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郑轩“毛石传”的质疑_国风·周南·关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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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毛诗传笺》(简称《郑笺》)乃是补正《毛诗诂训传》(简称《毛传》)之作。郑玄《六艺论》自述其撰写宗旨云:“注《诗》宗毛为主,毛义若隐略,则更表明;如有不同,则下己意,使可识别也。”由于《郑笺》与《毛传》不尽一致,魏晋之间的学者们各有所从,展开了“申毛难郑”与“申郑难毛”两派意见的论争。前者以王肃为首,徐整、朱育、孙毓、刘璠、郭璞等辈从之;后者以王基为首,陈统等辈从之。这就是“王学”与“郑学”之争。黄焯先生说:“王肃申毛之说,虽有意与郑立异,然得毛者实多。清儒师法郑君,多喜掊击王氏,实非持平之见。先从父季刚先生尝称王肃解《诗》实有胜郑处,所论郅允。”(注:见《毛诗传笺平议序》,文中凡“黄焯云”者皆见《毛诗传笺平议》。)然而王学并没有推倒郑学,《郑笺》竟是南北朝时代唯一通行的《诗经》传本。夏传才先生说:“南北朝时代的南北学之争,斗争的中心是郑学是否还要继续发展的问题。”“北学是保守派,墨守《郑笺》的成就,没有新的创造。”“南学是自由研究派……以《郑笺》为底本,吸取王学一部分诗说,并兼采玄学的某些见解。”(注:见《诗经研究史概要》。)总的说来,“南北之学虽殊,《诗》宗毛郑则大抵无异”(注:见《毛诗传笺平议序》,文中凡“黄焯云”者皆见《毛诗传笺平议》。)。遗憾的是,魏晋南北朝期间这些考辨毛郑异同、是非的著述均已亡佚,如今只能从清人的辑佚书中看出一些端倪。

尔后,直至清代乾嘉以前,关于毛郑异同、是非问题,虽然某些学者有所涉及,但是始终没有成为论争的焦点,一直被搁置下来。隋唐由国家的统一、政治的统一而至经学的统一,唐孔颖达奉敕以隋刘焯《毛诗义疏》、刘炫《毛诗述义》为稿本撰写的《毛诗正义》,依《传》《笺》而并申其说“因疏家之体,例不破注,故其间少所是非”(注:见《毛诗传笺平议序》,文中凡“黄焯云”者皆见《毛诗传笺平议》。)。孔氏的曲为之说,掩盖了《传》《笺》的矛盾。两宋的学术斗争表现为宋学与汉学的斗争,“斗争围绕着废序和尊序进行”(注:见《诗经研究史概要》。),双方均以推倒对方为目的,自然不会关注和考辨毛郑的异同和是非。元明宋学继续居于统治地位,学术空疏,儒生说《诗》皆以朱熹的《诗集传》为本,研习《传》《笺》者极少。清初诸儒“多知尊《小序》,宗毛郑,排斥宋明无根之说。唯于毛郑异同,则少所发明”(注:见《毛诗传笺平议序》,文中凡“黄焯云”者皆见《毛诗传笺平议》。)。

乾嘉以降,“申毛难郑”与“申郑难毛”的问题重新提出,许多学者致力于比较毛郑的异同,考辨毛郑的是非。此类著作举其要者有:戴震《毛郑诗考正》、程晋芳《毛郑异同考》、焦循《诗经补疏》、胡承珙《毛诗后笺》、张汝霖《学诗毛郑异同签》、曾钊《诗毛郑异同辨》、沈镐《毛诗传笺异义解》、范迪襄《毛郑异同疏证》等。以上这些著作大多排《郑笺》而主《毛传》。焦循《毛诗补疏序》云:“《毛传》精简,得诗意为多。郑生东汉,是时士大夫重气节,而温柔敦厚之教疏,故其《笺》多迂拙,不如毛氏。则《传》《笺》之异,不可不分也。”胡承珙《毛诗后笺》旨在申《毛传》之义,黄焯评之曰:“胡君承珙笃信《传》义,于《笺》之异《传》者则能曲申《传》说,使《笺》义每为之诎。其遇《笺》义未当而为《传》所未言者,间亦举而驳正之。”(注:见《毛诗传笺平议序》,文中凡“黄焯云”者皆见《毛诗传笺平议》。)

