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的主题与形式--普什克论文再论_怀旧论文

怀旧的主题与形式--普什克论文再论_怀旧论文

《怀旧》的主题与形式——对普实克论文的再讨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形式论文,主题论文,论文论文,普实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鲁迅的小说里,《怀旧》是相对而言较少得到关注的一篇。一则因为它发表最早,发表之际和发表之后都较少人关注。二则它是文言体,和鲁迅大多数小说风格体例迥然不同。在不算多的研究中,对于它的“身份界定”是个热点。研究者大多认为此篇虽是文言,然而是“现代文学的先声”,已具备了现代小说的新质。王瑶、王富仁等前辈学人都曾写过相关文章,王富仁先生认为《怀旧》一文是“彻底反封建文学的一支前奏曲”、“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一个始发站”、“中国小说艺术革新的先声”①。而王瑶先生亦认为:“除过它是用文言写的以外,在精神上或风格上它都是‘现代’的,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现代作品的发轫。”②此外,还有一些研究者从小说的主题、人物塑造、美学特征等角度论述《怀旧》的现代特质。在此不一一列举。

       关于《怀旧》,影响最大的要属捷克学者普实克的论文:《鲁迅的〈怀旧〉——中国现代文学的先声》。在这篇著名的论文中,普实克将《怀旧》与果戈里的《钦差大臣》以及鲁迅的另一篇小说《风波》进行对比,认为鲁迅在作品中有意避开戏剧性和激动人心的情节,而体现出了新文学的鲜明特点。普实克十分看重这一点,他说:“我们可以认为鲁迅处理情节的方法是简化,把情节内容简括到单一的成分,企图不借助于解说性的故事框架来表现主题。作者想不靠故事情节这层台阶而直接走向主题的中心。这就是我以为新文学中最新的特点”③。他甚至想把它列成公式:“减弱故事情节的作用甚至彻底取消情节,正是新文学的特点”。由此,普实克得出了他的著名论断:“我想,由此可见现代文学的兴起不是一个逐渐吸收各种外国成分,逐渐改变传统结构的渐进过程,而根本上是一个突变,是在外力激发下一个新结构的突然出现。”而这正是笔者不能认同的。笔者认为,《怀旧》一文虽然有创新,但总体上仍然属于旧体文言小说,深受中国古典小说、散文及诗词的影响,尚且不能担当“现代文学之先声”的重任。

       从故事层面看,《怀旧》④的确与传统文言小说不同,它并无一个中心紧凑情节曲折的故事可言。这一点的确如普实克所说。然而在文本中,一直有一个虽然屡被打断但贯穿全文的“长毛”故事。我们先来看一下小说的大概情节。儿童“予”在书房跟随私塾先生秃先生诵读《论语》之际,富翁金耀宗来报“长毛将至”(这个“长毛”非真的长毛也,乃是被呆傻的富翁金耀宗误读的长毛)。“予”的书房生活被打断,秃先生匆匆挟衣而返。“予”便到青铜树下听家中佣人王翁讲故事。这是什么故事呢?太平天国的“长毛故事”也。由此,“长毛将至”和“长毛故事”构成了文本结构上的两条线索。这两条线索又统一在作者回忆童年“书房生活”的背景之下。以“长毛将至”打断书房的“释义”,继之王翁开讲“长毛故事”,而在讲述中途,“长毛不至”的消息再度传来,打断了正在进行中的“长毛故事”的进程。听众散去,留下王翁和“李媪”回忆长毛旧事。接着这回忆也因为“雨”的突然而至而被打断。末尾以噩梦做结,“予”梦见了书房,李媪梦见了“长毛”。可以说,“书房”和“长毛”是文本结构性的关键词。——“书房”和“树下”,构成了儿童“予”的两个世界。也构成了乡土社会里不同的层级。

       《怀旧》一题为周作人所加⑤。在后来的解释中,周作人将其主题定为对辛亥革命的影射:“以东邻的富翁为‘模特儿’,写革命的前夜的事,性质不明的革命军将要进城,富翁与清客闲汉商议迎降,颇富于讽刺的色彩”⑥。鲁迅在30年代给杨霁云的信中也曾说及《怀旧》:

