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士人的佛教因缘与文学创作,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佛教论文,士人论文,因缘论文,文学创作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I207.9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942X(2003)03-0122-09
北宋政、宣以来,宋徽宗崇奉道教,对佛教则认为:“其教虽不可废,而害中国礼义者,岂不可革。”[1](p.868)主张对佛教的内容与形式加以改造。于是,改“佛号为大觉金仙”,“僧称德士,寺为宫,院为观,即住持之人为知宫观事。”[1](p.868)而僧尼则留发、顶冠、执简。佛教的道教化,使宋化佛教遭受到了不小打击。南渡以后,随着社会经济的变化,佛教一度复兴,但绍兴和议以后,高宗出于恢复生产经经济的考虑,对佛教采取征收僧人“免丁钱”、“住放度牒”的办法,限制佛教的发展,致使佛门中有“大法东播千有余岁,其间汙隆随时,暂厄终奋,未有如今日抑沮早下之甚”[2](p.610)的感叹。绍兴三十一年,礼部侍郎吴子才奏乞颁行度牒,言事者以佞佛斥之,罢归田里。但即便如此,据《佛祖统纪》卷四八记载,至绍兴二十七年八月,“僧二十万,道士万人,士大夫奉佛者多乞放度牒。”[2](p.612)佛教兴盛的步伐并未就此裹足不前。南渡后佛教为何兴盛不衰?高宗一朝,官方与士人对佛教的态度是否一致?禅悦之风在士林的盛行,究竟使南渡士人的文学批评与文学创造呈现出什么样的面貌?本文拟对此进行较为深入的研究。
一、朝野士人对佛教的态度
高宗一朝,以宋高宗对佛教的态度最为复杂。绍兴和议之前,为积聚财力,宋高宗赞成大量发放度牒,以助国用,“在禁中书金刚圆觉普门品心七佛偈等,暇日则常自披读以发圣解。”[2](p.608)逢征伐等非常之时,则亲诣寺院焚香恭祷。但绍兴和议以后,在国内的经济有所缓和的情况下,高宗对佛教的态度有所改变。据《宋会要辑稿道释一》,绍兴十三年,高宗说:“朕观昔人有恶释氏者,欲非毁其教,绝灭其徒;有喜释氏者,即崇尚其教,倌奉其徒。二者皆不得其中。朕于释氏,但不使其大盛耳。献言之人,有欲多卖度牒以资国用者。朕以为不然。一度牒所得不过一二百千,而一人为僧则一夫不耕,其所失岂止一度牒之利。若住拨放十数年之后,其徒当自少矣。”高宗一改其父徽宗的佛教政策,不再打击佛教,但又不愿佛教得到过分的发展,所以一再声明:“非有意绝之,正恐僧多则不耕者众,故暂停度僧。”[2](p.612)
与高宗相比,其宰执们对佛教的态度则更为宽容。李纲主张:“道释之教,存而勿论。以助教化,以通逍遥。且设法以禁其徒之太滥者、宫室之太过者,斯可矣。又何必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然后足以为治者。”[3]张浚说:“佛以清净立教,使人回心归善,一念倘正,和气自生。其于教化似非小补。”[4)(p.905)他与高僧克勤友善,克勤还曾嘱付他“辅相之后,毋忘护教”[4](p.905)。吕颐浩也说:“方大盗平,助国家名教,使人向善,岂小补哉!”又曰:“某壮岁在西北塞上,亲总军旅,出入行阵十五年,所至除残去害,未尝妄戮一人。佛书有因果报应之理。每以自警也。”[5]即使是迫害张九成与宗杲的秦桧,为相时,也“微信佛说,丢抄《华严经》八十卷,终岁而后毕”,并因信佛而受到胡寅的责难[6](pp.353-354)。李纲、张浚主张对佛教因势利导,反对自韩愈以来提出的“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的排佛政策。而吕颐浩每以因果报应自警,秦桧手抄《华严经》,显然于佛门也心有所会。可以说,高宗一朝,虽然宰相屡经更换,但无论谁主政,就其个人来说,他们对佛教的态度基本一致,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佛教在当时的生存与发展。