随之,黄焯以申毛匡郑为己任,他说:“余因胡君之旨,更参引诸家之说,而附以己意,成为《毛诗郑笺平议》一书。冀在阐明经旨,而得其定诠,期异夫以私见为诎申者。”(注:见《毛诗传笺平议序》,文中凡“黄焯云”者皆见《毛诗传笺平议》。)黄氏《平议》胪列郑异于毛者六百余事,征引历代著述不下百种,一一加以审慎的考辨。尽管不无可商之处,总的看来还是翔实可靠、可以服人的。

本人昔日注译《诗》三百,亦发现《郑笺》问题不少。今摭拾前人之说略加爬梳,姑从六个方面置疑而平议之,借以就正于海内外的专家学者,惟望对《郑笺》的得失作出实事求是的评价。

一、标新立异 无以自圆

黄焯说:“《郑笺》之易《传》者,非有意与毛立异,乃依《经》《序》为说耳。”(注:见《毛诗传笺平议序》,文中凡“黄焯云”者皆见《毛诗传笺平议》。)这是不尽然的。譬如《小雅·十月之交》,《序》明明说“大夫刺幽王也”,竟笺之曰:“当为刺厉王。作《诂训传》时,移其篇第,因改之耳。《节》刺师尹不平,‘乱靡有定’;此篇讥皇父擅恣,‘日月告凶’。《正月》恶褒姒灭周,此篇疾‘艳妻煽方处’。又幽王时司徒乃郑桓公友,非此篇之所云番也。是以知然。”郑氏似乎颇有根据,然而他的根据皆不成立。欧阳修《诗本义·十月之交解》云:“郑氏以此篇为当刺厉王,其说有三:一曰《节》彼刺‘师尹不平’,此不当讥‘皇父擅恣’。予谓非大乱之世者,必不容二人之专。不然,李斯、赵高不同生于秦也。其二曰《正月》恶褒姒灭周,此不当疾[‘艳妻煽方处’。予谓](以上七字夺,今补之)艳妻之说出于郑氏,非史传所闻。况褒姒之恶,天下万世皆同疾而共丑者,二篇讥之,殆岂过哉?其三曰‘幽王时司徒乃郑桓公友,此不当云‘番维司徒’。予谓《史记》所载,郑桓公在幽王八年方为司徒尔,岂止桓公哉?是三说皆不合于《经》,不可按法。”又云:“幽王在位11年,至其8年,始以友为司徒,其前7年安知无番为司徒也?就使番不为幽王司徒,安知其为厉王司徒也?”

有人说:“郑说出自《鲁诗》,以《汉书·谷永传》上书有云:‘昔褒姒用国,宗周以丧;阎妻骄煽,日以不臧。’《颜注》称:‘《鲁诗·十月之交》篇‘阎妻煽方处’,言厉王无道,内宠炽盛。’”胡承珙驳之云:“谷永此书,屡用《十月》诗中语,而惟言幽王,并不及厉。其以褒姒、阎妻对举者,只是一人一事,相俪为词,古人多此文例,初非以幽、厉并言。《颜注》引《鲁诗》云云,只就《郑笺》约其文义耳。申公《鲁诗》本无传,颜氏何从得此言乎?……阎、艳古字通,褒、阎犹褒、艳耳。”

黄焯又驳“移其篇第”之说云:“窃观《六月序》备著《鹿鸣》至《菁菁者莪》目次,《六月》为宣王时诗,则《小雅》于成王以后宣王以前无厉王之诗甚明。果《十月之交》以下四篇为厉王时诗,则当次《六月》前,而以父先其子,与《大雅》以《民劳》以下五篇次《卷阿》后《云汉》前一例。不应于《节南山》、《正月》刺幽王诗后忽插入此四篇,而乱其序次也。且《孔疏》谓《韩诗》篇第亦与毛同,是《毛诗》之次,乃汉经师共传之本,《笺》说未可信也。”

令人叹服的是,梁虞、唐傅仁均和一行、元齐履谦、清陈懋龄以及我国近代天文学家,皆推算周幽王六年十月辛卯朔日食,与诗契合,为《小序》和《毛传》的“大夫刺幽王”之说提出了确证,从而彻底推到郑氏“刺厉王”的异说。然则皇父与师尹同时作乱,艳妻就是褒姒,番为当时司徒,毛公未移篇第,均无须旁征博引以证之耳。

