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长庚京剧美学的现实意义_程长庚论文

程长庚京剧美学的现实意义_程长庚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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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生长在内忧外患社会背景中的京剧表演艺术家程长庚坚持以“真”为其舞台实践的至高追求,其表演美学核心为“痛苦中出艺术”。今天,重新提倡这一观点,并落实到新戏的制作流程和欣赏流程,对京剧跃上新的高峰,无疑具有现实意义。

关键词:程长庚 京剧 表演艺术

程长庚(1811——1880)生活在中国封建社会晚期一个严重倾斜的年代。他居住在北京,从事京剧表演这一“贱业”,但入眼的则是“道光十八年,英吉利以鸦片入广东,二十二年入长江;咸丰间,发捻回苗遍中国。诸贵人宴乐不绝”。由是“愤欲绝,闭户不出,泫然流涕曰:‘京师首善,乃若此,吾不知所税驾矣。’乃择门下贤者督教之曰:‘京师乱且作,毋使广陵散绝人间也。’”然而时代并不依其意志为转移。“咸丰六年,英人破广州,缚督而去。十年,英法联军入京师,显皇帝狩木兰。长庚痛哭出。未几,和议成。俄罗斯夺龙江、吉林边七千里。英法诸国始订市长江。明年,显庙崩。穆宗幼立,两宫听政。返京师,恭忠亲王领枢府,始关译署,理外交,众贵人宴乐如故。”

程长庚具有一颗敏感而痛苦的心灵,他不甘自我麻醉,但由于所处位置的限制,不可能像康有为、梁启超那样从事并干预政事,他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于是,他借助“三庆”戏班,借助歌台舞榭的七尺氍毹,不时发出孤愤、抑郁的痛苦歌声。他以此歌声,和周围可忧虑可悲悼的外部环境相碰撞,也与台下那些单纯追求感官刺激的看客相磨擦。真正的艺术魅力,就在这碰撞和磨擦中产生。应当承认,这便是程长庚京剧美学的灵魂。

京剧在程长庚时期发展得还远不完备。剧场曾称“茶园”,喝茶需要支付茶资,顺便“听戏”却不花钱。茶园中设有小舞台,舞台下是喝茶的条桌和凳子,茶客相向而坐,只以身子侧对舞台。茶客以喝茶聊天为主,只在演员唱到最精采时,才扭过头倾听片刻。等到唱段完结,茶客复又掉转头去。“茶园”后被“戏园”替代,“听戏”开始收费,但京剧此阶段上的审美习俗,仍以“听戏”为主要特征。

程长庚不能改变京剧在此阶段上的大格局,不能解除由内忧外患引起的大痛苦,他对台下醉生梦死的狂欢式的声浪持有强烈的反感。当时听众习惯在唱腔的精采处喝采,程在成名后给予坚决抵制,他面对那些浪笑无度的人说:“吾曲豪,无待喝采,狂叫奚为!声繁,则音节无能入。四座寂,吾乃独叫天矣!”甚至连进入皇宫给帝王演出时,他也说:“上呼则奴止,勿罪也。”结果引出了“上大笑,许之”。在他几十年的演出中,居然没有人敢给他喝采,这不能不说是他依凭个人努力实现的一个奇迹。他从众多伶人中脱颖而出,成为早期京剧最红的优伶。

他红在自己的声腔里。他演伍子胥,“英神爽爽露眉宇,众奇之,乃聆其音,翕辟阴阳,牢笼众有,若天风海涛,金钟大镛,莫能拟其所致。一座惊起,狂叫动天,长庚之名乃日起。更研究昆曲,辨字音极清,抑扬吞吐,为他伶人所不及。唱乱弹,则能裂石穿云,复于高亢之中,别具沈雄之致。其发声四平八稳,无花腔,无宗派,不求异人,人亦不能及。”

他红在自己剧目里。平生最得意者,为《樊城》、《长亭》、《昭关》、《鱼藏剑》数剧。独喜演古贤豪创国,以及忠义节烈,以使座客泣下沾襟。亦有两类不演之戏。一是不演《空城计》及《战北原》,盖因二剧“失武侯一生之谨慎也”。二是不演薛平贵各剧,盖因“不见经传,复不合情理也。”

他红在自己的同伴中。“在其长(掌)三庆班时,凡遇堂会,配角缺乏时,长庚自出充补,至于每次演二三出戏,更为常事。侪辈多劝阻之,恐于其声名有累,长庚闻言正襟曰:‘众人之搭三庆班,乃因我程长庚,众人为我,我又何敢不以手足视众人。正角亦唱戏,配角亦何独不唱戏耶?同一唱戏,又何以高低之分、贵贱之别耶?’众大感动。又,长庚向不应他班外串,有诘之者,辄曰:‘有福应与我三庆诸兄弟同享,一人独享,有何面目对我三庆诸兄弟耶?’……”