至于一般士人对于佛教(主要是禅宗)的态度,其具体情况各有不同:一种是具有佛学修养但坚决反佛的。如胡寅在专门的排佛著作《祟正辩》卷三中认为:“重释老,而后游食者众矣。”“计今天下名山大川通都食邑之田,为僧所占者十居二三矣。彼其衣食居处无以异于人,独至于君臣父子则置之度外,以为非法。其贫富修短不能违乎命,独至于凡人所值,则推之因果以为宿报,身受奉养安逸之实利,而口谈真空寂灭之空言。世主惑于福田利益之虚名,而受耗国螙(同蠹)民之实害,上下相迷,古今一辙。”主张“其明白易行而无害者,莫如先罢释老以纾百姓,断之以不疑,持之以悠久,使人纲人纪有可张之道”。胡寅从社会经济及儒家伦理道德的角度对佛教予以痛贬,显示了以儒家文化为本位的部分南渡士人对外来文化的排斥。但一方面,《崇正辩》作于绍兴初年,其时是佛教备受打击的徽宗朝之后,胡寅的排佛,正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当时佛教复兴的情况;另一方面,是书于佛教之义理能逐条驳斥,本身也说明了胡氏本人具有很高的佛学修养。
与胡寅相反,南渡后更常见的,是既有佛学修养,又能知、行双修的士人。如待制潘良贵,“年四十,回心祖闱,所至挂钵,随众参扣。”[7](p.1372.)内翰曾开,“久参圆悟”,“往来大慧之门有日”。“三十年参问”,自称于佛门之事“何言不见”[7](p.1368)。参政钱端礼,“从此庵发明己事,后于宗门旨趣一一极之。”[7)(p.1365)参政李邴,“醉心祖道有年”[7](p.1352)。尚书莫将,“因官西蜀,谒南堂静禅师咨决心要。”[7](p.1327)叶梦得“老而归田,耽心二氏,书中所述,多提倡释老”[8](P.1041)。与北宋士人相比,南渡士人的礼佛参禅在内容与形式上也有所变化。
其一,同是援佛入儒,北宋士人是“尽用其学而不自知”,一方面吸收佛学的精华,一方面又公开攘斥佛老[9](pp.341-359);而南渡士人不仅援佛入儒,以佛学作为儒学的参照系,而且还身体力行,佛教的世界观、人生观对其浸染甚深。如张九成是“横浦学案”的开创人,又精于佛理。据《五灯会元》卷二○载:张九成号无垢居士,“未第时,因客谈杨文公、吕微仲诸名儒,所造精妙,皆由禅学而至也,于是心慕之。”曾先后与楚明禅师、善权清禅师、惟尚禅师、大慧禅师(宗杲)请问入道之要。“公设悯六度,不为子孙计。因取华严善知识,日供其二回食,以饭缁流。”张九成援佛入儒,态度更为主动,不似北宋诸儒(如程颐)那样,遮遮掩掩。他自号“无垢居士”,供食华严,“以饭缁流”,行为已接近僧侣了。
其二,南渡士人的参禅礼佛,其目的和动机不仅是以佛养性,借此来泯灭荣辱,淡泊功名,消除人生的烦恼,还借此齐生死,等轮回,解决生死的苦恼。他们对待佛教的态度更为虔诚,佛教徒的形象更加突出。据《佛祖统纪》、《五灯会元》等书记载,吴子才放归田里之后,每日卧棺禅诵。李弥逊临终之前,“沐浴”“趺坐”“作偈”[7](p.1299),以佛家特有的形式遽归道山。钱端礼临终之前,对坐去好还是卧去好,举棋不定,垂死之际,尚计较于佛家仪规[7](p.1365)。这些士人,心存彼岸世界的幻想,佛教所给予的,不仅仅是消除人世间的差别而求得内心的平静,虔诚之中已掺杂着迷信的成分了。