再如《豳风·七月序》云:“《七月》,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东山序》云:“周公东征,三年而归,劳归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诗也。”显然,周公“遭变”与“东征”前后相承,实为一事。而郑氏《七月笺》云:“周公遭变者,管、蔡流言,辟居东都。”《东山笺》云:“成王既得《金縢》之书,亲迎周公。周公归摄政,三监及淮夷叛,周公乃东伐之,三年而后归耳。”他把周公“辟居东都”与东征说成先后无干的两件事。按《书·金縢》载:“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原来郑氏是把“辟”、“居东”三字牵合起来,遂有“辟居东都”云云。孔颖达此疏引王肃《金縢注》谓:“武王九十三年而崩以冬十二月,其明年称元年,周公摄政,遭流言,作《大诰》而东征。二年克殷,杀管、蔡。三年而归。或曰:《诗序》‘三年而归’,此言‘居东二年’,其错何也?曰:《书》言其罪人斯得之年,《诗》言其归之年也。”然则“居东”即“东征”,王肃的解释拨开《郑笺》的迷雾,使人豁然开朗。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考之以《史记》的《周本纪》和《鲁世家》云:“《笺》以周公东征在王迎公后,非也。”“独郑君谓在迎公后者,盖郑读《书》‘我之弗辟’为‘避’,以‘居东’为‘避居东都’,与东征为两事耳。夫公当流言四起之时,明知三监之必畔,使徒引嫌避位,舍而去之,则三监得乘虚而入,是直堕其术中而不知,岂周公之智而出此哉?……《说文》:‘,治也。’引《周书》曰‘我之弗’。是《书》言‘我之弗辟,无以告我先王’者,谓不平治其乱,无以告我先王也。”看来,郑氏《七月》《东山》二《笺》,其所以异于《经》、《序》者,盖因于“辟”字,不知郑氏这是无意失训,还是有意标新?

二、泥于诗序 穿凿荒诞

总的来看,《郑笺》对于《诗序》还是极其墨守的,而《毛传》则不那么泥滞,给人留有思考领悟的余地。《诗序》的弊病在于穿凿附会,郑氏笺之,往往使人堕入五里雾中,瞠目结舌。

试以《周南·关雎》为例。其《序》云:“《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以下为《诗大序》)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关雎》旧分三章,《毛传》述其章旨,一章云:“后妃说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雎鸠之有别焉。”“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二章云:“后妃有关雎之德,乃能共荇菜,备庶物,以事宗庙也。”三章云:“德盛者宜有钟鼓之乐。”毛公皆以淑女为后妃,《诗》言后妃有盛德,为君子之好匹,宜有钟鼓之乐。然而郑氏却如此笺之,一章云:“言后妃之德和谐,则幽闲处深宫贞专之善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之怨者。言皆化后妃之德,不嫉妒。谓三夫人以下。”二章云:“言后妃将共荇菜之菹,必有助而求之者。言三夫人、九嫔以下皆乐后妃之事。”“言后妃觉寐则常求此贤女,欲与之共己职也。”三章云:“言贤女之助后妃共荇菜,其情意乃与琴瑟之志同。共荇菜之时,乐必作。”“琴瑟在堂,钟鼓在庭,言共荇菜之时,上下之乐皆作,盛其礼也。”凡此云云,简直与原诗和《毛传》风马牛不相及,实在令人莫名其妙。众妾、三夫人、九嫔以下120人(按:《礼记·昏义》:“古者天子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郑玄注:“三夫人以下,百二十人,周制也。”)何以蜂拥而至?“淑女”指的是谁?

陈澧《东塾读书记》云:“毛以后妃为淑女……郑以淑女谓三夫人以下者,由未憭篇义‘忧在进贤’之语,而改用《鲁诗》说。惟刘子政习《鲁诗》,其《列女传·母仪传》云:‘汤妃有统领九嫔,后宫有序,咸无妒媢逆理之人。《诗》“窈窕淑女,君子好仇”,言贤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也。’按其义似以淑女指有,非指九嫔,亦不可言三夫人以下。”

