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证法笔谈[七篇]——拯救辩证法:后形而上学时代的思想任务,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辩证法论文,笔谈论文,形而上学论文,思想论文,时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人们耳熟能详的辩证法的理论框架,是在西方特有的思想谱系中历史地呈现出来的。
在这个意义上,不能抹杀黑格尔乃至整个德国古典哲学对辩证法理论的重大贡献。然而 ,辩证法在西方思想谱系中一直以某种形式从属于形而上学的体系构造,这却是不争的 事实。早在一百五十多年前,马克思就提出了“拯救辩证法”的任务。当然,马克思的 提法直接针对的是黑格尔哲学。但是,不可否认,从黑格尔的哲学体系的神秘形式中拯 救辩证法,只能被理解成为是一个漫长旅程的开端或者开始,更重要的任务乃是进一步 从形而上学的思想谱系与现实运作中“拯救”辩证法。这是后形而上学时代思想的任务 。我们问:(1)拯救辩证法意味着什么?(2)辩证法如何陷入亟待“拯救”之境地?
一、“拯救辩证法”意味着什么
辩证法陷入危机!辩证法亟待拯救!这怎么可能?这如何可能?
我们从西方哲学的历史发展中看到,如果思想或时代仍说着某种形而上学的语言,接 受着某种超感性绝对或超验最高原则的宰制,就不大可能出现这样的呼唤和这样的问题 。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到黑格尔两千多年的西方形而上学史,辩证法从来未曾成为问题 。但是,一旦进入某种后形而上学的思想境域或时代境遇,人们就会前所未有地遭遇到 这样的召唤或这样的问题。
马克思就是在一种后形而上学思想境域中提出拯救辩证法的任务的。
马克思多次对辩证法的“神秘形式”与“合理形态”作过区分。他在《资本论》第二 版“跋”中写道:“辩证法,在其神秘形式上,成了德国的时髦东西,因为它似乎使现 存事物显得有光彩。辩证法,在其合理形态上,引起资产阶级及其夸夸其谈的代言人的 恼怒和恐怖,因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 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 ,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性来说,它是批 判的和革命的。”(注:马克思著:《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人民出版社,197 5年版,第24页。)马克思提出的任务是要剥除辩证法的“神秘形式”,确立辩证法的“ 合理形态”。这即是马克思提出的拯救辩证法的任务。
当马克思面对黑格尔的辩证法时,他其实面对的是一个悠久传统的集结及其终结。马 克思宣称,辩证法在黑格尔那里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 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注:马克思著:《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人民出版 社,1975年版,第24页。)在这里,马克思其实已经踏上了在颠覆整个西方形而上学传 统的意义上拯救辩证法的道路。因此,我们必须把马克思对辩证法的合理形态的探索看 作是马克思哲学的革命性变革的核心组成部分。这意味着,在马克思的论题域中,将辩 证法从形而上学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并使之重获生机,其肯定形式即是“拯救辩证法”, 其否定形式即是“克服(或颠覆)形而上学”。它揭示出当代思想的边界,标志着一个后 形而上学时代的到来。
毫无疑问,马克思是作为一个当代哲学家提出这一任务的,而哲学的当代性在这里第 一次呈现为辩证法从其形而上学的神秘形式中获得解放(例如在《资本论》的写作中)。 它表现为两个层次的批判:其一是普遍地针对一切“理论思维的前提”进行的批判;其 二是特别地针对“意识形态”进行的批判。“理论思维的前提批判”通过清算、破除或 消解形而上学的思想谱系来拯救辩证法,从而使辩证法的批判本性得以彰显。“意识形 态批判”通过破除形而上学的诸种“现实运作”或“幽灵怪影”来拯救辩证法,它使辩 证法的革命本性得以体现。这两个方面隐含着将辩证法从其神秘形式中解救出来的两个 相互联系、不可分割的方面。