二、以禅喻诗与援禅入诗
南渡士人的文学活动受到佛教的影响,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说。
其一,表现在文学批评上。具体地说就是“以禅喻诗”或“以禅评词”。参诗之说,始自苏轼,黄庭坚、陈师道也间有所及。但真正将参禅与作诗结合起来,从而提出重要的诗学概念与范畴的,则是南渡诗人。并且就时间来说,禅诗相通,至南渡以后,方为诗人所共识,这是最值得注意的现象。以禅喻诗,最普遍的则是江西诗派中人。“吕家之学,大率在于儒禅之间。”[10](p.3171)吕本中习禅,故论诗每以禅理山之。如《东莱先生诗集》卷二《用前韵寄商老》诗:“须君尽吸西江水,不假扶摇万里风。”卷三《寄朱时发》诗:“公但吸尽西江水,莫怕庭前簸箕尾。“皆是以禅喻诗之例。“吸尽西江水”一典,语出《景德传灯录》卷八《襄州居士庞蕴》:(庞蕴)之江西参马祖云:“不志万法为侣者是甚么人?”祖曰:“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居士言下顿领玄要。吕本中是江西诗派的鼓吹者,马祖本意,乃是开示由顿入渐之参禅途径,而本中借此公案来比喻黄庭坚所传的“无一处无来历”、“夺胎换骨”等诗律句法诸论。
“活法”、“悟入”的提出,是吕本中以禅喻诗的最大心得。绍兴二年,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在序中论诗说:“诗有活法,若灵均自得,忽然有入,然后惟意所出,万变不穷。”绍兴三年,他在《夏均父集序》中又说:“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则可以与语活法矣。”[11](p.485)又在《童蒙诗训》(注:《皕宋楼藏书志》卷三九引楼昉《童蒙训序》:“初,舍人吕公以正献长孙,逮事元祐遗老,与诸名胜游,渊源所渐者远。渡江转徙,流落之余,中原文献,与之俱南,因即畴昔所闻见者辑为是编。”由此可见,吕本中《童蒙训》当作于渡江之后。)中说:“作文必要悟入处,悟入必自工夫中来,非侥幸可得也,如老苏之于文,鲁直之于诗,盖尽此理也。”在与曾幾讨论诗法时说:“要之,此事须令有所悟人,则自然越度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间耳。”[12](p.333)
吕本中反复强调的所谓“活法”、“悟入”,强调法度之外的自由,才学之外的直觉,正与禅宗中的参禅一样,“强调悟道的随机性,行住坐卧,无非是道;纵横自在,无非是法。”“活法”、“悟入之旨”概念的提出,“标志着江西诗学由重句法研摹到重直觉体验的转型”[13](pp.227-228),是江西诗派诗歌理论在新的历史情境下作出的调整,也是南渡后江西派诗人对文学作出的新的诠释。
与吕本中一样,江西诗派中人曾幾、韩驹也喜“以禅喻诗”:“学诗如学禅,慎勿参死句。纵横无不可,乃在欢喜处。(略)居仁说活法,大意欲人悟。常言古作者,一一从此路。岂惟如是说,实亦造佳处。”[14](p.18594)“老杜诗家初祖,涪翁句法曹溪。尚论渊源师友,他时派列江西。”[15](p.18581)“学诗当如初参禅,未悟且遍参诸方。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16](p.16588)所谓“勿参死句”,即是“活法”,而“信手拈来”,则是由活法而得的“悟入”。曾、韩两人之论,与本中之旨颇有同归之趣。
