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文王之卦”解,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王论文,李贽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221;248.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3882(2012)05-0068-07
李贽(1527-1602)字宏甫,号卓吾,福建晋江县(今泉州市)人,明代著名思想家。李贽终生喜好《周易》,《易》学代表作为《九正易因》。《九正易因》着力于阐发文王、孔子《易》学思想。研究孔子之《易》,主要以《彖》传、大小《象》为内容,大多沿袭旧说,鲜有新论。相比之下,《九正易因》最为突出的特点,是新创体例、提出了“文王之卦”说。该说继承发展了传统“三陈九卦”思想,以《明夷》、《困》等十六卦为“文王之卦”,深入阐发了文王忧患事迹、处困之道、尚贤养贤、风化天下等内容。“文王之卦”实为李贽《易》学思想的核心内容,体现了《九正易因》独特的《易》学史价值。
一
儒学《六经》中,李贽独尊《周易》,明言“《易经》真是圣贤学脉”。①他自称年轻时便喜好《易》学,“岁取《易》读之”,但由于不解《易》之象占,反复读,又不得不反复中止。中年学习佛道二教之后,虽对《易》有所解悟,但惧于《易》道之深,还是不敢明言读《易》。古稀之年,李贽迁徙南京,和焦竑、方时化等人研习《周易》,并将自己的“新得”以《易因》之名印行,慨言:“余不意既老乃遂得以读《易》,遂得以终老,遂得以见三圣人之心于千百世之上也。盖至今日,而老、庄、释典不足言矣。”②《易因》梓行,因心中尚存不解,李贽反而“转侧不安”。此后,李贽到山东济宁刘东星处,日惟诵读《周易》,修改《易因》,“才一年,所改其甚不堪者,幸已得十之三。”③后又至北京通州马经纶处,昼夜读《易》,“才两年,而《易因》之旧者,存不能一二,改者且至七八矣。”(《九正易因序》,《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1页)虽不胜惶恐,删改之后的《易因》终于完工。马经纶建议:“夫乐必九奏而后备,丹必九转而后成,《易》必九正而后定。宜仍旧名《易因》,而加‘九正’二字,即得矣!”(《九正易因序》,《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1页)李贽欣然接受,遂定书名为《九正易因》。李贽晚年得意弟子汪本钶曾说道:“钶于从师先后计九载,见师无一年不读《易》,无一月不读《易》,无一日无一时刻不读《易》,至于忘食忘寝,必见三圣人之心而后已。”④在生命最后时刻,李贽常说:“我得《九正易因》成,死快矣。”⑤如上可见,李贽高度重视《易经》,对《易》学用力甚勤,志《易》之专精,可谓老而弥坚。李贽终生好《易》,虽经反复波折,始终精勤于斯,终有所成。《九正易因》实为李贽学术生命之绝响。《九正易因》书分上下两卷,卷首有《九正易因序》,谈成书经过;上卷开篇有《读易要语》,说明李贽对《易》学的总体认知。《九正易因》正文按六十四卦顺序,每卦依次列卦象、卦辞、彖辞、爻辞、小象辞、大象辞;次列李贽对《周易》上述经传的《解说》,此部分为李贽《易》学思想的主体内容;最后列《附录》,选录先秦至明约六十家《易》学之说。《九正易因》未论及《文言》、《系辞》、《说卦》、《序卦》、《杂卦》,实为未竟之作。
