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身”、“失身”、“洗身”与“毁身”——论祥子身体的自恋与毁灭，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祥子论文,身体论文,恋身论文,洗身论文,毁身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老舍《骆驼祥子》中的祥子有着较为典型的身体自恋倾向，小说通过祥子对自己身体的自我感知、欣赏、赞美来最初呈现这种倾向。祥子买车成功，验证了他对自己身体的“自我胜任感”，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也是以“身体”为期许的物质基础。祥子的“彻底放弃”源于因“失身”以及“洗身”未果而生的“厌身”心理，继而是毁身行为、完全“行尸走肉”化。
作为底层叙述的身体自恋描写，老舍的“身体”概念还原为自然概念，单纯指向物质意义的生理肌体，以及由此而带来的生存与欲望等最基本层面的问题。新感觉派与当代女性主义文学中的“身体自恋”是一种“顾影自怜”的身体自恋，往往指清醒的性自恋意识，这与老舍笔下的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的“身体自恋”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从身体叙事的视角来观照祥子的悲剧命运，不仅可以突破单一的社会学阐释，而且可以从祥子身体内部的生理体验、性欲冲动来审视其悲剧根源的内部因素和心理轨迹。
一、“生产”车子的身体——生存功能视野下的身体自恋
自恋似乎是女性的专利，当代作家的身体写作更多指向一种女性性别的身体自恋。事实上，男人的身体自恋是根深蒂固的。对于自己的身体外貌，女人永远不会百分之百满意；男人就不同了，任何时候对自己都是非常满意的，正所谓“男儿无丑相”。研究表明男人一般对自己整体外形的满意程度比女性高（75％的男性对自己的外貌感到满意，而同样地女性只占45％），他们认为自己与理想标准的差距，要比统计数字所显示的乐观。① 女性种种身体“自恋”的行为，多是为吸引别人来“他恋”；男人对于身体的自恋却大半来自于一种“器官”自恋，往往是自我欣赏，自我满足。
《骆驼祥子》小说一开篇就从北平洋车夫的分类谈起，叙说祥子优异的身体体质以及他对自己“身体”的自我欣赏与自我满足。北平的洋车夫的分类是以“身体”的优劣为主要标准的：有年轻力壮、腿脚灵利的，讲究赁漂亮的车，拉“整天儿”，爱什么时候出车与收车都有自由；岁数稍大的，或因身体的关系而跑得稍差点劲的，要价儿的时候也还能保持住相当的尊严；年纪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他们的车破，又不敢“拉晚儿”，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钱。
祥子正是介于20岁和40岁之间，身体素质最好，属于年轻力壮的那一类。样子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土地来到城里。在做过众多卖力气的事之后，他之所以选择拉车，是因为他的年轻、有力气的身体。
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二十来的岁，他已经很大很高，……他计划着怎样杀进他的腰去，好更显出他的铁扇面似的胸，与直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脚用鸡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的，他无疑的可以成为最出色的车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他爱自己的脸正如同他爱自己的身体，都那么结实硬棒；他把脸仿佛算在四肢之内，只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里以后，他还能头朝下，倒着立半天。②
“铁扇面似的胸”、“直硬的背”、“‘出号’的大脚”，无不昭示祥子的优异身体，包蕴着自恋的气息。同时，祥子的高大身材和结实、硬棒的肌肉赋予他生活的力量、勇气和信心。发达的肌肉不仅给予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穷人以稳定的物质基础和可靠的生存力量，而且也赋予他一种良好的心态和健康的自尊。一个从乡下来到城市、没有任何依靠的祥子对自己肌肉发达的身体的恋爱与依赖就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自爱，而达到一种自恋的程度。