非江西诗派的南渡诗人中也多有“以禅喻诗”的。张扩《东窗集》卷一《括苍官舍夏日杂书》其五:“说诗如说禅,妙处在悬解。”吴可在其《藏海诗话》中说:“凡作诗如参禅,须有悟门。”(注:《藏海诗话》卷末,有自元祐至今六十多年之语,从元祐元年往后推六十年,当绍兴十四年左右。《藏海居士集提要》考吴可“乃北宋遗老,至乾道、淳熙间尚在”,若如此,则吴可当视为南渡后诗人。)王庭珪《卢溪集》卷六《赠曦上人》有云:“学诗真似学参禅,水在瓶中月在天。”所谓“悬解”、“悟门”,是指注重直观感悟与体验的联想与触发,诗人们正是借禅宗特有的思维方式来说明艺术思维的特殊性的。“水在瓶中月在天”,乃是喻指艺术创作的过程与达到的境界。据《祖堂集》、《宋高僧传》、《景德传灯录》等书记载,“水在瓶中月在天”,是唐李翱的悟道偈,是丛林中一则著名公案,王庭珪化用这则公案,说明作诗如同参禅,要顺其自然、才能不求工而自工。同样的比喻,又可见于叶梦得《石林诗话》:“禅宗论云门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涵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伺。其深浅以是为序。余尝戏谓学子言,老杜诗亦有此三种语,但先后不同。‘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涵盖乾坤句;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若有解此,当与渠同参。”
所谓“云门三种语”,语出《五灯会元》卷一五:鼎州德山缘密禅师,为云门文偃法嗣:“上堂我有三句语,示汝诸人。一句涵盖乾坤,一句截断众流,一句随波逐浪,作么生辨?若辨不出,长安路上辊辊地。”这著名的初关、重关、牢关即为“云门三关”,代表了学人参悟的三个阶段。叶梦得以此来比作学诗的历程[17](p.55),与王庭珪所作诗,一详细,一简略,异曲而同工。
南渡人不仅诗论中多用释典,词论中也间或借禅喻意。绍兴十五年以后,词人王灼著《碧鸡漫志》,其中论东坡云:“东坡先生非醉心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所谓“向上”一词,语出《五灯会元》卷一二:东京净因禅师谓善华严有千圣不传底向上一路在。善问曰:“如何是向上一路?”师曰:“汝且向下会取。”东坡有极高明之襟抱,抒写为词,不同凡响,如宗门之极诣,故王灼以“向上”比况之[18](p.192)。
其二,表现在文学创作上。
首先,南渡士人多与佛门僧人交往,故送别、赠答之诗词甚多。如曾幾《茶山集》中有《赠空人》、《次僧道规蜜蜂去而复来韵》、《寄禅师》等诗,吕本中《东莱诗集》有《寄壁上人》、《寄云门同僧宗杲》、《送宗纪上人归福州》、《送瑞印上人归福州》、《送义先上人归古田》等诗。《筠溪集》中有《送玿公长老赴南剑光孝之请》、《谒奉天超公法师作二首》、《与老禅诸上人同游鼓山灵源洞》等诗。同样,在僧人的语录中,也能一窥南渡文人与方外人交往的热情。在释宗杲的《大慧普觉禅师语录》中可见,李光、富季申、魏邦达、向伯恭、汪圣锡、喻子才、张九成、韩子苍这些南渡时著名的诗人、文人都与这位妙喜和尚过从甚密。绍兴十一年,宗杲还因无垢居士张九成等“从之游,洒然契悟”,“因议及朝政”而“毁衣牒,屏居衡州”。直至绍兴十五年秦桧死后,“高宗皇帝特恩放还”,复还僧服[19](p.1274)。这些赠答僧人之诗,或述友情,或论佛法,或表明皈依出世之心迹,内容不离方外之情,并且常化用禅宗公案,用释典表达禅理禅趣。如林季仲《送真歇禅师》,先论佛法:“佛法果何如,请师为指诀。俯首无一言,苦欲相泯灭。余漫述所闻,此法本无缺。”后述友情:“儒生玩韦编,贝叶师所阅。两家相诟病,久矣互侵伐。孰如吾二人,一见意轩豁。”又如吕本中《乾元真歇数约他日同庵居》:“与君俱自走天涯,何处云山不是家。城市少留真梦画,林泉高卧亦空花。久无佳句凋肝肾,漫有微言到齿牙。他日一庵如可必,愿分斋罢半瓯茶。”既有对破除有、无相的禅意的体认,又有脱去形迹,皈依佛门的出世情怀。
