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内#183;吉拉尔对俄狄浦斯神话的新解,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拉尔论文,新解论文,神话论文,俄狄浦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勒内·吉拉尔(René Girard 1923—)是当代法国著名哲学家、人类学家、文学批评家 。1961年,他在美国大学讲比较文学的基础上写成了《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提 出了著名的“三角欲望”理论,以后一发不可收拾,40多年以来,用法语发表了十几部 重要著作:《暴力与神圣》(1972)、《隐蔽的批评》(1976)、《论世界创世纪以来的隐 蔽事物》(1978)、《替罪羊》(1982)、《莎士比亚:嫉妒之火》(1990)等。在他初期写 的《浪漫的谎言和小说的真实》和《隐蔽的批评》这两部探讨性的文学批评论著里,吉 拉尔已经表达了他的思想中的重大假设:“模仿欲望”,其中心思想宣扬了人永远不是 自身欲望的根源,欲望永远源自被模仿的第三者——一个既是楷模又是对手的介体。人 永远陷入地狱般的三角里而无法自拔:人只希望他人所希望的东西。人与人之间的互相 模仿导致不间断的竞争,在吉拉尔看来人际关系中永远充满暴力。在这两部论著里,他 找到许多文学事例证实了这一假设,似乎小说家跑在理论家前面,他们用直观发现了这 一隐藏的真实:斯丹达尔的虚荣心、普鲁斯特的赶时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充满仇恨的 偶像崇拜、塞万提斯的英雄主义,文学中存在许多不同的案例。然而非常相似,因为每 一个案例都能看到模仿的现象,并受模仿欲望的控制。堂吉诃德只想模仿阿马迪斯的希 望,就像于连憧憬拿破仑所憧憬的东西,或者斯万希望威尔士王子所希望的东西……文 学的虚构事实证明了“模仿欲望”。(注:勒内·基拉尔:《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 》,罗芃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
勒内·吉拉尔的理论涉及到文学、史学、人类学、文化学、哲学等领域,他的影响遍 及欧美各地,在美国、意大利,他的书全部被翻译出版,知识界对吉拉尔的理论表现极 大的兴趣。近20年,“吉拉尔主义”在欧美知识界一时成为热门的话题。然而,西方一 位这么著名的思想家在中国却鲜为人知,对他的介绍和评论寥寥无几。(注:郭宏安曾 在《中华读书报》(2002年5月29日)的“好书告诉你”专栏上,发表短文推介勒内·基 拉尔的《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的译本。)
勒内·吉拉尔的理论大厦建立在一块最初的基石上——“三角欲望”,后来称“模仿 欲望”,由此,他探讨文化、宗教的暴力起源,考察神话、圣经等,紧紧追踪人类社会 一种最常见的现象:从古希腊杀害苏格拉底到我们现代法西斯的集中营,都存在着迫害 行为,它成了每个社会秩序的创始的和建构的原则,从而揭示人类童年社会的牺牲机制 、替罪羊机制。在《暴力和神圣》,特别是《创世以来隐蔽的东西》里,吉拉尔进一步 调动历史、神话、人种学资料、宗教典籍等,去探讨“模仿欲望”的表现和结果,把系 统的所有部分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坚实的理论整体。在欲望的基础上此时又连接“危机 ”的思想:在一个社会里,模仿被激起,也就是说所有欲望都趋向未分化状态,这时, 社会出现危机,为了摆脱这个混乱的危机,团体在集体屠杀中启动牺牲机制,杀害一个 替罪羊,挽救整个社会,这一牺牲机制调解了团体的矛盾。在90年代,吉拉尔用这一理 论解释了宗教、艺术(特别是悲剧)的起源和作用。