需要强调指出的是,不论是针对形而上学的思想谱系,还是针对形而上学的现实运作 ,拯救辩证法的任务只能通过辩证法来完成,其过程本身就是辩证法告别其神秘形式、 走向其合理形态的过程。这与辩证法的本性有关。辩证法不是一个僵死的东西,不是一 个等待人们去拯救的被规定的现存之物。从本质上看,辩证法的本性是一个动态的、开 放的、否定的、批判的、革命的本性。因此,马克思提出的“拯救辩证法”的任务并不 预设一个现存的完备的辩证法的体系供人们来解救。相反,它要求我们能够透过一切形 而上学的思想谱系及其现实运作,透过一切先验预制的或者权力控制的形式,直面问题 本身。这已经属于一种后形而上学思想,它时刻提醒人们:在形而上学的哲学终结之后 ,我们必须学会,避免让我们的思想或时代滑入形而上学的思想谱系或者现实运作的神 秘形式之中。
二、辩证法何以要被“拯救”
那么,辩证法何以陷入亟待拯救之境地?我们从辩证法与形而上学的历史关联中,可以 寻绎若干线索。在哲学的开端处,辩证法与形而上学的内在关联就已经显现出来了。
我们知道,哲学的希腊“古义”是“爱智慧”。希腊人起初是在一种“人与存在合一 ”的向度中“爱智慧”,后来则是把存在当作人所渴望的外在之物加以追求来“爱智慧 ”。这是希腊智慧的一次实质性的中断。西方哲学(形而上学)的最初一步就是由此发端 的。柏拉图是始作俑者,从他开始,哲学就是形而上学,其基本特点是“……以论证性 表象的思维方式来思考存在者之为存在者”(注:海德格尔著,陈小文、孙周兴译:《 面向思的事情》,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68页。海德格尔在这本书的另外地方写道 :“纵观整个哲学史,柏拉图的思想以有所变化的形态始终起着作用。形而上学就是柏 拉图主义。”(同上书第70页)。又说:“一切形而上学(包括它的反对者实证主义)都说 着柏拉图的语言”(同上书第81页)。)。柏拉图的理念论从本质上看就是一种“为存在 者提供根据”的理论。
不可否认,当代思想大都注意到了柏拉图开启的哲学(形而上学)对于西方形而上学思 想谱系的奠基性意义,甚至像海德格尔这样的思想家直接把形而上学等同于柏拉图主义 ;但是,当代思想在清算形而上学的思想谱系时,只注意到了柏拉图确立西方形而上学 思维路向的一面,而没有或者很少思及柏拉图(或者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在将“爱智 慧”塑造为形而上学之时对辩证法的第一次界定。虽然辩证法(dialektike)一词最早出 现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柏拉图之前就不存在辩证法。情况勿宁是, 辩证法在柏拉图这里获得了正式的“命名”或“规定”;但此“命名”或“规定”却是 在形而上学的旨趣下进行的。一直到黑格尔,西方思想家所理解的“辩证法”尽管各不 相同,但都属于形而上学的辩证法。在这个思想谱系中,柏拉图是起点,黑格尔是终点 ,而辩证法的所有的历史形式都融入到了形而上学的理论谋划之中。
柏拉图将辩证法说成是“最高的智慧”或者“获得最高智慧的通道”,只有精通辩证 法的人才能够走出感性动变的现象世界而获得关于理念世界的知识。也就是说,只有辩 证法才能使我们进入事物“是其所是”的根本,不为感性存在的假象所蒙蔽,把握那使 一切存在者存在(是者是)的存在本身(理念存在)。柏拉图在苏格拉底的对话探究中见证 到辩证法之典范,他称之为是一种“灵魂转向的技巧”。因此,在柏拉图确立的西方形 而上学的思想谱系中,没有了辩证法,形而上学就不可能建立起来。
辩证法与形而上学在起点上的这种内在关联,并不表明二者在本性上是同质的。即使 是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在苏格拉底寻求绝对定义(要求某种绝对的同一性)的对话探究 中,辩证法始终如一地保留着对非同一性的意识,因为对话是通过差异、矛盾和不断否 定来展开的。辩证法与形而上学之间的这种紧张在黑格尔哲学中达到了顶点,黑格尔的 辩证法仍然从属于形而上学的体系构造,但那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妥协。通过否定性的“ 酵素”使概念流动起来而将异质的东西结合进精神总体,黑格尔的辩证法完成了柏拉图 意义上的“爱智”探险(绝对知识由此成为可能),并最终表明那是形而上学的辩证法和 辩证法的形而上学的最后一次“表演”。
不难看到,辩证法的历史行进在西方思想道路上且须接受形而上学的命名和洗礼。这 是一件令人深思的事情。有必要指证辩证法的历史在形而上学的思维路向上面临的诸多 困境。辩证法从来未曾进入“人与存在的相与向度”。西方形而上学是在“人与存在的 对立向度”展开“爱智范式”的哲学传统的。辩证法在此范式下服从于把“存在”作为 “对象”来把握的知识论目的。而更本源、更根本的“人与存在的相与向度”则为西方 形而上学的辩证法所错失。为此,一种范畴思维、概念思维、逻辑思维在主体形而上学 的论证性表象思维方式中推进着辩证法。这样展开的辩证法沿着人与存在相分(“天人 相分”)、“主客相分”或者“思维与存在相分”的维度演化成一种与感性生活相脱离 的推论性思维,一种理性思维的逻辑,最后演变成一种纯粹概念的自我游戏。由于辩证 法不知道从“人与存在的相与向度”运思,它只能是一种脱离生活、遗忘生活并凌架于 人的生活之上的“思维方式”,成为一种“死的逻辑”,而不是“活的智慧”。这是辩 证法陷入困境的首要原因。