       三十年前,弄文学的人极少,没有朋友,所以有些事情,是只有自己知道的。现在都说我的第一篇小说是《狂人日记》,其实我的最初排了活字的东西,是一篇文言的短篇小说,登在《小说林》(?)上。那时恐怕还是革命之前,题目和笔名,都忘记了,内容是讲私塾里的事情的,后有恽铁樵的批语,还得了几本小说,算是奖品⑦。

       鲁迅的回忆显然有不少错讹,不仅记错了发表刊物,甚至记不得小说的题目和发表时候的笔名。可见对鲁迅而言,这并不是一个怎样重要的作品。鲁迅对小说的定位是讲“私塾里的事情”,这就和周作人的理解有所不同,此处细节暗示鲁迅初创作《怀旧》时并未带有影射时事的目的。然文本中难免有相关的因子,但并非关注重心是可以肯定的。那么《怀旧》的主题意蕴究竟是什么呢,鲁迅的“私塾里的事情”又究竟是些什么事情?

       《怀旧》既是作者怀念私塾生活之作,便自然带有个人回忆的色彩。普实克亦曾留意到这一特点,他指出,这种回忆性与旧文学中“以历史观点记载真实情况”截然不同,恰恰相反,它讲述了一个极富想象的故事。——此论与普实克认为《怀旧》具备非情节性矛盾,因其认为中国传统小说才是故事与情节具备一致性的。而依笔者之见,《怀旧》并未讲述一个“极富想象的故事”,而是很大程度上带有普实克所否定的“以历史观点记载真实情况”的特质⑧——我读《怀旧》情不自禁的总想起《浮生六记》之类的文本。感觉它深受中国古典散文的影响。此外,也可以从文中的一段“讲史”场景看出。在《怀旧》中众人逃难后,王翁开讲“长毛”故事:

       饭已,李媪挈予出。王翁亦已出而纳凉,弗改常度。惟环而立者极多,张其口如睹鬼怪,月光娟娟,照见众齿,历落如排朽琼,王翁吸烟,语甚缓。

       “……当时,此家门者,为赵五叔,性极憨。主人闻长毛来,令逃,则曰:‘主人去,此家虚,我不留守,不将为贼占耶?’……”

       “唉,蠢哉!……”李媪斗作怪叫,力斥先贤之非。

       “而司爨之吴妪亦弗去,其人盖七十余矣,日日伏厨下不敢出。数日以来,但闻人行声,犬吠声,入耳惨不可状。既而人行犬吠亦绝,阴森如处冥中。一日远远闻有大队步声,经墙外而去。少顷,突有数十长毛入厨下,持刀牵吴妪出,语格磔不甚可辨,似曰:‘老妇!尔主人安在?趣将钱来!’吴妪拜曰:‘大王,主人逃矣。老妇饿已数日,且乞大王食我,安有钱奉大王。’一长毛笑曰:‘若欲食耶?当食汝。’斗以一圆物掷吴妪怀中,血模糊不可视,则赵五叔头也……”“啊,吴妪不几吓杀耶?”李媪又大惊叫,众目亦益瞠,口亦益张。

       ……长毛遂毁门,赵五叔亦走出,见状大惊,而长毛……⑨

       这个故事在鲁迅的散文中也有体现,这便是《阿长与〈山海经〉》一文。在此文中,鲁迅用“散文体”和白话文将王翁的“长毛故事”又重讲了一遍:

       她常常对我讲“长毛”。……她说得长毛非常可怕,他们的话就听不懂。她说先前长毛进城的时候,我家全都逃到海边去了,只留一个门房和年老的煮饭老妈子看家。后来长毛果然进门来了,那老妈子便叫他们“大王”,——据说对长毛就应该这样叫,——诉说自己的饥饿。长毛笑道:“那么,这东西就给你吃了罢!”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来,还带着一条小辫子,正是那门房的头。煮饭老妈子从此就骇破了胆,后来一提起,还是立刻面如土色,自己轻轻地拍着胸脯道:“阿呀,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⑩