其次,直接以佛教人物或利用佛教文学样式进行创作。如曾幾《茶山集》卷八有《书陆务观所藏阿罗汉像一轴》,程俱《北山集》卷一六中有杂著《文殊维摩先赞》、《题三界四禅天图偈句》、《圆照大通二本禅师赞》,王庭珪《卢溪文集》卷四一有《仁山五百罗汉赞》、《圆通赞》、《杲和尚画赞》、《高峰禅寺修殿疏偈》、《震禅师喜谈传灯录谩以一偈示之》,李弥逊《筠溪集》卷一九有《岳公来住涌泉……临行索偈书以赠之》、《嗣知客远访筠溪留旬月将归以偈送之》等,皆属此类。
其三,南渡士人借鉴佛教文学形式进行创作。在禅门偈颂当中,常借公案作为话头,或一人作数首,或数人各作一首,以自道参禅的心得。如宋法应元普禅师《颂古联珠通集》卷九,有数首偈颂,均以“庐陵米价”四字开头,卷一四有10首偈颂,皆以“一口吸尽西江水”开头。这种格式,在南渡士人的诗中也常能见到。如魏庆之的《诗人玉屑》载吴可的三首《学诗诗》,首句皆以“学诗浑似学参禅”开头。郑刚中《北山文集》卷二二有《幽趣十二首》,绍兴十九年左右写于岭南,每首也都以“幽趣无人会”开头。两人之作与禅门的偈颂如出一辙,当是受其影响的结果。又如张九成所作的一百多首《论语绝句》,其体制亦为模仿禅宗里的《颂古》而成。如释正觉《颂古一百则》:
举世尊一日升座,文殊白槌云:谛观法正法,法王法如是。世尊便下座。颂曰:“一段真风见也么,绵绵化母理机梭。织成古锦含春像,无奈东君漏泄何。”
举梁武帝问达磨大师:如何是圣谛第一义?磨云:廓然无圣。帝云:对朕者谁?磨云不识。帝不契,遂渡江至少林,面壁九年。颂曰:“廓然无圣,来机径挺。得非犯鼻而挥斤,失不回头而堕甑。寥寥冷坐少林,默默全提正令。秋清月转霜轮,河淡斗垂夜柄。绳绳衣钵付儿孙,从此人天成药病。”
——《宏智禅师广录》卷二《颂古》
释宗杲《颂古一百二十一首》:
世尊初生,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云:天上天下,惟我独尊。颂曰:“老汉才生便著忙,周行七步似颠狂。赚他无限痴男女,开眼堂堂入镬汤。”
——《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一○
张九成《论语绝句》: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道不可得而闻也。
既是文章可得闻,不应此外尚云云。如何夫子言天道,肯把文章两外分。
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算来只是弄精神,识破于时始悟真。表里分明都见了,区区何必更书绅。
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虽然此影不离形,莫向形中便认真。形影两亡都不见,当于此处认斯人。
——《横浦传心录》卷下
由上可见,释正觉的《颂古一百则》、释宗杲的《颂古一百二十一首》先是说一段禅宗公案,然后用“颂”的形式表达自己的理解。而张九成的《论语绝句》先是引用先儒的故事或警言,然后或赞成或反对,或对其要义作出更进一层的阐述。在体制上两者是同理的。张九成既固守儒道,又潜心佛典。儒释双修,故能援禅入儒,以“颂古”诗的形式来传道,正是援禅入儒间接的形式上的证明。
