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民间故事中三种禁忌母题的解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民间故事论文,三种论文,日本论文,禁忌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313.7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0209(2003)04-0051-09
1991年,钟敬文先生发表了《中日民间故事比较泛说》一文[1](P176—208),他强调 中国和日本的民间故事具有“亲密关系”,同类型的民间故事非常多。笔者通过翻检日 本的民间故事集,发现同中国的民间故事一样,也存在许多禁忌的情节和内容。而且两 国的“仙乡”型民间故事、“羽衣”型民间故事、“密室”型民间故事等等,拥有显明 的相同性质的禁忌内容。本文把上面三种日本民间故事中表现的禁忌,从作品中提出, 作为一个母题(motif)进行专门检讨。通过类型分析,深入到禁忌母题内部,挖掘每一 类禁忌母题深层的文化底蕴。
一、仙乡型禁忌母题:“时间差”的确立与消失
在时间改变一切的现实事实下,人们会开始渴望逃避或征服时间的控制,幻想和渴望 能有一个没有时间或时间过得极慢的自由世界,这样就出现了天上与人间的“时间差” 。日本学者小南一郎在有关《神仙传》的论述中写道:“更具有象征意义的是,神仙世 界的时间结构也与现实世界不同。在神仙世界里,时间的进展被以为较现世为缓,而其 迟缓的比例似乎又没有一定。”[2]
日本学者百田弥荣子经过10多年的研究,从中国北方黑龙江到南方云南的整个中国大 地上找到了有关的民间故事,并特作了“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表格,列举了50个事 例。诸如《七仙女下凡》中的“时间差”是“天上三日,地上三年”[3];《洪水滔天 的故事》是“天上三日,人间三十年”[4];《猎人与鱼姑娘》是“海底一日,人间一 年”[5];《木偶师傅》是“龙宫半天,人间三年”[6];等等。“这五十个事例中,主 题也在很广泛的范围都看得到:天女妻子、龙女妻子、‘兄妹’婚型洪水、‘后生’天 女婚型洪水、兄弟分家、惩罚妖精、寻宝、石头开花、山岳的来历、铜鼓的来历和感恩 的动物等多种多样。”[7](P230—237)中国古籍上关于这类型故事的记载,最为我们所 熟悉的,是晋朝王质入山采樵,看两位童子下棋,等到棋下完时,他的斧柯已经烂掉。 待回到家乡,人间也早换了世代的传述[8](P553)。“这在‘故事学’上所谓‘仙乡时 间的超自然的经过’的传说,不但在中国有许多大同小异的形式,而且也是世界大扩布 的民间传承之一。”[9](P508)日本的民间故事《甲贺三郎》也明确说道:山洞里三年 ,人间三百年,是信浓(现在的长野县)的诹访明神和近江(现在的滋贺县)甲贺郡水口在 龙王山大冈寺的观音堂的由来[7](P245)。
时间即生命,生命即时间,两个不同的时间世界实际衍绎着两种不同的生命体验。而 且这两个世界是互相隔绝的,一旦两者的界限被洞穿,“时间差”立即消失。
日本作为一个岛国,“仙乡型”的故事自然就比较多,或许就是由中国传到日本去的 。“这个具有‘时间差的规律’的概念和‘神圣的容器’的思想的传承曼荼罗传到了日 本,给予日本文化深远的影响。”[7](P230—237)《万叶集》卷九《咏永江蒲岛子》中 即有一则故事,大意说:
一个叫墨吉的年轻渔人在海上钓鱼,过了七天还没有回家,原来他是出海到了海宫, 在海宫中与仙女成了亲,仙女告诉他在海宫中的人是永远不会衰老、永远不会死亡的, 希望渔人墨吉能永远留在海宫里生活,墨吉说他必须回去禀告双亲,于是约好了明日再 回海宫。临行仙女给了他一个箧子,告诉他回到人间以后,千万不要打开这个箧子。墨 吉回到家里以后,发现自己的屋子已经倒塌,田园也荒芜了,一切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他回想在海宫中也不过是住了三年,怎么一切改变得这么快?他越想越觉得奇怪,就 忍不住地打开了仙女给他的箧子,一朵白云从箧子飞出,渔人墨吉,突然之间,变成了 一个黑皮白发的老人[10](P88)。