       将这两段文字做一对读,可以推知《怀旧》的主体部分“讲史”并非“想象”和“虚构”,乃是鲁迅根据童年经历的“再加工”。在《阿长与〈山海经〉》中值得注意的是这句话:“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于此交代了鲁迅对童年时期听“长毛故事”的反应。在长妈妈记忆中极其恐怖的“长毛杀人”事件在童年鲁迅心里却是“毫不相干”,因为“我不是一个门房”,这个解释当然具有某种戏谑成分,但也点明自己听故事时心境的轻松坦然。事实上,也很符合儿童的心理。对于儿童而言,是不大能理会成人眼中的可怖的。

       再来看《怀旧》中对“余”听闻“长毛故事”后的反应:

       秃先生踱良久,云:“又须归慰其家人,以明晨返。”遂持其《八铭塾钞》去。临去顾余曰:“一日不读,明晨能熟背否?趣去读书,勿恶作剧。”余大忧,目注王翁烟火不能答,王翁则吸烟不止。余见火光闪闪,大类秋萤堕草丛中,因忆去年扑萤误堕芦荡事,不复虑秃先生。(11)

       此处叙述者对长毛故事丝毫未做评论,反而对秃先生的警告感到“大忧”,进而笔墨转至对身边景的观察,由王翁的烟火联想至秋萤,又由秋萤忆及扑萤趣事。可说是一段极其生动贴近的儿童心理描写。两相比较,不难看出《阿长与〈山海经〉》侧重故事内容本身,而《怀旧》重在刻画“余”之形象。至于“长毛杀人”事件,则应该是实有其事,并非“极富想象”,只不过鲁迅在文体变换中也同时换了笔法,在散文中侧重内容,而在小说里加进了人物形象刻画。

       由上,可以看出,《怀旧》是一篇意在记趣的儿童小说,在记忆的脉脉温情的氛围中,鲁迅重在塑造一个儿童“余”的生动形象,亦可以说这是一篇别具特色的自叙传体小说。它不在表达“极富想象的故事”,也不在影射时事,也非批判秃先生和金耀宗之流。固然以上几点皆在文本中有所体现,但却非其要旨。这就牵涉到我接着要分析的《怀旧》文本本身的矛盾之处。关于这一点,普实克已经自我矛盾地意识到了。他十分欣赏鲁迅小说重自传和回忆的形式,并引用哈利·列文评价乔伊斯的话来赞扬鲁迅的作品——“我们当代最好的作品不是在创造故事情节,而是充满回忆,唤起人们的情绪”,这里,普实克又将叙事形式与叙事效果等同起来了,明显失之公允。

       在论文末尾,普实克引证托马斯·曼说在《我如何写浮士德博士》一书中的话:“我们在小说的领域里必须要考虑的是否已不再是小说本身?”普实克由此将《怀旧》与欧洲文学中的最新倾向比同,“正如我们已说过的,它是以回忆录形式叙述的,有时很富于抒情的情调”。而事实上,鲁迅这些特点并非有意从欧洲习得,而更多受传统文言散文的影响,尤其是沈复的《浮生六记》的影响。换句话说,鲁迅第一篇小说的“散文化”和欧洲小说领域的“散文化”并非同一个趋势,也并非同一个源头。而普实克据此得出了如下结论:

       鲁迅作品突出的回忆录性质和抒情性质,使他区别于十九世纪现实主义的传统,而合乎两次大战之间的欧洲抒情散文作家的传统。也进一步肯定了我们的观点:在亚洲,新文学的崛起是一个突然的成长过程,它产生各种类型、体裁的时间和顺序与它的西方样本并不一样。(12)

       显然,这个结论是太过武断了。新文学的崛起并非一个突变,而是和古典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系抽丝剥茧而来。这一点,在其他作家身上也不乏体现。

       现在我们来看一下《怀旧》文本本身。

       首先是叙述时间的矛盾。

       通读《怀旧》文本,不难发现作者叙述上的裂隙所在。在上半篇中,作者分明是以常态叙述开头:

       吾家门外有青桐一株,高可三十尺,每岁实如繁星,儿童掷石落桐子,往往飞入书窗中,时或正击吾案,一石入,吾师秃先生辄走出斥之。桐叶径大盈尺,受夏日微瘁,得夜气而苏,如人舒其掌。家之阍人王叟,时汲水沃地去暑热,或掇破几椅,持烟筒,与李妪谈故事,每月落参横,仅见烟斗中一星火,而谈犹弗止。(13)