祥子自恋的身体是最原始意义上的自然身体，是为祥子提供最可靠生存保障的生理肌体。事实上祥子的身体自恋是指向物质意义的生存，仅仅是生存论价值的过度怜惜。因此，为了买车——彻底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成为一个不受剥削的自由洋车夫，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咬牙自苦，病了也硬挺着，终于攒够了钱，拥有了一辆自己的车。
从心理学家科胡特、巴史克的自恋理论分析，祥子对自己的身体自恋暂时获得了一种自我胜任感的体验。祥子正是借助于自己结实、硬棒的身体来克服饥饿、伤痛与疾病，来赚取买车钱的。这种身体生存的成功实践模式进一步深入印证了样子对自己身体“结实、硬棒”的自我肯定与怜爱。因此，祥子对付出巨大心血和汗水的新车，无比珍惜。车在祥子的心灵中已经与他强健的身体分不开了，车就是从他的身体“生产”出来的，是身体的一部分了，“简直没什么不可以把人与车算在一块的地方”。身体在“生产”出来这辆满载着祥子所有生存理想的车子后，祥子决定好好地慰劳“身体”一顿，“他应当在最好的饭摊上吃顿饭，如热烧饼夹爆羊肉之类的东西”。祥子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不再为“车份儿”着急，拉多少钱全是自己的。心里舒服，对人就更和气，买卖也就更顺心。身体与车子互相发出一种良好的、正面的信息反馈。
他自己觉出来，仿佛还得往高里长呢。不错，他的皮肤与模样都更硬棒与固定了一些，而且上唇上已有了小小的胡子；可是他以为还应当再长高一些。……那辆车也真是可爱，拉过了半年来的，仿佛处处都有了知觉与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都就马上应合着，给祥子以最顺心的帮助，他与它之间没有一点隔膜别扭的地方。……车是他的命，他知道怎样的小心。小心与大胆放在一处，他便越来越能自信，他深信自己与车都是铁作的。③
初次尝到身体带来的生存价值的祥子，在这种自我胜任感的生存体验中，身体与车子已经自如完美结合在一起。祥子在一次次的飞跑中，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与车的优美，酣畅淋漓地体验车我合一的美妙境界。此时，祥子身体自我意识不断膨胀高大，而觉得自己身体还在长高，乃至于出现了一种错觉，以为“身体与车都是铁打的”。
祥子从这种良性循环的反馈中产生了不断膨胀的身体自我意识，形成一种生存幻想：照这样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买辆车，一辆，两辆……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他的车子梦想急剧扩大为一个车厂。
二、盲目的性欲之流与祥子“失身”、“洗身”
巴史克的自恋理论认为，当个体在实际世界中实践与之前的期待不能配对成功，大脑就会再次决定、计划行动、实践，然后又反馈大脑以求得配对的成功。如果反复没有办法获得成功，大脑则根据实际情况采取或修正期待型态、决定或行动方式；当然也有可能这一修正仍然是无效的或者是失败的，则个体就可能会彻底放弃。④ 祥子的身体自恋就经历了这样一个曲折的过程。
祥子不断膨胀的身体自我意识与车厂的美好幻想，在严酷的社会现实下，不堪一击。军阀强征祥子的身体，抢走了他的车子，造成了祥子“精神上的挫折感”。⑤ 在买车期待落空后，又回到了起点的祥子再次决定、计划行动、实践自己的买车梦。祥子恨不得马上就能再买上辆新车，一天到晚他任劳任怨的去干。过去的事像个噩梦，使他几乎不敢再希望将来。烟，酒，开始对他有种特别诱力，使他依然能往前苦奔，而同时能忘了过去的苦痛。可是，祥子还是不敢去动它们。他没有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信心，对身体的自恋转移到对车子的痴迷与极度依恋：“必须能多剩一个就去多剩一个，非这样不能早早买上自己的车。即使今天买上，明天就丢了，他也得去买。这是他的志愿，希望，甚至是宗教。不拉着自己的车，他简直像是白活。”⑥
为攒钱买车，祥子无奈走上了过度“消费”身体的路。他狠了心，只看见钱，多一个是一个，不管买卖的苦甜，不管是和谁抢生意；他只管拉上买卖，不管别的，像一只饿疯的野兽。身体毕竟不是铁打的，不仅需要补充食物，吸收营养，而且身体还有自己的本能的生理冲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穷人本来就在生存线上挣扎，本无暇、也没有经济能力来满足着本能的性冲动。但是，本能的性冲动并不因为穷人忽视而不存在，只是暂时被压抑而已。压抑愈久，爆发力就越强。穷人的生理欲望没有可以设想的伴侣，也没有可能的经济支撑能力，无法预计自己的未来，也包括自己的四处冲撞的性冲动，因而这种性冲动往往处于一种盲目的欲望之流之中，即老舍在《我怎样写〈大明湖〉》中所说的穷人“受着性欲与穷困的双重压迫”⑦。