《九正易因》的宗旨,主于发挥文王、孔子之《易》,着意于阐明文王、孔子的“神圣心事”。李贽强调,读《周易》的目的,其要在于效法文王、孔子神圣心事。李贽以为,文王之《易》,存诸六十四卦卦辞、爻辞,其言简约精当,蕴涵着文王深于忧患,欲人趋利避害等圣人心意。孔子之《易》,见之于《彖》传、大小《象》,要于发挥文王之《易》,畅明文王精微之旨。李贽以为,孔子传《易》,一方面深于前圣心事,另一方面,也不忘设《大象》为中下人说法,使资质驽钝之人,也可以达成省愆寡过之效。李贽特别指出,《易》学当有益于人生日用、有助于参赞化育、修齐治平之事,这是文王、孔子两圣人解《易》宗旨,是两圣人的“神圣心事”。在李贽看来,朱熹视《易》为卜筮之书,后儒《周易》传注,大多穿凿附会,务求高远,徒说道理以诳世,都背离了文王、孔子的“神圣心事”,不足为训。总之,《易》学研习“要以神圣为法。法神圣者,法孔子者也,法文王者也,则其余亦无足法矣!”(《读易要语》,《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2页)
李贽自信继文王、孔子之后,自己是《易》学“神圣心事”的真正传人:“文王因象以设卦,因卦以立爻,而夫子为之传,直取本卦爻之象而敷衍之,即所系之辞而解明之”,“夫子者实文王之所攸赖,不然,虽有《易》无人读之矣。何也?不知所以读也。惟夫子逐字逐句训解得出,而后文王之《易》灿然大明于世。然后之读夫子之《易》者,又并夫子之言而失之,则如李卓吾者又夫子所攸赖。”⑥通观《九正易因》的体例和主体内容,李贽《解说》未及术数而纯以人事解《易》,特别关注修齐治平之事,常举史事以证之。如此看来,李贽放言文王、孔子之后,唯有自己可以发挥“神圣心事”,恢复圣人制《易》本旨,也并非自以为是的架空而谈。
二
在《九正易因》《解说》当中,李贽独创了“文王之卦”的体例。“文王之卦”包括《履》、《同人》、《豫》、《随》、《蛊》、《大畜》、《颐》、《坎》、《遯》、《晋》、《明夷》、《家人》、《困》、《井》、《丰》、《旅》等十六卦,占《周易》六十四卦的四分之一。李贽又分“文王之卦”为五类:《明夷》、《困》等二卦为“正文王之卦”;《履》、《豫》、《大畜》、《颐》、《坎》、《旅》等六卦为“文王之卦”;《同人》、《蛊》、《遯》、《晋》、《家人》、《井》等六卦为“亦文王之卦”;《随》卦为“上文王之卦”;《丰》卦为“文王当之”。
李贽十六种“文王之卦”的《解说》,大多与文王自身遭遇相关。其最直接相关者,莫过于《明夷》卦。李贽云:“明夷事,莫著乎文王。自初至四,非文王其谁以之!”(《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218页)可见,李贽以为《明夷》自初九至六四四爻,专言文王处明夷之事。在李贽看来,初九为文王开始被囚于羑里之时。此时,文王有文明、柔顺之德行,仍不免臣事殷纣,蒙受巨大患难。如鸟在晦暗中垂翼飞行,此时如有作为,必为人所害。文王当此时,只好敛藏光芒,隐遁而行,以等待时机。六二象文王久困于羑里,此时,文王仍须晦明以柔顺守正。此时虽受晦明之伤,然而,文王能够和天道,顺人心,坚守中正,缓图复壮之行,最终可以获得吉祥。九三象文王贞固于正道以处晦明之世,已开始得到天下贤人之助,为其得志将行之时。此时,征伐得俘虏以献无道之君,为人所不解,然文王行将大得志之心,不足为外人道也。《明夷》下卦三爻为《离》(象日),因其位于《坤》(象地)卦之下,故象落地之日。六四处于“落日”之上,象征文王能够柔顺退处,获纣欢心,终于远离幽囚,出晦复明,文王终出羑里之困。
