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三大痼疾,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痼疾论文,三大论文,中国文学论文,世纪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1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73(2000)02-0003-07
对于中国人来说,20世纪,是一个背负着沉重的历史灾难奋勇前进的世纪。在这个世纪里,许多诗人、作家,抗争呐喊,上下求索,与全国人民一道,为古老民族的振兴,为人类文明的进步事业,贡献了自己的心血。但在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上,也一直存在着背离艺术规律的工具化与运动文学、歌颂化与暴露禁忌、理性化与泯灭自我这样三大痼疾,严重地抑制了作家的创作才华,束缚了作家的个人想象,导致了文学价值的简约化、创作活动的机械化以及文学本体的迷失,制约了文学的成就。
一、工具化与运动文学
从源起来看,“文学工具论”基本上是与20世纪以来的新文学运动相伴而生的。反叛“文以载道”的封建传统,本是“五四”文学革命的出发点,但许多现代作家注重的实际上仍是文学改造社会的功利价值。尤其是在自1928年春到1930年初中国文坛上爆发的那场关于“革命文学”的大论战中,更为明显地形成了新的“载道”观,只不过是将“封建之道”置换为“革命之道”而已。正是在这场论战中,郭沫若、成仿吾、李初梨、钱杏邨等人,从“革命文学”观出发,强调“一切的文学,都是宣传”(李初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文艺是生活战斗的表现”(郭沫若《桌子的跳舞》);“文学家与战士、笔与迫击炮,可以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王独清《文艺上之反对派种种》)。这些理论家的时代责任感与历史使命感是令人感动的,但这类主张自然只能导致文学作品本身的工具化。
“左联”时期,这种“工具论”主张,进而发展到了否定文学存在的程度。“左联”本来是一个文艺组织,但当时的领导人,关心的却不是文艺创作,而是发动示威游行之类的实际政治活动。相反,谁要是热心于发表文章,就被说成是“作品主义”;谁要是热心于创作,就被说成是“作家主义”,就会被视为“右倾”。至于像徐志摩、梁实秋、沈从文等人那样一些曾力倡文学作品的形式美,强调人性表现的诗人、作家,更是遭到了来自革命文艺阵营的痛斥。至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文艺要“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之后,在我们的文学史上,“文学工具论”实际上已成了至高无上的创作原则。
建国之后,缘其历史的惯性及稳固新生政权的需要,长期延袭的仍是这种背离艺术规律的工具化追求,且由“为政治服务”、“为革命斗争服务”进而缩小为“为政策”甚或为某一“具体任务”服务。1949年7月,周扬在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的报告中,即明确宣布:作家要“将政策作为他观察描写生活的立场、方法和观点。”[1](P30)当年曾经反对过“文艺工具观”的矛盾,这时也强调:“如何能使一篇作品完成政治任务而又有高度的艺术性,这是所有的写作者注意追求的问题。如果追求到了,就能产生伟大的作品。如果两者不能得兼,那么,与其牺牲了政治任务,毋宁在艺术性上差一些。[2]”建国后前17年的文学,正是以这样一种服务于政策或某一具体政治任务为宗旨的。影响所及,有时候,甚至诸如灭四害、扫盲、计划生育、大养其猪之类社会任务、生产任务,也往往要求文学艺术予以密切配合。1966年第2期《火花》杂志,居然发表过这样的社论:《大写“两个一千五百万”》,号召文学艺术“要为建设两个一千五百万亩稳产高产田服务”。试想,在这样的文学格局中,文学还能有什么作为?
