼梦》更重要的是一部文学作品,创造了许多艺术形象,许多深奥的思想是藏在这些艺术形象的行动语言里面的,并不是像政治书那样明明白白写出来的。所以曹雪芹自己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可见曹雪芹当年写这部书是用尽了心思的,既要避开文字狱,又要把心中话吐露出来。曹雪芹给自己起了一个号为“梦阮”,阮即阮籍,“竹林七贤”之一,阮籍是嵇康的好朋友。山涛推荐嵇康出来做官,嵇康就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列举了自己不能做官的种种原因,后来嵇康终于被杀。阮籍与嵇康性格正好相反,懂得处世的道理,为了拒绝司马昭与他结为儿女亲家的婚事,通过醉酒不省人事来躲避。阮籍写了八十二首《咏怀诗》,历来认为很难解,“百代以下难以情测”,有人说阮籍身处乱朝门不臧否人物。八十二首《咏怀诗》历来研究的人很多,但是完全能解读它的意思的研究者很少。曹雪芹为什么要起梦阮这个号?这就给我们一个启示,曹雪芹的处境和阮籍一样,所写的东西不能让读者一眼看穿,而要认真去思考,去体味。
《红楼梦》中还有一个尖锐的问题,就是男女婚姻问题,他主张男女婚姻自主,但那个时代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贾宝玉和林黛玉最后是一个悲剧,但又不是简单的悲剧。古今小说很少写人物内心活动,《红楼梦》中却有大段的内心思想活动的独白,这是《红楼梦》一个很了不起的地方。《红楼梦》讲到当时的政治问题,当时的皇权问题,当时社会法制问题,贪官问题,妇女殉节问题,青年男子的出路问题,更动人心魄的是青年男女恋爱问题,他的主张既不是《牡丹亭》,也不是《西厢记》,男女双方不是一见倾心,而是长期在一起互相了解,这在中国恋爱史上是全新的,是从未有过的,这已经接近我们近现代人的意识了。《红楼梦》在那个时代有这样先进的思想,塑造了这么多栩栩如生的典型人物,这是真正了不起的成就,因此单纯讲《红楼梦》的政治问题只是讲了它的一部分,真正的《红楼梦》是充满了艺术,充满了动人心魄的思想感情,充满了一系列活跃的典型形象的非常了不起的长篇小说。《红楼梦》的时代比马克思、恩格斯早出了一个世纪。20世纪50年代有一位研究《红楼梦》很有成就的朋友对我说:可惜曹雪芹没有遇到先进的思想。我开玩笑地对他说:可惜你没有明白曹雪芹就是当时最先进的思想,马克思还比他晚一百年,他是马克思的老前辈的老前辈。真正站在当时思想前沿的是那时的一批思想界的精英,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唐甄、颜元、戴震等人。曹雪芹是与他们一起站在当时思想前沿的人物。那么他的思想究竟代表了一种什么样的性质呢?我认为已经不是封建时代的民主思想了。社科院的老前辈何其芳同志主张《红楼梦》反映出来作者的思想是“封建地主阶级的叛逆者的思想”,是封建时代的民主思想。我一直不赞成这种看法,我主张这是带有资本主义萌芽的民主思想。所以我觉得《红楼梦》是康熙、雍正、乾隆时期社会的各方面的矛盾的集中的艺术体现,政治的、经济的、思想的、社会风俗的矛盾发展到了尖端时期了,曹雪芹这样一位大才,用他的艺术才华,用他的独有的超前的先进的思想,融化成为这些典型形象,这些典型都有丰富的社会内涵、思想内涵,而又写得那么隐秘,使人难以一下就看透。比如曹家败落明明是因为康熙南巡用亏了许多钱,曹寅无法弥补,导致最终抄家。曹雪芹写到十七、十八回元妃省亲时,凤姐说:“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说:“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乌进孝进租,贾珍说:“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明说元妃省亲,实际就是说康熙南巡。六次南巡,曹寅四次接驾,落下巨大亏空。这一点康熙是清楚的,他曾说:“曹寅、李煦用银之处甚多,朕知其中情由”,一再提醒曹家弥补亏空。曹寅并不是贪官污吏,也不是花花公子,他的花销主要在康熙一家,曹寅自己也说“树倒猢狲散”。果然康熙去世后第一年也就是雍正元年,李煦就被抄家,雍正五年底曹家就被清查,雍正六年初被抄家,曹家百年世家彻底败落,只剩曹寅的寡妻和童年的雪芹(虚岁14岁),家仆数人迁回北京,住崇文门外蒜市口。所以《红楼梦》中确实隐藏有曹家辛酸的历史,但这只是《红楼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曹雪芹由于自己家庭的悲惨遭遇,由于看到这个时代的许多矛盾,由于他自己站在思想前沿,他用自己特殊的天才创造了这么多艺术典型,在这许多艺术典型中蕴藏着先进思想。他唯恐人们意识不到他的思想,给自己取号为梦阮,自己也说明是“假语村言”,又说自己“亲见亲闻”,都是为了提醒世人思考《红楼梦》。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通过贾宝玉、林黛玉的婚姻悲剧,也通过书中各类人物不同的命运,尤其是贾母、刘姥姥、王夫人、王熙凤、李纨、薛宝钗、甄英莲(香菱)、贾政、元春、探春、迎春、惜春、秦可卿、妙玉等人,表明了他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也抒发了他对人生的感叹和对人生的希望和理想、对婚姻的希望和理想。曹雪芹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和对人生的感叹以及对理想人生的憧憬,是《红楼梦》一书最具深远历史意义的内涵,是读者可以反复沉吟深思和含咏无尽的永恒主题。也可以说《红楼梦》是曹雪芹对人生的感悟、叹息和向往与憧憬!
从1975年开始到现在2004年,我认真研究《红楼梦》刚好三十年。我所做的三件事,一是曹雪芹家世考证,一是版本研究,一是《红楼梦》思想内容艺术方面的体会。这些都写在我的《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这部书中,包括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有哪些地方有矛盾,哪些地方接不上,哪些地方比较好,都有所评说。这些不过是我个人的体会,这种体会准确与否,有待社会来鉴定,要由历史最后来判断,我不过是给大家研究《红楼梦》做一个参考而已
徐军华记录整理
冯其庸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