李贽总结道:《明夷》卦“自六四以下,皆为文王之明夷。《彖》所谓利艰贞,晦其明者,具见之矣。夫当其不明而反晦也,则虽以圣人,不免入地下而见伤;及其艰贞而用晦也,则虽至强暴,可以获心意而出地上。孰谓‘利艰贞’一语,非文王出门庭之微旨与!”(《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218页)《明夷》六四以下诸爻,都在说明文王处明夷之道。卦辞“利艰贞”,是说身当明夷之时,不可犯难用事,只宜内心坚贞于正道,外柔顺而自晦其明。能如是,虽不免为小人所伤,但终能规避强暴,得行其志。文王能够晦而复明,其处身之道,即在于此。
纣王逆天暴物,作为纣王臣子,文王被人陷害,身陷囹圄,时时有性命之忧。李贽以为,《履》卦卦辞“履虎尾”,即说明文王以臣事君,有履虎尾而被虎咬伤之虞,必须时时处处小心谨慎。李贽《履》卦《解说》,以为六三为“文王羑里以前事”,此时文王,阴爻居阳位,位不当而盲动,以致被囚羑里,有被虎所咬之凶。九四为“文王羑里以后事也”,爻辞“履虎尾,愬愬,终吉”,说明文王此时身处困境,却能戒慎恐惧,不冒险犯难。文王能如此,即便纣王暴虐如虎,也能避免为其所害。至于上九爻辞“视履考详,其旋元吉”,是说“文王为西伯,赐斧钺得专征伐以后事也。”(《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59页)此时文王已经脱离被囚禁的境遇,自由征伐四方而得遂所愿。李贽感叹道:“呜呼!文王当殷之末造,一尝亲遭其咥矣,宜其亲切而有余思焉。”(《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59页)文王亲历险境,所以《履》卦的论述,才能如此真切深刻。
同样以文王事迹为依据,《晋》卦则意在阐发明君贤臣相得之道。李贽以为,《晋》卦六五象明君,具有文明柔中之德,能明鉴并包容臣下,臣下也能竭尽忠诚之心以报答之。如此君臣上下相得,无往而不利。李贽又解《晋》下卦三阴爻为“文王也,九侯、鄂侯也,谓之安国之侯”,(《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213页)此安国之侯,持中守正,深孚民望,又能以忠顺为念,谦退自守,不自以为是。在李贽看来,《晋》卦表明君在上,顺臣在下,“盖斯时也,上有失得勿恤之君,下有摧如愁如众允之臣,上下康安,晋接不遑,自无用角胜为也。”(《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212页)君臣各安其位,人才纷纷被任用,自然不用战争武力了。李贽以为,文王解《晋》卦,意在说明其“欲际斯时而不可得,故特致歆羡焉”。(《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213页)此外,李贽又以文王际遇为内容,说《随》为“上文王之卦”,赞曰:“独有上六,不道不能孚嘉天下,使人说随,乃拘系之,又从维之,而逼使随己,其又安可得也!夫王者以嘉礼亲邦国,动而人说。虽西山之神,可使用享,况其臣与?何必拘系而维挚之也。文王之感慨深矣。此卦全为此爻而设。”(《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102页)《随》卦上六爻辞,说明君臣相得之道,在于君主以文明礼乐之教,亲和邦国,为臣下者则心悦诚服;倘若逼迫臣下随己,乃至用强迫手段,又怎么能够平治天下呢?
