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精气养生说角度对《毛诗序》的疏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精气论文,角度论文,毛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879(2002)05-0055-07
关于《毛诗大序》(以下简称《毛诗序》),研究者历来多从政治、道德及伦理等层面理解,但不能深入到生命本质诸如卫生、养生层面,因此仍然显得比较肤浅。
一、关于《毛诗序》由个体之“身”到国家之“事”思想模式的考辨
《毛诗序》说:“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通过音以表现情绪的不同,据此可以体察到人心、政治的实情,此外“安”、“乐”、“怨”、“怒”、“哀”、“思”等,均属于心理活动的各种形态,它们何以作为测量政治良窳的指标呢?
首先心理的变化最直接地彰现着人的生命状态。《荀子·非相》篇说:“故形相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虽强调通过后天一番“化性起伪”功夫,是铸成“心”的主体导向的关键,但是也承认“心”是作为自然之子的人的本体,即有形之身的根本,在各家学说中有时被称为“神”,这确是古人的共识。而心灵因自然外物与社会纷繁的引发感召,会呈现复杂的波动变化,这最能够直接反映个体生命状态的本质。
其次个人的心理遭际又与大政治有着密切的联系。古人探讨问题时,如以《周易·系辞下》为典型的例子,往往以身及物,循微见著,由近至远,由内至外,这也是古人的共识,先秦以至汉代,诸子百家莫不习惯于这样的思维模式。《老子》十三章曰:“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管子·牧民》篇说:“天下之本者国也,国之本者家也,家之本者人也,人之本者身也,身者治之本也。”《孟子·离娄上》说:“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两说完全相同,意指政治家之“身”主导国家的命运,而小民之身心状况却只是被动地折射出社会的治乱。而要把“身”维持在一个良好的状态,则必须重视养生,养生主要是调适人内心的平衡。《庄子·让王》篇说:“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馀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馀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提出“内圣外王”说。《荀子·强国》篇有曰:“故人莫贵乎生,莫乐乎安,所以养生安乐者莫大乎礼义。”也是从人贵生乐安天性引申到礼义的建立。《吕氏春秋》论之极详,其《审分》篇一言以蔽之曰:“夫治身与治国,一理之术也。”对此汉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通国身》篇里,认为治国与治身,并无二致。这样个体延伸至家、国以至天下,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双向辐射交互影响的关系,任何一个因素都不是孤立的存在。《毛诗序》的思维方式也是“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而一人之本即“身”直至“心”,而因其连动性,当审视《毛诗序》之政治道德伦理层面意义时,绝不可割裂其与内在层面的联系。
二、考察《毛诗序》产生所依附的重精气养生的历史文化背景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吕氏春秋》卷二《适音》比较清晰地阐释了调和心情与音乐诗歌的关系,其曰:“心必和平然后乐,心必乐然后耳目鼻口有以欲之,故乐之务在于和心,和心在于行适……夫音亦有适。太钜则志荡,以荡听钜则耳不容,不容则横塞,横塞则振。太小则志嫌,以嫌听小则而不充,不充则不詹,不詹则窕。太清则志危,以危听清则耳谿极,谿极则不鉴,不鉴则竭。太浊则志下,以下听浊则耳不收,不收则不特,不特则怒。故太钜、太小、太清、太浊皆非适也。何谓适?衷音之适也。何谓衰?大不出钧,重不过石,小大轻重之衷也。黄钟之宫,音之本也,清浊之衷也。衷也者适也,以适听适则和矣。乐无太,平和者是也。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平也;乱世之音怨以恕,其政乖也;亡国之音悲以哀,其政险也。凡音乐通乎政,而移风平俗者也,俗定而音乐化之矣。故有道之世,观其音而知其俗矣,观其政而知其主矣。故先王必托于音乐以论其教。”此说能存古义,为如何解读《毛诗序》,指明了方向,启迪后人应该回到精气说语境来重新审视这一珍贵文献。