       由开头这段中提及时间的词“每岁”“往往”“时或”“辄”等时间副词,可以看出《怀旧》并非发生在一天之内,而是一个长段的时间。这种叙述时态是和鲁迅的创作意图有关的,即他所说的欲说些“私塾里的事情”。而私塾里的事情却非一件一桩,桩桩件件一时聚集脑海,便只好也最好采用常态叙述而非叙一天一事。此和古代诗文中常见的童年记趣云云不谋而合,非为创新。

       再看第二节。

       彼辈纳晚凉时,秃先生正教予属对,题曰:“红花。”予对:“青桐。”则挥曰:“平仄弗调。”令退。时予已九龄,不识平仄为何物,而秃先生亦不言,则姑退。思久弗属,渐展掌拍吾股使发大声如扑蚊,冀秃先生知吾苦,而先生仍弗理;久之久之,始作摇曳声曰:“来。”余健进。(14)

       第二节中的“时予已九龄”暗示本文的叙事者并非只是九龄童。而是一个成人的回忆。

       问题出在第三节:

       予出,复不敢戏桐下,初亦尝扳王翁膝,令道山家故事。而秃先生必继至,作厉色曰:“孺子勿恶作剧!食事既耶?盍归就尔夜课矣。”稍迕,次日便以界尺击吾首曰:“汝作剧何恶,读书何笨哉?”我秃先生盖以书斋为报仇地者,遂渐弗去。况明日复非清明端午中秋,予又何乐?设清晨能得小恙,映午而愈者,可借此作半日休息亦佳;否则,秃先生病耳,死尤善。弗病弗死,吾明日又上学读《论语》矣。

       明日,秃先生果又按吾《论语》,头摇摇然释字义矣……(15)

       以此为界,《怀旧》文本由常态叙述突兀地转至叙述“明日”一天之内的故事,并且连贯至结尾。而由第三节中的“初”,“必”,“次日”“渐”突至“明日”,分明缺少铺垫和逻辑上的证实。而也正是由此作界,文本的叙述发生了明显的改变,由前文的“予”的个人陈述转至后文的大量对话体陈述。普实克将这些对话视为鲁迅小说创作对传统的最大创新,认为“这种形式的对话仅仅表现某种气氛、某种情境,或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关系,这是我们在海明威、乔伊斯或福克纳这样的西方现代作家作品中常常可以见到的”。但我个人认为,此处构思如果算不得“败笔”的话便是“游戏笔墨”。因为此种对话体古小说中先已有之。

       其次是文言体式所导致的叙述视角的自我解构。

       《怀旧》是鲁迅唯一的文言文体小说。普实克虽意识到了《怀旧》的文言写作性质,但却置之不理,仍是相当自信地认为“这完全是一部新的现代文学的作品,而绝不属于旧时代的文学”。在文章结尾,普实克再次强调,出现新文学的条件并不取决于语言,即用白话作文,而是“要新的作家,要具有现代修养,能用现代眼光看世界”。“革命必须首先发生在作家的头脑中,然后才能体现在作品中”(此处不难发现普实克的自相矛盾之处,他在开篇便指出不谈主题,而此处强调创造新文学的作家必要先具备“革命思想”,却正是文章的主旨所在)。但是语言体式岂非小说形式之必要因素?怎可略而不谈?

       具体到《怀旧》文本中,语言体式的选择对文本性质的影响绝非可忽略不计。可以说,《怀旧》的叙事视角和故事主旨密切相连,但却因其文言体式导致了整体格调上的不和谐或者说可令多重解读的空间,也正是这种种不和谐成分,使其难以胜任“现代文学的先声”这一角色。

       《怀旧》的整体叙事,不难看出是采用了儿童视角,这可说是体现在行文的整个笔墨之中,包括开篇,乃至中间关于“予”的种种情态的刻画,直至结尾,都是采用儿童视角。但在行文过程中,亦不难发现作者采纳的另外一个叙述角度,隐藏在儿童视角之外的一个成年后的“予”的视角,这一方面体现在时间的交代上,比如文本第二节中的“时予已九龄”,另一面则体现在行文过程中的几处议论上,这时候作者时不时地跳出儿童的视野,对小说中的人事做出辛辣的嘲讽。譬如此处:

       予亦私揣其故,知耀宗曾以二十一岁无子,急蓄妾三人;而秃先生亦云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故尝投三十一金,购如夫人。一,则优礼之故,自因耀宗纯孝。王翁虽贤,学终不及先生,不测高深,亦无足怪;盖即予亦经覃思多日,始得其故者。(16)

       另一处是对秃先生“智慧”的评论:

       先生能处任何时世,而使己身无几微之痏,故虽自盘古开辟天地后,代有战争杀伐治乱兴衰,而仰圣先生一家,独不殉难而亡,亦未从贼而死,绵绵至今,犹巍然拥皋比为予顽弟子讲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若由今日天演家言之,或曰由宗祖之遗传;顾自我言之,则非从读书得来,必不有是。(17)

       很明显,此类极富洞见的见识不是九龄童所能说出的。而是作为成人的“予”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忍不住的“插话”。论者大多从结构上将《怀旧》与《风波》及《示众》相比同,我倒认为在叙事视角的复杂性上,《怀旧》与鲁迅后来的《孔乙己》最为相似。但《孔乙己》是现代小说,而《怀旧》不是。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语言体式选择的不同。《怀旧》通篇都是畅达的文言,而据作者文中交代,九龄童“予”的文化水平方是不识平仄为何物、初通《论语》之际。这文言体例本身便是对儿童视角的消解。读来只觉一迂腐老翁故作痴儿语,远不及《孔乙己》中的小伙计声口可亲可近。

       在论文中,普实克将现代小说与近代画联系起来:“现代绘画的目的只是画,而非描述事件”,但其并未充分展开,只是将中国现代小说与西方印象派画风做一类比,意指现代小说的非连贯性叙述,亦即“横断面”的性质。现代小说对横截面的关注,其实并非全由西方小说习得而来。在中国传统文艺思想中,早有此类技巧存在。传统花鸟画中的“折枝画”技艺便与其很是相合,而戏曲界之常演经典“折子戏”,审美趣味也可说是与此颇为相近。具体到《怀旧》中,此横截面性质却有小小不同。

       《怀旧》的结构恰似欣赏一小幅长卷,它并非是西方油画中的印象画体,反而更近于中国风俗画的卷收与展放。读者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便近于赏画者展开画卷的过程。读者不能在同一个时间内尽览小说之事,而需要慢慢展开,收起便是现在,展开便是过去。在现在和过去之间,来回穿梭往回。而这推动三次时界变更的却并非叙事者自身,而是文中的其他人物,即秃先生、金耀宗、和突兀而来的“雨”。第一次是秃先生来归,第二次是金耀宗插话,第三次是李媪因雨故拉“余”离开。前两次打断还可续上,而第三次“李媪见雨,便生归心”,却使“余”的听讲不得不中断。作者在此处对“余”的不情愿做了如下刻画:

       “否否,且住。”余殊弗愿,大类读小说者,见作惊人之笔后,继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则偏欲急看下回,非尽全卷不止,而李媪似不然。

       “咦!归休耳,明日晏起,又要吃先生界尺矣。”

       雨益大,打窗前芭蕉巨叶,如蟹爬沙,余就枕上听之,渐不闻。(18)

       文本略去“余”和李媪的“归家”,直接由李媪的答复转到“余就枕上”,“雨益大,打窗前芭蕉巨叶,如蟹爬沙,余就枕上听之,渐不闻”。正是林逋《宿洞霄宫》“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闻”的诗境。而于此,“讲史”故事虽未完,但李媪的“明日当为汝言”却给读者留了一个悬疑,明日来时,是否有另一个“长毛故事”即将展开(即使是梦,怕也是李媪昔日旧闻)?此处不难让人联想起古典章回小说中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套式,可以说是古典小说技巧的现代变形。此外,《怀旧》还有好几处模拟唐传奇的声口,金耀宗的出场便是一例(金氏,居左邻,拥巨资;而敝衣破履,日日食菜,面黄肿如秋茄,即王翁亦弗之礼。尝曰:‘彼自蓄多金耳!不以一文见赠,何礼为?’故翁爱予而对耀宗特傲,耀宗亦弗恤,且聪慧不如王翁,每听谈故事,多不解,唯唯而已)。此处极似传奇中人物的出场桥段。一露面,便定了型,定了性。要言之,《怀旧》虽有创新,难脱陈迹。