最后,借文学来体悟佛戒、佛义、佛性、佛理,并借此超脱人生,寻求解脱。以词而论,陈与义以“无住”名其词集,杨无咎以“逃禅”名其词集,皆有借文悟道、超脱尘世之意。朱敦儒《南歌子》词:“古人漫尔说西东,何似自家识取卖油翁。”《风蝶令》词:“几时微步不生尘,来作维摩方丈散花人。”《减字木兰花》词:“虚空无碍,你白痴迷不自在。”《临江仙》词:“信取空无一物,个中著甚商量。风头紧后白云忙。风元无去住,雪自没行藏。莫听古人闲言话,终归失马亡羊。自家肠肚自端详。一齐都打碎,放出大圆光。”这些词,“无不说明随缘任运、自在自得、认识自我本来面目、以求圆满的禅机名理。”[20](p.9)
以诗而言,吕本中《东莱先生诗集》卷一九《戒杀八首》其一:“商臣杀其父,身亦享楚国。世民杀其兄,亦未妨大福。以此知报应,未必在此时。此时虽无他,终久君试思。”用佛教“因果报应”之说来讽劝弑父弑君之人,进行伦理说教。又同卷《蔬食三首》其三:“夫子钓不纲,于理已不隐。浮屠断食肉,此语说始尽。人生惯便习,奉法乃不谨。在当守淡薄,万事可坚忍。”借佛家戒律的阐述明“淡薄”固穷之意。《两宋名贤小集》卷一九○载曾幾的《绝句》诗:“自公退食入僧定,心与香字俱寒灰。小儿了不解人意,正用此时持事来。”写居士的禅定生活,欲求心静,但“树欲静而风不止”,饶富禅趣又包孕哲理。曾幾《茶山集》卷六《自号在家衲子》:“绝胜有间万户侯,不称俗士不缁流。又随拄杖去行脚,未办把茅来盖头。但使宗风嗣庞蕴,谁能佛事觉裴休。只应除却闲名字,一听人呼作马牛。”据《景德传灯录》卷八,庞蕴信佛而剃发,人称“襄阳庞居士”。又据《新唐书》,裴休家世奉佛,曾位居宰相。他们都为“不称俗士不缁流”(“缁流”为“僧徒”之意)的人物。诗人借对居士禅的理解,来表达对超脱形迹、“即心成佛”的认识。李光《庄简集》卷五:“路隔仙凡只一尘,浮生出没转风轮。宿缘未断形虽换,异世相逢意自亲。圆泽再来寻旧伴,房公一笑悟前身。若将爱见迷真性,万劫难超未了因。”这是李光晚年的诗。诗题曰:“予生世几八十年,交游士友有昧平生而一见气合者,有同乡并舍而终身情乖者。因悟笑曰:‘此释氏所谓宿缘也。知此则可以忘忧恼、泯是非、免轮回而脱生死也。’因作拙句以道其意云。”从诗题看,此诗约作于绍兴二十五年前后。此时,李光尚在远谪之地,心情郁闷,此诗正是借参禅来感悟人生,从而达到“忘忧恼、泯是非”的目的。
三、南宋政府的权宜之计与南渡士人的佛教因缘
南渡后佛教之兴盛有其历史的原因。“方钱氏之贵也,奉佛尤笃。”[21](p.109)五代以后,深受吴越钱氏崇佛的影响,南方的佛教是很发达的。也有其政治上的原因。高宗本人对佛教并不完全排斥,上层士人对佛教也多是支持的,甚至愿意担起“外护”之责任(如张浚)。高宗时隆祐太后还奉“摩利支天母”为冥护。经济上的原因也不容忽视。时人张表臣曾说:“近世二浙福建诸州,寺院至千八百区。杭稻桑麻,连互阡陌,而游惰之民,窜籍其间者十九,非为落发修行也,避差役为私计耳。”[22](pp.462-463)汪应辰也说:“闽中地狭民稠,常产有限。生齿既滋,家有三丁,率一人或二人舍俗入寺观。所以近来出卖度牒,本路比之他处,率先办集。今寺观穷寂,观者愁叹,谁肯向道?”[23](p.148)可见,寺院经济的繁荣是吸引一般善男信女的主要原因。
但对于一般士人来说,礼佛之原因则更复杂一些。既有家庭环境的影响,如吕本中的习禅受其父祖的影响[24](p.3171);也有个人遭际的因素在起作用,如李光晚年备受政治压迫,常借参禅悟道来暂求解脱痛苦;甚至有学术上的原因,如张九成潜心内典,目的之一是以释济儒,从而建立自己的新儒学。但从更普遍的意义上来说,应从南渡士人所生活的社会文化大环境中去考察。