《管子·心术下》说:“凡民之生也,必以正平,所以失之者,必以喜乐哀怒。”《管子》认为决定人贤愚寿夭者,乃决定于人所禀天赋之“精”之多寡,而人过度的内心情绪反应,于固精有害,必危及生命。其《内业》篇说:“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和乃生,不和不生,察和之道,其精不见,其微不丑,平正擅匈,论治在心,此以长寿。岔怒之失度,乃为之图,节其五欲,去其二凶,不喜不怒,平正擅匈,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忧患,是故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守敬莫若静,内静外敬,能反其性,性将大定。”又说:“凡人之生也,必以其欢,忧则失纪,怒则失端,忧悲喜怒,道乃无处,爱欲静之,遇乱正之,勿引勿推,福将自归;彼道自来,可藉与谋,静则得之,躁则失之,灵气在心,一来一逝,其细无内,其大无外,所以失之,以躁为害,心能执静,道将自定,得道之人,理丞而屯泄,匈中无败,节欲之道,万物不害。”认为人的忧悲喜怒干扰了人心的“平正”,而葆养“精”、或“道”、或“灵气”,是“人之生”的第一要义,过激的心理感动,会与“精”等发生冲突,两者不能相容,而若要固精,则唯有守静。尤其应体会的是,它指出《诗》与礼乐对此养生要义能够发挥的作用,或者说,《诗》或礼乐的产生很大意义上是为了养生的需要。
关于固精养生思想,先秦两汉诸子百家均有涉及,所不同者在于,入世的一派,从此“体”出发,尽量凸现其“用”的一面;而出世的一派,则竭力固守其“体”,见素抱朴,归根复初,防遏观念的纷乱与法令滋彰。《左传昭公七年》:“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国语·梦语下》载观射父说:“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认为“精爽不携贰者”具有智、圣、明、聪的心理特点,才有资格担当觋、巫的身份;《庄子·在宥》篇也有相同的说法:“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生长……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尝衰。”人苦心焦思辛勤操劳也是养生之大敌;《荀子》与《庄子》在许多方面意见相左,然而对于这一套养生精义却所见略同,其《儒效》篇说:“此其道出乎一。曷为一?曰:执神而固。曷为神?曰:尽善挟治之谓神,万物莫足以倾之之谓固,神固之谓圣人。”神与精同义,荀卿曾三为齐稷下祭酒,很自然地将固精说引伸到治术。其《解蔽》篇全本于“虚静”说,并引《诗》“采采卷耳”四句,评之曰:“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毛诗》此篇小序也同此说。荀卿门生韩非之《韩非子·扬权》篇说:“曼理皓齿,说情而捐精。故去甚去泰,身乃无害。”人若纵欲,则飘风骤雨,不可长久。
三、对于《毛诗序》政治立场与文化因子的辨析
关于《毛诗》作者,从时间先后而言,以《汉书》记载最早、也最为可信。《汉书·儒林传》说:“毛公,赵人也,治《诗》,为河间献王博士,……”《汉志》又说毛公《诗》学“自谓子夏所传”。《后汉书·儒林列传》说卫宏从九江谢曼卿受学《毛诗》,因作《毛诗序》,对此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三论《诗》,引叶梦得说:“世人疑《诗序》非卫宏所为,此殊不然,使宏凿空为之乎?虽孔子亦不能;使宏诵师说为之,则虽宏有馀矣。”此说最为公允,毛公于《毛诗序》的著作权不容抹杀,《毛诗序》是毛公所承传之《诗》学的重要部分,后出于《汉书》的各种说法,在《四库提要》中尽有胪列,虽莫衷一是,但是,并无更加可信的依据。