他红在戏班崇高的荣誉中。一度三庆班因总是“那一些人”和总是“那一些戏”而上座率降低,于是决定延请名小生徐小香参加演出。徐答应参加,但要求首场必须与程合演《借赵云》,意思是像当年刘备只有借重赵云出山方能转危为安,如今是你程长庚借我徐小香来了。程的回答则是,只要徐肯进入三庆,重金礼聘绝无问题,但要求首场合演《镇潭州》,意谓是像历史上岳飞收伏杨再兴似的,我程长庚此际是收伏你徐小香。双方相持不下,最后由中间人转圈,合演了一出寓意团结的戏。后来徐进了三庆,该班剧目大大丰富,戏班声望超过了从前。

他红在“群戏”的美学风格里。全本三国演义是三庆班各个时期全都最红的一出连台本戏。戏中用的角色不少,每个演员演得也都十分称职。如刘贵庆之刘备,程长庚之关公和鲁肃,钱宝丰之张飞和黄盖,杨月楼之赵云,卢胜奎之诸葛亮,曹六之徐庶,徐小香之周瑜,何九之庞统,黄三之曹操,华雨亭之乔国老和刘璋,殷荣海之孔融,迟玉泉之马良,褚林奎之太史慈,陈三福之孙权,徐二格之蒋干,张长顺之张辽,陈小奎之张昭,罗七十之关平,袁秃子之周仓,方洪顺之曹仁,袁大洪之曹洪,黄五之许褚,崇福贵之张邰,张干三之蔡瑁,林大柱之张允,田宝林之蔡夫人,陆玮仙之糜夫人。后来,继由陈德霖之糜夫人、吴巧福之甘夫人,以至“舌战群儒”当中的群儒,以及曹营中的八将,全都各有专人扮演。

他红在坚持以“真”为表演美学的实践中。时人形容他扮演的伍子胥一出场,“冠剑雄豪,音节慷慨,奇侠之气,千载若神”。时人回忆他曾演《战长沙》之关羽。“升帐之际,双眉一竖,长髯微扬,圣武威壮逼现红氍毹之上,座客竟有一(被)震怖致病者。”演戏如此,生活中待人处事亦如此。名丑刘赶三系精忠庙副会首,却不遵戏班规矩,私自参与外串,获银百两。程长庚知晓后,以精忠庙会首身分处罚了刘。刘记恨在心,通过朋友帮助,在一个堂会中造成由四喜班班底“傍”程长庚演出的尴尬局面。程发现后拒绝演出,结果被囚在厕所内达半日之久。后来,他凄然对前来游说的四喜班人说:“公等所言者,余一人之利害也。余之不肯外串,一班之利害也。吾部公订规约,一人背之,即为卖众。外串之例一破,则技高者应接不暇,殆将饱死。艺弱者入不敷出,必将饿死。余忝为班首,更不能成为戎首,设今天应李都老爷之命,则法自我败。(烦)寄语都老爷能谅则囿我,不则系死亦不唱。吾虽死,而吾法益坚矣。”游说者还,将其言禀报李都老爷,听后甚为动容,乃释长庚。

他红在坚持自尊、自重的追求里。一方面,他晚年把财产一分为二,一份儿给予长子,命其携眷出京,寄籍于正定府,事耕读。次子随己仍在京习梨园业。他对外人解释:“余本家世清白,以贫故执此贱业。近幸略有积蓄,不可不还吾本来面目。况优虽贱业,某实由此起家,一旦背之,亦觉忘本。”故时人咸服其深谋远虑。这是他对于自身职业的矛盾看法的真实写照。再者,他对于自己开创出来的表演美学风格,则是坚定不移加以坚持。程晚年患病,义子兼弟子谭鑫培前来探视。程面对这位声望已蒸蒸日上的后辈,心中感觉十分复杂。他对谭讲:“子声太甘,近于柔靡,亡国之音也。我死后,子必独步,然吾中国从此无雄风也。奈何,奈何!”谭闻言顿觉惶恐,回答说:“弟子怎会独步?不有孙菊仙在前耶?”程长庚说:“不然。孙之声固壮,然其味苦,味之苦者难适人口,不若子之声,甘能醉人矣。子好自为之。三十年后,吾言验矣!”说这话时,程长庚当是既坚决又无奈的,他已经成为自己那个时代梨园的一尊人格神。他坚信那种由自己开创出来的美学风格,偏偏眼前这位最得时人欢迎的后辈,走的却和自己并不是同一条路。在他看来,京剧正面临人心不古的局面,不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而谭鑫培的出现,恰恰迎合了这种正在日下着的不堪世风。