在吉拉尔的理论发展历程中,最引人入胜的是他用模仿关系的理论重新解读索福克勒 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独辟蹊径,别具一格。《暴力和神圣》(注:René Girard, La Violence et le Sacré,Grasset,1972.)这部专著既有文学分析,也有人类学方面的 分析。他用两章篇幅专门讨论俄狄浦斯神话,他一反过去对俄狄浦斯神话最流行的解 释 ,首先批评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的不足之处,接着强调创世的暴力作用和替罪受 害 机制的作用,这些作用是最基本的,直到现在仍被研究者所忽视。在《暴力和神圣》 里 ,已经看到吉拉尔对神话的重要思想。随后在《创世以来的隐蔽事物》和《替罪羊》 里 ,他的神话思想日臻成熟。
一、关于俄狄浦斯情结
勒内·吉拉尔分析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他指出冲突的模仿特点。历来的批评家 把索福克勒斯的悲剧称为“命运悲剧”,把《俄狄浦斯王》的主题概括为个人意志和行 为与命运的冲突。但吉拉尔认为,这种冲突来自儿子和父亲的潜在的冲突,个人意志中 的模仿欲望的外在表现。其实弗洛伊德已经从直观看到这些模仿特点,他称这个模仿欲 望为“同一性”:“小孩对他父亲表现极大的兴趣,他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在各方面 代替他。我们可以断定,他将他父亲当作他的理想的人。这种对父亲(和其他男人)的态 度没有任何被动的、女性的东西:它基本是男性的。它与它随后产生的俄狄浦斯情结很 好地共处一起。”(注:弗洛伊德:《集体心理学和自我分析》。)
这个与父亲视为同一的欲望在对母亲的欲望中延伸。弗洛伊德在同一本书里的稍后写 道:“小孩看到父亲阻碍他通向母亲的路;由此,他与父亲的同一性带有敌视的色彩, 最终与代替父亲、甚至想靠近母亲的欲望混淆了。一开始,视为同一性的欲望就带有双 重性。”吉拉尔指出:在这里弗洛伊德似乎没有完全搞清,那位给小孩指出在母亲身上 的欲望客体的人实际上是父亲本人。
吉拉尔认为,弗洛伊德在解释俄狄浦斯情结时在两个假设之间摇摆不定。第一个假设 :俄狄浦斯情结的核心是与父亲视为同一,第二个假设:俄狄浦斯情结的核心是对母亲 的力必多爱恋。在第二种解释中,对母亲的欲望和模仿父亲的欲望之间的联系消失了, 变成复杂之间的争夺。勒内·吉拉尔自问:为什么弗洛伊德不沿着第一个假设继续探讨 。
如果我们继续沿着第一个假设模仿欲望探讨,那位想与父亲相象、结果想得到母亲的 小孩被父亲阻挡,父亲拒绝实现儿子的欲望。勒内·吉拉尔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弗洛 伊德在小孩身上看到的暴力其实是在成人身上发生的。由此,他得出结论:“父亲”用 虚线继续儿子刚刚开始的运动前进,他毫无困难地看到孩子径直朝王位和母亲走去。弑 父和乱伦不可能是小孩的想法,显然是成人的想法,是楷模的想法。在神话里,这是神 示在俄狄浦斯能够产生欲望之前说给拉伊俄斯听的。儿子总是最后一人知道他曾朝向弑 父和乱伦盲目地前进,是成人这些伪君子起先一直在教唆他,导致他“犯罪”。
勒内·吉拉尔运用他的“三角欲望”来描述人物之间的关系:主体(小孩俄狄浦斯)-介 体(楷模:父亲拉伊俄斯)-客体(母亲伊俄卡斯忒)。主体是小孩,尚不能进行像成人那 样智力运作。因为小孩还没有篡位的欲望,还没有把介体当作既是楷模又是对手的意识 。
相反,弗洛伊德似乎相信小孩把其父视作一个敌手,勒内·吉拉尔认为在小孩被成人 拒绝的第一次体验中不存在这种意识。在这里,可以看出弗洛伊德和勒内·吉拉尔对欲 望完全不同的理解。在弗洛伊德看来,欲望来自自身性的冲动,来自潜意识力必多的升 华,小孩的潜意识里从小就具有这种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结;然而,勒内·吉拉尔却 认为欲望是来自他者、来自外部、来自意识的激发,小孩还是一片空白,不存在俄狄浦 斯情结。即使真的存在,也是首先来自成人的教唆,来自模仿竞争。父亲既是小孩楷模 又是对手,弑父和乱伦是父亲的责任,成人的责任,“不知者不为过”,俄狄浦斯是不 知情者,没有责任,没有罪过。