而理解毛公在河间献王藩国承传《毛诗》的初衷、立场,于阅读《毛诗序》是很有帮助的。《史记·五宗世家》说:“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为河间王。好儒学,被服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之游。”《集解》引《汉名臣奏》:“杜业奏曰:‘河间献王经术通明,积德累行,天下雄俊众儒皆归之。孝武帝时,献王朝,被服造次必于仁义。问以五策,献王辄对无穷。孝武帝艴然难之,谓献王曰:“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王知其意,归即纵酒听乐,因以终。’“河间献王与淮南王等诸侯王一样,受到来自武帝朝廷的巨大压力,在经济利益和思想自由方面,均受牵制和束缚,他们在学术上的作为,自然有其排遣忧愤抵制集权的深衷,反对武帝挤压藩国和刑名政治,刘德与《淮南子》等可谓同声共气。他“被服造次必于仁义”,《论语·八佾》:“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意在讥讽武帝崇儒大兴礼乐,抽调了仁义之精髓,礼乐只是威慑弹压天下的工具,其“仁义”与武帝“礼乐”适成反调。作为藩王,刘德反武帝之道行之,他口口声声讲王道,虽只是维护一己之利益,却使其学术品格跨越了战国末期《荀》儒一派,而上溯七十子之徒。《汉书·景十三王传》说河间献王“修学好古”,搜集善书,“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宫》、《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其学举六艺,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修礼乐,被服儒术,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而游”。从中可以知道,《孟子》具有民本思想,《老子》主张清净无为,七十子之徒去圣不远,刘德为学,其主旨就是不满武帝大一统政治,与代表专制主义官方政策的儒家末流相抗衡。
刘向《说苑·君道》两次引用河间献王的话,来佐证其人君应“无为”、“博爱”和“任贤”的主要观点,一则曰:“河间献王曰:‘尧存心于天下,加志于穷民,痛万姓之罹罪,忧众生之不遂也。有一民饥,则曰:‘此我饥之也。’有一人寒,则曰:‘此我寒之也。’一民有罪,则曰:‘此我陷之也。’仁昭而义立,德博而化广,故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治。先恕而后教,是尧道也。’”另则曰:“河间献王曰:‘禹称民无食,则我不能使也。功成而不利于人,则我不能劝也。故疏河以导之,凿江通于九派,民亦劳矣,然而不怨苦者,利归于民也。’”综合起来看,河间献王法先王,祖述仁政思想,关心生民疾苦,主张劳民必须归利于民,宜其于《孟子》、《老子》深有会心,在民本意识上,他们殊途而同归。
《汉志》列有“《毛诗故训传》三十卷”,指出其来历:“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毛公《诗》学,自谓子夏所传,且为河间献王喜好,此种喜好当然也并非为学术而学术,此不过是投合了刘德心意,杜甫则有“河间礼乐存”句;全祖望《前汉经师从祀议》说:“毛苌深得圣贤之意,河间献王言必合道,大雅不群。”[1]毛公与河间献王见解一致,《毛诗》只是他们为挣脱集权牢笼而从事的学术建构的一部分而已。但是托名子夏却也意味深长,《史记·吕不韦列传》说:“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从先秦儒家内部来看,与孔孟相比,到荀卿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荀子》有着明显的刑名法家色彩,集权政治与专制思想抬头了。《荀》学及其门徒李斯、韩非思想几乎成为意识形态主流,汉初以来,儒学复兴,但是武帝官学骨子里头还是承其绪馀。因此,毛公之托名“子夏”,表面是复古,实质上是与官方主流异趣,要超越《荀》儒,要竭力返归孔儒的本意,“子夏”遂成为代表一种立场的符号。《毛诗序》在君权面前尚未丧失其早期儒家风骨,谓之原出于子夏,此是可信的;然而,韩愈《读荀》谓圣人之道“火于秦,黄老于汉”,[2]其实这个“黄老”的过程至晚也应追溯到战国时齐稷下学宫,年代绵邈,圣绪坠失,因此虽有精神相通,却并不能指实《毛诗序》文字纯出乎子夏师教,“子夏”仅仅是代表了其学术倾向罢了。(注:《论语》中有子夏与孔子论《诗》,并蒙赞许的记载,此盖为托名子夏的重要原因。)