祥子保持着从农村养成的勤快、纯朴、乐观的习惯观念。对于虎妞的话，他用心听着，不和她争辩。祥子的“身体”赢得了刘氏父女的欢心，为后来“失身”于虎妞埋下了伏笔。
初秋凉爽的夜晚，祥子辞掉包月回到人和车厂，胸中感到非常憋闷。他想轻手蹑脚的进去，不教人看见，尤其是平日很看得起他的虎姑娘。偏偏虎妞看见了。虎姑娘今天也有些异样，脸上比平日白了许多，嘴唇抹着些胭脂带出的媚气，遮住了平日的凶气。
她上身穿着件浅绿的绸子小夹袄，下面一条青洋绉肥腿的单裤。绿祅在电灯下闪出些柔软而微带凄惨的丝光，因为短小，还露出一点点白裤腰来，使绿色更加明显素净。下面的肥黑裤被小风吹得微动，像一些什么阴森的气儿，想要摆脱开那贼亮的灯光，而与黑夜联成一气。祥子不敢再看了，茫然的低下头去，心中还存着个小小的带光的绿袄。⑧
这段关于虎姑娘的外貌形象十分突出了虎妞的“女性身体特征”，使一向中性打扮、总是布衣布裤的虎妞在一夜之间复原了一个“女儿身”。祥子平日从未把这个带有凶气与蛮性的虎妞视为一个具有女性特征的、具有女人味的成熟异性。因此，这个深夜下的虎妞让祥子好似看见一个非常新异的东西，既熟识，又新异，所以心中有点发乱，一时没有了主意。
祥子的“乱”不仅写出了他对虎妞形象变化之大的一时不适应，而且从一个隐秘的视角，写出了祥子在一瞬间感觉到虎妞的“女人身”、“女人味”，而在内心世界所引起的对异性的神秘冲动与渴望——一向存在于无意识深处的、被深深压抑的性冲动和随着这种冲破压抑的性欲望而生的危险预感。因而在把车放好，祥子折回到虎妞的门前的时候，他的心跳起来。
在虎妞的强力劝说下，几杯酒下肚的祥子，听虎妞说父亲不在家、没人看见的时候心中转了个弯，觉出有些不对的地方；但是，祥子又舍不得出去，他有些迷恋虎妞具有“女人味”的身体。
她的脸是离他那么近，她的衣裳是那么干净光滑，她的唇是那么红，都使他觉到一种新的刺激。她还是那么老丑，可是比往常添加了一些活力，好似她忽然变成另一个人……他警告着自己，须要小心；可是他又要大胆。他连喝了三盅酒，忘了什么叫作小心。迷迷忽忽的看着她，他不知为什么觉得非常痛快，大胆；极勇敢的要马上抓到一种新的经验与快乐。⑨
祥子对虎妞的“女性身体”具有一种极为复杂的心理。他心中的一向被压抑的本能性欲望在虎妞的诱惑中，四处冲撞，一方面性本能渴望接触虎妞的身体，一方面又隐隐约约感知到某种临近的危险。在辞掉工作的愤懑心理与潜藏于身体的、压抑愈深反抗愈烈的性欲望的联合作用之下，祥子突破了危险预知的禁忌，冲动的性欲望猛烈燃烧起来——反抗与毁灭交织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祥子就拉车出去了。头与喉中都有点发痛，可是他心中另有一些事儿，使他憋闷得慌，一方面是虎姑娘已早不是处女，另一方面是他为自己的“失身”而羞愧、难过，并且觉着有点危险。
来自乡间到城里做工的祥子，和众多底层穷人一样，无暇顾及所谓的爱情，偶尔强烈的性欲也是迫从于生计大问题。他想到的是娶亲的事，即在未来寻觅一个年轻力壮，吃得苦，能洗能作的乡下姑娘。“他必须规规矩矩，才能对得起将来的老婆，因为一旦要娶，就必娶个一清二白的姑娘，所以自己也得像那么回事儿。可是现在，现在……”从生计问题出发思考婚姻的祥子，他具有纯洁无瑕的贞洁观；对身体自恋的他要求自己和未来的伴侣都是“规规矩矩”、“一清二白”的。然而让祥子难过的是，虎妞并不是“规矩”、“清白”的，更重要的是，虎妞的引诱给祥子对未来婚姻与生活的期待带来浓重阴影，“把他由乡间带来的那点清凉劲儿毁尽了，他现在成了个偷娘们的人！”⑩
“失身”的祥子，不仅面临着因为“危险的愉悦”而带来的某种来自外界的不确定性的惩罚，而且在自身精神心理上也遭受沉重、乃至是毁灭性的打击——祥子已经失去了对自身身体的迷恋、满足与赞美，渐渐滋生一种对自身身体的厌恶、遗弃，继而从身体意义上生发到思想意识层面，祥子已经永远不是那个清纯可爱、满怀希望的祥子了，而是渐渐与邪恶、污秽结缘的祥子——开始了从“地狱中的好鬼”到“文化之城走兽”的内在心理与精神堕落！
正如樊骏先生所言，“虎妞强加给祥子的‘爱情’，以及由此造成的伤害，根本不是什么物质的剥夺（相反的，她还一度幻想与他共享父亲的财产），而完全是精神上的屈辱感，使祥子逐步丧失了自立自强的生活意志。”(11)
三、身体自恋的另一极：“洗身”无果之后“厌身”、“毁身”