随后,勒内·吉拉尔考察俄狄浦斯情结的普适性。他试举马里诺斯基(注:马里诺斯基 (Bronislaw Kaspar Malinowski,1884—1942),英国籍波兰裔人类学家、人种学家。) 对特罗布里恩群岛(注:位于大洋洲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所罗门海。)仍处于原始社会的土 著人的研究的例子。在这个社会里,母舅承担教育小孩的任务。在这种情况下,小孩可 以模仿楷模,而母舅成为楷模却不是潜在的对手。吉拉尔由此得出结论:在这种社会里 ,没有俄狄浦斯情结。他明确指出:只有在一个社会里父亲既是楷模又是阻挡的对手, 俄狄浦斯情结才是这个社会结构的结果。父亲要成为阻碍,他必须足够地靠近小孩,他 还必须没有那种家长制的专横地位。吉拉尔认为:在我们的社会里,这两个条件都具备 ,因此,我们现代社会带有俄狄浦斯情结特点。
二、《俄狄浦斯王》是一个迫害文本
勒内·吉拉尔从“模仿欲望”出发探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受“模仿欲望”的驱使 ,互相模仿,互相竞争,从而导致暴力争斗,互相迫害。人的关系如此,部落与部落, 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的关系也是如此,从原始社会开始就存在集体暴力,历史上很 早就存在反映这种暴力的“迫害文本”。如何识别“迫害文本”?吉拉尔梳理出这种文 本的四个范式:1.一种社会和文化危机的描写,即一种普遍的混乱;2.指控“捣乱者” 的罪行;3.嫌疑者身上的特殊的标记作为选择受害者的标准;4.集体将受害者处死的暴 力场面。通常在一个“迫害文本”中并存着好几类范式,不一定存在所有范式,其中三 类就足够了,甚至经常是两类。他之所以从俄狄浦斯神话开始考察,是因为就迫害范式 而言它是样板式的神话。《俄狄浦斯王》包含所有迫害范式,以一种漂亮的外表掩饰着 迫害。鼠疫袭击忒拜,危机的爆发,这是迫害文本的第一类范式。俄狄浦斯是肇事者, 因为他杀死父亲,娶了母亲,弑父和乱伦打破伦理的秩序和僭越辈份的差异,这是第二 类范式:指控罪状。第三类范式:选择受害者的标记。俄狄浦斯是残废人,他跛行,他 从外地来到忒拜,他是事实上的外国人;他先是国王的儿子,最后也成了国王。他的残 废特征和弃儿、外国人的身份以及暴发户、国王的地位使他成了一个集中受难标记的大 杂烩。一个人的受难标记越多,他就越有可能大难临头。神示说:为了平息瘟疫,必须 驱逐可憎的凶手。神话的结论证实神示的准确无误:从他幼小的童年就断定他将遭受集 体暴力的迫害,实际上他最终成了替罪羊。俄狄浦斯是忒拜人的救世主,他身上带着受 难者标志,在混乱时期,他一下子从荣誉的顶端掉下,成为我们的范式化的指控之一的 受害者。(注:乔纾亚·特拉赫藤贝:《恶魔与犹太人》,耶鲁大学出版社1943年版,9 8页。)
由于迫害范式的集合和性质,吉拉尔假设这个神话植根于一场迫害事实,神话后面大 概真得有一个受害者,他早在《暴力和神圣》里就假设神话是建立一个真正的受害者和 一场集体迫害的基础上。因此他认为:《俄狄浦斯王》是一个真正的迫害文本,应该当 作迫害文本来解读。
但许多批评家对吉拉尔的求真探源的解读法不以为然,拼命攻击。吉拉尔为了使读者 相信,做了一个简单的实验:他“给俄狄浦斯故事粗略地化妆,脱去了的希腊服装,穿 上西装”,进行改写:
作物歉收、母牛流产、人群不和,好像不幸降临在村庄里。一位跛脚人,显然,他很 邪。那是一个睛天,也不知道他来自何方,就住村子里,竟然娶了村上最富有的女继承 人,生下两个孩子。他们家里似乎很平静,但村里人怀疑这个外来人谋害他妻子的前夫 。女主人的前夫是当地的首领,那年不明不白地失踪,新来的跛脚人有点太快地取代首 领的职位。一天,村里的小伙子忍不住了,举起长杈,迫使这位令人不安的人离开村庄 。(注:勒内·吉拉尔:《替罪羊》,冯寿农译,东方出版社2002年版。)
这段改写是神话的粗略的改头换面,始终存在着一个神话的结构。读者读了这段改写 ,就可以知道受害者根本没有犯下被人家指责的坏事。神话中指控的弑父和乱伦的罪孽 实际上是莫须有的罪名。但他身上的标记却成了攻击的真正的靶子,也成了村里人的不 安和愤怒的发泄对象。读者不难理解这个小故事中似真和非真之间的关系,没有人会相 信这是一个毫无根据的虚构作品,读者会对吉拉尔运用的求真解读法持赞赏的态度。在 神话里,团体往往以莫须有的罪名对受害者进行指控,指控的目的是置受害者于死地。