汉初尚黄老,属于齐学,在《毛诗序》中也有所反映。《礼记·乐记》颇与《毛诗序》交光互影,两者关系密切,其中有曰:“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五者不乱,则无怗懑之音矣。宫乱则荒,其君骄;商乱则陂,其官坏;角乱则忧,其民怨;徽乱则哀,其事勤;羽乱则危,其财匮。五者皆乱,迭相陵,谓之慢。如此,则国之灭亡无日矣。”孔疏引郑注《月令》云:“宫属土,土居中央,总四方,君之象也。”《史记·乐书》:“太史公曰:‘夫上古明王举乐者,非以娱心自乐,快意恣欲,将欲为治也。正教者皆始于音,音正而行正。故音乐者,所以动荡血脉,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故宫动脾而和正圣,商动肺而和正义,角动肝而和正仁,徵动心而和正礼,羽动肾而和正智……弦大者为宫,而居中央,君也。商张右傍,其馀大小相次,不失其次序,则君臣之位正矣。’”是以五行来牵合君臣、五脏、五常等,有着思孟学派的影子。应该注意上述刘向《说苑·君道》引河间献王说:“……民亦劳矣,然而不怨苦者,利归于民也。”与《乐记》相对看,在五行所对应的五音、五事中,“怨”与“哀”总和民之烦役辛劳连在一起,《毛诗序》:“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也是把“音”与“民”之“怨”、“哀”结合起来叙述,所以明显与上述二者同源,隐含着五行宇宙结构图式。特别从上述《史记》引文中可以体察到,所谓“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便由五音之动五脏,再“和正”于五常,是从生理性的养生,到道德与知性的培植,已体现了精气养生说从个体扩充至群体、从生理心理推衍至社会普遍道德的一贯模式,对于诠释《毛诗序》提供了重要的参照。而《荀子·非十二子》篇直言指斥思孟学派及子夏,这证明并不像前人所认为的,《毛诗》也承袭了荀卿的立场,其实两者薰莸不同器,《毛诗》与《荀》儒有着相当大的隔阂。这启发读者,阅读《毛诗序》,很大程度上,应站在《荀》儒的对立面,上接仲尼之微言、七十子之大义,方能得其正解。而且,《毛诗序》作为汉武帝时的产物,经毛公之手写成,其因革演变,必然有顺应战国到秦汉学术趋势的特点。毛公是赵国人,在整个战国时代,三晋与齐地有着密切的思想文化交流,比如《韩非子·五蠹》篇以及《吕氏春秋》数处出现“管、商”一词,标志着三晋和齐地法家早就合流。毛公及其师辈也不可能超然于时风众势之外,字字句句恪守子夏师教,而与作为学术大宗存在的黄老之学丝毫无涉、与河间献王的学术倾向无涉。实际上,《毛诗》也按近于《史记》中太史公司马谈《论六家要指》所定义之“道家”。(注:司马谈《论六家要指》说道家:“道家使人精神专人,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摄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以武帝时的“醇儒”董仲舒《春秋公羊学》为例,他就汲取了诸如阴阳五行名法各家的思想,其学术内核有着齐学的黄老烙印,[3]当时儒与道并无截然的界线;《毛诗序》讲“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有明显的天人共感意味,又透露着五行说的痕迹。《毛诗序》说:“《关雎》,后妃之德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儒家思维将夫妇、父子、君臣等视为同类相对关系,举一而反三,故而《毛诗序》最后点出:“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所谓后妃之德就过渡到了君臣大义,而这正是黄老道德之术精义之所在。[4]一言以蔽之,即使承认《毛诗序》的儒家品格,也必须看到其类似于董仲舒等西汉儒家的学术特点,属于经学之齐学一派。
在对《毛诗序》立场定位基础上,由表及里来考察,它与以齐稷下为代表的精气养生说,实有不解之缘。如《左传》有季札观乐之记载;《论语·阳货》孔子曰《诗》“可以观”;《管子》有《八观》一篇;《吕氏春秋》卷六《音初》说:“凡音者,产乎人心者也。感于心则荡乎音,音成于外而化乎内,是故闻其声而知其风,察其风而知其志,观其志而知其德。盛衰、贤不肖、君子小人皆形于乐,不可隐匿,故曰乐之为观也深矣。”班固《汉志》说:“《书》曰:‘诗言志,歌咏言。’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故古有采诗之宫,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采诗之宫观风四方,巡察政治,然则所观察者,当以人为主要对象,而人的内心情绪精神状态,更应首先给予关注。而上引《管子·内业》说:“凡心之刑,自充自盈,自生自成,其所以失之,必以忧乐喜怒欲利,能去忧乐喜怒欲利,心乃反济。……是故止怒莫若《诗》,……”重视《诗》、乐等节制情感的作用,使情感不偏离人性之维度,从而达到固精养生目的,这种看法在稷下黄老道德一派,似乎有极久远的来历,《毛诗序》尚能存此古学,这也为认识它提供了非常可贵的切入点。