正是由于对文学艺术的政治工具性的强调,在中国百年文学史上,最为引人注目的不是文学本身的发展,而是服务于政治运动而形成的波澜起伏的“运动文学”浪潮,颇具规模的就有:“五四”文学、左翼文学、抗日救亡文学、合作化文学、大跃进诗歌、“文革”文学、“伤痕”文学、改革文学等等。我们以往的不少现当代文学史,便正是这样一种“运动文学史”。
有些“运动”本身自然是伟大正确的,由此衍生的“运动文学”也是有重要历史作用的,然而成为“运动”附属品的文学,则往往多是肤浅的宣传鼓动文字,文学自身的价值也就难以顾及了。比如在抗战救亡运动中,要求作家“像前线将士用他们的枪一样,用我们的笔,来发动民众,捍卫祖国,粉碎寇敌”[3](P713),无疑是天经地义的,但在当时群情激昂,作品众多的文坛上,的确也存在着梁实秋所不满的“抗战八股”的弊端。对此,即如站出来批判梁实秋的一些作家也不能不承认:“自然,所写下发表的大抵是印象,是速写,没经过琢磨,也没有时间去琢磨。热情淹没了人物,叙述多过于描写,距离所谓‘伟大的作品’的门槛还远得很。”[4]时在延安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艾思奇也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依目前的情形,我们不能不说,我们的文艺是比较落后于现实,像日本的《未死的兵》那样能反映较多抗战的现实的中国的作品,我们现在还没有。”[5](P39)且愧对历史的是,我们的文坛上至今仍然少见此类题材的真正“伟大的作品”。
而有些“运动”,由于本身就是错误的,追逐而成的“运动文学”,自然也只能随“运动”本身的遭到否定而成为“历史的教训”。比如在灾难性的“大跃进”运动中出现的诸如“一片麦壳一片瓦,一粒麦子三天粮,秸当柱,芒当梁,麦壳当瓦盖楼房,楼房顶上写大字:社会主义大天堂”之类“诗歌”,实在只不过是一些脱离实际、违背科学、情感虚假的狂言滥语而已。至于十年浩劫期间,那些喧嚣一时的红卫兵造反诗歌、反“走资派”的小说、图解“两条路线”斗争的戏剧之类,除了成为印证历史之荒谬的文字资料之外,就更没什么文学艺术价值可言了。
二、歌颂化与暴露禁忌
在人类文学史上,那些撼人肺腑的作品,那些在历史上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作品,往往多是揭露现实、批判黑暗之作。这是因为:第一,敏感的作家,往往更易为社会现实的黑暗所触动,更易激起内在的创作激情;第二,人类有着不断追求理想与完美的天性,因此对黑暗与邪恶的抨击,更易引起读者的共鸣;第三,揭露与批判黑暗的作品,更有利于唤起人们的良知,促进人性的提升,并以此形成推动社会前进的巨大力量。但在我们的文学理论中,歌颂与暴露的关系一直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而争议的结果往往是重“歌颂”而轻暴露,甚至发展为“暴露禁忌”。
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歌颂与暴露”,作为一个理论问题,最早亦可追溯到后期“创造社”以及“太阳社”。与对文学“工具性”的强调相关,后期“创造社”及“太阳社”的作家们大力倡导的正是重“歌颂”轻“暴露”的文艺观。在他们看来,只有写出革命的大好形势,写出革命斗争必然胜利的光明前景,才能更好地发挥文学鼓舞民众,推动历史前进的作用。甚至认为只有描写光明的文学才是革命文学。蒋光慈即曾指出,一位作家如果“仅仅只反对旧的而不能认识出新的出路”,“他的作品只是虚无主义的,而不是革命的文学。”(《关于革命文学》)钱杏邨也曾据此批评鲁迅“昏乱”、“盲目”,“眼光仅及于黑暗”,“看不到地火般的革命的怒潮在渐渐的爆发”(《“朦胧”以后》)。抗战初期,张天翼讽刺“抗战官僚”的小说《华威先生》,曾在中国文坛上再度引发了关于歌颂与暴露的论争。作品发表后,被人指责为“灭自己的威风,长他人的志气”,会影响抗战。在这次论争中,茅盾及时站出来支持了张天翼,认为“抗战的现实是光明与黑暗的交错,——一方面有血淋淋的英勇斗争,同时另一方面又有荒淫无耻,自私卑劣……消灭这些荒淫无耻自私卑劣,便是‘争取’最后胜利之首先第一的要件。”[6]并从这样的见解出发,亦动笔创作了长篇小说《第一阶段的故事》、《腐蚀》等,揭露了贪赃枉法的党国要员,国民党特务机关与日伪勾结反共反人民的内幕等。沙汀、陈白尘、宋之的等人,也不顾国民党中宣部的禁令,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创作了《在其香居茶馆里》、《魔窟》、《升官图》、《雾重庆》等作品,对国统区的黑暗进行了无情的鞭笞。