三、神话的替罪羊机制
在勒内·吉拉尔看来,俄狄浦斯是一位受害者,是一只集体迫害的替罪羊。在神话的 开始部分,可以看到俄狄浦斯从来不是第一个施暴者,相反一开始他就是受害者。他的 父亲拉伊俄斯为了使神示预言不可能实现,在儿子一出生时,就钉住他的双足,命一奴 隶将其弃置于客泰戎山中。俄狄浦斯身上留下这一杀害的痕迹:双足肿胀,他的名字就 来自这一伤痕,“俄狄浦斯”意为“双足肿胀的人”。在神话里,俄狄浦斯似乎是弑父 和乱伦的唯一的罪犯,被视为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勒内·吉拉尔指出:在神话本身,情 景描写得再清楚不过,是拉伊俄斯挑衅俄狄浦斯,是克瑞翁决定谁战胜怪物斯芬克斯谁 就将做国王。杀死拉伊俄斯和乱伦是在俄狄浦斯在毫不知晓的情况下的被动的“犯罪” ,是无意识的行为,是命运捉弄的结果。
乱伦生出的公主安提戈涅是俄狄浦斯的复制品,加速和扩大俄狄浦斯的罪行,增加混 乱。安提戈涅既是女儿,又是妹妹;而俄狄浦斯既是儿子又是情人,既是父亲,又是兄 弟。这种伦理的差异被消除了,出现未分化的混沌状态。
整个忒拜城邦曾经参与过这些一系列的选择,他们拥护过老国王拉伊俄斯,也支持过 新国王俄狄浦斯的登基,他们完全黑白不分,被罪恶污染。在这个社会里,善与恶再也 分不清了,大家都成了罪犯,但大家都没有罪。于是,一场鼠疫爆发了,鼠疫象征着整 个社会的污染,象征着一场伦理的危机。
为了解决这个危机,应该找到一个罪犯,俄狄浦斯由此承担了这一角色,实际上,他 成了父亲和全忒拜城的错误的受害者。俄狄浦斯替罪受难成为牺牲品,给一个危机的社 会重新带来和解,重新找到和平。
我们已经知道吉拉尔拒绝用弗洛伊德和列维-斯特劳斯的理论阐释俄狄浦斯神话。他用 模仿欲望的理论重新解读俄狄浦斯的悲剧,发现俄狄浦斯的罪恶不是杀害他的父亲,而 是他企图缩小差异,把同类和他类混淆在一个可怕的未分化状态里。俄狄浦斯通过弑父 ,通过激发模仿父亲的欲望到极点,很快地打乱忒拜城邦的基本平衡。团体要恢复平衡 ,没有其它的出路,只有他本人的死亡。吉拉尔认为,此乃是人类社会的规律。人类社 会只有通过调整相互的暴力,才能永久维持下去。宗教的牺牲仪式的原则是建立一种替 代其它暴力的“创始的暴力”。一个人的死亡换来大家的生存,这就是神话的替罪羊机 制。
在吉拉尔看来,索福克勒斯揭示神话中最基本的神话东西,即通常称“神话性”。“ 神话性”不在于飘缈轻盈的文学香味,而在于以迫害者的观点叙述迫害。今天的读者根 本不相信弑父和乱伦会引起鼠疫这一荒唐的指控。但当时站在迫害者一边的作者对这些 罪状却深信不疑。臆造这些不可信的题材是源于作者的迫害潜意识。吉拉尔谈到天真的 迫害者,是指他们的潜意识里深信受害者有罪。迫害者耽于迫害的错觉中,从来不会自 我发现属于他们本身的潜意识。不过,如果操纵者为组织一次迫害没有一支可操纵的人 群,换句话说,一支听信迫害者宣传、对替罪羊深信不疑的人群,那么集体迫害就不可 能发生,甚至在今日也是如此。其实,作者也不过是位受操纵者,他本身不明白作品中 揭露的涵义,而今天的读者却是一目了然,领会作品的真正意义。这就是读者高于作者 ,今天的读者一眼看出神话的表层意思:受害者是一只替罪羊,神话把无辜的受害者当 作罪魁祸首,作为牺牲品。
总之,勒内·吉拉尔对俄狄浦斯神话的批评的积极意义在于拒绝了把这个神话视为个 人与命运冲突的传统批评,也撼动了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他以模仿欲望的理论把 这个神话视为子与父、个人与集体的冲突,俄狄浦斯是位无辜的受害者,集体为了掩盖 自己的赤裸裸的迫害事实,预先给受害者莫须有的罪名。集体为了消除社会的危机,保 障团体的稳定,必须挑选这位无辜的受难者替罪受死,“一人的死换来众人的平安”。 这就是人类自原始以来的创世原则和社会的建构原则。因此,吉拉尔认为在神话后面往 往存在一场真实的集体迫害,存在一位真实的牺牲者,但是,神话总是千方百计掩饰集 体迫害的事实,为集体暴力开脱责任,神话实际上是一种“迫害文本”。吉拉尔的批评 揭示神话的真实本质,揭示人类社会的暴力本质。这也许是他对俄狄浦斯神话的新解的 进步意义。