李贽解说《同人》卦,说明君子虽有文明中正之德,抱道通天下人之志,然而,要行德遂志,不得不经历艰难的考验。《明夷》、《履》二卦即以艰难困苦之事为内容,历数文王羑里之难的前后事迹,说明文王的忧患之事、处困之道及其脱困行志之结果。而《晋》、《随》则阐发文王向往君臣相得之道,深致其明君治世的理想。《明夷》、《履》、《晋》、《随》等四卦,以《史记·周本纪》内容为依据,通过描述文王生平事迹,分别从正反两面说明了“文王之卦”和文王自身遭遇的关系。
三
“文王之卦”中,《坎》、《困》等卦专言文王处险境、困境之道;《豫》、《蛊》二卦说明逸乐之地当处之有道,否则,也会陷入险困之境。李贽解说《坎》卦,以为处险之道,在于“既入于险,即安于险,勿用匆遽求出为也。方且以险为枕,而入于险坎之中,斯为处险之第一义耳。是非不爱出也,此时欲出,终必无功。苟求小得,而不知重险之未能遽出,则恐坎有险,卒不可复出矣。”(《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171页)深陷险境,处险的第一义,当安然于险境之中,慢慢想办法以求出险。此时,当如文王困于羑里时一样,切不可急欲脱险。此时急于脱险,势必会劳而无功,最终反而难以脱险。李贽以为,《坎》卦六三爻辞正是阐明上述道理,因此,“唯六三独得处坎之道,而文王复举以示戒焉。”(《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171页)
文王处困之道,李贽以为《困》卦九二最能体现之:“以九二之刚,来居坎险之中,此大人也。贞固之性,原不因困而失,是故亦不以困而不得。其亨而吉且无咎,又何疑哉!”“人但见二困于囹圄之中,不知二之自视,实困于酒食之内也。饮食宴乐,一如平常,不知所诉。”(《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279页)九二以阳刚之性处中位,象征大人有守持正道、坚定不移的本性,且此本性不因困境而有所改变。相反,大人身处监禁之中,如平常一样生活,视困境为无物,没有任何抱怨。如此,才能最终出离困境而亨通。李贽又说,九二以阳爻居阴位,象征大人以阳刚之性而能居谦。君子虽然被小人谗佞陷害,却并不与之计较。大人不以困境为意,致力在困境中寻求图变自新之道,因此,能够处困境而能亨通,最终获得吉祥。此外,李贽《旅》卦《解说》,以为君子虽不得已流落他乡,但如果能“舍乾之刚健而得柔之文明”(《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330页),虽有小失,却最终能收获美誉和上天之助;《遯》卦《解说》,亦强调君子处危乱之时,当思与世委蛇,行“肥遯之道”,“必如是而后人己俱济,无所不利与!”(《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199页)《旅》、《遯》二“文王之卦”,强调顺应困境为脱困之要,与《困》卦《解说》的意思大同小异。
南宋丁易东曰:“刚健柔顺贯乎始终,此文王之所以为文王也”。⑦上述文王处困境之道,正与之相合:一方面坚守正道与理想,不因困境而有所改变;另一方面,不与小人计较,以平常心顺应困境。李贽以为,君子倘能如此,则困境无损大人之德,君子终究能脱困得吉。文王能够脱困而最终有所作为,在于其处困有道,绝非侥幸。
李贽认为,不善于处逸乐之地,便会转福为祸,同样十分危险,当以之为忧。“文王之卦”中,《豫》、《蛊》二卦即阐明此意。处豫逸之时,一般人但知豫逸为乐,而不知沉溺于安逸,必将丧失志向,自陷于凶险穷困之地。处《豫》之道,当如《豫》卦之六二,有介然如石之坚,“独能先事知几,而不没于豫”,“中正自守,不肯从人,虽与为豫,如不终日”。“苟能如六二介然若不终日,又何以不能保终豫邪!即此便是能享于豫,便是顺动,便是致豫之由,亦岂有他!今不思致豫之由,而但享逸豫之福,固宜其尽丧于豫,而福反为祸也。”(《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96页)善处豫逸者,当深明福祸转化之几,中正自守,戒慎小心,不敢安享豫逸,以免陷入险境、困境,如此,才是处豫的正道。