四、依据精气养生说对于《毛诗序》一些语词范畴的解读
孔子讲“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朱熹《诗经集传序》说:“曰:然则国风、雅、颂之体,其不同若是,何也?曰:吾闻之,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惟周南、召南,亲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为正,故其发于言者,乐而不过于淫,哀而不及于伤。是以二篇独为风诗之正经。”认为《论语·八佾》:“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是亲被“文王之化”的缘故。而《逸周书》等文献保留了许多涉及与《毛诗序》语词相关的材料,近来《逸周书》的可信性渐被认识,认定《毛诗序》是在较为原始儒家意义上解释《诗》,《逸周书》(注:本文所用《逸周书》为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撰,李学勤审定之《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等材料自然可藉以为用,此有助于对《毛诗序》可作出准确的解读。
从精气养生说来讲,以过激的情绪反应为固精养生之大敌,《礼记·礼运》篇说:“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虽人禀七情,但要防遏因外物的刺激而导致七情澎湃,内心失衡。《庄子·德充符》说:“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庄子是以顺应自然,来保护身心之不受损伤。然有衣食之忧的小民百姓,是难以此“道”来抗捱饥寒压迫的。故而,《逸周书》的叙述更加符合现实常情,其《常训解第三》:“哀乐不淫,民知其至。而至于子孙,民乃有古。古者因民以顺民……苟乃不明,哀乐不时,四徵不显,六极不服,八政不顺,九德有奸。九奸不迁,万物不至。夫礼非尅不承,非乐不竟,民是乏生□好恶有四徽:喜、乐、忧、哀。”这应视作对统治者的训诫,“古者因民以顺民”,指古之政治有顺应民心的特点,老百姓内心之哀乐,都保持在正常的限度之中,如顺应四季荏苒一样,天人共感,与自然同一节律,人才能够生命力饱满,否则就会过喜、过忧。依《庄子·天运》篇之视角:“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于蠣蠆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三皇五帝之治,其衰减体现在“民心”渐受困扰,超过了“性命之情”所能承受的极限,便不能全身以尽天命,“则人始有知夭矣”,他还是从固精卫生角度,来判断三皇五帝政治的善恶,在这样的价值标准下,不断递进的“有为”政治,破坏了天人和谐,非但不值得称道,相反如此“圣人”,理应受到鞭挞。
虽然《庄子》有过于忿激之词,但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其关注人心与生命状态关系的视角,《毛诗序》与之也并无实质上的差异,《毛诗序》以音识气运之盛衰,犹如《逸周书·官人解第五十八》所谓:“四曰:民有五气,喜、怒、欲、惧、忧。喜气内蓄,虽欲隐之,阳喜必见;怒气内蓄,虽欲隐之,阳怒必见;欲气、惧气、忧悲之气皆隐之,阳气必见。五气诚于中,发形于外,民情不可隐也。”这已经论及民之心理状态是民情直接的表现,是难以隐瞒的,人心之“安以乐”、“怨以怒”及“衰以思”,也正代表着每况愈下的三种形态,它说到“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苟,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此“哀刑政之苛”,道出了政治恶化的症结,是它干扰了人精神的宁静。从人生哲学层面而言,《老子》、《庄子》原来都是围绕固精养生、为了解决精神困扰问题而作,然后再引申到政治哲学层面。旧题唐代贾岛撰《二南密旨·论六义》解释“风、赋、比、兴、雅、颂”六者,都归诸君臣之相与,这确能得其正解,政治的治乱,君应该承担最主要的责任,《逸周书·小明武解第十》:“淫乐无既,百姓辛苦。”作为统治者的骄奢淫逸,必然造成民不聊生,《国语·周语上》:“国之将亡,其君贪冒、辟邪、淫佚、荒怠、粗秽、暴虐;其政腥臊,馨香不登;其刑矫诬,百姓携贰。明神不蠲而民有远志,民神怨痛,无所依怀,故神亦往焉,观其苛慝而降之祸。”在暴君的压迫下,人民已不能保持内心的恬静祥和,情绪因愤激而失控,因诉求无门而绝望,其种种过度的心理反应,怨怒、哀思,都有害于固精,其性命处于危险之中,此时,民神以灾异为谴告,国亡无日矣。《毛诗序》从个体的心理状态,窥测国家政治之治乱,无疑是承继了先秦以来“固精养生”政治哲学的思维习惯。