在日本香川县仲多度郡广为流传一则名叫《浦岛太郎》的故事,关于此故事,钟敬文 先生有这样的说明:“因救助海中动物而被邀游龙宫,并得到宝物而归的故事。中国所 传,大略相同。”[1](P183)故事梗概是:
古时候,在北部地方的大浦湾上,住着一个叫浦岛太郎的人,他救了一只乌龟。海龙 王的女儿为报答救命之恩,邀请浦岛太郎做客。不知不觉,一晃就过去了三年,浦岛说 :“我在这儿呆的时间实在太久了,确实该回去了。”来向公主辞行。公主给了浦岛一 个镶着宝石的三屉小匣子,还特地关照他说:“在你遇到困难不知怎样办时,才可以把 这个盒子打开。”然后,又叫浦岛登上了来时坐的那一叶轻舟。小船离了龙宫,在海上 航行了一阵,到了就像咱们这港湾样的地方,让浦岛太郎上了岸。
浦岛沿着海滩,走回自己的家乡。但,山的形状也变了,村的模样也不同了,树也显 得稀疏了,而且还有不少枯死了的。浦岛很纳闷,仅仅三年,能变成这样吗?一面想着 往家走,看到有一个老头儿在一栋草房门口捶着草。浦岛向前搭话,打听家里的事,问 :“老大爷,您可知道有个浦岛太郎吗?”那老头儿说:“据说,在我爷爷那年代,有 过一个叫浦岛的人,被海龙王的女儿请到龙宫里去了,但,压根儿就没回来。”浦岛问 :“那么,他的老母亲呢?”“噢,早就去世了呀!”
浦岛来到自己家的遗址。除了洗手的石槽和院子里的几块大石头依然如旧之外,其余 什么也没有了。浦岛心情沉重,一时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办。突然想起了龙王公主临别送 给自己的镶玉宝匣。打开头一个屉子,里面是一片洁白的仙鹤羽毛;打开第二个屉子, 升起了一股袅袅的青烟,这烟散去后浦岛变成了老头儿;打开第三屉,里面出来了一面 镜子,拿镜子一照,浦岛方知自己变成了老人[11](P193)。
白云、青烟作为主人公的灵魂(生命),被密封在仙人赐予的箧子、宝匣中,也就是将 天界的时间扩伸到了人间;从天界返回之后的生命实际为天界时期的自然延续。在这些 神圣的容器内,凡人的生命被提升到另一个绝对自由的时间里。禁忌是世界“格式化” 的最原始、最基本的形式,凡是有神圣与世俗之界限出现的地方,就有禁忌这个忠诚的 卫士,在空间领域也不例外。当箧子、宝匣被打开以后,禁忌被打破,象征青春(时间 和生命)的白云、浓烟和青鸟飞了出去,容器的神秘力量就消逝了,成为会越来越陈旧 的凡间俗物。于是墨吉和浦岛太郎又回到了现实凡人的生命时间里,必须像所有的凡人 一样接受时间的控制,接受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的支配。
作为禁忌对象的神圣容器,有如希腊神话中潘多拉(Pandora)的金盒子,如果不打开那 个金盒子,天下就太平无事,由于犯了禁忌,所以盒子中飞出了疾病、灾难、不幸和痛 苦。潘多拉金盒子的打开,是活生生的现实生活使然。同理,人类生命的有限也使得象 征时间和生命的神圣容器不可能永远地密封起来。因为没有死亡和衰老的幻想永远不可 能在人间得到实现。这就如嫦娥服用了不死药之后一样,她不可能在人间实现她的不死 (因为这超出了人类所能),她唯有寻求奔向另一星际之一途,在那里以另一种生命样式 (蟾蜍)来证明自己的永生。
通过违禁,这些故事彻底击碎了人类不死的美梦。禁忌母题借助极富道教意味的“仙 乡”题材,对道教竭力宣扬的长生不老观念作了彻底否定。这表现了日本广大民众面对 死亡的高度理性,与仙道信奉者们沉溺于飞升成仙的古老梦想形成强烈的对比。