首先,佛教自身的变化为其兴盛提供了契机。潘桂明在《中国居士佛教史》中总结说,文官政治、禅学兴盛、禅僧的世俗化及高僧的出现,是居士佛教全盛的几个基本条件。这些条件南渡后已基本齐备。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南渡政府安置南渡士人的特殊政策增加了士人与佛教接触的机会,进一步刺激了士人对佛教的了解。宋人周密在其《癸辛杂识》中曾说:“南渡之初,中原士大夫之落南者众,高宗愍之,昉有西北士夫许占寺宇之命。今时赵忠简居越之能仁,赵忠定(疑为李忠定)居福之报国,曾文清居越之禹足迹,汪玉山居衢之超化。他如范元长、吕居仁、魏邦达甚多。曾大夫少师亦居铁观音寺,后选天圣寺焉。”关于“许占寺院”之命,今存史料中仍有记载。《宋史》卷二三《钦宗纪》:“河北、河东、京畿清野,令流民得占官舍寺观以居。”《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八六:[绍兴五年]“丁巳,诏省试举人,许于临安府内外寺观安泊。”绍兴九年,常同“贫无立锥之地”,于是“徙于秀之海盐县精舍”[25](p.253)。又据《佛祖统纪》卷四八,张九成谪南安军14年,寓居之地即为“横浦僧舍”。
由此可见,自靖康之难以来,钦宗、高宗都发有公文,使中原士民流离失所者可以得官舍、寺、观以居。但对于士大夫来说,因贫困或其他原因亦可以居留官舍、寺院等地。而官舍、道观相对于寺观,则数量少得多。宋末的吴自牧说:“释老之教遍天下,而杭郡为甚。然二教之中,莫盛于释,故老氏之庐,十不及一。”[26](p.203)据《江邻几杂志》引宋代陈襄所说,北宋嘉祐间,全国有三万九千多所佛寺[27](p.340)。南宋时的寺院,据《老学庵笔记》卷四:“天下名山,惟华山、茅山、青城山无僧寺。”仅四明一地,据刘昌诗《芦浦笔记》卷六:“四明僧庐,在六邑总大小二百七十六所,只‘觐’一县,城内二十六,城外八十。”两浙福建诸州,据《珊瑚钩诗话》卷二:“寺院至千八百区”。南方数量充足的寺院,使政府安置措施得以顺利地执行。因此,在现存的南渡文人的诗文中,其寓居寺院的印记了然可寻:
两君羁旅宦西蜀,我亦江南住僧屋。
——吕本中《寄蔡伯世李良宇》
残僧六七辈,败屋两三间。
——曾幾《寓广教僧寺》
近公如玉雪,未厌数经过。
——曾幾《大热欲过广寿寺谒韩子苍追凉先之以诗》
每逢晴日竞飞翻,忽为群居负责言。
——张嵲《余所寓僧舍,蜂筒忽散去,仅留其半……感而成诗》
精蓝置屋切云根,此地何从着世纷。
——张嵲《宿归仁寺》
茅竹无钱结翠霞,归来栖止梵王家。
——冯时行《寓栖隐僧舍读书》
乡邑已无路,僧庐今是家。
——陈与义《得长春两株植之窗前》
范端伯要余画梅四枝:一未开、一欲开、一盛开、一将残。仍务赋词一首。(略)乾道元年七夕前一日癸丑,丁丑人杨无咎补之书于豫章武宁僧舍。
——杨无咎《柳梢青跋》
对于士人来说,长期寓居寺院一方面可以与僧人谈论佛法,切磋诗艺,另一方面可以借佛寺之“三藏”,对佛教义理进行研究,从而提高佛学修养。如胡寅在绍兴四年寓居南岳时,“因遍观大乘诸经及《传灯录》,遂有所见,著《崇正论》一编,数万言。”[28](p.412)动乱流离的时代,士人的心理本来就比较脆弱,容易借助佛教来解决生离死别所带来的痛苦。因此,情随物迁,南渡士人与佛教的这种种因缘,必然要从其知行中反映出来。不过有人得之深,有人得之浅;有人顺受之(如吕本中),有人反动之(如胡寅)而已。
[收稿日期]:2002-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