那么,郑氏何以谓《关雎》言后妃能为君子和好众妾呢?马瑞辰云:“后妃求贤之说,始于《郑笺》误会《诗序》‘忧在进贤’一语为后妃求贤,不知《序》所谓进贤者,亦进后妃之贤耳。”黄焯则认为:“《序》文盖通《关雎》、《葛覃》、《卷耳》三篇而言,与《论语》‘《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之义正同。刘台拱《论语骈枝》云:‘乐而不淫,《关雎》、《葛覃》也;哀而不伤,《卷耳》也。’焯谓此《序》云‘乐得淑女以配君子,不淫其色,哀窈窕’,就《关雎》,《葛覃》言,‘忧在进贤,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就《卷耳》言。……郑君疑《关雎》篇无进贤之事,因据《鲁诗》说,以为后妃之求贤女,谓无伤善之心指好逑言,非《序》意也。”

下面再以《郑风·山有扶苏》为例,看看毛、郑对《诗序》的态度和对“兴”的理解。《诗序》云:“《山有扶苏》,刺忽也。所美非美然。”(按:忽,即郑昭公忽。)这是不足为凭的。一般认为,此诗乃是一个女子跟恋人戏谑的短歌。全诗两章。首章前二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传》:“兴也。扶苏,扶胥小木也。荷华,扶渠也,其华菡萏。言高下大小各得其宜也。”《笺》:“兴者,扶胥之木生于山,喻忽置不正之人于上位也;荷华生于隰,喻忽置有美德者于下位。此言其用臣颠倒失其所也。”次章前二句“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传》:“松,木也。龙,红草也。”《笺》:“游龙犹放纵也。桥松在山上,喻忽无恩泽于大臣也;红草放纵支叶于隰中,喻忽听恣小臣。此又言养臣颠倒失其所也。”二者相较,泾渭分明:《传》不强说《序》,平实可靠,谂知“兴”也;《笺》妄自说《序》,荒诞不经,焉知“兴”也?

陈启源《毛诗稽古编》云:“扶苏、桥松,皆木也,宜于山;荷华、游龙,皆草也,宜于隰。反喻昭公用人,贤不肖易位,高下失宜,山隰之不如也。《传》义平正明简,康成不用其说,分首章之兴为用臣之失所,次章之兴为养臣之失所,凿矣!”

胡承珙《毛诗后笺》云:“《传》意高、下谓山、隰,大谓扶苏、松,小谓荷、龙,正言以刺忽,二章一例,皆谓各得其宜。《笺》互易其大小,义近牵强。以荷华喻美德不宜置于下位,岂欲树荷于山上乎?且首章既以扶苏喻不美,荷华喻美;下章又以桥松喻美,而游龙喻不美。使山、隰倒置,比物错互,非也。”

三、以兴为赋 诗意殆尽

刘勰《文心雕龙》指出:“毛公述《诗》,独标兴体。”(注:见《比兴》篇。)毛公所标的“兴”,共有116处。《毛传》精简,凡可举一反三者,皆略而不赘,因此明代谢榛《四溟诗话》统计,“兴”共有370处。《郑笺》则很少言“兴”,极力附会《诗序》,往往以兴为赋,致使诗意殆尽,抹煞了《诗》的艺术性。

试看《召南·行露》第一章:“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传》:“兴也。厌浥,湿意也。行,道也。岂不,言有是也。”《笺》云:“夙,早也。厌浥然湿,道中始有露,谓二月中嫁娶时也。言我岂不知当早夜成昏礼与,谓道中之露太多,故不行耳。今强暴之男,以此多露之时,礼不足而强来,不度时之可否,故云然。”《传》以此意为兴,《笺》则以此章为赋。

汪龙《毛诗异义》云:“《传》以行人之畏露,兴贞女之畏礼,义本正大。郑必傅合昏姻之时,夫礼不足而强委禽,岂复论时之可否乎?”

胡承珙《毛诗后笺》云:“《传》以‘厌浥’为多露濡湿之意,三句一贯,语本直截。《笺》则以‘行露’为始有露,是二月嫁娶正时,‘多露’则三月四月,已过昏时,故云‘礼不足而强来’,于《经》文三句中多一转折,不如毛义为允。《易林》云:‘厌浥晨夜,道多湛露,瀸衣濡襦,重不可步。’亦即以‘厌浥’为多露,无二月四月之别。”

《小雅·伐木》首章“伐木丁丁,鸟鸣嘤嘤”,《传》:“兴也。丁丁,伐木声也。嘤嘤,惊惧也。”《笺》云:“丁丁、嘤嘤,相切直也。言昔日未居位在农之时,与友生于山岩伐木,为勤苦之事,犹以道德相切正也。嘤嘤,两鸟声也,其鸣之志,似于有友道然,故连言之。”