在当时抗日革命根据地的延安,同样出现了敏感的歌颂与暴露的关系问题。正在开辟和探索着民族新生之路的延安,当然不同于国统区,不存在国民党政权那样严重的腐败问题,但由于各种复杂原因,延安也不可能是纯净如水的世外桃源,一些不尽人意的现象也时有所见。正如丁玲在《我们需要杂文》一文中论及的:“中国所有的几千年来的根深蒂固的封建恶习,是不容易铲除的,而所谓进步的地方,又非从天而降,它与中国的旧社会是相连结着的。”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丁玲呼吁延安文坛上仍然需要讽刺批判性的杂文,并号召向鲁迅学习,要“为真理而敢说,不怕一切”。其他一些抱着纯净理想,富有独立个性的作家,也起而响应。艾青在《了解作家,尊重作家》中强调:“作家并不是百灵鸟,也不是专门唱歌娱乐人的歌妓。”“生了要开刀的病而怕开刀是不行的。患伤寒症而又贪吃是不行的。鼻子被梅毒菌吃空了而要人赞美是不行的。”王实味在《野百合花》中,则径直批评了有的干部对下属关心不够,动不动就“搭出首长架子训人”之类作风。
这些作家的本意无非是希望延安变得更加光明,更加美好,但想不到,这些言论很快引起了一些领导人的不满。在作为整风重要组成部分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在《讲话》中列举批评了8种政治性的糊涂观念,其中有5种即是对“暴露文学”的批判。毛泽东有针对性地指出:杂文形式“不应该简单地和鲁迅的一样”,“对于革命的文艺家,暴露的对象,只能是侵略者、剥削者、压迫者及其在人民中所遗留的恶劣影响,而不是人民大众。”并严厉地批评说:“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者,当然不愿意歌颂革命人民的功德,鼓舞革命人民的斗争勇气和胜利信心。这样的人不过是革命队伍中的蠹虫,革命人民实在不需要这样的‘歌者’。”毛泽东虽然没有完全否定“暴露黑暗”,但其语意的重心是清楚的,人们不难心领神会,故而在此后的革命文艺阵营,重歌颂轻暴露遂成为文学创作的又一条重要原则。
在中国当代文坛上,“暴露”更是直接成为令人胆颤的禁区,谁要稍微不慎,即会旋遭厄运。建国初期,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朱定的《关连长》等作品,就是被视为诬蔑了革命干部、丑化了解放军的形象而遭到批判的;初登文坛的王蒙、富有创作才华的海默、资深的革命诗人公木等许多诗人、作家,就是因批评揭露了个别党员干部的“官僚主义”、“教条主义”作风,而被视为“反党”,被打成了“右派”的;吴晗只因《海瑞罢官》被怀疑为影射领袖,便遭灭顶之灾。直至“文革”结束之后,当《伤痕》、《班主任》这样一些揭露“文革”浩劫之作问世时,仍曾遭到非议,甚至被指斥为“缺德”,是在“用阴暗的心理看待人民的伟大事业”(李剑《“歌德”与“缺德”》)。至于大胆揭露了现实阴暗面的《炮兵司令的儿子》之类,则径直遭到查禁。即如《人到中年》这样的优秀作品,也曾被指责为片面地夸大了生活中的阴暗面,歪曲了知识分子形象。
事实虽早已证明,只强调歌颂是压抑了文学创作的,但有不少理论家,却为此找到了理论根据,这就是“写本质”。按照这些理论家的解释,这“写本质就是写光明”。正是在此理论原则下,对于社会生活中的某些阴暗面,作家们自然只能小心翼翼地绕开;或者违背良知,粉饰现实。50年代末60年代初,当人民陷入饥荒,上千万人被饿死,彭德怀元帅在庐山会议上“为民请命”的时候,我们的诗人则在歌唱:“东风!红旗!朝霞似锦……大道!青天!鲜花如云……”“桂林的山来漓江的水——/祖国的笑容这样美!”(贺敬之);我们的作家奉献给文坛的仍是歌颂“三面红旗”的《东方红》这样的小说,是充满欢乐温馨之情的《茶花赋》、《荔枝蜜》这样的散文。