“失身”后的祥子对自己的身体的迷恋、满足与赞美渐渐变为一种厌恶、羞愧，“仿佛是个能干活的死人。”他感觉身上好像粘上了点什么，心中也仿佛多了一个黑点儿，永远不能再洗去。与此同时，祥子体内压抑已久的性欲望发出恶魔般的力量，控制着祥子，使祥子在打算与虎妞一刀两断的时候，又难以自持。
不管怎样的愤恨，怎样的讨厌她，她似乎老抓住了他的心，越不愿再想，她越忽然的从他心中跳出来，一个赤裸裸的她，把一切丑陋与美好一下子，整个的都交给了他，像买了一堆破烂那样，碎铜烂铁之中也有一二发光的有色的小物件，使人不忍得拒绝。他没和任何人这样亲密过，虽然是突乎其来，虽然是个骗诱，到底这样的关系不能随便的忘记，就是想把它放在一旁，它自自然然会在心中盘绕，像生了根似的。这对他不仅是个经验，而也是一种什么形容不出来的扰乱，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对她，对自己，对现在与将来，都没办法，仿佛是碰在蛛网上的一个小虫，想挣扎已来不及了。……祥子越想躲避她，同时也越想遇到她，天越黑，这个想头越来得厉害。一种明知不妥，而很愿试试的大胆与迷惑紧紧地捉住他的心，小的时候去用竿子捅马蜂窝就是这样，害怕，可是心中跳着要去试试。像有什么邪气催着自己似的。渺茫的他觉到一种比自己还更有力气的劲头儿，把他要揉成一个圆球，抛到一团烈火里去；他没法阻止住自己的前进。(12)
祥子已经被粘在了虎妞编织的网中了，这个大网就是发自身体内部、愈压抑愈强烈的性欲之网。盲目的四处流溢而又禁锢压抑已久的性欲望之流在得以安全释放的时候，获得了一股强大的本能力量，把有着美好生话理想和恋身、惜身的祥子“迷醉”在一种“明知不妥，而很愿试试的大胆与迷惑”的邪气之中，控制了祥子的身体。
虽然曹先生的出现，祥子暂时获得了一个可以脱离性欲之网与丑陋的大蜘蛛虎妞的纠缠，但是在虎妞略施小计的欺骗中，祥子的身体彻底被虎妞粘住了——他们在没有获得刘四爷的支持下匆忙简陋地结婚了。
生长在乡下的祥子，受到一些不正确的传统思想文化的影响，性观念是系统化、定势化的性心理。相对于西方的性禁锢，中国的性观念是“节欲论”。释家主张“色即是空”，“六根清净”的“无欲论”；道家则主张“道以精为宝，施之则生人，留之则在身”，宣扬“还精补脑，可得不老”；程朱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形成了“寡欲藏精，修心养性”的理论。这些节欲理论的根本就集中到“精”的认识，认为“元精”也是人之性命所在，在民间出现了“一滴精十滴血”，“精枯髓竭”等说法。文学史中叙述的许多纵欲丧生的事例，为此观点渲染了神秘色彩。从科学分析的角度而言，性行为至多是体力上的消耗与少量蛋白质、糖与水，根本构不成对健康的严重威胁。因此，深受错误的性观念影响的祥子，把有过强的性欲望的虎妞视为一个红袄虎牙的、吸人精血的东西；他已不再是人，而成为虎妞口中的一块活肉。“出自性恐惧的心理反弹，成了祥子心神交瘁的另一个重要因素。”(13)
祥子对自己施行性行为的身体就进一步感觉污秽，进而产生了强烈的“洗身”愿望和行为。他想把自己从内到外放在清水里洗一回，把那些粘着的不洁净的、使人恶心的东西彻底清洗掉！所以，当他看见个澡堂子的时候，就马上决定去洗个澡。
脱得光光的，看着自己的肢体，他觉得非常的羞愧。下到池子里去，热水把全身烫得有些发木，他闭上了眼，身上麻麻酥酥的仿佛往外放射着一些积存的污浊。他几乎不敢去摸自己，心中空空的，头上流下大汗珠来。一直到呼吸已有些急促，他才懒懒的爬上来，浑身通红，像个初生下来的婴儿。他似乎不敢就那么走出来，围上条大毛巾，他还觉得自己丑陋；虽然汗珠劈嗒啪嗒的往下落，他还觉得自己不干净——心中那点污秽仿佛永远也洗不掉：在刘四爷眼中，在一切知道他的人眼中，他永远是个偷娘们的人！(14)
在澡堂里的关于祥子“身体”的赤裸呈现，以一种隐喻的方式叙述祥子如何在热水中濯洗身上的污浊，从而喻指“思想的洗涤”。但是，遗憾的是，从这种具体的“洗身”中，祥子并没有获得拯救——“汗珠劈嗒啪嗒的往下落，他还觉得自己不干净——心中那点污秽仿佛永远也洗不掉”。
祥子心灵上污浊的“洗涤”还需要借助心灵之药。拯救小福子，成为样子洗涤“思想之污”的心灵妙药。小福子被父亲卖给了一个军官，后来又被抛弃了，回到了贫困的家中，又被父亲逼着卖身来养活没有母亲的两个弟弟和一个醉鬼爸爸。虎妞死后，小福子脸红着向祥子表达了自己想和他一起生活的意愿。小福子虽然嫁过，又卖肉，但是在祥子的眼里，“她是个最美的女子，美在骨头里，就是她满身都长了疮，把皮肉都烂掉，在他心中她依然很美。她美，她年轻，她要强，她勤俭。假若祥子想再娶，她是个理想的人。他并不想马上就续娶，他顾不得想任何的事。可是她既然愿意，而且是因为生活的压迫不能不马上提出来，他似乎没有法子拒绝。她本人是那么好，而且帮了他这么多的忙，他只能点头，他真想过去抱住她，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把委屈都哭净，而后与她努力同心的再往下苦奔。在她身上，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从女子所能得的与所应得的安慰。”(15)