李贽又说,众人以为圣人“乐在其中”一语是说乐便能忘忧,于是“纵欲肆志,唯务极乐”,而最终死于安乐之中。事实上,“圣人之乐,初不出于发愤之外,舍发愤而言乐,曾是知乐?圣人忘忧,原与忘食同致,不肯忘食而但忘忧,胡谓而不肯两忘也?食亦不知,忧亦不知,老亦不知,唯终身发愤为乐是知。则其视人世逸豫之乐,真不能以终日矣。”(《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96—97页)李贽此处用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⑧之语,说明发愤才是真乐,发愤才能忘忧;一味贪图安逸、纵欲求乐,非但不能忘忧得乐,最终必将死于安乐。警惕安逸坏事以及险夷转换的思想,也见之同为“文王之卦”的《蛊》卦。天下太平无事之时,人情会因没有患难而流于无所事事,此时如果君臣“上下隔绝不通”,“上下两不事事”,最终会导致家国天下败坏的恶果。因此,处太平之世,当君臣上下各司其事,又能情意相通,上下欢悦,勤于政事,防患于未然,“要以能干为贤,不宜优游宽裕以成就其蛊而已。”(《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107页)于上可见,“文王之卦”从居夷处险、福祸转换两个方面,说明了文王处险、处困之道,忧患意识贯穿始终。
四
“文王之卦”也多及文王平治天下之道。《大畜》、《颐》、《井》卦意在说明文王尚贤、养贤、用贤之道。《大畜》卦《解说》,以为养贤之君,如上九之爻,并有《乾》之刚健与《艮》之笃实,“其德刚上而尚贤,又能止健,既大且正”。(《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154页)为君者能够如此深得尚贤、养贤之道,势必能畜养大贤,以待他日之用。而君主有道,贤者也势必皆愿为其所畜养。如此,“诸贤咸与大亨,无有一人家食者。其相与荷天之衢,应乎天而涉川。又何疑哉!”(《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154页)上有明道之君,下有用命之臣,自然可以无往而不利。《颐》卦主旨:天地养育万物而不自养;圣人效法天地之道,所养者不过贤人及万民,而不求自养,此为颐养正道。李贽以为,“养天下者,忧天下者也”,“欲养天下者,必先于养贤者”(《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161页),“文王善养,虽伯夷、太公皆来就之,况同体邪?况正应邪?”(《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160-161页)文王能忧思天下,养贤人及万民,深得颐养之道,故能终得天下。《井》卦极言井水之德:养育万物,且常取常有,随取随足,无穷无竭。但是,如果人不去主动汲取,井水也无法发挥其养育万物的作用。君主惠泽无穷、养育天下的功业,有赖于贤良之臣去实现。因此,贤良不被用,就如同井水不为人汲取一样,其养育天下之功无从实现,只能使人徒生感叹哀伤。圣王明此,就应当像汲井水而使人、物受福一样求用贤良之人。倘能任用贤良,君主无须亲历亲为,便有养育惠泽天下之功,实在是“不费之惠,无求之泽”,“而上下并受其福矣”。(《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284页)如上,李贽说明颐养天下之道,在于尚贤、养贤、用贤。文王以天下为忧,深明此颐养天下之道,故能建不世之功。
《丰》卦《解说》说明,君主倘若仅仅是损下益上,自求其益,最终会成为自残的独夫,凶险无比,自取灭亡。相反,为君者如能以天下人为念,“能照天下,则丰以天下,则虽极其丰大,不为好大而喜功,有庆有誉,自然归之,孰与丰屋而自蔀者之为独夫而卒自藏也与?”(《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326页)君主如不以一己私利为念,而使天下老百姓普遍受益,自然能建立大功,获得美誉,人心归之而天下大治。此大丰之结果,绝非只为私利的独夫所能致。
《家人》卦《解说》详论齐家与风化天下的关系。李贽道:“予读《关雎》之诗,感琴瑟钟鼓之乐,而知圣人亲履其盛矣。”(《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224页)《关雎》列《诗经》之首,开宗明义道文王赞美后妃之德,实际意在风化天下:“后妃虽悦乐君子,不淫其色,能谨慎贞固,居在幽闲深宫之内,不妄淫亵君子,若雎鸠之有别,故以兴焉。后妃之德能如是,然后可以风化天下,使夫妇有别。夫妇有别,则性纯子孝,故能父子亲也,孝子为臣必忠,故父子亲则君臣敬。君臣既敬,则朝廷自然严正。朝廷既正,则天下无犯非礼,故王化得成也。”⑨德色俱佳的后妃,虽然心悦君子,却能明男女之大防,不以色求亲;谨慎于妇道,贞定以礼自持。君子能娶如此女子,自然能使夫妇有别、父子有亲、君臣有义、朝廷严正,如此,则天下无犯非礼,礼教风行而王化以成。可见,文王羑后妃之德,实在于兴夫妇之道,由家齐而国治而天下平。李贽深谙此道:“今日之夫妇,他日之父母也。今日之男女,他日之严君也。今日男女之位既正,即他日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一家之位无不出于正之明验也。故又曰:一正家而天下定矣。”(《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224页)“天下之定,观乎家人;家人之正,始于男女。然则男女岂细故哉!家人岂细事哉!”(《九正易因》,《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224页)男女各正其位,则父子、兄弟、夫妇各尽其职而家正,推而广之,则天下可定。因此,正夫妇之道,绝非小事。李贽《家人》卦《解说》,正是对文王正家以风化天下之意的阐发。