黄焯评之曰:“诗首章前六句皆兴辞。由伐木而感鸟鸣,以鸟之呼友而兴人之求友。‘伐木丁丁’句,特以兴起鸟鸣之故,非以伐木为一兴,鸟鸣以下又为一兴也。……《笺》则本《韩诗》义,以为实有此伐木之人,故云‘昔日未居位在农之时,与友生于山岩伐木,为勤苦之事’,于是转诗之兴而以为赋矣。”甚是。

再如《魏风·园有桃》,《序》曰:“《园有桃》,刺时也。大夫忧其君,国小而迫,而俭以啬,不能用其民,而无德教,日以侵削,故作是诗也。”其实此诗当是一个统治阶级下层人物感时伤己之诗,他忧贫畏饥而且愤世嫉俗,心中满怀悲愤。旧评以为与《王风·黍离》有异曲同工之妙。“园有桃,其实之殽。”《传》:“兴也。园有桃,其实之食;国有民,得其力。”《笺》云:“魏君薄公税,省国用,不取于民,食园桃而已。不施德教,民无以战,其侵削之由由是也。”欧阳修《诗本义》驳之曰:“诗意刺魏君不知为国者用有常度,其取于民有道,而过自俭啬尔,非谓其不取于民,但食桃也。其曰‘园有桃,其实之殽’,谓园有桃尚可取而食,况国有人民,反不能取之以道,至使国用不足而为俭啬乎?毛说为是。”以此观之,郑氏纠正毛说,把兴说成赋,实在悖于情理,肤浅可笑。

四、援礼入诗 节外生枝

援《礼》入《诗》是《郑笺》的特点。郑玄遍注《三礼》,此举自当见其所长。然而所援之《礼》与《诗》多不相合,甚至毫不相干。

昏期问题最大,毛、郑持论不一,是非不可不辨。《周南·桃夭》“宜其室家”,《传》:“宜以有室家,无逾时也。”《笺》:“宜者,谓男女年时俱当。”黄焯指出:“《传》云‘无逾时’,与《序》称‘昏姻以时’,皆谓男女盛壮之时。《笺》云年时之时,则指仲春嫁娶时言。《通典》载束哲云:‘《桃夭》篇《序》美“昏姻以时”,盖谓盛壮之时,而非日月之时。故“灼灼其华”喻以盛壮,非为嫁娶当用桃夭之月。其次章云“其叶蓁蓁,有蕡其实”,此岂在仲春之月乎?’此议可证《笺》说之误。盖嫁娶时月,毛、郑异说。毛于《东门之杨传》云:‘言男女失时,不逮秋冬。’是毛以秋冬为昏之正时。彼《疏》云:‘秋冬为昏,经无正文,荀卿书云:“霜降逆女,冰泮杀止。”荀在焚书之前,必当有所凭据。毛公亲事荀卿,故亦以为秋冬。郑不信荀卿,以《周礼》指言“仲春之月令会男女”,故以仲春为昏月。毛、郑别自凭据,以为定解。《诗》内诸言昏用,皆各从其家。’”

胡承珙《毛诗后笺》云:“毛义原本荀卿,王肃引《韩诗传》亦曰:‘古者霜降逆女,冰泮杀止。’是其源亦出自荀卿。《管子·幼官》篇:‘春三卯十二,始卯合男女;秋三卯十二,始卯合男女。’案《管子》所谓秋始卯,在白露之后,即《荀子》之‘霜降逆女’也;春始卯,在清明之后,即《荀子》之‘冰泮杀止’也。《通典》引董仲舒曰:‘圣人以男女当天地之阴阳。天地之道,向秋冬而阴气来,向春夏而阴气去,故古之人霜降而迎女,冰泮而杀止。与阴俱近,与阳俱远也。’《太玄》亦云:‘纳妇始秋分。’《管》、《荀》皆先秦古书,董、杨又汉代大儒,皆与《毛传》后先吻合,其义不可易矣。”