“文革”期间,当共和国主席刘少奇,不为人知地惨死于河南开封囚所,随即被作为“烈性传染病人”秘密火化的时候;当年仅18岁的女中学生政治犯黎莲,被活活剖腹取肾,然后执行枪决的时候;当湖南邵阳、江西瑞金等地的“革命群众”正在以割乳、挖舌、活埋等手段对付所谓“阶级敌人”,不分男女老幼,进行屠杀的时候……在我们的诗坛上,听到的依然是“胜利的捷报处处传,喜庆的锣鼓天天敲。”(徐刚《阳光灿烂照征途》)“万支山歌顺路淌呵,好像洪汛汇汪洋。”(李瑛《秋场上》)这样的歌功颂德之语、莺歌燕语之声。正是在这样的文坛氛围中,在我们的文坛上,有的作家竟总结出这样荒唐的创作体会:“我在构思小说时,对在生活中遇到的事情,常常从完全相反的角度去设想,譬如,一个生产队员懒散消极自私自利,我就设想一个勤劳积极大公无私的形象。”[7](P295)这样一来,我们的文学史,特别是“文革”结束之前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也就只能成为一部虚浮浅陋的“颂歌史”了,甚至成了为错误思潮推波助澜的“鼓吹史”。
三、理性化与泯灭自我
与“工具化”、“歌颂化”之类主张相关,在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上,作家的思维方式,越来越僵硬地被限定于理性化的轨道上。对此,胡适在1922年的一篇文章中即表示:“我对于现今的思想文艺,是很不满意的……陈腐的古典主义打倒了,却换上了种种浅薄的新典主义。”[8](P305)胡适这儿所说的“新典主义”,显然即是指文学创作中的“理性主义”而言的。在革命文艺阵营,郑振铎也曾批评“五卅”时代在文坛上影响最大的蒋光赤的小说、王独清的诗中存在着“偏于口号”及“幻想的英雄主义”的缺陷。[9]瞿秋白也批评过“左联”时期的某些“革命作家”,所有的“只是‘理论’,他们已经得到的是些归纳的结论,将得到的还是些归纳的笼统的结论。”[10](P439)并且具体指出了当时创作中由于缺乏观察体验而导致的“脸谱主义”弊端,比如写“反革命”,就“一定是只野兽,只要升官发财,只要吃鸦片讨小老婆;而革命的一定是圣贤,刻苦,坚决等等。”[11](P441)但此类弊端,却一直未能得到有效克服。
建国后,由于进一步强调“为政治”乃至为“政策”服务,文学创作活动中的“理性化”倾向也就更加严重了,甚至被许多诗人、作家误以为是正确的选择。建国初期,有一位诗人这样总结过自己的创作经验,这位诗人举例说,自己原来曾经写出过这样的诗歌:“当萤火虫飞上河岸的时候/我和我的同伴们呼嚷且追逐/那时的叔伯婶婶们也是快乐的/他们在艾烟里谈论着不相干的前村的事∥蛙声是我们那里休息时宁谧的音乐/你千万个木鱼一齐敲起来,敲近来,敲远去/老祖母会轻轻地拍着我裸露的肩胛/随蛙声指一颗星,讲一个遥远的故事。”显然,这诗作还是清新可爱、饶有诗味的,而当他参加了革命,学习了无产阶级文艺理论,懂得了为工农兵服务的道理之后,遂开始了反思,竟认为这样的诗是不行的,“可是,随着自己错误的发觉,同时也发生了困难:我的诗写不出了!”连诗人自己也不能不承认,提高了认识之后,在一首歌颂农民翻身的诗中写出的诸如“上面这三十六行/唱完了天翻地覆的大事情/但心里的快乐呀/就再加三十六行也说不尽”之类诗句是枯燥乏味的,是勉强的。这前后对比本来恰好说明了理性成规对创作生命的损伤,但作者从中得出的则是另一个相反的结论:这后来的“写不出”,恰是一个大的转变,一个大的进步[12]。显然,这样一种由自我情感出发转向从社会政治理念出发的“进步”,只能导致文学作品远离开“文学”本身。
这位诗人陷入的文学“歧途”,实际上正是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一个小小缩影。建国后的许多诗人、作家,正是在或主动或无奈地在这样的文学“歧途”中虚耗着自己的文学生命。当然,在我们的文坛上,也不乏清醒的头脑,曾经试图打破这样一种僵局。秦兆阳在《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一文中指出,文学创作必须打破教条主义的束缚,所谓“社会主义精神”,也是存在于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之中的,而不是作家脑子里一种抽象的概念式的东西。也有人从创作活动的特殊思维规律入手,认为文学创作要注重形象思维。当时,党和国家的某些领导人,也分明意识到了文坛的不正常现象,力图予以纠正。1961年,周恩来在著名的《在文艺工作座谈会和故事片创作会议上的讲话》中强调:“无论是音乐语言,还是绘画语言,都要通过形象、典型来表现,没有了形象,文艺本身就不存在,本身都没有了,还谈什么为政治服务呢?标语口号不是文艺。”同年,陈毅元帅在一次戏曲编导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也曾这样大声疾呼:“戏剧要给我们愉快,给我们艺术上的满足,不是作为政治课来上。”[13](P381)