五
李贽“文王之卦”说,首先可溯源于《系辞下传》所论及的文王与《周易》关系的论说:“《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⑩“《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11)此外,帛书《易传》《衷》篇曰:“《易》之用也,殷之无道,周之盛德也。恐以守功,敬以承事,知以辟患,□□□□□□□□文王之危,知史记之数书,孰能辩焉?”(12)《要》篇亦曰:“文王仁,不得其志,以成其虑。纣乃无道,文王作,讳而辟咎,然后《易》始兴也。”(13)照传统说法,《易》之作,人更伏羲、文王、孔子“三圣”,事历上古、中古、近古“三古”。文王作《易》,正处于中古殷之末世,主要是重伏羲八卦为六十四卦,并制卦辞、爻辞。因文王被纣王拘禁在羑里之时作《易》,因此,《周易》深于忧患之道,戒慎始终,务求趋利避害。李贽创设“文王之卦”的依据,即源于上述对文王和《周易》之间关系的理解:“文王之深于忧患也,故于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专一发挥神圣心事,不至入险而后悔。”(《读易要语》,《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第1页)“文王系《易》,在羑里时也。此何时也!字字皆肺腑,一人之心通乎天下古今人之心,然后羑里可出也。”(14)可见,在李贽看来,文王作《易》与其自身遭遇密切相关,总体是在真切阐发处忧患之道,教人趋利避害之法。
十六种“文王之卦”,与传统“三陈九卦”说也不无关系。《系辞下传》以《履》、《谦》、《复》、《恒》、《损》、《益》、《困》、《井》、《巽》九卦为文王深于忧患之卦,反复三次申明九卦之卦德及其作用,此即所谓“三陈九卦”。此外,帛书《易传》《衷》篇有“上卦九者”,除以《涣》卦取代《巽》卦外,与上述“三陈九卦”内容大致相同。《周易正义》云:“六十四卦悉为修德防患之事,但于此九卦,最是修德之甚,故特举以言焉,以防忧患之事。”(15)《易原就正》说,九卦当中,“前八卦皆所以治己,后一卦乃所以应物也。”(16)《周易玩辞》亦云:“独取九卦者,择其切于忧患者言之,以见作《易》之意,专为与民同患也”。(17)《周易》“三陈九卦”说,已将九卦归之于文王,意在说明文王深于忧患,明得失吉凶之机,修身以德,以防祸患。李贽十六种“文王之卦”与传统“九卦”相重者,《履》、《困》、《井》三卦而已,然就两者同样强调文王深于忧患而言,却是一脉相通的。
“文王之卦”说的提出,与南宋李舜臣(字子思)《困》卦解,也有直接关系。李舜臣说:“《易》者,忧世之书也。文王美里之难,悼世路之险艰,以忧患之事寄之于《易》,如《屯》、《需》、《讼》、《剥》、《遯》、《睽》、《蹇》、《旅》,皆极天下忧患之象,内以自警,外以垂世,其间最切于其身者,《明夷》与《困》是也。”(18)《九正易因》的《噬嗑》卦《解说》、《坎》卦《附录》曾征引李舜臣之说,说明李贽是了解李舜臣《易》说内容的。李舜臣所列十卦,以文王羑里之难、忧患之事为内容,强调文王以此“内以自警,外以垂世”,实际上已将十卦归之于文王;此外,李舜臣又特别强调了《明夷》与《困》二卦为文王切身之卦。李贽十六种“文王之卦”与上述李舜臣十卦相重者,仅《明夷》、《困》、《遯》、《旅》四卦而已。但与李舜臣上述论说相比,李贽提出“文王之卦”,实可看作李舜臣文王十卦的扩充;李贽以《明夷》与《困》二卦为“正文王之卦”,取其最切于文王自身遭遇之意,显然也借鉴了李舜臣之说。
通观“文王之卦”《解说》,李贽一方面继承传统说法,强调文王是深于忧患者,并以《明夷》、《困》等卦阐明文王“利艰贞”之旨。然与《系辞下》“三陈九卦”说、李舜臣“文王十卦”相比较,“文王之卦”还包括了文王尚贤、文王风化等诸方面内容,体现了文王的“神圣心事”,非前两者仅以处忧患之事可以限之。因此,十六“文王之卦”,实可以看作“三陈九卦”、“文王十卦”的展开和完善。