在形而上学的思想框架下,辩证法无法逾越的屏障是它对同一性的妥协,这使得辩证 法成为一种魔法。同一性的典型形式是形而上学的本体思维对“一”的迷恋、对“概念 ”的依赖、对“终极”的诉求、对“隐蔽主体”的预设、对“权力话语”的运用、对世 界的“还原化”企图、对心灵的“镜式本质”的假设、对“这一个”的遮蔽。同一性思 维的特点是独断多于宽容、独白多于对话、强力多于平等、控制多于自由、专制多于民 主,它反映了那种需要先验制约力量、绝对权威、终极主宰以及权力控制话语的时代人 的或者人类的存在境遇。(注:参见田海平:《从本体思维到伦理思维——关于哲学的 当代性的审视》,载《学习与探索》2003年第5期。)辩证法的批判本性使同一性不可能 成为绝对,但当它不可避免地面对绝对同一性的预设时,它使自己服务于调和的目的。 这种妥协使辩证法成为整体,成为“同一性与非同一性之间的同一性”(黑格尔语),辩 证法由此成为一种能够吸收对手力量转而反对自身的“魔法”,它最终解散了“非同一 性”。当辩证思维的魔法与同一性思想结成同盟,辩证法就会褪变成为一种立场,一套 论证,一种解释,一种逻辑,一种知识。
在形而上学的概念辩证法中,感性生命是没有任何地位的,然而排拒生命的辩证法必 然丧失自身的生命活力。我们在黑格尔那里看到,敌视生命的绝对、总体、精神囚禁了 辩证法的生命。“辩证法的极度痛苦是上升为概念世界的痛苦。”(注:阿多尔诺著, 张峰译:《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4页,第6页。)因为,概念不 是与感性生命或感性生活无关的自在之物,任何概念都是现实的要素,都会以某种方式 关联到非概念物。但是在形而上学的概念辩证法中,概念总是被处理成为一种自足自给 的总体。概念化的结果使辩证法成为某种单一的大尺度,大全式的圆圈,世界历史的宏 大叙事。这种辩证法最适于生产某种权力话语,而人的生活世界以及个人生命的偶在性 被划到了圈外,这是“辩证法的极度痛苦”,它离开它的真实的生命之源愈来愈远。
阿多尔诺站在当代思想的立场针对形而上学的辩证法面临的困境指出:“从一种历史 的高度,哲学真正感兴趣的东西是黑格尔按照传统而表现出的他不感兴趣的东西——非 概念性、个别性和特殊性。”(注:阿多尔诺著,张峰译:《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 版社,1993年版,第4页,第6页。)辩证法在形而上学的思想旨趣中为知性主宰原则论 证;而我们今天面临的实情却是:形而上学已经不再仅仅是一种思想谱系,现代性将形 而上学的知性主宰原则的“理念”现实地实现了出来。在阿多尔诺关于奥斯威辛之后的 沉思中,在海德格尔关于现代技术本质的追问中,在马克思关于资本的运作规律的研究 中,在福柯关于现代规律体制的谱系调查中……当代思想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形而上学 正在展现为一种世界图景式的现实运作。
事实上,黑格尔之后的当代哲学的一个基本趋势就是力图要在清算形而上学的思想谱 系与现实运作中有所作为。这是我们称之为一种后形而上学思想的基本特性。也即是说 ,它已然置身在一个可以向“后”审视、检讨、清算形而上学的“位置”上。一种后形 而上学思想确乎可以很超越地将形而上学置于身“后”,但形而上学并没有被彻底甩掉 ,而是时刻追迫着它、粘附着它。“我们必须经受住形而上学”,伽达默尔的这一感叹 典型地代表一种后形而上学的思想境遇。并不是所有的当代哲学都能够“经受得住”形 而上学,事实上许多明确反叛形而上学的当代哲学仍然无力摆脱形而上学的促逼和诱惑 。然而,辩证法却随着形而上学之被解构而处于“被拯救状态”。当代思想如果对此视 而不见,要么就会陷入某种形式的纯粹的“解构游戏”,要么就会经受不住形而上学。 这两种偏失使得它们最终迷失自己本应担当的思想任务。
在当代思想家中,马克思的伟大与高明之处在于,他洞见到了“颠覆一切形而上学” 与“拯救辩证法”之间的内在关联。马克思确立的拯救辩证法的思想道路,实际上规划 出辩证法的当代性或当代形态的基本方向。马克思意识到,辩证法只有被拯救出来,它 才是批判的和革命的。这种意识把辩证法确立为形而上学的对立面,且作为这种对立面 它不单纯地在思维方式上而是在一切方面标示出辩证法作为一种后形而上学思想的当代 性。
如果有一个理由说明辩证法亟待被拯救,那就是:在一个后形而上学时代人们前所未 有地面对形而上学;不仅要面对形而上学的思想谱系,更要面对形而上学的现实运作。 只有拯救辩证法,当代思想才能真实无畏地面对这一切、经受这一切。
拯救辩证法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的回答是,拯救辩证法是后形而上学时代的思想任务。 马克思只是一个开端,而辩证法的命运取决于我们是否以及能否以一种马克思的精神担 当这一思想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