程长庚去世后,京剧美学的风格迅速发生变化。其义子兼弟子谭鑫培(1847—1917)果然起到“领导又一个新潮流”的作用。首先是谭的处世态度,不再像程长庚那样刚介耿直,尤其是在中年以后,及时行乐的思想明显增多。至于在艺术上,他则精益求精,加强了表演(念、做和打),京剧开始出现了念白戏、做工戏和武打戏。谭的唱腔明显有别于程,少刚厉而多苍凉(如《卖马》),甚至增添出程长庚时代还不多见的垂死之叹(如《碰碑》和《洪羊洞》)。这些剧情依然是凄苦的,但味道中却充溢着甜俗。他开始追求“舞台效果”,台下的掌声此起彼伏。他的演出不再以“真”作为最高目标,而以“美”作为演出的最高准则。总起来看,这时剧场演出的情形也有所改变,“听戏”变成只是审美的一个方面(当然又是最重要的方面),其他如“念”、“做”和“打”,也都成为可以与“唱”一搏的手段了。甚至不妨说,谭鑫培在京剧美学上的一个重要贡献,就是应时代之变而变,他开创了由“听戏”向“看戏”的转移。但其工作没有做完,他在70岁上去世,把肩头的重担交给了还十分年轻的旦角梅兰芳。

梅兰芳(1894—1961)出道甚早,是他完成了谭鑫培的未竞之志。他在继承前辈表演艺术的同时,又创排了大量新戏。梅自幼性格中的至诚多于灵敏,他所处的时代更加有利于京剧完成其本体特征的最后定型。梅身边有着一个十分强大的智囊团,梅在其影响下义不容辞地担起了变“听戏”为“看戏”的最后冲刺。他注重在传统戏中各种表现手段的丰富,他更注重为新戏注入“好看”的成分,甚至首先带头在剧场里,为新上演剧目中的唱段发放铅印的说明书。自梅开始,京剧开始出现“旦行”与“生行”并挂(甚至稍稍超前)的局面,这种现象的出现也不完全是依凭梅个人的力量,因为“旦行”人物的内心活动明显复杂、优美、深刻于“生行”,这便是“旦行”跃起的时代审美背景在起着决定的作用。

通过梅以及他之后的几代人的天才创造,“看戏”的京剧审美风格被定型,并且逐渐走向僵滞。京剧在70年代末期“复出”,经历过一段狂热之后,又跌入现实艺术世界的低谷,虽经大力振兴,至今也未见元气恢复。与此成对比,是大量业余自娱活动的高涨,群众在紧张的工作之余乐于沉浸在票房一类的民间组织之中。看来,这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艺术上应该实现“多元”,艺术的社会功能也要重新认识和把握,京剧昔日成为国剧的事实恐怕难以再现。看来,要正确认识和处置京剧今日所面临的大环境,正确总结和升华京剧当中蕴涵着的传统文化的积极因子,促使现今京剧的剧场艺术经典化,同时更要辅导众多的业余自娱活动,加之指导众多新兴艺术健康成长,似乎就应该成为新时期京剧工作的三项主要任务。

如何概括今天、今后一段时间京剧的审美特征呢?我在拙作《梅兰芳百年祭》一书中提出了下述见解:如果承认京剧审美已然经历了两个阶段(以程长庚为代表的“听戏”阶段和以梅兰芳为代表的“看戏”阶段)的话,那么从现在开始,似应转入一个不妨名之为“品戏”的新阶段。其审美特征有三:

1、把以往的单向品评改为双向品评。这又可分为两方面。其一,演员除了在剧场中继续处于被品评的位置,还可以用自己的演出,去品评观众的审美水平;其二,如果把京剧演员和京剧观众视为一个整体,除了继续被全社会品评之外,也可以用剧场的小整体去品评社会的大整体,要求社会大整体用最适当的方式支持剧场小整体的生存和发展。

2、除了剧场这一种“艺术演出场合”之外,还应该恢复、整理和升华另一种“文化演出场合”——民间风俗活动。前者与后者应该同时并行,但后者才是更重要和更本质的,它包容、涵盖、渗透着前者,后者应该是一切现代人健康成长的摇篮——既是年轻人进入剧场前的“准备场合”,也是老年人离开剧场后体味文化的“回归场合”。

3、一方面继续是生理活动和心理活动的综合,但心理生活所占比重、持续时间、所在层次和达到的深度,都高于、深于和优于以前的两个阶段;同时,在由生理活动转换成心理活动之后,其辐射面空前广阔,经常处在一种慢慢消散到其他领域的状态,不一定还能(或还需要)转回到生理活动的层面上来。