“时间差”让神圣容器成为禁忌;同时,倘若故事不特意加以说明的话,便唯有违禁 ,才能证实“时间差”的存在。“时间差”和神圣的容器是相辅相成的,它们是构筑仙 乡型故事中禁忌母题的两块基石。
德国文化哲学大师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说:“如果神话世界有什么典型 特点和突出特性的话,如果它有什么支配它的法则的话,那就是这种变形的法则。”[1 2](P104)如果说在神话中,变形可以无视现实生活的参照而“随心所欲”的话,那么, 在传说故事里,变形则必须在一个特殊的空间内进行。在口承文学中,生命的变形或蜕 化(从“仙乡”返回的年轻人的灵魂在盒、箧中变化为青烟、白云)乃是拒绝死亡的主要 话语路径。在融入了道家的仙乡思想之后,变形即进入了一个恒常的时间隧道。在这一 时间隧道里,变形可以从从容容地完成。然而,现实中人却为飞逝的时间搅得迫不及待 起来,他们按现实的常理推及容器内的情形,甚至不顾异类的劝诫(所有的违禁者事先 都得到异类明确的指令),毅然决然用违禁之举,把现实相对的时间引进仙境绝对自由 的时间空间。这样,年轻人再不能返回仙境,续延艳情。他们的急剧变老或猝死,既宣 告了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之不可逆转,同时又似乎抒发了日本民众普遍共有的叶落归根 的强烈欲望。
二、羽衣型禁忌母题:人兽的结合与分离
在日本民间神话故事里,塑造了众多神采各异的既为动物又为“处女”的两栖类形象 。比如天上飞的天鹅、孔雀、大雁等,她们与人间好后生邂逅、成婚。我们把这类传说 故事称为羽衣型故事,日本也叫“天仙妻子”故事。羽衣型(Swan—maiden type)故事 在全世界流传非常广泛,历来为民俗学家所重视。钟敬文先生在《中日民间故事比较泛 说》中指出,日本的“天仙妻子”故事,属于中国的毛羽衣型故事。
中国有世界上最早的关于此型故事的文献记载。《搜神记》收录了“毛衣女”故事:
豫章新喻县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鸟。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 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飞走。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 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复以迎三女,女亦得飞去[13]。
按钟敬文先生的观点,《毛衣女》“不但在文献的时代观上,占着极早的位置,从故 事的情节看来,也是‘最原形的’,至少是‘接近原形的’”[9](P36)。此类故事传到 日本后,便广泛传播开来,并出现了许多异文。譬如,日本“鹿儿岛的《天女下凡》故 事是羽衣型的故事,主人公掌握了仙女的飞天羽衣,就可以控制住她,但一旦她又拿到 飞天羽衣,便又立即飞到了天上,也表现出一种极为古老的观念”[14](P144)。此故事 情节如下:
有一个地方,住着一个叫米库郎的年轻小伙子,经常下地种菜,上山打柴,以此度日 。这一天,米库郎干完活,要到一个相当开阔的水池子洗澡,脱下衣服,正想下水,忽 然看见在水池旁边一棵松树枝上,搭着一件非常漂亮的衣服,便悄悄取了下来。这时候 ,从米库郎站着的岩石下,打水里出来了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双手合在胸前说:“那 是我的衣服,对凡人没有用场的飞天之物,请还给我吧。”并伤心地流着泪解释说:“ 我是经常到这里来洗澡的仙女,不是凡界之人。现在,求你把我那飞天衣服交还给我。 ”米库郎硬是没有把羽衣裳还给仙女。