但随着“阶级斗争”以及“反修”、“防修”的风声日紧,文学创作中的“理性化”弊端,不仅未能得以纠正,而且对这一问题本身的理论探讨,也终于不被容忍了:秦兆阳的“现实主义——广阔道路”论,“形象思维论”,很快被定性为“修正主义”主张,遭到批判。耐人寻味的是,当时许多人所谈论的形象思维,如蒋孔阳先生所说的:“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都是认识的一种深化,都在于揭示现实生活的规律性”(《论文学艺术的特征》);李泽厚所讲的形象思维的意义和价值在于“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以达到或接近本质的真实”(《试论形象思维》)等,实质上仍未跳出“理性化”的匡拘。这从最早提出形象思维的别林斯基的见解中,可看得更为清楚。别氏的有名论断是:“哲学家用三段论法,诗人则用形象和图画说话,然而他们说的都是同一件事。……一个是证明,另一个是显示,可是他们都是说服,所不同的只是一个用逻辑结论,另一个用图画而已。”[14](P429)其中,虽重视了文学艺术的形象性,骨子里分明仍是肤浅的“理性化”主张。但即使这类稍微切近了文艺特征的主张,竟也被说成是“反党、反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武器”[15]了。可见,在我国文学界,“理性化”曾被固守到了何种程度。
四、文学本体的自卫机制
20本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盛行的“工具化”、“歌颂化”、“理性化”之类痼疾,不仅简约了本应是异常丰富的文学价值,甚至损伤了文学的本体。但因历经长久的时间淬炼,文学的本体存在以及相关的价值系统,实际上也已形成了坚强的自卫机制。这种自卫机制,常常潜隐在历史风云的背后与读者的心灵深处。随着时间距离的拉大与时代风云的淡远,这种自卫机制必将日渐明晰地显示出来,一个突出标志便是:广大读者与基于历史上的“工具化”、“歌颂化”、“理性化”原则构成的文学史之间,实际上已出现了严重的分歧。
一方面,诸如叶圣陶的《倪焕之》、柯仲平的《边区自卫军》、欧阳山的《高干大》、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杜鹏程的《保卫延安》这样一些通常被确定为代表了时代成就的主流作品,已难以为读者所认同。我们当然不能否认这些作品曾经产生过的重大影响,但在后来的特别是在现代读者心目中,却往往很难被当作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来接受。在大学中文系,即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尽管教科书从理论上高度夸赞了这些作品的成就,但缘其思想内涵的肤浅,艺术形式的粗糙,却常令学生们大失所望。即如曾被茅盾高度评价为新文学“抗鼎之作”的《倪焕之》,亦缘其理性驱驶所导致的粗疏,未能达到应有的艺术高度;即如《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样的“文学名著”,由于作者过分注重从阶级属性出发,致使作品中的大多数人物是缺乏血肉感的,其语言形式也远不及作者原来的作品细腻生动。另如在新时期文坛上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伤痕》、《班主任》等作品,问世至今才不过20年,也缘其“理念化”倾向,除了作为史料被人翻阅或谈及之外,也已很少有人为之感兴趣了。