祥子虽然喜欢小福子，可是负不起养着她两个弟弟和一个醉爸爸的责任！“他不敢想小福子是要死吃他一口，可是她这一家人都不会挣饭吃也千真万确。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16) 这就是穷人的被生存困苦所深深压抑的性欲与爱欲。祥子不是不喜欢小福子，而是残酷的现实使祥子无法去爱。穷人没有爱与不爱的权利，只有深深地压抑自己的本能欲望、收拾起无用的感情，狠心挣扎在生存线上，维持个人那很小很小的一点自由。面对小福子的真情流露和绝望哭肿的眼，他不会说什么，只留下“等我混好了，我来！一定来！”的不知何日能够实现的誓言。
经历虎妞一场婚姻悲剧之后，祥子对人生、婚姻、生活的认识发生了很大的转变。祥子被虎妞引诱之后，他只是从心理与精神上感到自己被毁灭的意识，但在虎妞死后，经济重新陷入困境的祥子从身体上、生活习惯上开始迅速下滑、堕落。“虎妞强加给他的畸形婚姻，就对祥子的心灵，有着根本性的破坏。”(17)
祥子渐渐入了“车夫”的辙，在与包月时的出身娼妓的夏家女人通奸而得了性病，虽然好了一些，但是没有得到根治。这时他几乎变成另一个人。身量还是那么高，可是那股正气没有了：从刚入城时的像树一样富有生机的、地狱里的好鬼祥子，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的样子的祥子，一个拥有铁扇面似的胸、直硬的背、杀好了腰，微笑着满怀希望的最出色的车夫，堕落为一个松着肩头、搭拉着嘴，叼着烟卷，身态与神气变吊儿啷当的祥子，一个懒而脾气大、会骂人的、好打架不吃亏的头等“刺儿头”的祥子，一个不但没往好了混，反倒弄了一身脏病，把身体全不当作一回事的祥子。
但是，祥子静下心来依旧想“洗身”，渴望做一个身体干净的、内心清白的人，依旧想找回原来的自己——那个无牵无挂，纯洁，要强，处处努力的祥子。(18) 从曹先生那里，祥子获得了一种新的希望：事情，工钱，小福子，在几句话里美满地解决了一切。他扯开大步，去找小福子，以前的一切可以一笔勾销，两个地狱中的人将要抹去泪珠而含着笑携手走进一个新天地。
然而，残酷的地狱般社会没有给祥子一个笑脸。小福子因为不堪忍受“白房子”的非人折磨而上吊自杀了，祥子刚刚鼓起的希望的风帆被这个噩耗扯得粉碎。他明白了他自己就跟一条狗一样，只为捡些白薯皮和须子吃，什么也无须再想了。多么体面的祥子，变成个又瘦又脏的低等车夫。脸，身体，衣服，他都不洗，头发有时候一个多月不剃一回。每次喝醉他必到小福子吊死的树林里去落泪；哭完，他就在白房子里住下。酒醒过来，钱没了，身上中了病。
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坠，坠入那无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因为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只剩下那个高大的肉架子，等着溃烂，预备着到乱死岗子去。
祥子从最初的身体自恋到“失身”，继而通过一系列行为来“洗身”，待到祥子找到具体的“洗身”途径来拯救自己和小福子之际，小福子的非正常死亡——拒绝卖身而上吊自杀——彻底扼杀了祥子的“洗身”努力，使他坠入了万劫不复的苦难深渊。“洗身”不能的祥子，便万念俱灰，开始了彻底“弃身”，乃至于“毁身”的堕落之旅。
“我们的身体与我们同在，……作为爱恨情仇各种情感的对象，身体既是我们自己，也可以说是他者。对于精神分析来说，它是主要的自恋对象。”(20) 《骆驼祥子》中“身体叙事”从人性角度上揭示了一个城市底层穷人的生存悲剧中的多重因素，尤其是他们思想意识中的错误性观念和盲目的性欲之流所导致的命运突转、恶化与内在精神崩溃。在自恋的身体受到玷污并且“洗身”未果的时候，祥子的身体自恋走向它的反面——厌身乃至于毁身。祥子的生存悲剧，不仅有着巨大的社会因素、历史文化因素，而且同时存在着来自身体内部的盲目的性欲之流的冲击与宰制。这不仅展现了城市底层穷人生存所受到的来自身体内外的多重压迫、煎熬、挣扎，而且也显示出老舍对城市穷人苦难的深刻体验和多重关怀。
维特根斯坦说：“人的身体是人的灵魂最好的图画。”(21)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老舍把自己穷苦的都市底层生命体验，通过独特的身体叙事视角，描绘祥子在不同生命阶段的身体自恋形态——恋身、失身、洗身与毁身，精彩刻画了一个从“地狱好鬼”变为“文化之城走兽”的灵魂堕落史。