仙女心里感到非常难过,但是飞天衣已被拿走,天上是回不去了,只得跟着米库郎回 家。就这样,他们生活在一起了。转眼就是七年,他们养下了三个孩子。但是仙女回天 之心未死,始终想着倘有机会,我还得回去。平日,也总挂念着,那飞天衣不知让他给 藏到哪里去了?!这一天,米库郎拿着鱼竿钓鱼去了。仙女像往常一样,把生下不久的小 的,背在那七岁的大孩子的背上,让五岁的二孩子拍着小家伙,哄着他玩。自己腾出手 干活去了。
仙女到村头的小河去打水,过了一会儿就返回来了。走到门口,就听孩子们在房后唱 着:
睡呀,睡呀,不要哭,爹爹一会儿给你花衣服。
六根梁,四根柱,
米楼向上高高筑。
有黄米,有稻谷,
垛后放着有飞衣服。
仙女站着一听,恍然大悟,找了七年的羽衣裳,原来让男人给藏在米楼子上了。仙女 趁着米库郎还没有回来,找来梯子架在米楼上,开开门就进去了。她把谷子、把稻子捆 扒开一看,果然,这不就是日夜想念的那件飞天衣吗?赶紧取了下来,穿在身上,然后 背上大孩子,又把二孩子紧搂在怀里,右手抱起最小的孩子,一扇,升到院里的松树顶 ;再一扇,升到了半天空的彩云中;第三次扇羽衣裳,到了天穹上。但令人悲伤的是, 从云峰穿空而上的时候,没留神把右臂里抱着的三娃娃掉回了地上,没能带了走[11](P 165)。
早在20世纪20年代末,赵景深就依据英国学者哈特兰德(E.S.Hartland)的研究成果明 确指出:“羽衣的童话是表现禁忌的。”[15](P90)在仙乡型故事中,是凡人去到仙界 ,而此型故事则是仙女来到人间,时间都不可能是永久的。于是,这两种类型故事便都 有了“禁忌”。对所有搜集到的日本此型故事仔细分解之后,我们发现,其中有些含存 两个禁忌母题。
上面情节,隐含有这样一个禁忌母题,即仙女的贴身衣服不能为凡人所触摸。仙女之 衣为其上天的“翅膀”,失去它便不能飞上天——这仅仅是故事表面及常理的逻辑。“ 在这里衣服显然已经通过魔力的附加而变成了一种象征。”[16](P90)“南部斯拉夫人 的不孕妇女想怀孩子,就在圣·乔治日前夕把一件新内衣放到果实累累的树上,第二天 早上日出之前,去验看这内衣,如果发现有某种生物在上面爬过(按,生物的生殖力渗 到内衣上面),她们的怀子愿望就可能在年内实现,她便穿上这内衣,满心相信她也会 像那棵树一样子息繁衍。”[17](P181)仙女之衣既为她们的遮体及上天的媒介,同时又 是她们抑制情爱萌发的紧箍咒。凡间男子触摸她们的内衣,按弗雷泽接触巫术的原理, 是对仙女本人施了魔法,男子强烈的性爱欲望传导给了无邪的仙女,使她和牛郎一样亦 处于灼热的思春煎熬之中,情窦未开的仙女(因此故事命名为天鹅处女,而非天鹅仙女) 顿时焕发了男女意识的觉醒。这恰如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受蛇的引诱,吃了禁果一样 。
结合之后便是生儿育女,这是自然规律。然而,故事绝不会无视这种“畸形”的结合 ,无视生活常识,让神类永远滞留于凡尘,任其自由自在地繁衍后代。于是,故事又向 我们提供了另一个值得细细咀嚼品味的禁忌母题。
《毛衣女》故事中,男子告诉女儿,“衣在积稻下”,使仙女得以飞走的禁忌情节, 在鹿儿岛的《天女下凡》故事中得到更为明显的强化,儿女们唱的一首儿歌告诉了仙女 羽衣的下落。斯蒂·汤普森说:“有许多故事讲某个男子娶了一个仙女。有时是男子到 仙境去同她生活,有时是男子娶了她并将她带回家去生活。在后一种情况下,他每每有 一些要严格忌讳的事情(母题C31),譬如不能叫出她的名字,在某个特殊时刻不能看见 她,或在某些琐事上不可得罪她。”[18](P269—297)美国当代著名的民俗学家R·D· 詹姆森认为这一禁忌实施的过程,构成了这类故事主要的发展脉络。他说这类故事“描 述的是一位神女爱上了一个凡人,神女要求他严格遵守禁令,就同意和他生活在一起。 但是,他违反了这些禁忌,神女随即就离开了他。他寻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她”[19](P72 )。