“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这段话历来引起误解,歧见纷纭,关键在“礼义”一词。《二南密旨·论变大小雅》说:“大小雅变者,谓君不君,臣不臣,上行酷政,下进阿谀,诗人则变雅而讽刺之。”意指变风变雅之起,是缘于君不君,而导致整个政治昏乱,堪谓的见。从此而言,所谓“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其立意也并非在于苛责抒发情感之小民。应回到“礼义”的本义来理解,《逸周书·度训解第一》:“明王是以敬微而顺分,分次以知和,知和以知乐,知乐以知哀,哀乐以知慧,内外以知人。凡民生而有好有恶,小得其所好则喜,大得其所好则乐,小遭其所恶则忧,大遭其所恶则哀。”明王“敬微而顺分”,虽则体认哀乐等是人之常情,“发乎情”无可厚非,但是,其波动过度,有害个人精神的宁静,也会招致国家动乱,所以统治者其责任就是将此掌控在适当的限度之中;而这种掌控也绝非单向的自上而下的压制,《逸周书·本典解第五十七》说得好:“生之乐之,则母之礼也;政之教之,遂以成之,则父之礼也。父母之礼以加于民,其慈□□”君与臣民有上下互动的权利与义务之关系,《逸周书·度训解第一》接着谈到:“力争则力政,力政则无让,无让则无礼。无礼,虽得所好,民乐乎?若不乐,乃所恶也。……明王是以无乐非人,无哀非人。……夫民生而恶死,无以畏之,能无恐乎?若恐而承教,则度至于极。”官逼民反,其咎在上层,小民则是无辜的,“力政则无让,无让则无礼”,强权下的秩序,最是无礼;教化人心、不致堕落禽兽所依据的“礼”应具有仁厚的本质,这与《毛诗序》的反对刑名政治如出一辙,真正的“礼”的精神,应该充满人性,而非扼杀人性,其前提就是统治者之政治路向要摒弃苛政。通篇结合起来看,恰可以为理解《毛诗序》上述文字提供重要的参照。
再者,《说苑·建本》篇引河间献王曰:“《管子》称:‘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夫谷者,国家所以昌炽,士女所以娇好,礼义所以行,而人心所以安也。《尚书》五福,以富为始,子贡问为政,孔子曰:‘既富,乃教之也,此治国之本也。’”认为“礼节”、“荣辱”建立在丰衣足食基础上,有此基础,礼义才是人性的自然表现,也是人类自然的需要,礼义才能贯彻在社会生活之中,人心才能“安以乐”,这是《毛诗序》“礼义”的确切定义;《逸周书·文儆解第二十四》:“利维生痛,痛维生乐,乐维生礼,礼维生义,义维生仁。”唐大沛疑“痛”为“庸”,[5]较合文理,礼、乐、仁、义一体同功,利,即基本生活需求,又是其前提条件,而礼、乐、仁、义在孔子那里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可是到了《荀子》(其苗头则出现得更早),确实如《毛诗序》所说:“至于王道衰,礼义废,”也即《老子》十八章“大道废,有仁义”之谓也,刘师培《中国民约精义》曰:“案《吕览》之言最合于民约,与《荀子·礼论》篇不同,《荀子·礼论》一篇(即‘人生而有欲’数语),由争斗之人群,进而论完全之邦国,其形态秩序,最合于《墨子·尚同》篇,但《荀子》之意以立君所以制民,而《吕览》之意以立君所以利民,此其不同之点耳。”[6]刘氏此说击中肯綮。以《荀子》为代表的战国末期儒家,对孔孟礼义精神有所叛离,礼与仁不再有和谐的关系,呈现对立的倾向,比较“礼义”在孔孟和《荀》儒思想体系中的含义,实在是貌合而神离。《荀》儒揭示人性之“恶”,必然要高抬“礼”即“法”来防范它,而且此种防范又主要针对臣民、开脱君主,这是《荀子》专制主义理论的特点,所以,才有汉武帝时,河间献王以“仁义”来与武帝之“礼乐”相抗衡。这里,将“礼义”定位于“先王之泽也”,孔颖达《正义》说:“郑答张逸云:旧俗者,若晋有尧之遗风,先王之泽,卫有康叔馀烈,”但以先三准衡当世,则明确暗示,此“礼义”非《荀》儒之谓也,而是属于孔孟学说中的“礼义”。(注:《荀子》与《孟子》虽同属儒家,但是在许多基本观点上均意见相左,《孟子》主张法尧舜,只不过是反对当时喜言法桓、文之高论,体现其民本思想;而《荀子》则兼法先、后王,代表着帝王派的立场。)