更有甚者,犹有以《诗》为《礼》之注脚者,牵强附会可谓极矣。《小雅·湛露》首章“湛湛露斯,匪阳不晞”,《传》:“兴也。湛湛,露茂盛貌。阳,日也。晞,干也。露虽湛湛然,见阳则干。”《笺》云:“兴者,露之在物湛湛然,使物柯叶低垂,喻诸侯受燕爵,其仪有似醉之貌。诸侯旅酬之犹然,唯天子赐爵,则貌变肃敬承命,有似露见日而晞也。”欧阳修《诗本义》云:“《诗》但言‘匪阳不晞’尔,初无‘柯叶低垂’之文,郑何从而得此义?此衍说也。”黄焯云:“郑君既喜援《礼》入《诗》,其解兴辞,又往往将物事密相比附,致多拘牵附会之说。如此诗特以草木兴诸侯,以露之在草木兴天子燕诸侯,首章云‘匪阳不晞’,意当谓露必待阳而晞,饮必至醉而归耳。《笺》义过事深求,反近粘滞,诗人立意未必如此也。”

再如《大雅·棫朴》首章“芃芃棫朴,薪之梄之”,《传》:“兴也。芃芃,木盛貌。棫,白桵也。朴,枹木也。梄,积也。山木茂盛,万民得而薪之。贤人众多,国家得以蕃兴。”《笺》云:“白桵相朴属而生者,枝条芃芃然,豫斫以为薪,至祭皇天上帝及三辰,则聚集以燎之。”汪龙《毛诗异义》云:“《传》以棫朴薪梄兴贤人众多,得为国家之用。《笺》不为兴,以薪梄为祀天,‘左右趣之’为诸臣相助积薪。……要以《经》言‘芃芃棫朴’思之,毛公取兴之义优也。首章见众贤之集于朝,辅助政教。次章述祀事之得人。三章述戎事之得人。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举此二者,以明贤才之用。四章言文王作人之化,纣之污俗咸与维新。末章言文王圣德,纲纪四方,无不治理,又总著政教之美,官人之效。经之设文,盖有次第矣。”显然,郑氏于此附会《周礼》“梄燎”之文,根本没有领悟诗的主旨。

五、误说章旨 有失照应

郑玄笺《诗》常说章旨篇意,但因他有以上四种倾向,往往有失偏颇和照应,曾经引起一些争议。譬如《邶风·击鼓》四章“死生契阔,与之成说”,《传》:“契阔,勤苦也。说,教也。”《笺》:“从军之士与其伍约,死也生也相与处勤苦之中,我与子成相说爱之恩,志在相存救也。”王肃则认为自“爰居爰处”以下三章乃是卫人从军者与其家室诀别之辞,其说可以申毛而且合乎情理,故自欧阳修以后,人多取之。郑氏误说此章之旨,一是“契阔”一词兼采《毛传》“勤苦”之训、《韩诗》“约束”之训,模棱两可,悖于训诂的原则;二是“成说”之释望文生义,曲为之说,置《毛传》于不顾。

《卫风·氓》二章:“尔卜尔筮,体无咎言。”《笺》云:“尔,女也。复关见此妇人,告之曰:‘我卜女筮女,宜为室家矣。’兆卦之繇无凶咎之辞,言其皆吉,又诱定之。”欧阳修《诗本义》云:“此诗上下文初无男子之语,忽以此两句为男告女,岂成文理?”胡承珙《毛诗后笺》云:“《坊记》引此诗‘尔卜尔筮’,郑注以‘尔’为尔其男子,与笺《诗》异。观下句‘以尔车来’,则上两‘尔’字自以尔男子为是。”三章:“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干嗟鸠兮,无食桑葚。”《传》:“桑,女工之所起。沃若,犹沃沃然。鸠,鹘鸠也。食桑葚过,则醉而伤其性。”《笺》云:“桑之未落,谓其时仲秋也。于是时国之贤者刺此妇人见诱,故于嗟而戒之。鸠以非时食葚,犹女子嫁不以礼,耽非礼之乐。”胡承珙《毛诗后笺》云:“毛意盖以此为妇人之诗,故因女工之所起之桑为兴。即沃若、黄陨,亦不过颜色盛衰之况耳。《郑笺》泥于秋期之说,遂分未落为仲秋,黄陨为季秋,殊不知贸丝是孟夏时事,桑萁是孟夏时物,若谓沃若是仲秋,其时安得有葚!乃云‘鸠以非时食葚’,兴女子非礼行嫁,义殊迂曲。”