注释：
① 参见［美］葛罗莉亚·斯坦能《内在的革命——一本关于自尊的书》，第168－169页，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版。
② 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7页，人民文学 出版社1999年版。
③ 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3～14页，人民 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④ ［美］巴史克：《心理治疗入门——教育辅导系列》，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⑤ 樊骏：《认识老舍》（上），《文学评论》1996年第5期，第11页。
⑥ 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1页，人民文学 出版社1999年版。
⑦ 老舍：《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第23～2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⑧ 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⑨ 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51～5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⑩ 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5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11) 樊骏：《认识老舍》（上），《文学评论》1996年第5期，第11页。
(12) 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54～5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13) 关纪新：《老舍评传》，第274页，重庆出版社2003年版。
(14) 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54～5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15) 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79～18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16) 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8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17) 关纪新：《老舍评传》，第273页，重庆出版社2003年版。
(18) 祥子的身体自恋在道德意识上体现为强烈的贞洁观念。正是这种强烈的贞洁观念使祥子在“失身”之后，产生了一生挥之不去的“玷污感”。关纪新先生在《老舍评传》中感叹道：“如果他真的是在小农意识占绝对地位的农民中间长大的话，应该对都市社会种种不良的精神现象，有一定的心理承受力才对。但是，当时的祥子，显然缺乏这种起码的承受力，他单纯得叫人感叹，也叫人揪心。假使祥子刚到北平来的时候，就能比较地世故一些，油滑一些，也许后来的许多故事都不易发生。”见关纪新《老舍评传》，第274～275页，重庆出版社2003年版。
(19) 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21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20) ［美］彼得·布鲁克斯：《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第1页，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
(21) ［奥］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陈嘉映译，第279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