       关于《怀旧》的结尾,《小说月报》的主编恽铁樵曾评道:“不肯一笔平钝。故借雨作结。解得此法,行文直游戏耳”(19),在此,恽铁樵指出《怀旧》结尾“借雨做结”乃“游戏”性质。“雨”在此却并非仅为结构之需,还同时兼营情境。在细雨沙沙中,“余”于枕上回忆王翁所讲故事,念念不忘故事下文,却又同时忧虑秃先生的责罚。这一画面活画出一个顽皮灵动又不失乖巧的儿童形象。

       美国学者安敏成在其著作《现实主义的限制:革命时代的中国小说》中曾提出过如下观点,即鲁迅的小说常常在结尾出现一种“净化”时刻,“叙述者突然感到一种与小说中的苦难相悖逆的解脱感”,如《祝福》中“我”最后对祥林嫂遭遇的“释然”,《孤独者》中“我”最后的“轻松”和“坦然”,《怀旧》的结尾似乎也可纳入此一系列,但与其说是一种“解脱”,倒不如更说是一种安然的牵挂,也并没有涉及安敏成所云“鲁迅在小说中对自己的写作以及现实主义方案进行激烈的批判”。相反,在《怀旧》中,整个行文基调是活泼而温情的。

       以雨中芭蕉和雨夜惊梦做结,《怀旧》亦随之带上了一抹感伤色彩。或许,《怀旧》亦不过是鲁迅的一场“惊梦”罢了。

       注释:

       ①王富仁:《论〈怀旧〉》,《鲁迅研究年刊》,1980年。

       ②王瑶:《鲁迅〈怀旧〉略说》,《名作欣赏》,1984年第1期。

       ③《鲁迅的〈怀旧〉——中国现代文学的先声》乃是1967年普实克在密执安州安·阿波尔召开的东方学研究者大会上发表的会议论文,后于1981年刊于《文学评论》第5期。

       ④《怀旧》发表于1913年4月25日《小说月报》第4卷第1号,后于1938年收录在《鲁迅全集》第7卷《集外集拾遗》中。本文参考的是2005年版《鲁迅全集》。

       ⑤“怀旧”二字在文本中有两个涵义。一是作为作者的鲁迅怀童年之“旧”,童年生活的私塾时光虽然并不美好,但在树下听讲旧闻的感受却让他念念不忘。其二是在文本之内插入的一段“长毛故事”,这是由“说书人”王翁讲述的。

       ⑥周作人:《关于鲁迅》,《宇宙风》,1936年第26期。

       ⑦鲁迅:《1934年5月6日致杨霁云》,《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93页。

       ⑧普实克的原话是:“在旧文学中,这种形式只用来以历史观点记载真实情况,作者记下他觉得可以引起未来的历史学家感兴趣的事实。然而我们将看到,我们在这里要探讨的根本与事实无关。我们要讨论的是一个富于想象的故事,而且是一个极不寻常的故事。”从后面鲁迅散文的回忆中,可以看出这个论断并不符合事实。

       ⑨鲁迅:《怀旧》,《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29-230页。

       ⑩鲁迅:《阿长与〈山海经〉》,《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52页。

       (11)鲁迅:《怀旧》,《鲁迅全集》第7卷,第231页。

       (12)普实克:《鲁迅的〈怀旧〉——中国现代文学的先声》,《文学评论》,1981年第5期。

       (13)鲁迅:《怀旧》,《鲁迅全集》第7卷,第225页。

       (14)同上。

       (15)同上,第225-226页。

       (16)同上,第227页。

       (17)同上,第228页。

       (18)同上,第232页。

       (19)恽铁樵:《怀旧的点评与附志》,《小说月报》,1913年4月25日第4卷第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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