《大雅·生民》二章:“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传》:“赫,显也。不宁,宁也。不康,康也。”《笺》云:“康、宁,皆安也。姜嫄以赫然显著之征,其有神灵审矣,此乃天帝之气也。心犹不安之,又不安徒以禋祀而无人道,居默然自生子,惧时人不信也。”胡承珙《毛诗后笺》云:“此章皆诗人美大后稷之生有异于人,以见其灵异,而非述姜嫄欲弃稷之意,故《传》以‘不宁’‘不康’与他诗言‘不显’‘不时’‘不警’‘不盈’者同义。《笺》之所以异《传》者,盖欲为弃子张本。惟以上帝为天帝之气,以不宁为姜嫄心不安,一句之中语气隔断,无此文理。又居有安义,故居然犹言安然,王肃亦云:‘无疾而生子。’是也。《笺》以居为居处,然以默然,亦割裂不成文义。”七章“以兴嗣岁”,《传》:“兴来岁,继往岁也。”《笺》云:“嗣岁,今新岁也。以先岁之物齐敬犯軷而祀天者,将求新岁之丰年也。孟春之《月令》曰:‘乃择元日,祈谷于上帝。’”这是与上下章不加照应之例。黄焯按:“此章《传》引肆师‘尝之日莅卜来岁之芟,狝之日莅卜来岁之戒,社之日莅卜来岁之稼’,所云来岁,皆谓于今年之秋莅卜来岁之事。”胡承珙《毛诗后笺》云:“《经》曰嗣岁,《传》曰来岁者,自当指明年而言。盖祈年不必在岁首,《月令》孟冬即有祈来年于天宗事,上章‘以归肇祀’承四谷俱获之后,盖古人谷熟而祭,遂更祈来岁之丰,理亦宜之。《笺》据祈谷之郊在正月,故以嗣岁为今岁,然正月祈谷,自是周礼,或未可以概后稷之时也。”

六、训释考校 是非参半

对于《诗经》文字、词句、语法的厘定和说解,《郑笺》与《毛传》相较,固然不乏某些值得肯定之处,但其错误可谓夥矣,在兹姑举几例以见一斑。

《召南·驺虞》“壹发五”,《传》:“一岁曰。”《笺》云:“豕生三曰。”《豳风·七月》“言私其”句下《传》《笺》亦然。黄中松《诗疑辨证》云:“《郑笺》‘豕生三曰’虽本《尔雅》,而豕之豢于家者,生子之多寡可知。野田之豕,何由知其生时有三乎?惟一获而视其大小,可定其一岁二岁耳。据《七月》云‘言私其,大司马职云‘小禽私之’, 固小豕也。”按:大司马之职载于《周礼·夏官司马》,郑氏作为《周礼》注释者,何以弃之而从《尔雅》?

《邶风·泉水》“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笺》云:“行,道也。妇人有出嫁之道,远于亲亲。”女子远离父母兄弟为行,行就是出嫁,这是不消说的,故无《传》。郑氏《仪礼·丧服》注云:“凡行,行于大夫以上曰嫁,行于士、庶人曰适人。”由此可见,“行”乃是当时女子出嫁的通称。郑氏在此竟把它释为名词,不知何故?

《小雅·北山》“或王事鞅掌”,《传》:“鞅掌,失容也。”《笺》云:“鞅犹何也,掌谓捧之也,负何捧持以趋走,言促遽也。”陈奂《诗毛氏传疏》云:“鞅掌,叠韵连绵字,鞅掌失容,犹言仓皇失据耳。今俗语以职烦为鞅掌,其言出于此。”郑氏不知“鞅掌”为连绵字,竟把二字拆开解释。

《小雅·小明》“畏此罪罟”,《传》:“罟,网也。”《笺》云:“畏此刑罪罗网我。”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云:“《说文》:‘罪,捕鱼竹网。’‘罟,网也。’秦始以‘罪’易‘辠’。惟此诗‘罪罟’二字平列,犹云‘网罟’,与下章‘畏此谴怒’、‘畏此反复’语同,盖‘罪’字之本义。《大雅》“天降罪罟”,义同此诗。……《笺》直以罪为刑罪,失之。”

《魏风·陟岵》“上慎旃哉”,《笺》云:“上者,谓在军中作部列时。”胡承珙《毛诗后笺》云:“《隶释》载石经残碑作‘尚’,是《鲁诗》本作‘尚’。尚者,庶几也。《毛诗》以‘上’为‘尚’之假借。《仪礼·乡射礼》‘上握焉’注:‘今文“上”作“尚”。’《觐礼》‘尚左’注:‘古文“尚”作“上”。此可见古文多借‘上’为‘尚’。”《仪礼注》为郑氏所撰,奇怪的是笺《诗》竟不以“上”为“尚”的借字。