如果承认“品戏”的确属于客观存在,那么京剧的社会功能也需要做相应的转移。在一般文艺具有的三个艺术功能(认识、教育、审美)当中,“品戏”阶段上的京剧,应当突出的是审美功能。京剧在群众自发的自娱活动当中,更应当突出一项“养生”(或曰“消闲”)的文化功能。通观现阶段京剧的社会功能,应以审美和养生功能为主;把这两条搞好了,也就会从更深的层面上,“超量”完成认识和教育的功能。这两项功能,集中体现在当前戏迷业余的自娱活动当中,并且和专业剧团的剧场艺术形成“对峙”局面。

我们应当给予新时期的京剧以新的定位:它既是古典的,又是民间的;既是高层的,又是通俗的。它本身充满了矛盾,但其底蕴与传统文化的连接则是最紧密、最丰厚的。我们必须以文化精神作为振兴它的先导,然后在艺术层面的实践过后,又使其回归到文化的层面之上——这应该成为今日振兴京剧的独特之处。

具备了这样的基本观点,我们回过头来再看百多年前的程长庚京剧美学,就不难发现有许多值得借鉴和深思之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应该重新提倡“痛苦中出艺术”的观点,并以之鼓舞今天的京剧工作者在这个号召下,结合今日的实际情况,创造出京剧在新时期的制作流程和新的欣赏流程。今日的“痛苦”何在?就在于要以真心去重新认识今日的时代、历史和文化,分别都有哪些新的需求?京剧如何来满足这些需求?我们不会一经“认识”就立刻“得到”正确的答案,于是在“认识”和“得到”之间,肯定会有复杂而又深刻的痛苦发生。倘使能把这些痛苦“真”的落实到新戏的制作流程和欣赏流程中,京剧必然会跃上新的高峰。必须认识到,昔日程长庚处在他那个环境中,其思想肯定是孤独的,颇有些“遗世而独立”的意味。如果把他比拟成领先于时代的“思想者”,那显然不太够格;但就其行为来说,则又是一位相当主动的人。把两方面综合起来,程既是一名不太够格的“思想者”,同时又在这个不无缺憾的前提之下,成为一名完全够格的“行动者”。联系到今天,如果京剧的从业者(至少也应该是其中的精英分子)肯学程长庚这一点,并在实践中构成了一个群体(乃至在古典艺术界形成一个阶层),那么就能带动整个文艺界,使其思想文化素质有一个空前的提高。从某种意义上说,今天一部分京剧工作者在这一点上,比程长庚不是进步了,反而是倒退了。

这似乎是历史留给现实的一个遗憾。如果不信,您不妨看一下程长庚阶段上的许多具体做法,反倒让今人久久地困惑了。比如,如何继续保持声腔的主导作用和全面发挥各种艺术手段之间的矛盾?如何解决创作当中的“有意”与“无心”之间的矛盾?如何理解“即兴表演”与全方位的规范创造之间的矛盾?如何解决“角儿”作为“人格神”与戏班中“普通人”之间的矛盾?如何解决今日是“剧团养活了‘角儿’”与“‘角儿’养活了剧团”之间的矛盾?如何解决群戏风格与突出“角儿”的个人作用之间的矛盾?如何解决高台教化与寓教于乐之间的矛盾?以上诸多矛盾,都是京剧老传统带给今日时代的新问题。其中有不少,程长庚在他的时代已经(基本)解决了,为什么今天反倒久久地解决不了?学程长庚的第一步,就是要学他“痛苦出艺术”的胆魄,遇到麻烦时,要敢于抗争,同时在个人利益上要甘心自我牺牲。学程长庚是很有现实意义的,完全可以和今天提倡的许多现实活动连接起来。

等到完成了这一步,紧接着的就是继承和发扬梅兰芳的美。如果先一步从借鉴程长庚取得了新的真,那么再来借鉴梅兰芳时,就要在这新的真的基础上,再升华出一种新的美。当然,这就不仅仅局限在剧场里和表演艺术当中了,而应该渗透在各式各样的人际关系当中,它将使得京剧的“品戏”阶段更加丰富也更加关键。

我想,在实行以上两步的过程中,不应当排斥横向上的借鉴。因为京剧在程长庚和梅兰芳两个阶段时,大抵都处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今天则不同,中国在改革开放的同时,更处在一个开放的国际文化环境中,各种外来的文化因素,不论好的还是不好的,都会对正在探索中的京剧给予影响。所以我们不能对此拒而不见,相反,正确的态度倒是应该敞开胸怀,欢迎各种文化艺术都进入中国,并以我们自己在新时期的文化艺术(其中就包含京剧)以之对撞。一方面吸收它的营养,一方面也排除其污垢。只有当我们有纵有横地交叉工作,京剧作为一种事业才有可能办好,京剧对于当今社会所具有的功能才可能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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