此禁忌母题显然包括三个恒定不变的情节单元,即设禁、违禁及惩处。人间男子通过 触犯异类的禁忌,即藏匿它们的“外衣”,阻断了它们复原“本体”的路径,从而求得 结合。而这同时又设下了另一个更为严重的禁忌:“外衣”绝对不能为它们所获取。“ 外衣”是从兽变人或人变兽的唯一媒体。脱去“外衣”,异类浑身便充溢着人性,而一 旦为“外衣”所包裹,便成为地地道道的带着仙气的禽兽。我们再看一则流传于日本的 此种类型故事:
一猎人追赶一只美丽的鸟来到池塘边,看到天女在洗澡。于是,他藏起仙女的衣服, 二人结为夫妻。过了几年,有一天,天女去洗衣服,出门的时候告诉丈夫不许开锅看。 那是只奇妙的锅,打开盖子一看,里边只有一把米,凭着天女的力量,每天不断地作出 饭来。可是,由于男子偷看了,以后就不再增多。米柜中渐渐空了,藏在里边的羽衣露 了出来,天女穿着羽衣飞回天上去了[20](P296)。
此故事中,“不许开锅看”的禁令是由仙女自己发出的,可在前面的例子中,设禁的 环节往往被省略掉了。“男子偷看”,即违背了禁忌,从而导致“羽衣露了出来,天女 穿着羽衣飞回天上去了”的惩罚。设禁、违禁及惩罚的三个环节十分明显。
阿兰·邓迪斯(Alan Dundes)说:“不仅神话是由组成对立和企图消除对立两方面组成 的,而且所有的民间传说形式都是这样组成的。”[21](P561)在设禁、违禁和惩罚三个 情节单元序列中,明显透示了从对立到缓解对立的过程:设禁是对立的开始,违禁是对 立的继续,惩罚是违禁的必然后果——只有神女离开凡尘,对立才能最终消解。
在日本的此故事类型中,实际上包含双重的结构模式,即设禁→违禁→惩罚和对立→ 融合→对立→消解对立。米库郎窃取仙女的衣服,使仙女不能上天,只能和他成婚,这 是对立的开始;两人生儿育女,是暂时的融合;孩子唱歌(实际是米库郎教的)违禁,仙 女取回羽衣,又开始了新的对立;仙女飞回天上,男女双方不在同一空间,对立得以消 解。也就是说,故事的结局是回到了原来的起点,故事又可开始新一轮的讲述。
在《古事记》、《日本灵异记》、《今昔物语集》等古代流传下来的作品里,采录了 一些来自民间的人兽婚故事。这些故事同样表现了人与兽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古事 记》中的蛇妻故事也流露出人对蛇的恐惧。本年智子与肥长姬结婚,过了一夜,偷看那 少女原是一条蛇,王子害怕逃走,肥长姬悲伤地坐船追赶。《日本灵异记》、《今昔物 语集》的传说中,蛇不仅有着不顾一切的情欲,而且对异性的占有欲极度执拗,一旦真 相败露,便转化为不惜代价的报复行为,甚至置对方于死地才罢休。人和异类为了“故 事”的缘故可以暂时组合成一个家庭,但即便在故事里,其间的裂缝也不可能任意弥合 。这是人类与整个大自然对话的永恒的定理。
三、密室型禁忌母题:仙与俗的界限
日本鹿儿岛县大岛郡流传的民间故事《鱼娘子》,明显呈现出从羽衣型故事向密室型 故事的演进过程:
妻子每天都要在正屋中央用屏风隔起来洗澡。她从一开始就和自己的丈夫有约在先, 要求丈夫决不能偷看自己洗澡。不料有一天当丈夫的终于克制不住想偷看一眼的好奇心 ,悄悄用手指沾上唾沫把纸屏风戳了个窟窿并往里瞧了一眼。他窥见自己的妻子变成了 一条美人鱼坐在盛满水的木盆里,两手变成了胸鳍。
事出以后,妻子对丈夫说,“咱们约好不能偷看,可你还是爽了约。既然如此,咱们 这辈子的夫妻情分就到此为止。老大老二留给你,我把婴儿带走替你抚养。”说着妻子 递给丈夫一只小盒子,千叮咛万嘱咐说切不可打开它,万不得已要打开它时,事先也必 须双脚浸在海水里。
……据说这是位美貌绝伦的妻子。妻子离家出走后,丈夫终于耐不住孤独和寂寞,把 妻子离开前的告诫忘得一干二净。他打开小盒子,只见里面冒出一股白烟。转瞬之间, 这个家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又穷又破[22](P51—52)。