《大雅·常武》“王犹允塞”,《传》:“犹,谋也。”《笺》云:“犹,尚。允,信也。王重兵,兵虽临之,尚守信自实满。”黄焯云:“‘王犹’二字宜连为一词(实乃偏正词组),‘犹’即读如《采芑》‘方叔元老,克壮其犹’之‘犹’。犹、猷古通用。《荀子》、《韩诗外传》引《诗》并作‘王猷允塞’,知《传》训‘谋’是也。”然则郑训为“尚”误矣。

《小雅·四牡》:“是用作歌,将母来谂。”《传》:“谂,念也。”《笺》云:“谂,告也。以养父母之志来告于君也。人之思,恒思亲者,再言将母,亦其情也。”黄焯指出:“诗云‘将母来谂’,犹言养母是念,(王引之云:‘来,词之是也。’)不必援《左传》训谂为告也。”其说甚是。按:《小雅·采芑》“蛮荆来威”,《笺》云“皆使来服于宣王之威”,亦是因不晓“宾+是+动”之句法而曲为之说。威犹畏也,“蛮荆来威”即“蛮荆是畏”也。

《周颂·吴天有成命》“肆其靖之”,《传》:“肆,固。靖,和也。”《笺》云:“固当为故,字之误也。为之不解倦,故于其功终能和安之。”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云:“叔向释《诗》曰:‘肆,固也。靖,和也。’又曰:‘其终也,广厚其心以固和之。’又曰:‘终于固和。’以‘固’与‘和’平列。《传》义正本叔向,不当如《笺》训故。故、固古通用。《尔雅》:“肆,固也。”肆可训为语词之‘故’,亦可训为坚固之‘固’,非误字也。”

结语

《郑笺》之所以禁不起推敲,错误、纰漏可谓不少,与其说是他个人学识所限,毋宁说是其时代情势使然。

当时,统治阶级内部的宗派斗争,即权力斗争,相当激烈。依附于他们的今文经学派和古文经学派此消彼长,竞立博士而列于学官。古文经学虽在平帝时因有王莽的政治力量做后盾,立了五个博士,与今文博士对抗;但不久光武帝即位,又废古文,提倡今文,而且要求今文博士讲谶纬。于是今文博士专投皇帝之所好,进行着维护封建统治的宗教迷信活动。东汉章帝召集博士儒生在白虎观讨论《五经》同异,写成《白虎通义》一书,更进一步把谶纬和今文经学混合起来,使儒学神学化。此间古文经学大师马融,因有其姑母明帝皇后马太后撑腰,以贵族的地位保住经师的地位。做为马融的学生郑玄,论者都说他推倒了今文经学,这未必符合实际。因为当时今文经学固然趋于衰落,但是势力仍然很大,仍然居于官学地位。郑玄之所以成为天下所宗的经学大师,正如范文澜所说,在于他“采用了今文的某些说法,甚至某些谶纬家的说法注经。《诗·大雅·生民》关于姜嫄感天而生的说法,这本是出于今文家,郑玄也采用了”。(注:见《经学史讲演录》,1979年第6期《新华文摘》。)

既然如此,郑玄所谓“注《诗》宗毛为主,毛义若隐略,则更表明”者,不过是以三家为辅,使毛义贴近今文罢了。正如黄焯所说:“《郑笺》之易《传》者,或主三家,其不明言所自者,以三家之义固当时所传习也。”(注:见《毛诗传笺平议序》,文中凡“黄焯云”者皆见《毛诗传笺平议》。)郑氏所谓“如有不同,则下己意”,其依据除了三家诗说,还有《礼》与《纬》。好称引纬书以注经,乃是郑学的最大局限。

想来颇有意思:《毛传》倘若没有《郑笺》相辅,郑学当时又没有那样显要的地位,那么它可能像三家诗那样早就亡佚了;《郑笺》倘若不依附于《毛传》,就其本身的价值而论,那么它也可能早就亡佚了。《郑笺》保存《毛传》之功,可谓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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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郑轩“毛石传”的质疑_国风·周南·关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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