而与此同时,一些曾被主流排斥或遭到批判的作家,却越来越为读者所关注。在新时期以来的现代文学研究中,有一种看法认为:真正构成现代文学高峰的作品,“恰恰并非出自追随革命最紧的作家笔下,不属于追随革命最紧的作品”。这结论也许不无偏颇,但我们却实在无法回避这样的事实:有许多为后人看重的作品,确是出自于沈从文、徐志摩、林语堂、张爱玲等这样一些曾经被视为“非革命”甚至是“反革命”的诗人、作家笔下。
五、科学冷静地面对历史
文学创作,当然可以有功利目的,甚至可以“为政治服务”。虽然,“文学为政治服务”的主张殃及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但问题实际上又是复杂的。作为正常的价值追求之一,“文学为政治服务”本身并没有错。中国历史上的屈原、杜甫、白居易等,均有“为政治服务”的追求,亦同样写下了传世之作;鲁迅主张借用文学的力量,改造落后的国民性,进而达到改造社会的政治目的,也并没有影响鲁迅成为伟大的作家。问题的关键还在于:第一,是什么样的政治。凡是有利于人类进步与文明,能够切实促进社会发展的政治,还是应该得到诗人、作家关注的。但这只是文学获得成功的前提之一,还需要——第二,为政治服务,还必须化为作家个人的生命欲求,而不是被动地听凭于某种外在政治信条。鲁迅的成功正在于,在文学活动中所采用的社会政治性批判视角,完全是个人自我意志的体现。第三,怎样为政治服务,即文学作品可以发挥政治作用,但需首先是艺术,而不是恩格斯曾经批评的“单纯的时代精神的传声筒”。“左联”时期出现的殷夫的《血字》、《别了!哥哥》等这样一些“红色鼓动诗”,至今读来,仍撼人肺腑,动人心魄,便是因为诗人将内在的政治激情,化作了自我艺术生命的结果。
文学作品当然可以歌颂。歌颂人类生活中的真善美,本来就是文学艺术家的重要职责之一。但如果像我们曾经有过的那样,只允许作家高唱偏狭的颂歌,只强调歌颂工农兵英雄人物,不允许作家有自己的独立思考,有自己观察生活的独立眼光,将大量丰富多采的生活内容排斥在外,尤其是将生活中的黑暗与邪恶视为创作禁区,结果自然只能导致文学艺术的单一与肤浅,甚至导致“瞒”、“骗”之作的盛行。
文学创作,当然需要理性光辉的照耀,但这理性内容同样应是作家对生活的自我感悟与思考。如郭沫若于“五四”时代创作的《凤凰涅槃》,长期以来,一直被评价为预言了新中国的诞生,表现了作者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等等。这样一种政治化阐释固无不可,但实际情况则是复杂的。据郭沫若的好友宗白华先生透露,《凤凰涅槃》其实不过是郭沫若的忏悔之作。郭沫若年轻时曾有酗酒闹事、自暴自弃之类的不良行为,为此,当年在申请加入进步组织少年中国学会时竟未获批准。正是在如此的精神困境中,郭沫若在致宗白华的信中,曾反复倾诉过自己的苦恼及新生的意愿。就在创作《凤凰涅槃》的前两天,郭沫若的一封信中仍在哀叹:“亥!总之,白华兄!我不是个‘人’,我是坏了的人,我是不配你敬服的人,我现在很想能如phoenex(凤凰)一般,采集些香木来,把我现有的形骸烧毁了去,唱着哀哀切切的挽歌把他烧毁了去,从那冷静了的灰里再生出个我来!”[16](P252-253)可见郭沫若的《凤凰涅槃》之类诗作中,实际上包含着诗人更为痛彻肺腑的心灵颤音,并由此构成了作品动人心魄的内在力度。刘白羽那篇至今读来仍不失为散文佳作的《长江三日》,也一直被视为表现了面对社会主义建设道路上出现的挫折,革命者不屈不挠的壮志豪情,而实际情况同样并非如此简单。其中更深层次的内涵是:作者因爱子不幸夭折而产生的生命体验,以及希望自己能够从大痛苦中站立起来,用双肩肩起灾难的闸门,决不向冷漠的命运屈服的人格精神。对此,刘白羽在晚年的长篇回忆录《心灵的历程》中曾经有所透露:“也许正是由于生命之火在燃烧吧,我在这艰难的岁月里,用我的全部生命写出了《长江三日》。可是今天,想到这一点,我还是十分难过的,我用生命之火燃烧了长江,我却终于没有用我的生命之火燃烧起滨儿的生命。这是我的长江,它,一直到现在,还在熊熊燃烧。”[17](P1120)这样的作品,自然也是另外一些仅从时代激情出发之作无法比拟的。
收稿日期:2000-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