从禁忌的类型看,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为密室型故事,后半部分则为仙乡型故事,以 “事出以后”开头的这一自然段为过渡环节。故事里,“不准偷看”这个禁忌两次重复 ,前一不准偷看的是密室,后一不准偷看的是一只小盒子,即神圣的空洞物。
密室型故事在日本流传久远,《古事记》中火远理命与丰玉姬的故事是最早的神婚传 说之一。海神之女丰玉毗卖临产前在海浪冲击的岸边,用鸬鹚鸟的羽毛作苫房草,盖起 了产房。快分娩时嘱咐她的丈夫不要偷看,但她的丈夫火远理命出于好奇,背弃前约, 偷看到她变成了七寻鳄鱼,吓得逃开,丰玉毗卖感到羞辱,扔下生出的孩子回到海里去 了。
日本人兽婚故事大体有两种类型,一种如上面两则传说,不知是异类而成婚,待被看 破本相后婚姻失败;另一种是从一开始便知道是异类,于是便想方设法回避成亲。兽妻 故事多属前种,而兽夫故事多属后种。如前面所言,故事中的人兽婚(也只能是故事中 的)绝没有能逾越禁忌的障碍而善始善终的。禁忌是人与兽本质区别的标志和隐喻。故 事的悲剧性结局,表明人类对自己与自然的关系有了清醒而明智的认识。正如日本著名 民俗学学者大林太良分析丰玉毗卖生产故事时所言:“丰玉毗卖还原为鳄鱼之身分娩时 ,被其丈夫窥视,结果她一怒之下‘越过海界返回龙宫’。由此可见,人们认为海神之 国与现世之间是有界限的。”[23](P154)
密室型(forbidden chamber type)故事亦属世界范围的一种故事(313B)[18](P111)。 英国学者哈特兰德(E.S.Hartland)有《童话学》一书(The Science of Fair Tale,
London,1891),指出禁忌主题在童话中大量存在,并将含有禁忌主题的童话分两类:一 是丘比特和普绪刻式,一是密室式。赵景深先生1929年出版的《童话学ABC》中,专设 “哈特兰德论禁室”一章[15](P66)。他说,哈特兰德论这一类的童话极为详细,凡分 七式,前四式是女性起好奇心,后三式则是男性起好奇心,其中第一式为“蓝须式”, 大意是一个女子嫁给一个妖怪,不听她丈夫临行时的禁令,私自开了一间密室,发现了 她以前的女性被害者,室中尽是女尸。她丈夫发现后,正要杀她,却被兄弟和朋友相救 。第三式为“马利亚的婴孩式”,说一个樵夫看见圣母,想把独生女送给她,圣母允许 了。独生女开了一扇圣母不允许开的门。她不承认,被圣母贬回到人间。杨成志和钟敬 文二位先生合译的《印欧故事型式表》中亦列密室类型,所归纳的情节概要如下:
(1)一女子(或男子)与一位地位高等的人结了婚;
(2)新居中有一间房是她(或他)被禁止进入的;
(3)她(或他)进入了密室,发现那里充满恐怖;
(4)配偶发觉了此事,设法惩罚她(或他),却反使自己送了命。
日本著名的《仙鹤女》故事,主要流行于鹿儿岛县萨摩郡。大意是:
有一个名叫嘉六的中年男子,和七十多岁的老妈妈住在山里。一天傍晚,不知从哪儿 走来一位容貌非常秀丽的女子,并和嘉六成了亲。
过了一些日子,媳妇说:“把我关到柜橱里,三天以后放出来。但这三天之内,千万 记住不能把柜门拉开。”婆婆和嘉六都说行吧,我们照办,就把媳妇关到柜橱里,三天 没看没管。第四天头,媳妇从柜里走了出来。她说:“嘉六,我在柜里织得一匹绢,请 你拿到外面卖两千两银子回来!”随手,从柜里取出绢来。嘉六拿过绢来,到了王爷府 。老王爷要求再织一匹同样的送来,并付了六千两银锭。嘉六回家把事情经过一讲,把 银子拿了出来问媳妇:“你能不能再织一匹同样的,有困难么?”“只要多给我些时间 ,再织一匹吧!不过这次我得在柜里呆七天。这七天之内决不能看。”说完媳妇就进到 柜厨里去了。
第七天,嘉六感到不放心,把柜门拉开。一看,一只仙鹤用嘴正把自己身上的羽毛、 绒毛拔下来织绢呢,刚好织起了一匹。浑身光秃秃的,仙鹤说:“绢已经织好,不过, 你已经知道我的底细了,不喜欢我了,今天,就是我们分手的日子。这匹绢,给王爷送 去吧。”不多时,西方飞来千只鹤,把无羽毛的鹤围在当中,抬着飞走了[11](P4—5) 。
另一则在日本广为流传的故事《报恩的鹤》,与《仙鹤女》故事互为异文。故事梗概 如下:
1.一个叫幼扬的小伙子救了一只仙鹤。
2.仙鹤变成一位自称敖秀的美丽姑娘,嫁给幼扬。
3.为有钱过年,敖秀进到一房间织布,并警告幼扬不能朝屋里看。
4.幼扬卖布获得许多钱,还要敖秀再织一次。敖秀答应了,一再发出同样的禁令。
5.幼扬往屋里瞧,那只他救了的仙鹤正拔下自己的羽毛,用来织布。
6.因幼扬违背了诺言,仙鹤飞回天上[24](P243)。
中国的密室型故事起源也甚早。著名的《白水素女》故事属此型故事。大意是:谢端 拾螺,螺女为其守舍炊烹;当螺女灶下燃火之时,谢端窃窥,违犯禁忌,螺女形现,“ 不宜复留”,临行留壳,“以贮米谷,常可不乏”。螺女使得谢端“居常饶足”,却不 能不现形离去,几乎完整地演完了人兽婚中禁忌主题的三部曲。禁忌母题处于故事转折 和高潮的枢纽地位。刘守华教授认为,“在所有异类婚故事中,都有不得窥视女主人公 原形的古老禁忌。……《白水素女》这一核心母题的记述是忠实于故事的古朴形态的。 ”[25](P156)
此类故事若有禁忌母题的话,一般与原始图腾崇拜皆有牵联。在人类图腾观念逐渐淡 漠之后,由人兽交合神话转化而来的人兽婚的传说故事中,便出现了禁忌母题。鹤等兽 类必须隐瞒自己的原形,变成人样,方能与人通婚。密室型故事里,婚姻维系的必要条 件便是仙鹤等的原形不被暴露。倘若泄秘,一对夫妻便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拼得你死 我活。
密室故事中禁忌母题的这一特点与羽衣故事的禁忌母题迥异。在羽衣故事里,丈夫知 道妻子为雁(或其他物类)变化的,只要不说出来,就是守禁。主要表现了对仙鸟的崇敬 心态,也就是说不能随意伤害鸟姑娘。即使男子违禁,天女不得不离去,弥漫着的更多 的仍是哀怨和生离死别之情。这说明密室故事中的禁忌母题较之羽衣故事里的禁忌母题 更富“现代”意味,距人类图腾崇拜的时代更为遥远。如果说羽衣故事中的禁忌母题为 母系氏族社会中原始初民的图腾观念和女性崇拜结合的孑遗的话,那么,密室故事中的 禁忌母题便为父系氏族图腾观念的回光返照。在所有的禁忌母题中,密室型故事里的禁 忌母题大概是与原始人类的图腾观有直接关系的最末的一种吧。
密室故事中造成悲剧的直接原因,是“天机”泄露,禁忌被凡间男子触犯。所谓“天 机”,亦即禁忌,显现出一种浓郁的神秘感。而重要的还不在于“天机”不可泄露的神 秘感本身,而在于神秘的结局。如果按某些人的说法,人兽相恋是富家女子与人偷情[2 6],那么,“天机”的神秘感就极容易破释了,但如是,则大量美丽动人的人与兽妻的 民间话语就被庸俗化。我们认为兽女乃大自然中一切美好事物的象征。一方面凡人对之 只是一味地索取、占有,而不图补偿和报答,甚至无视大自然规律的客观存在(没有把 兽妻当作异类对待)。终有一日,大自然的自我防御体系即“天机”或禁忌遭凡人破坏 ,兽妻便执意索回自己美丽的“外衣”(实际也是为凡人占有过的大自然中美好事物的 象征),返回到大自然中。另一方面,兽女作为大自然的一分子,突然降临人类社会, 其自然属性不可能完全亡散殒灭(这是禁忌产生的根源);同时,人类也不能毫无疑虑地 将其接纳,纯粹以社会成员待之(这是违禁行为出现的动因)。人与自然这种不和谐的关 系通过哀惋动人的人与兽妻的禁忌母题流露出来,从中可见民间故事独具匠心的艺术魅 力之一斑。
上面三种禁忌母题是笔者在广泛阅读所能搜集到的有关文本之后分类、总结出来的, 应该说较有代表意义。因为至此为止,在日本民间故事中,笔者找不到第四种更值得悉 心解读的禁忌母题。笔者把这三种禁忌母题不分“轻重”的一并提供出来并加以详细阐 释,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揭示中日两国民间故事的一致性或相似性及渊源关系,通过文本 的个案分析,具体展示了这三种禁忌母题的结构形态和内涵的魅力。
收稿日期:2003-0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