《孟子·离娄下》说:“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存心”代表了礼的基本性质,有礼者敬人,而不是使人敬畏,其核心即《论语·颜渊》中孔子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思想,尊重个体,不强人从己,礼可以起到维护群体及等级之间和谐关系的作用。明王行《题陈邦度诗后》说:“《诗》先《国风》而后《雅》,盖《风》本时之歌谣,《雅》则礼之乐章也。学《诗》者不先之《风》,无以见诗人发于性情之自然;不归诸《雅》,无以识君子‘止乎礼义’之中正。此不易之序也。”[7]认为《风》为当时的歌谣,是人的性情的自然流露,而“止乎礼义”,应到《雅》之篇什中去领悟,至晚也须归诸孔子之“礼义”,而非战国后期以《荀子》为代表的儒家观念中的“礼义”,这是颇有见地的看法。对照《毛诗序》说:“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者之所由兴废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这里的“王者之所由兴废”,显然指仁政与酷政之分别,为其“礼义”乃由孔孟原义上去理解,提供了确凿的证据。
《孟子·公孙丑上》孟子:“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盛赞孔子于中国人文精神的发轫之功,似于漫漫长夜始见曙光,孔子使人成其为人,使庄严人生焕发生命的意义,与蒙昧及动物划一界线,《礼记·冠义》说:“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孔子以“博学于文”与“约之以礼”相结合,竭力提升和保持人性的高贵尊严,即使在人类智性活动无限伸展之时,仁智合一,礼文合一,也总是警省不能僭越人性的范畴,虽人性与动物性之间并不存在截然的鸿沟,但是人性总要以超越动物性为指归,指出向上一路,人性的光辉不能被动物性所蒙蔽。《论语·八佾》:“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又“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两者可以互为义徽,凡一切文艺最高的境界,其实都“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孔子表达了人类文学艺术至美的共通特徽,代表着我国审美经验的早熟,其所寓含的中和美学思想,绝不排斥饱满的人性张力,相反是在人性维度内,极力张扬人性之美,绝非可以与因循、僵化和弱智等量齐观。《诗》属于人类的精神生产,乐与哀等人类的情感心理反应,往往容易过激,进入所谓迷狂状态,导致人性失控,使人与禽兽界限混淆,他注重《诗》的抒情要展现人性的雍容尊严,要有节律,才不致于丢失人性,而滑向动物性,暴露出赤裸裸的动物本能,《逸周书·文酌解第四》:“民生而有欲、有恶、有乐、有哀、有德、有则。”认为“有德”、“有则”,也与生俱有,正是人性高于动物性的体现,在人性烛照下的喜怒哀乐,才有《诗》性的价值,孔子真正把握了《诗》的人性脉动,才有如此精辟的概括,而《毛诗序》所谓:“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也就是孔子“《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唯一正解。
《诗》性本与人性相通,儒学末流无视《诗》的艺术特质,以专制教化代替文艺,抹杀文艺规律,这是帝王派们压制自由的必然行径。这样的末流殃及源头,“礼义”逐渐蜕变成为钳制个人性情的桎梏,才使有文艺灵性的后人,把“礼义”视为文艺的对立面甚至死敌,这在本质上,反映了人类艺术精神与国家主义的势不两立,为了冲决罗网,在历史上许多时候,都有狂士怪才,用异乎寻常的形式,来表达他们在“礼义”束缚下的压抑与愤懑,如阮籍《大人先生传》直言:“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嵇康《释私论》倡言:“越名教而任自然。”如此极端的声音,从《老》、《庄》以降,任何时代都能听到类似的共鸣,尤其在这一世纪的反传统思潮下,孔子的伟大思想也因此横遭误读或曲解,民族的优秀文化亟待拭去千年尘垢,重现其晶莹剔透之光芒。
收稿日期:2002-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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