李贽《焚书》、《藏书》等著作中以佛释儒、颠倒万世是非之论等,挑战儒教社会正统学术、道德观念底线,实为异端思想之尤,深为正统学者所痛恨。四库馆臣曾痛斥李贽,以为“其书可毁,其名亦不足以污简牍”。(19)惟于《九正易因》,则曰:“此书尚不敢诋訾孔子,较他书为谨守绳墨云。”(20)《九正易因》全书道通天文人文,感通乾坤男女,留意求学问道,着意礼乐教化;《解说》主于义理,兼及史事,归宗文、孔,着意阐发“神圣心事”。李贽小视朱子《易》说、贬低诸儒传注、残缺“十翼”等,为其解《易》之不足。然《九正易因》归宗于参赞化育,举凡人生日用、修齐治平之事,无不详加论及,实合《易》学“推天道以明人事”的宗旨,要为《易》学正脉中的解说。“文王之卦”说,充分体现了李贽《易》学上述特点,实可谓李贽对《易》学史的独特贡献。
注释:
①[明]袁中道《柞林纪谭》,《李贽全集注》第十八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307页。
②[明]李贽《易因小序》,《李温陵集》卷十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26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302页。
③[明]李贽《九正易因序》,《李贽全集注》第十五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1页。本文所引《李贽全集注》引文均出自该版本,只在行文中注明书名、册数及页码,不另详注。
④[明]汪本钶《卓吾先师告文》,《李贽研究参考资料》第一辑,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59页。
⑤[明]袁中道《李温陵传》,[明]李贽《焚书》,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页。
⑥[明]李贽《续焚书》,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9页。
⑦[宋]丁易东《易象义》卷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57页。
⑧[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论语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92页。
⑨[汉]毛亨传,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上,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4页。
⑩[宋]朱熹《周易本义》,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54页。
(11)[宋]朱熹《周易本义》,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58页。
(12)廖名春《帛书〈衷〉释文》,《帛书〈周易〉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83-384页。
(13)廖名春《帛书〈要〉释文》,《帛书〈周易〉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88页。
(14)[明]李贽《续焚书》,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9页。
(15)[魏]王弼注,[唐]孔颖达疏《周易正义》,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13页。
(16)[清]包仪《易原就正》卷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23页。
(17)[宋]项安世《周易玩辞》卷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18页。
(18)[宋]冯椅《厚斋易学》卷二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47页。
(19)[清]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上,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702页。
(20)[清]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上,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